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获自由?

这四个字划过暗沉沉的结界, 沐琼茵唯觉心绪复杂。

她想要挣脱这困境,可是离开了结界后的自己, 已经只剩无形无体的元神, 就算回到君上身边, 他都不会有所感觉……

镜无忧似乎真能感受到她的心思,随即回应, “以魔君的能力要为你再找一个宿体,简直易如反掌。又或者, 他若是爱恋我现在的身子,待等三界更迭之后, 我自有别的去处,这镜无忧的宿体留给你也未尝不可。”

“……你说之前一直都潜伏在红玉串珠中, 那镜无忧又怎会被你控制?”

妖王的声音沉稳平静,“她?兰若地宫原本就不存在镜无忧此妖。她是我采撷地宫怨魂凝聚而成的鬼灵。我在面临围剿时, 大部分的元神躲进了红玉串珠, 还余留一些灵力,便分给了她还有寒天。”

“寒天?”

“我原本就是想借着镜无忧的身子,带着寒天进入魔界,再接近魔君左右,以获得重霄剑这一至宝利器。”她顿了顿, 缓缓抬眼望去。

不远处的云间, 寒天正抱着长刀闭目守护,身形依旧有些透明缥缈,看来之前确实损耗了大量的法力。

她与沐琼茵的对话只在神思之间, 因此他即便就在附近,却对此一无所知。

妖王移开了视线。这个同样由她一手造出的妖灵,倒也算忠心耿耿。

兰若寺内古树婆娑,深秋时节落叶纷扬。她在思念叶葬花的时候心念涌动,那枯败黄叶竟似乎有所感应,绕着她飞舞旋转。

那情形,让她想到了曾坐在树下静默不语的叶葬花。

于是她便施法分灵,将自己的部分意念转到了黄叶之间,慢慢的,黄叶聚散翩飞,便化为了一个天性纯良的少年。他自来到这世上起就只服从于她的命令,也因为如此,她在借用了镜无忧身子离开兰若地宫的时候,只带走了寒天这一部属。

所幸他虽有时愚钝,却还是依照计划追至了炎洲,并带着符文石迅疾离开,再将魔君逐步引到了地宫。

如今就只等着最后一步,若是能顺利夺取了元神珠,那时三界颠覆生死倒转,便是自己苦寻数百年来的结局。

她不在乎成神还是入魔,只要叶葬花的魂魄能再度聚合,即便形体全无,她也将与之同归黄泉,静驻忘川之畔。

“主人?”不知为何,寒天忽然睁开眼,懵懵懂懂地望向这边。

无端被他打搅了思绪,妖王有些厌烦。“什么事?”

他踌躇了一下,声音低哑,“更改三界后,主人还是要和魔君合作吗?”

她沉下眉,“我的意图本不在执掌三界,得到所想要的结果之后,我自然会独自离去,又怎会再跟着魔君?至于后续如何,就都交给他自己去处理了。”

“主人要独自离去?”寒天忽然惊慌不安起来,他抱着刀跃到近前,眼巴巴地望着她,“那寒天怎么办?难道主人不带我走?”

她的眼神越发冷冽,“你?到时候也将拥有自由自在之身,再不是兰若地宫的附属,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难道还不好?”

“可是寒天只想追随主人!”他紧张四顾,“三界之中那么多妖魔鬼怪,他们要是对主人出手,主人自己怎能对付得完……”

他的话还未说罢,妖王已站起身来,“到那时我自有陪伴之人,你留在身边岂不是自讨无趣?”

寒天愣怔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云天浩荡,长风疾劲。她孤身伫立于素白云絮间,遥望着深蓝天幕中那一颗独自幽冷的星。

暗夜渺远处,隐约呈现高峻而又连绵的巨大阴影,隔断了天与地的相融。

寒意袭来,就连风中亦沾染了冰情霜意,掠着她肩前云纱倏然飘展。

“昆仑……就在不远处了。”她暗声低语,目光凝结。

困于红玉结界中的沐琼茵陡然一惊,她竭力想要透过玉髓望到昆仑山脉,然而夜深光暗,从此处根本无法看清外界情形。唯有那皓皓雪峰的景象在她神思中自然浮出,还有当初九层高台下的那个孤傲背影,同样映上了心间。

惊鸿一见,未料到此后会遇到完全不一样的君上。

念及此,她却忽而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即便这一次君上被迫答应妖王的要求,持着重霄剑闯上昆仑夺取元神珠,可是从时间上来看,与她最初见到那个白发飘飞的君上,并不是同一时代!

