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裹住了内里的制服,大约是办完手续还要回去上班。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职业中透着几分不同往常的意气风发。见骆十佳一直在看时间,程池问:“赶时间?”

骆十佳并不习惯这么与他平和交流,脸上现出几分尴尬,摇了摇头说:“不是。”

骆十佳的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姿态拘谨,程池一眼看见她手上的刺青,状似无意地说着:“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嗯。”

“他……”程池的声音不大,也没有点名:“对你好吗?”

骆十佳看了他一眼,读懂了他眼里的探究。抿唇笑了笑:“挺好的。”

程池也跟着笑,他轻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两人相对沉默,好在大厅里人来人往,人声混杂,免去了安静之下的尴尬。

“我妈把积蓄全拿出来了,给你的钱都是她的。”程池说:“她给我相了个女孩,和我一个地方的,我妈很喜欢她,我们准备明年结婚,”

“恭喜。”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以外的人结婚。其实我知道你不爱我。”程池苦涩抿了抿唇:“但我爱你。”

骆十佳不愿程池再讲下去,出声打断:“我们已经分手了。”

“当年学校里都在传你和沈巡的事,最后你却和我在一起了。很多事我从来不问,不敢问,怕一问你就走了。”程池叹息:“不是我的,总归是留不住。”

“骆十佳,你真的好狡猾。”

……

办好了手续,两人从房管局出来,不知是早餐吃得太少还是妊娠反应,她一下台阶就开始大吐特吐。

胃里好像是沸腾的水,又灼烫又翻滚,胃酸灼烧食道,喉间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扶着垃圾桶,整个人都快没力气了。

骆十佳吐完,依附着垃圾桶站着。原本以为程池已经走了,谁知他不仅没走,还去给骆十佳买了一瓶矿泉水。

“怎么了?吃了什么?”程池递上水瓶又递给她一张纸巾:“你以前没这毛病啊?”

“我没……”骆十佳刚摆摆手,又开始干呕起来。早上也就吃了那么点东西,全都吐干净了。

骆十佳拿矿泉水漱了个口,整个人终于清醒了一些。再抬起头,对上的是程池一脸狐疑的目光。

“我没事,谢谢。”

骆十佳正准备离开,程池一个箭步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程池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表情一分一毫的变化:“你是不是怀孕了?”

骆十佳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腹部,没有回话。

“是我的?”程池这么说着,眼中如突然点燃的烟花,绽放着一阵狂喜。

“不是。”

骆十佳果断的否认让程池瞬间变了脸色,眼中的狂喜也完全冷了下去。

“沈巡的?”

“和你无关。”

程池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想必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他内心起了很多波澜。但他无论怎么难以接受还是只能接受,因为他明白,和骆十佳分手已经快三个月了,他没有资格再去过问她的生活。

骆十佳转身要走,程池拉住她的手腕。骆十佳愤怒回头,程池的眉头里有些无奈。

“我只是想送你回去,你现在特殊时期,磕着碰着都不好。”程池下巴点了点车流如梭的马路,声音有些喑哑:“这个点不好打车。”

“不用了,谢谢。”

骆十佳拒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程池仍不放开手,他想了想,又道:“那……择日不如撞日,我正好去拿没拿完的东西。”

***

周思媛把萌萌带走以后,一连近一周都不让萌萌上学。她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在深城有好几处房产,沈巡四处打听,每天都在外奔走。一切都乱了套了,以至于他明知母亲对骆十佳有心结,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解决,只能尽量避开她们的碰面。

好不容易蹲守到周思媛让孩子上学,沈巡不得不先把孩子领回来,没有孩子在手,什么样的谈判都是不保险的。骆十佳一直关心着这事的进展,沈巡原本是想找她商量,周思媛兴师问罪的电话就先一步来了。

与周思媛的对话自然是不愉快的,他实在不能理解骆十佳去见周思媛的理由。离婚后,与周思媛的关系就在持续交恶,这一点曾经当过周思媛律师的骆十佳应该很了解才对。

沈巡承认自己的语气并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骆十佳这样骄傲的女人。可他不比当年是毛头小子的时候,母亲,女儿,他都不能置之不理。成年人的感情远比学生时代来得复杂。骆十佳没有结过婚,很多东西她并不能理解。

