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正艳,清风正缓。天与地之中万物各自生长,黛绿的田野与粉白的花丛在山梁下交错延伸,翩飞的灰鸟从云层下方穿掠而过,望到这一双人影,惊诧得展翅高翔,投没于更为渺茫的天际。

他轻轻抵着她的肩,从未感觉过天光如此柔和清澄,一切温婉得像静流幽然,花开自映。

镜无忧眼睫低垂,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耳侧,却只是静静坐着,似是含有心事。

他试探着抚了抚她的耳垂,看她没有反应,便又去撩拨了一下。她不自然地蹙起眉头,转脸望着魔君。他踌躇了一下,道:“小无忧……”

“什么?”她疑惑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魔君总感到内心有些起伏不定,就算小无忧坐在身边,却似乎总有一种不安宁的气息萦绕四周,让他心神恍惚,若有所失。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可是他又不知这种心慌的感觉究竟由何而来,这才是最令人费解之处。

担忧兰若地宫一行遭遇伏击?还是符文石并不在那里,寒天也无迹可寻?亦或是小无忧所说的盘古元神珠难以取得,魔界因此遭到天神围剿?

不,都不是。

他试图从小无忧身上寻到慰藉与温暖,就像以前一样。于是他呼吸着她的香息,将她揽入臂间。她的身子起初有些僵硬,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但很快就又柔软下来,温顺地倚靠在他怀里。

“小无忧,等事情都结束后,你想去哪里?”

她静了静,说道:“只要是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是黄泉幽冥,也是绝佳之地。”

魔君微微一怔,“可我们总不至于真的再去黄泉……”

镜无忧扬起唇角笑了笑,眼里有荧亮点点。“君上,我只是打比方……若要说世间最寂静也最雄壮的地方,可就非昆仑雪山莫属了。君上从小生长在魔界,也许还从未见过雪山圣境吧?”

“雪山?”他有些局促,“早就听先君说过,在书中也见过描述。你,喜欢那里?”

镜无忧抬起手,勾住他的后颈,缓缓道:“昆仑风光无穷,君上可以与我一同去看看。登临绝顶之际,必然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魔君落下眼帘,望着她皓腕红珠,“好。”

镜无忧眸中含笑,红玉串珠光亮一显,但很快被她暗中发力扑灭了灵气。

被困在其中的沐琼茵看到了她投入君上怀中,心中如被尖刃狠狠划过。

还是先前的模样,这个身子这个姿容,在她已经渐渐接受并熟悉之后,却又成了另外的一个人,继续与君上并肩而坐。

她想哭,却没有眼泪。

自己只是虚无元神,占据着她人的身子,如今被驱逐出来,又能怨恨到谁?

可是她被困在这里,看到魔君一步步被镜无忧引诱着,甚至想要为了长久厮守而要夺取元神珠,这样的心境是难以言喻的惶恐不安。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君上与镜无忧在一起亲密交谈,却没法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这个少年,她曾经怨恨过、鄙视过、嘲笑过,也曾对他冷淡,对他厌烦,可是现在……当她听到镜无忧要诱惑君上去昆仑夺取元神珠的时候,无尽恐慌席卷而来。

以前她只担忧三界颠覆,自己也将面临灭顶之灾,然而如今她更害怕的是君上就这样被诱导着走向不归路,走向难以预知的险境。

在她心中,君上的安危已经渐渐占据极重要的位置,这在先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而现在,却浮现得如此清晰。

身处于红玉串珠中,她能感受到镜无忧的心神。

决绝而又冷静,饱含着深深执念,一切的一切,都依照着计划在慢慢推进。

她恨不得使尽全身力气冲出红珠,可是那一缕缕白丝缠绕着沐琼茵的元神,使得她完全无法挣脱,她就像是被紧紧捆束住的花叶,正在逐渐枯萎凋零。

从万妖宫到兰若寺,也只不过短短两天时间。

临近黄昏时分,野鸟归巢,烟霭纷纷。

荒野莽莽,风声旋过,卷拂起一浪又一浪的起落。天与地的相交之际,有庞大的建筑群古拙罗立,背后斜阳映血。

镜无忧带着魔君在云端徘徊,随着云霭渐渐散去,那座古旧残破的寺庙已显露出大半景象。接天的荒草掩不住高峻屋脊,长廊间的琉璃盏多数已经碎裂剥落,只有零散几盏在风霜侵袭下也已失去光彩。