沐琼茵有些混乱。

她仔细回忆起当时所见所闻,那个时候,太虚师伯与玉衡星君都曾说到,魔君凌煊从西海聚窟洲的囚禁中逃脱出来,此后才一路闯到了昆仑。

可是按照这样来推断……这次君上即便闯入昆仑,也并没有改变三界秩序,因为数百年后天庭与魔界依旧对立,天帝依旧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间,而魔君他,却被关押在聚窟洲受尽劫难……

思绪的忽然清晰,使得沐琼茵如遭风雪暴袭。

君上第一次上昆仑后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样,这次行动带来的后果绝对不像妖王说的那样圆满,君上甚至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必须,一定要,阻止他听从妖王,被人生生利用。

从兰若地宫百鬼哀嚎、乱石纷杂的迷阵中冲出时,魔君能觉察到一缕强大灵力破空而去,但也就是一瞬的错失,让他没能即刻追上妖王。

昏暗夜色中,大地剧烈震颤,随着地宫迸陷,古旧荒废的兰若寺在隆隆声响中逐渐塌裂,最终化为漫空灰烟。

他怅然站于古树梢头,却见两道黑影自塌陷的地下飞射而出,一左一右分飞两侧,继而其中一个惊呼,“君上!”另一个收势不及,猛然撞到了树干上,又痛又惊哑哑直叫。

随后又一道灵光自深处疾闪划出,沿着古树盘旋一周,很快化为了断水凝的身影。

魔君一皱眉。“果然在这里。”

断水凝看到魔君的出现亦是又惊又喜,连忙说起当时在万妖宫的遭遇。原来确如魔君所料,她在坠入万妖宫之后不久,便和黑鹰兄弟被相隔两个不同结界,也正是在那时,她被某种强大的法力摄住了身形,此后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与黑鹰都已被困在幽暗地宫,却不知到底身在何处。

她问及魔君怎会追到这里,他却无暇细说。“断护法,我现在有极其重要之事需要亲自解决。此事或许关乎三界秩序,你与黑鹰迅速回魔界,让众人都做好准备。”魔君一改往日散漫,神情沉重,“不管此事是否成功,你们都要守住魔界结界,即便天地倒置日夜错乱,也不要妄自混乱。”

断水凝一听此言,更是惊诧不已。“君上到底要做什么?!如此大事,怎能独自前去处理?”

夜风袭来,吹动他墨黑长袍簌簌飘展。

魔君望着暗蓝星幕,慢慢道:“此事对我而言至关重要,但我却不想将你们也都牵扯进来。先君留下的法阵已渐渐衰弱,你回去后与祖黎长老和风护法通力合作,若是天地转换,定要稳固灵力守护魔界,方才不会被无尽旋力牵扯粉碎。”

“君上!你说的天地转换,难道是……”

断水凝骇然,可是话还没说罢,魔君身周陡然碧光飞扬,顷刻间万千流萤倏然旋舞,他那身影只在刹那便隐没不见。

两只黑鹰惊诧失措,对着犹在飘飞的碧光苦苦叫着君上,断水凝怔立片刻,当即咬牙道:“回魔界,要出大事了!”

他踏着云霭一路急追,虽从未到过昆仑雪山,却也知道大致方向。夜是迷茫无尽、暗沉寂寥的漫长煎熬,他心里有一团火,燃烧间却唯觉寒意袭人。

越往北去,越是风声凄厉。

细碎的冰雪在风中狂舞飘飞,他陡然在云间停顿下来。

夜色沉沉,天与地的相连处,有连绵不绝的巨影,犹如蜿蜒巨龙静静蛰伏。

高耸的雪峰在惨淡月光下泛着银影,上方那一钩残月被巨峰衬托得更显孤寂苍白。呼啸的寒风在雪夜奔袭,卷起簌簌雪沫,纷纷扬扬乱了心绪。

从他所在之处远望出去,在皑皑雪野间,正有一团暗紫色的光影徐徐升起。光亮忽隐忽现,在风雪间尤显孤寒冷冽。随着光亮越升越高,在那紫光之间,又有绛红光亮团团簇簇,好似群芳盛放,攒聚向心。

忽一瞬红光大炽,雪空中绽放血色荼蘼,细长花瓣悄寂展开,丝丝缕缕,如无尽情思。

紫裙翩翩的女子闭着眼睛坐在其间,那容颜分明就是曾相伴左右的小无忧。

他的心头一阵震颤,可很快又强行镇定下来。

黑袍一振,他疾掠于血色荼蘼不远处的山岩。

“镜无忧?”魔君盯着花间的女子,语声寒冷。她缓缓睁开眼,含愁带恨地望着他,轻声道:“我不是镜无忧,我叫花渐隐。这个名字,是那个使我盛放的人送给我的。”

他目光沉定,“我不管你叫什么,你在此出现,就是要等我替你去夺取元神珠?”