原本今天沈巡还有别的事要办,骆十佳气鼓鼓挂断电话的行为还是让沈巡担心。

从柴河回来就没有遇到过顺心的事。萌萌被带走,母亲住院,沈巡一直焦头烂额。从内心里自私的想法,他希望骆十佳能乖乖的,无条件地相信他,让他能度过这一阵。但理智告诉他,骆十佳是个有独立思想的女人,不是一个任由他设定的机器,他不可能去限制骆十佳的行为和想法。

开车到了骆十佳租住的房子,独自在楼下抽了两根烟。想了许久,这许多年,这一路走来,以及手上那个刺青所代表的誓言。

丢掉了烟头,沈巡正准备上去敲门,就见一辆黑色高尔夫停在了面前。

高尔夫的挡风玻璃有些反光,沈巡下意识遮住了眼睛,等他适应时,副驾驶座的人已经走了下来,是骆十佳。

沈巡皱了皱眉头,再看向驾驶座的人,虽然很多年没见,虽然从来不认识,可那人的模样,沈巡还是化了灰都能认出来。

骆十佳一步步走过来,看向沈巡的目光十分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沈巡手上的拳头攥紧了一些:“我不该来吗?”

骆十佳起先有些不明所以,这下感受到沈巡的怒气,眸中是难以置信和鄙夷讽刺。

“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骆十佳回头看了一眼见情况不对,刚刚下车的程池,又转过来看他:“你以为我们俩搞破鞋?来捉/奸?”

沈巡死死扣住自己的拳头,额上青筋都爆了起来。他并不是那种风度卓然的男人,这种事是男人的死结。它可以发生在周思媛身上,却不能发生在骆十佳身上。

骆十佳是不一样的。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见他,他又为什么来你家?”

冷风席卷,空气中的剑拔弩张仿佛被冻结,骆十佳沉默地盯着沈巡看了许久,最后冷冷嗤了一声,用沈巡早上的话回答了他:“沈巡,这是我的事,我不希望你这样。”

然而,沈巡并不是骆十佳。

“嘭——”不分青红皂白的拳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在程池身上,程池应声倒地。

这一刻,孔武的体格战胜了理智的大脑。

“沈巡!你给我住手!你是不是疯了?!”

第62章

沈巡眼中的狼光中带了几分狠劲儿,骆十佳知道,这是危险的信号。

和沈巡这种四肢发达的人不同,程池是那种文质彬彬的男人,即便气极了也不会说出脏话,更不会与人动手。与沈巡交手,程池几乎无力招架,沈巡的拳头一下一下凶狠地落在程池身上,他脸上现出一片青紫。

眼前的一幕让骆十佳觉得好像只是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站到了两个扭打一处的男人中间,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扯沈巡的衣服,沈巡下意识正要推开,见是骆十佳,又硬生生将手臂收了回来。

沈巡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额上青筋爆出,看得出他是忍了极大的怒气。他死死盯着骆十佳的脸,视线好像一道刺眼的激光,就要将骆十佳的身体照出一个洞。

骆十佳将被沈巡打倒在地的程池扶了起来,程池的眼睛被打碎了镜片,他吐掉了口中的血痰,将碎掉的镜片按了下来,戴上了只剩一个镜片的眼镜。

他恨恨瞪着沈巡,语气轻蔑:“十佳,这就是你找的男人?”

“你先回去吧。”

程池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骆十佳?”

“你的东西我会给你打包好快递过去。”

程池看了一眼骆十佳,又看了一眼沈巡。虽心有不甘,但他也明白,和沈巡硬碰硬并没有什么好结果。,程池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转身上了车。

程池驾车离开,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小区中终于归于平静。树影沙沙,路灯昏暗,骆十佳只是低头看着地上零星的落叶,干枯而秃颓,让人又失落又绝望。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骆十佳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被这种没有未来的感觉缚绑?