风中传来细碎的铃音,残缺的铜铃在檐下摇动,依稀还能显现往日的肃穆。

“兰若地宫就在这寺庙底下?”魔君掠下云端,飘落于屋脊之角,衣袂飞展。

镜无忧随之飞掠而来,袅袅然立在檐上,身姿绰约。她不无忧虑地环顾四周,低声道:“对,过去妖王统治地宫,但在它灭亡之后,地宫内或许还有其他妖魅栖居,君上要小心行事。”

魔君并未在意,拈诀间身周浮动点点碧影,灵力渐渐盛长。镜无忧朝着他伸出手,“此一行吉凶未卜,君上请小心。”

他看看那纤纤玉手,还有腕间微微泛着光亮的红珠,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掌。“你自己也要留意。”

镜无忧微微一笑,身姿掠起,从斑驳高墙上跃过之后,便踏上佛堂之顶。那一处屋瓦碎裂,纷纷然坠下间,她又已带着魔君穿过殿堂,掠至茂密虬曲的古树梢头。

树枝弯扭如怪龙,苍绿色树叶映在残红夕阳下,浮现惨白光点。

镜无忧双臂一展,衣裙飞扬,指掌间灵光起伏,腕上的红玉串珠陡然绽放出夺目的赤光。

嫣红光影如诡花盛放,层层染染,染遍古树苍松。

忽一瞬千丝万缕白影倏出,如天坠漫雨,萦绕在两人周围。

魔君为之一怔,掌心红焰倏忽显出,却已被镜无忧轻轻挽住了手臂。

“君上,随我入地宫。”

作者有话要说:急急急,小沐沐很气愤!

今天时间不够写得不多。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万千白丝落尽之时, 耀目的红光亦随之淡去,先前模糊的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

此时的魔君身处于盘曲旋转的石路岔道口, 四周石板高低错落, 朝着茫茫无边的暗处延伸而去。

除了零星闪动的幽光之外, 庞大的兰若地宫是死一般的寂黑无垠。

身后有轻轻足音响起,他回首, 镜无忧朝着一条微微上斜的石径做了个手势,“从这边走。”

他跟在她背后, 脚下的石径歪斜狭窄,一级一级悬浮半空, 两侧皆无依无凭。行了不多时,前方又是三条分岔, 镜无忧不加犹豫地选择了中间一条,引着魔君继续往前。

有冰凉水珠自顶部滴落, 从身边坠下, 划出素白的光影。

魔君踏上一级石阶,忽而回过身去,镜无忧随即道:“君上,怎么了?”

“感觉,有东西在窥伺我们……”他低着声音, 缓缓环顾四周。然而空洞渺杳的黑暗掩盖了一切景象, 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依稀显现,看不清到底有无异常。

镜无忧微微一怔,“或许是还未离开此处的妖魔?”

“你以前说, 妖王被修仙门派狙击而亡,那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魔君走近了她身后。镜无忧蹙了蹙眉间,云袖一拂,指向某处幽暗高地,“要往那里去,沿着石径走到高台,再转向三界河方向。君上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没什么,只是对妖王有些好奇。”他正朝着那边张望,镜无忧已牵着他的袖子道,“君上,先找到寒天要紧。”

说话间,近前的石径忽然升降,一级与一级石阶间的距离慢慢变大。

“有人察觉到我们的进入。”镜无忧一拽魔君手腕,带着他飞身疾掠。

原本就错杂盘曲的石径迅疾变幻方向,石阶在转眼间不断重新排列,如狂舞的白练缭乱了空间。镜无忧才踏上一块飞旋的石阶,两侧暗处忽然生出弯曲荆棘,尖刺丛涨,绞向她的双足。

镜无忧飞身掠起,猛长的荆棘如疯狂的鬼爪直追而去。她刚转身出击,魔君抬掌间碧光如剑,萧萧然横扫而出,斩断无数荆棘。

然而石阶中窜出的荆棘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无法落足的程度。镜无忧在空中疾旋回身,恰见魔君追随而来,双手相扣间,便朝着空荡渺茫处飞跃。