花渐隐侧过脸,望了一眼身后的茫茫雪山,“昆仑山阆风巅,有西王母的道场,在那九层玉台顶端,便存放着盘古大神的元神珠。”她顿了顿,微笑着又道,“君上的重霄剑所向披靡,你我一同合力,定能使得天地倒转,生死逆流。到那时,我再将你的小无忧还给你,好吗?”

魔君注视着她,一时没有应声。

红玉串珠又一次隐隐生光,沐琼茵的元神在银丝纠缠中拼力撞击着结界。

这结界坚固如斯,如冰封千年的湖水将她死死囚禁。

可是她望到了君上的身影,听到了花渐隐的诱惑。

“不能答应她!”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君上,你这一次闯入昆仑,只会陷入无尽劫难!”

然而花渐隐却已跃下荼蘼花蕊,慢悠悠飘到了魔君近前。她气息如兰,睁着一双秋水明眸,望进他的眼底。“君上,你难道不想要小无忧再回到身边吗?”

魔君却忽道:“你之前说,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幽魂?”

花渐隐怔了怔,一笑道:“尽管如此,君上还是对她满是眷念,不是吗?”

“她的来历,你真的不知?”他迫视于花渐隐,语声寒厉,“你与她心神相通,就没察觉到她的原身究竟是谁?”

花渐隐眉间一蹙,此时那红玉串珠陡然烁烁生寒,而魔君趁着这一刻猛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花渐隐双目寒沉,厉声道:“你想做什么?!对我不利的话,你想要的幽魂就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

“不是说要和我一同闯入昆仑吗?如此防备森严,怎能叫本座与你同心协力?”话语间,他的指尖倏然钻出墨黑浓雾,无声无息没入花渐隐手臂。

她怒而反掠,却觉玉珠间银白丝缕迅疾萦转,一道寒意直钻入心神。

魔君正待追击上去,忽见花渐隐身形一滞,眉目间神情骤变,踉跄着扑飞至荼蘼花间,片刻后才喘息着抬头回望。

“君上……”她哑着声音,眼里满是焦急与痛苦。

第65章

追击而至的魔君身形一止, 周身黑雾骤然聚拢。他在半空中盯着花渐隐,掌中红焰忽忽摇动。

声音虽与先前并无两样, 可是她的眼神却让他心神忽震。“你……”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 然而想到对方原先的身份, 又担心自己再度中计。

她艰难地抬起手腕,再一次开口:“君上, 是我……我的元神,之前就被困在这红玉中。”

话音未落, 魔君已疾掠至近前。“小无忧?!”他惊喜交集,紧紧揽着她腰间, “你这是,从红玉中挣脱了出来?”

虚弱异常的沐琼茵扬起脸望着他, 眉间却无欢喜神色。“听我说,快离开这里……”她抓住了魔君的手腕, 焦急道, “花渐隐只是想利用你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你擅闯昆仑抢夺宝物,定会遭到天帝严惩……”

话才说了一半,沐琼茵的元神就已感到撕裂般的痛楚。之前趁着魔君进攻之际挣脱困束冲入了镜无忧体内,拼尽全力压制住了花渐隐的元神。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 整个宿体内的灵力倒行逆转, 被压制住的花渐隐元神掀起了滔天巨浪,正从各个方向朝着她疯狂反扑。

“君上,回魔界去!”她强行抗衡着, 将魔君往后方狠狠推去。

可是她的手却还被他紧紧拽住。

“要走,也一起走。”他斩钉截铁地说。

从沐琼茵的神情中,他当即察觉到这身体内两种元神正在激烈对抗,迅疾抬指点中她的眉心,强大灵力疾涌冲入。

花渐隐的元神本已反扑而起,却在这一瞬又被外界涌入的灵力震得晃动不已。

他揽着已经绵软无力的沐琼茵,袍袖一掠便朝着来时方向疾掠。岂料悬浮在空中的荼蘼花瓣陡然暴涨,那细长嫣红倏然朝着魔君后心袭去。沐琼茵惊声提醒,魔君头都没回径直前掠,四周黑雾陡然盛涨,如无形之浪将众多花瓣瞬间吞没。

“不用管它。”魔君安慰着她,足下云烟盛起,身形便迅疾轻掠。

“君上……她,还在身体内……”沐琼茵咬着牙,额前渗出点点冷汗。忽一瞬眼神剧变,竟又闪现出凌厉怨恨的光芒。

魔君心知不好,连忙扣住她的手腕。

灵力旋转升腾,如法阵般周而复始,想要护住沐琼茵的元神。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浩茫寂静的雪原上忽起凛冽朔风。起初只是一线疾旋升入天际,不到须臾功夫便已从四方卷来道道旋风,挟着冰雪狂舞,将魔君前后左右尽数封堵。

