魔君高兴起来,低头蹭了蹭她,道:“听先君说,要是他当初不离开天界,我就会成为他的坐骑,一直留在天庭。先君逝去后,我迷茫得不知自己以后该做什么,只是按照他的意愿留在魔界……沉光殿里空空荡荡,时常只有我一个人坐着,等很久也没有人进来跟我说话……”

沐琼茵望着他幽黑的眼睛,心里有些感伤。静了静,问道:“所以你后来扮成倾河长老,就是因为太无聊了?”

魔君没防备她忽然又问出此事,结结巴巴道:“那……那个,倾河长老是真有其人的……”

“我知道。”沐琼茵无奈地道,“可他不是也早就离世了吗?君上当初是为什么要扮成他来找我?因为不信任?”

他的脸颊又一阵绯红,紧抿着唇局促了半晌,忽而被转过身子,小声道:“看到你进入魔界的那一刻,就想同你说话。”

沐琼茵愣怔住了,“就那么简单?”

他愠恼似的道:“不然呢?本座在魔界待了六百多年都没个新人进来,难得见到你自然新奇……可是用我的身份出现又怕你唯唯诺诺,苦想之后才决定化个外形出来,可恨你总是冷冷淡淡,害得本座浪费了许多时间!”

想到当初的无措与焦虑,魔君还是觉得颓丧,可话说了一通,又怕自己触怒了小女妖。才想回头再解释一番,却听后方一笑,沐琼茵已经从背后将他轻轻抱住。

“谁叫你自己搞出那么多花样呢?”她幽幽道。

那一晚她就以这样的姿势抱着魔君而睡。

许是连日劳累,闭上眼睛没多久,她便又一次陷入了诡谲梦境。

白茫茫一片云海间,有碧光萦回流动,像是魔界四周的十二轮法阵。她站在厚厚云层中,朝着那边慢慢行去,可是随着云雾渐渐散开,前方显出巍巍雪山,连绵如巨龙蜿蜒。

——这是?昆仑?

她讶异着停下了脚步,不知自己为何又会来到此处。

萧萧风声席卷雪山,脑海中忽有声音响起。

“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沐琼茵一震,仓惶着朝四周张望。

漫天飞雪肆意纷扬,远处的昆仑只有皑皑白影。

“占据了这身子那么久,如今还想着跟他双宿双栖?”那个声音如尖刺般扎进她的心神,带着嘲讽之意,“不过是个飘荡的元神,从哪里来,就给我回哪里去!”

沐琼茵心神震荡,陡然间惊呼出声,一下子睁开了双目。

夜色沉寂,星辰寥落。

藤床不住晃动,被惊醒的魔君搂住她急问:“出什么事了?”

“我,我做了个梦……”她额头冷汗涔涔,抓着他的手不放。

“又是梦?”他错愕道,“难道还是与黄泉有关?”

“不……”沐琼茵想到刚才那个决绝的声音,心中一阵惊惶,却又没法向他阐明。难道要告诉魔君,自己原本是在昆仑为了阻止他而坠入法阵,之后又进入了镜无忧的体内,冒名顶替来到魔界?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转而换了轻松的语气道:“没事了,只是梦到又被关在万妖宫而已。不过后来君上出现,把我救了出来。”

“是吗?”魔君狐疑地看看她,沐琼茵抱着他,小声道,“真的,梦醒了,就好了。”

她不想惊动魔君,更不愿就此泄露自己的来历。魔君虽然担心了一阵,但见她又闭眼睡去,便也只得不再追问。

沐琼茵努力平缓着心情,可是一想到那个梦中的声音,再也没法好好安睡。

闭着眼睛煎熬了许久,奇怪的声音倒再也没出现,她缓缓睁开眼,天边层云后已显露微微白光,暗夜即将过去。

她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都被冷汗打湿,脸上更是黏糊糊的。

才翻身坐起,魔君就侧转身子望了望,“小无忧,你要去哪里?”