他右手一扬,凌空幻出数朵碧莲,与镜无忧飞身掠过,须臾间远离了疯狂滋生的荆棘。

“可知道寒天会藏身何处?”魔君问道。

镜无忧略一沉吟,“若是他在,必定要守着符文石,那或许……”话音未落,四周暗处啸叫顿起,竟有无数黑影朝着两人扑击而来。

“君上小心!”镜无忧眼光一寒,扬手间红玉串珠灵光暴涨,照出扑至近前的黑影长嘴碧眼,獠牙锋利,似狼又似犬。

魔君袍袖一扬,赤红火光如练斜卷,那一只只狰狞凶狠的怪物被烈火震退,却又从另一个方向追袭而来。镜无忧双指拈诀,四周忽涌起银白飞丝,在刹那间攒射激扬,将为首的数只怪犬死死捆住。

岂料怪犬猛烈挣扎,獠牙森然冒出幽火,更有其余怪犬疯狂扑来,最凶猛的一只径直咬向镜无忧咽喉。魔君掌间火光一盛,重霄剑呼啸飞出,只见血色横溅,怪犬嚎叫连连,须臾间便都身首异处。

镜无忧反掌一掠,银白飞丝倏然收回,魔君持剑上前,询问起她是否受伤。镜无忧摇头道:“幸好君上及时出手,这些突颚怪犬本来都是妖王部属,没想到还会留在此处……”

魔君微微一怔,“既然是妖王部属,怎会对你也毫不留情?你虽然后来进了魔界,可毕竟也曾在这里效力。”

“或许是知道我此行不善……”镜无忧才说了一半,魔君却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下顿时寂静,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暗处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起初只是如同有爬虫经过,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竟如江流滚滚从四方皆朝着他们所在处奔涌而至。

镜无忧与魔君再度飞掠,就在漫天鬼面蝠的围攻之中,以重霄剑劈斩开烈火之路。

轰然一团火光冲天而起,他带着镜无忧冲出重围,反手切下,无形结界阻住了更多怪物的追袭。

然而这无尽黑暗中风声又起,啸叫着卷掠过层层高台荒塔,镜无忧迅疾拈诀布下法阵,幽幽白光在两人身周旋转萦回。

疾风猛烈,四方晃动,随着隆隆声响不断,庞大的青铜古佛像从地底缓缓升起。

那佛像宝相端庄,威严肃穆,手中持着重瓣莲花,在那莲花花蕊间,有一点红光漾动不已。

魔君盯着那处,镜无忧不禁道:“这,难道就是符文石?”

他上前一步,疾风扬起他那墨黑衣袍,猎猎作声。

掌间长剑灼烈炽热,艳红火苗熊熊不已。

“果然还是找到这里了。”

青铜佛像的另一只手上忽然显现出灰色身影,寒天裹着斗篷站在那里,好似等待了许久。

魔君冷哂,“上次你就应该知道,就算得到了符文石,对于你来说也是无济于事。重霄剑只听从主人的命令,若是旁人想要强行操纵,只能自取灭亡。”

寒天盘膝坐在了巨像手掌心上,在相隔不远处的莲花花蕊中,符文石正耀动鲜亮光华。

他扬起下颔,“君上还真是自信十足,你以为进了这兰若地宫,还能像在万妖宫那样全身而退?”

魔君蔑视地看看四周,“怎么?你又能凭什么困住本座?就靠刚才那些小打小闹,也未免太低估本座的实力了吧?”

“既然这样,那就来试试看吧。”寒天缓缓站起,手中白光一现,飞身持刀砍向魔君。

魔君丝毫不知退让,猛一振袖射出无数碧光。茫茫碧光倏忽攒聚,直袭寒天双目。灰色斗篷激扬间,万千枯叶扑飞而出,如幽蝶般冲破碧光法阵,竟又汇聚为狰狞大口。

魔君纵身飞掠,重霄剑火光摇曳,却一时无法将枯叶燃尽。狂风肆虐,枯叶诡谲,寒天持刀连连进攻,招招凌厉。魔君手腕一振,提剑再度劈斩而下,但见一线耀目火光自剑尖直贯而出。