明明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的,可是当她抬头看见沈巡的眼睛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

骆十佳转身离开,往楼上走去。刚走出去两步,就被沈巡从背后猛得抱住。他如同一阵让人无法阻挡的风,从来不知道会被他席卷到哪里去,那么激烈,带着毁灭性。

被沈巡这么抱着,骆十佳既不生气,也不挣扎,只是直至站定,任由他抱着。

“对不起。”沈巡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冷风已经让他清醒,他自然明白他的举动有多么不成熟。

沈巡有些懊恼地说:“我只是太在乎,我怕你像周思媛。周思媛可以,可是你,我真的不行。”

骆十佳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得仿佛一尊静默的蜡像。沈巡的解释一字一句进入她的耳朵,她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情绪,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如同黑暗中一道无边无际的网一样将她紧紧束缚其中。

骆十佳一根一根掰开沈巡的手指,那么用力,沈巡不肯松手,她用尖利的指甲翘着沈巡的指甲,沈巡怕她伤了自己,不得已放开了她。她往前走了一步,离开沈巡的怀抱。

黑暗中,她背对着沈巡站立,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是那样麻木。她明明是看着沈巡,却又好像不是看着沈巡一眼,飘渺得让人觉得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这样真的好累。”骆十佳偏了偏头,冷风吹动她鬓脚凌乱的落发,她凝视着沈巡,迷茫地问着沈巡,也问着自己:“沈巡,这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

那天晚上以后,骆十佳没有再和沈巡见面,如骆十佳所说,他们都需要时间静一静,去思考过去,去思考未来。

一连在家里待了几天,骆十佳终于缓过了一些精神。不得不说,越是心情低落,她的反应就越是严重。强撑着身体去了一趟医院。

骆十佳今年二十八岁,这是她第一次来妇产科,感觉是很奇妙的。抽完血,又拿了号去做b超。坐在等待区,来做检查的多是成双成对,只有少数几个女人形单影只。其中有一个是骆十佳。

终于轮到骆十佳,躺在有些冰冷的病床上,做检查的医生将一团黏糊糊很冰凉的东西涂在骆十佳的腹部,然后她就听见b超机器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屏幕上一阵灰黑的东西晃来晃去,最后医生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

“你怀孕了,你看这个地方,这一小块,这是你的宝宝。”

骆十佳抬起头仔细在一片灰黑中辨认着她的“宝宝”,什么都分不出来,只是一块颜色比较深的阴影而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骆十佳眼眶瞬间就红了。

“目前看一切还算正常。”医生量了一下屏幕上的尺寸,然后打印了b超结果,出于本能嘱咐了几句:“怀孕了要注意身体,你这也瘦得太厉害了,不能因为爱漂亮只顾身材,合理饮食是最重要的。”

“……”

拿完诊断结果,刚一出医院就接到了沈母的电话,请她到家里吃饭。骆十佳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拦了辆出租车去了。

这是骆十佳第一次到沈巡深城的家里,一套三居室老式公寓,中式装修风格,四处都是沈母的布置。沈巡离婚后一直带着女儿和沈母一起住,家里倒还有几分人气。

萌萌被接回家了,骆十佳终于见到了那个只在沈巡手机屏保上见过的小女孩。

齐耳短发,齐眉刘海,五官精致皮肤白皙,遗传了沈巡和周思媛的优点,漂亮得像个广告童星。她文文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书,骆十佳进来,她很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姨好”,乖巧得不像一个八岁的女孩。

骆十佳进来,萌萌放下书跟在沈母身后。沈母看了一眼萌萌,笑眯眯地说:“奶奶和阿姨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你在家看书,别乱跑。”

“那奶奶给我带奶糖吗?”萌萌眨着眼睛,一脸期待。

“买年货少不了你的。”

萌萌得了承诺,欢快地蹦跳回房。

萌萌离开了,沈母微笑着看看骆十佳,说道:“要过年了,去买点年货,你不忙就一起。顺便晚上在家里吃饭。”

……

年关将至,超市里挂满了各种促销的牌子,顾客来来往往,收银台更是大牌长龙。沈母是家事能手,一边买东西,一边和骆十佳讲着选东西的诀窍。骆十佳常年忙于工作,对于家务事只能说能做,不能叫在行,很多门道倒是第一次听说,也挺新鲜。

“我听沈巡说了,这次萌萌能回来,你费心了。”

“我?”