“那边有溪流,我去洗漱一下,清醒清醒。”她指着对面山岩,有潺潺泉水自山坡流下,绕着山石淙淙作响。

“我陪你去。”他想起身,沐琼茵却摆手,“就在不远处,又没什么危险,君上还是先休息一阵,等会儿我们就要启程起兰若地宫。”

魔君感觉她似是不愿自己跟着去,想来还是女孩子害羞,他探知这四周应该没什么灵怪,便应了一声,侧着身道:“我就在这儿能望到那边……”

“你不要偷看……”沐琼茵红着脸道,“我想洗一下身子……”

他呐呐解释,“不该看的,我自然不会偷看。”

于是她跃下藤床,慢慢走向了嶙峋山岩下。泉流清莹,水花飞溅,她回望那边,树丛掩映了魔君的身影,只隐约能见藤床悠悠。

不知道君上会不会真的不敢偷看……

她笑了笑,解开了衣襟,又拔下束发簪子,长发如瀑散落。扬起脸,任由清凉山泉流泄而下,从眉间自胸前,洗净昨夜惊惶。

山风拨动泉流,奏响了清朗曲声,在寂静山间回荡。

沐琼茵掬起一捧透亮,脑海中却忽然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还霸占着我的身子不肯走吗?”

她呼吸一紧,想要出声呼喊,却已发不出声音,就连手脚也完全不听使唤。

它冷冷地笑了笑,在她心底深处说道:“看到了吗?不该是你的,终究不会归属于你。”

沐琼茵如同坠入梦魇,她奋力反抗,想要再度控制这个身体。哪怕是回过身子,朝着魔君所在方向望一眼……只要她一个动作,君上或许就能察觉异常,定会迅疾赶至。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强大的力量扑涌压下,如滔天巨浪将她的元神彻底吞没。

她仅存的一丝意识就像孤弱小鱼,在巨浪中拼命游动数下,很快就被卷起又湮灭。

作者有话要说:0.0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第59章

山风吹过, 黛绿林叶层层起伏,魔君躺在藤床上, 枕着双手望向澄碧天空。乳白云絮间有飞鸟缓缓掠过, 他不由想到了那一双傻乎乎的黑鹰。

远处水流声不绝于耳, 哗哗的,更使他心神迷乱。

魔君坐起身, 透过树叶缝隙往那边望去,然而山岩遮挡住了泉流所在, 只隐隐可见飞溅的水花,在朝阳下亮出烁烁的光。

有奇怪的念头在心底滋长, 他想过去看看,但又怕无忧怪责, 踌躇了片刻,按耐不住地唤她的名字。

金辉在林叶间轻移, 水声依旧潺潺, 然而小无忧并没有给出回应。

魔君皱了皱眉,又提高声音叫道:“无忧,小无忧?你还在洗吗?”

四周寂静异常,除了风吹叶动,唯有泉流哗哗。

他再也沉不住气, 飞身掠过林梢, 须臾间便到了那座山坡前。

飞流漱玉,白练凌空,山岩下一汪清水, 浮映着绚金光芒。在那清潭中,乌发如瀑的镜无忧正背对着他,低着头跪坐在水中,任由山间飞流倾泻一身。

她的雪青上衣已脱落大半,漆亮如缎的长发铺展于肩背上,更衬得肌肤似雪,丰润有致。

魔君怔怔地站在水边,“无忧……你这样,不怕着凉?”

泉水生澜,浅色的罗裙飘展如荷。

他心怀不安地再踏近一步,水中的镜无忧方才慢慢侧过脸,轻声道:“这水一点儿也不冷。”

她的鬓发亦为水濡湿,贴在粉白脸颊间,魔君看着她,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瞬间的恍惚感。

——许是看到她那光润的肩背,太过意乱情迷?

他告诫自己不可胡来,强行镇定心神,弯腰碰了碰水面。

指尖透来彻骨寒意。

魔君皱眉,“起来吧,小无忧,我们还得赶路去寻寒天。”

她从水中抬起双手,清凉的水自指缝间簌簌洒落,随后缓缓站起身来。雪青罗衫斜落半肩,她回眸望了望,魔君略显惊惶地移开视线,故作成熟道:“你又不守规矩了,赶紧将衣衫穿好!”

镜无忧自水潭中行至他身前,含笑凝视着这个少年,道:“君上……你不是很想偷看吗?”