红焰顿盛,枯叶燃起,寒天身形为之一顿,已被那一线火光击中手腕。

趁此机会,魔君已纵跃而出,一掌击退寒天追击,掌心碧影一转,便将那古佛像莲心间的红光吸摄过来。

茫茫红点悬浮半空,重霄剑在魔君手中光焰越发盛大,剑柄处的一圈灵石顿显碧芒。他袍袖一震,周身黑雾绽现,那悬在半空的符文石犹如受到指引一般,朝着重霄剑急速飞来。

寒天捂着胸口,拄长刀立于佛像臂间,脸色甚是不佳。

镜无忧迅疾出手,似是为了防止寒天进攻,在魔君身周再度布下结界。

魔君扬臂间,重霄剑飞向前方,与符文石在刹那相遇。赤焰流转,碧光漫卷,那一点红芒融入剑柄灵石,好似涓滴汇入海洋。

灵力与灵力相互碰撞,古佛像四周疾风震荡。魔君凝神拈诀,剑身通体爆发出万丈金芒,顿时照亮了整座地宫。

青烟袅袅,妖魅纷纷嚎叫逃离,寒天在这激烈冲击下连连后退,所幸巨手承托,才未跌下深渊。

魔君衣袂飞扬,束发簪缨疾劲飘舞,望着他冷冷道:“怎样?符文石到底还是归属于本座。”

寒天沉默片刻,忽然捂胸发笑,“要不是君上出力,我确实得到了符文石也没什么用处。现在重霄剑威力大增,君上可不能就这样将它闲置废弃了。”

魔君注视着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寒天却没有回答,而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拱手,“恭贺主人,大功即将告成。”

魔君眉间一蹙,缓缓回过身。

在他四周,镜无忧之前布下的结界还未消散。寒白幽光层层烁动,映出她那略显苍白而又不减魅色的脸容。

她飞掠上前,望着魔君道:“君上既然已经使重霄剑再展威势,接下去,我们也该想想如何去夺得盘古元神珠了。”

魔君眸中寒色一现,盯着镜无忧,“你……一心只想着元神珠。”

“君上难道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她流露出失望神色,抬起手腕掠了掠鬓发,红玉串珠微微生光。

魔君紧抿着唇,过了片刻忽而沉声道:“你不是我的小无忧。”

镜无忧一震,随即扬眉道:“君上怎么回事?居然说我不是无忧?我一直留在你身边,若是其他妖魔变化成我的样子,君上难道看不出真假?”

“你……你身体未变,但性情却已然不是我认识的镜无忧。”魔君紧握重霄剑,烽火灼灼。

镜无忧咬了咬牙,寒天忽扬声道:“主人,我早就说不必费那么多花样,何必还要牺牲你的姿容去引诱?现在他最想要的就在我们掌控之中,还怕他不肯跟从?”

“多话!”镜无忧愠怒而视,清亮眸中浮起煞气,可只一瞬间又平静如初,温柔笑道,“君上,你看,我从始至终都是镜无忧,之前已经对你说过数次,想要相携一生便不能让天界占据上风。如今我愿与你同往昆仑探求元神珠,你有了重霄剑相助,定然威力大增,就算那些天神也未必能将我们阻拦。”

魔君身周黑雾一盛,直直盯着她道:“你究竟是谁?”

镜无忧眼见自己多番劝解皆无济于事,心中愠怒已压制不住,眉间隐隐浮出暗紫花纹。

“原先的无忧不是你这样的!”魔君厉声叱喝,黑雾暴涨,顿时冲破了她先前布下的结界,“你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镜无忧未曾回答,寒天已挽着长刀飞掠而至,落在他近前。

“镜无忧只有一个,你所认识的,根本不是镜无忧。”寒天拍了拍身上尘土,叹道,“可惜我最初也认错了人,直到后来才被主人点醒,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怎么可能是兰若地宫的主宰?”

“兰若地宫的主宰?”魔君紧握长剑,盯着镜无忧半晌,“你是……妖王?”

镜无忧的眉间暗紫花纹萦绕生辉,她双眸澄澈,淡淡一笑,“既然是妖王,又怎可能被区区修仙门派彻底杀死?可恨那些道士追杀不断,当时我法力正弱,不便与他们死拼到底,于是便用了镜无忧的身子,想要暂且逃离加以休整。却未料……荒林一战身受重伤,被某个突如其来的元神侵占宿体,害得我再度蛰伏,险些坏了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意外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魔君怔立当场, 一时间唯有强装镇定以掩饰内心的震荡。

从镜无忧来到魔界的那刻起,便声称是因为妖王已形神俱灭才不得不另寻依靠。对于魔君而言, 兰若地宫的妖王只是个面目模糊的虚影, 他也从未真正将其放在心上。

只有镜无忧, 才是他最开始就产生好奇,乃至后来亲近不舍的人。

然而现在站在面前的镜无忧, 虽有着熟悉的姿容与话音,却让他从心底感到陌生。

她不是那个让他爱恋的小无忧, 甚至不是女妖,而是兰若地宫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