沈母低头抓着萌萌最喜欢吃的牛奶糖,掂了掂重量要拿去称重。她一脸轻松的表情:“多亏了你是律师。才能把孩子要回来。像周思媛那种没道德的女人。”提起周思媛的名字,沈母一脸愤懑,咬牙切齿地:“也就她做得出来抢孩子这种事。”

“沈巡是这么说的?”

沈母回头看了骆十佳一眼:“知道你不想邀功。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知道你是能容人的孩子,我也就放心了。”

骆十佳听沈母说着,最后只是沉默闭上了嘴。大约是想让沈母对骆十佳印象更好一些,沈巡把萌萌能回家的功劳都给了骆十佳。骆十佳承认自己有点没骨气,知道沈巡也在为未来努力,又忍不住心软了。

晚饭是沈母一人掌勺,厨房是沈母一人的战场,骆十佳也帮不上什么手,坐在客厅里有些尴尬。一直躲在房间的萌萌见没人,怯生生从房间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坐在了骆十佳身边,趁没人和骆十佳说起了话。

“奶奶说,你会和我爸爸结婚,是吗?”萌萌的眼睛又圆又大,非常清澈,说话的时候微微偏着头,一点都不是那种叛逆顽童样。

骆十佳看着她,忍不住抿着唇笑了笑,她想,她的孩子大约也会像萌萌一样吧,乖巧又漂亮。

她低着头真诚地看着萌萌说:“阿姨以后做你的妈妈,可以吗?”

萌萌舔了舔嘴唇,又问:“那你以后会对我好吗?”

“我会。”

萌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骆十佳:“那你要说话算话,不要像我妈妈那样,和别人结婚,就不回家了。”

萌萌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明显是带着几分忧伤的。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许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离婚、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是什么意义。好在沈母和沈巡给了她很好的疼爱,让她不至于自闭和孤僻。

“阿姨可以抱抱你吗?”骆十佳展开双臂,脸上是真诚地笑意。

萌萌踟蹰了两秒,一步步往骆十佳的方向挪了两步,骆十佳刚要抱住她,玄关处就传来咔哒一声,大门被推开了。

“爸爸——”萌萌像个欢喜的雀鸟一刻不停奔向了沈巡……

骆十佳晚上在沈巡家吃的晚饭,她并不是很善于和长辈相处,和孩子也是。但她还是努力约束着自己,宁少说,不说错。虽然表现得差强人意,但好在也没有犯什么错。

骆十佳的出现显然让沈巡很高兴。在饭桌上偶尔视线相遇,骆十佳都没有再刻意躲开。

晚饭后,沈巡送骆十佳回家,两人一起在空荡荡的楼道中下着,一步一步,只有脚步声规律响起,带亮声控灯。

“我下周要回柴河。”沈巡率先打破了沉默:“今年过年大约是不能回来了。矿井里事很多,需要有人去安抚那些家属的情绪。”

“嗯。”

“你要是愿意,可以搬过来住,和我妈两个人,能相互照应着点。”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沈巡嗯了一声:“那也行。”

“萌萌……”骆十佳提起萌萌的名字,沈巡立刻抬起了头看向她。想起那个有些小心翼翼的小女孩,骆十佳忍不住有些鼻酸:“孩子的事,是我的错。我想问题太简单了。萌萌更适合跟着你,她是个好孩子。”

沈巡嘴唇动了动,眼光中有一丝潋滟闪烁,声音也带着喑哑了:“谢谢你。”

骆十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好消息,却始终有些羞于启齿:“沈巡……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骆十佳刚准备说话,沈巡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沈巡没有接电话,而是看着骆十佳:“什么事?”

沈巡的手机还在响,骆十佳耸了耸肩:“你先接电话。”

沈巡看了她一眼,接通了电话。先是讲了两句,然后走远了一些去接。

大约过了近五分钟,沈巡皱着眉头走了回来。

“韩东打来的?”

沈巡不愿再与骆十佳提起那些糟心的事:“没事。”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我出面那些家属可能还能听几句,毕竟我是律师。”

“不行。”沈巡义正言辞拒绝了骆十佳的建议:“那些人野蛮起来太可怕了,我不想你再去涉险。”

骆十佳摸了摸肚子,想来也确实不该逞强。

“韩东怎么说?”

“说的是长治的案子。”沈巡说着,眉头又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