“什,什么?”他涨红了脸颊,闭着眼睛道,“本座答应过你不偷看的,怎么会出尔反尔?”

她从魔君身边经过,发梢滴着水珠,眉睫染着朝阳金芒。一回头,见他还紧闭着眼睛站在树影下,不由笑了笑,抬手拂过他的脸颊。

“君上,不是说要赶路吗?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微凉的指尖从他脸上掠过,魔君心底惊起一缕波痕。

他还未及说话,镜无忧已朝着藤床方向行去,乌发湿润,身姿袅然。

魔君追随在她身后,忽而道:“小无忧,我怎么觉得你去了一次水潭边,就变得跟先前不太一样了呢?”

她脚步未停,声音亦还是那样甘醇,“怎么不一样呢?”

魔君犹豫了半晌,“我,我说不出来……”

镜无忧回转身,淡淡道:“是君上还未对我完全了解吧?”

“我?怎么会?”他还待追问,镜无忧已拈诀飞身掠起,长风扬起雪青罗裙,如一朵盛放的暗莲,往山顶云间而去。

煦风袭来,云霭浮荡。

他伴随于镜无忧身畔,朝着传说中的兰若寺进发。据她说,兰若地宫就位于兰若寺地下,本是高僧善无畏封印盘古元神之处,因此灵力极其丰沛。当兰若寺荒废后,不少妖物便为灵力吸引,在此修炼,以求更快得道。然而后来兰若地宫被毁,盘古元神珠亦被天界移去他处。

“盘古元神?”魔君皱了皱眉,“上古至尊的元神怎会流落到人间?”

坐在云间的镜无忧垂着眼睫,“此事甚为复杂,若是能寻到元神珠之后,我再细讲给君上听。”

魔君又是一怔,“怎么,你要找盘古元神珠?!为何之前从来没说起过……”

镜无忧抬眸望了望他,“君上不愿意帮我找吗?”

“不是不愿,而是觉得有些忽然。”魔君认真看着她,忽觉她腕间红玉串珠正隐隐烁动光彩,不禁问道,“无忧,你那红玉串珠又有感应了?”

镜无忧低头看看,抬手掩住了串珠,微微一笑:“它总是这样,没什么大碍。”说着,又缓缓起身,站在云端望向远天,“君上,你数百年来一直固守在魔界之中,就不曾想要重整三界秩序,不再受天界压制?”

魔君一皱眉,道:“……我也想过要为先君报仇,只是……”

“只是什么?”

他来到她身边,迎着朝阳看她,“小无忧,你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回归魔界,不要与天界相抗吗?怎么现在变了想法?”

镜无忧沉了沉眉,“若只是依靠蛮力与天神相斗,自然不会有胜算。”她顿了顿,侧过脸正视着魔君,“既然我们要前去兰若地宫,我便将盘古元神珠的奥义说与你听。盘古上神寂灭后,元神珠曾辗转流落人间,引来众妖窥伺。而今它虽被移至他处,但只要我们能得到此物,便可逆转三界,重整天地。无论是黄泉幽冥还是九霄宝殿,甚至于游离于三界外的无方幽魂,都可尽由你我控制。到那时,君上的魔界再不用依赖着先君灵力的庇护,或许可以升为天庭,从此尽享逍遥……君上,难道不希望如此吗?”

她说话的时候,眼中满是希冀,风扬起乌黑长发,掠过魔君的脸庞。

他一时没有回答,错愕之后陷入了思索。

镜无忧往他身边靠近了几分,扬起脸道:“君上,我先前没有说此事,是觉得时机未到。如今……你既然想要与我共度此生,那难道就等着先君留下的法阵渐渐衰亡,再等着天界派兵来降伏我等?与其到时再决一死战,还不如寻到符文石之后再去夺取元神珠,这样一来足以颠覆众神,再也不用坐以待毙。”

她语声轻柔温婉,似清泉流注心间,一双眼里和光暖暖。

魔君望着眼前的镜无忧,心神为之波动不已。

原先只是想要取回丢失已久的符文石,重霄剑展现神威之后,应该足以保护魔界不受侵袭。可是现在她所说的一切,似乎比仅仅依靠重霄剑更为有力。

颠倒三界,天地重置,还说什么众神威严,妖魔卑微?待到那时,曾经围剿魔界的天神亦沦入无常地狱,而悬浮于北海上空,孤寂数百年的魔界便可飞升入重云之巅。

他的心,不可遏制地猛烈跃动了数下。

镜无忧抿唇笑了笑,轻轻搭在他手臂间,然而那串嫣红串珠,却又一次迸发出光亮。

——君上!