数点碧影陡然飞出,幻出浅色光华,在魔君身周顿起结界护佑。

疾旋的风刃越迫越近,皑皑雪原间渐渐幻出寒天的身影。他依旧肩扛长刀,斗篷随风飘展,身形却显得模糊不清。

“把我的主人留下。”尽管灵力已经不足,他的目光却还是冷厉。

“应该叫你的主人迅速离开这个宿体才是。”魔君语声生寒,右掌间红焰隐现,慢慢汇成了灼火长剑。忽一剑横扫四方,风声尖啸中,迫至身周的旋风利刃骤然扭曲,朝着不同方向纷扬飞散。

漫天乱雪间,寒天陡然纵掠而起,双手持刀朝着魔君头顶斩下。

迅猛罡风呼啸而至,带着凝结万物的寒意破空直落,在夜空间留下一道霜白四飞的痕迹。

魔君一手护住沐琼茵,身形闪避间,重霄剑灼出赤红巨焰。

吞天红浪铺展半空,堪堪阻住了严寒之刃的倾袭。

赤红与霜白猛烈冲撞,轰然崩裂出万点火光。在那火光之中,冰晶疾旋,黄叶扑涌,寒天的身影已浅淡至接近透明,却还不甘心地冲击而上。

魔君再度出手,一道残红斜挂当空,燃灼了半壁夜幕。

“把主人留下!”寒天愤怒至极,身周黄叶疾旋,在此护佑下冲过火海,长刀含煞直刺而来。

魔君本不想与他缠斗,可见寒天不依不饶,心中愠怒亦随之而生。

重霄剑赤焰暴涨,形成的灼烈热浪一阵阵袭去,寒天身周的黄叶结界正在不断扭曲瑟缩,很快就将抵抗不住。

“寒天,你把花渐隐带走……我不会让君上,去闯阆风巅的……”沐琼茵强忍着痛楚想要劝服寒天,谁知才说到这里,语声忽而一止,紧接着,她的双瞳骤然紧缩,神色亦变得惊恐不安。

魔君迅疾后掠,将她紧紧护在怀中,未料她猛地一掌击在魔君胸前,竟趁此机会挣脱了他的保护。

“你!”魔君持剑惊诧,眼看沐琼茵身周云纱四扬,如被风缭乱的轻烟倏忽上涌。雪空中嫣红长瓣交错盘旋,自她足心缭绕生长,正以迅疾之势将其全身包裹。

寒天见状,欣喜不已,“主人,主人要重新蜕变了!我就知道,主人不会就此放弃!”

听得此话,魔君只觉头脑一阵昏乱。

妖王每隔若干年便会经历法力衰微再至蜕变重生的阶段,一旦完成便会犹如新生,实力大增。

如果被她完成了这一次蜕变,其元神强大数倍,定会将留存体内的另一元神彻底吞没。

魔君不顾一切地朝着沐琼茵冲去,她的双腿已被细长的荼蘼花瓣尽数缠绕,直至腰间。那嫣红似血的花瓣甚至刺入了她的肌肤,如饥似渴地饮下鲜血。

重霄剑在手,他已高高纵起,却在瞬间无法斩下。

烈火烧灼间,他的心亦被炙热包围。

这一剑落下,就算能杀死宿体,可是现在又被压制住的小无忧呢?是否也会被灵力摧毁,乃至散入长天?

正在这愣怔间,寒天已卷挟着飓风袭至身后。自雪原间忽起层层冰霜,如枝丫寒白,纵横交错,将正在蜕变的妖王护在其中。

魔君愤懑出击,重霄剑奔雷涌动,挟着天地之火吞向寒天。旋转的黄叶结界猛烈震颤,半空中陡起尖啸,随即枯叶成灰,刹那间便被烈火吞噬。

火海中,一团灰黄光影痛苦挣扎,忽而化为一道厉光冲击而出,竟躲开了魔君的袭击,刹那间飞至荼蘼花上方。

那一簇光,犹如千百流萤知晓寿命将尽,在暗夜中集聚紧簇,挣扎着爆发出最终的,最亮的光芒。

冰霜结界中的荼蘼花在此光芒的映照下,猛然颤动着飞卷着,嫣红花瓣倏然伸至了心口。

乌黑长发随之激扬飞起,宿体双目紧闭,脸色如霜,唯有唇瓣鲜红,犹如点染了荼蘼花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