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沐琼茵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围一切,也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她拼尽全力喊他,近在身前的魔君却毫无知觉。

在被那个强大力量迫出身子的瞬间,她原以为自己会再度漂流无依,甚是随风散去。然而剧烈的牵扯之力又将她摄入了某个无底深渊,她只觉自己就像不可控制的飘叶一般,旋转着,坠落着,却永远达不到彼岸。

在这一茫无边际的空间内,全是血一般的嫣红涌动,又有纯白灵力化为一丝丝一缕缕,缠住了她的元神,使她根本无法挣脱。

她仓惶四顾,却能透过那嫣红光影,望到周围的山石清流,还有那个跪坐在水中的女子。

那个曾经一度是她借住的身体。

还有后来从林间飞掠而至的君上……

她终于明白,自己已被摄入了那串红玉串珠,被禁锢其间,无法逃脱。

她不知道镜无忧为何要这样做,可是当她听到元神珠从镜无忧口中说出时,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原来,君上就是由此得知了盘古元神珠的真正奥义……或许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由于她的到来,才促使此事拉开了帷幕。

原本是要阻止他闯入昆仑,如今却在阴差阳错间让他得知了元神珠可改变三界的神力。

但是她是真的不想再看到那一场昆仑之巅的厮杀重现……在那时,倘若西王母与天帝到来,君上又有几分胜算?就算能夺得元神珠,三界更改之际,又要造成多大的损害?

被无数道白丝困束的沐琼茵朝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叫喊。

“君上!”

云间的魔君回过神来,看看还在等待着的镜无忧,道:“你的意思是,为了你我能不再受到天界威胁,就得抢夺元神珠改变三界秩序?可是,你也说那元神珠早就被天帝带走,想要取得又谈何容易?”

镜无忧扣住他的手,柔声道:“只要君上愿意为我去取那宝物,我自然会告诉你,它现在放置何处。”

第60章

魔君并未立即给出承诺, 而是迟疑了片刻,道:“之前我要找符文石, 你还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怕我与天界对抗……你现在的想法, 是真实的吗?”

镜无忧垂了垂眼帘,“此一时彼一时, 那会儿还未能确定君上对我的感情,我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她顿了顿, 抬头望着他道,“我先帮君上寻回符文石, 好吗?”

她的手心温热而柔软,魔君虽觉这转变有些奇怪, 却不舍得就此放手。

先前一直对他若即若离的小无忧,如今愿意设想将来, 而且是与他一起共度的将来, 这让少年魔君心中既欢喜又不安。

他惶恐着,却又不敢流露出来,只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装作很是沉稳的样子道:“不管如何,先找到符文石再说。对了, 你说寒天为何要偷走符文石?他难道也觊觎重霄剑已久?”

镜无忧叹了一声, “重霄剑乃是天界至宝,无论妖魔都想求得此利器,可惜我之前没能看透他的本心, 倒让君上担忧了。”

“但我还是觉得蹊跷,倘若寒天一直跟踪我们到了炎洲,仅凭他一人就能得到符文石?”魔君注视着镜无忧,“他的原身到底是什么?先前是否隐藏了自己的法力?”

镜无忧怔了怔,侧过身子道:“原身?这我倒不清楚……”

“他不是你的属下吗?你竟不知道……”魔君还未问完,镜无忧已紧挨着他的身子,央告道,“君上怎么对我刨根问底起来?不管寒天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我们进了兰若地宫,应该就能找到他的踪迹。你我两人合力,总不至于还落在下风。”

魔君点点头,她的唇边浮起了笑意,屈膝坐在了绵绵云端,素锦云纱飘飞起来,掠过了他的手边。

他将细细的云纱缠绕于掌心,与她并肩坐在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