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钧立在一旁,凝视着幽芷清秀的侧脸,不语,心中却是莫大的满足。

上回幽芷和静芸遇到的便是林子钧和张建平。幽芷打小便和林子钧玩在一块儿,整日里“子钧哥”“子钧哥”的黏在后头。林子钧大幽芷六岁。童年,那年龄正是男孩子最烦女孩子家的时候,林子钧却从未让幽芷受过半点欺负,真心护着她。幽芷天生喜静,不大会和人来往,因此这么些年来友人不多,林子钧更是其中唯一的男子。

林子钧看着幽芷慢慢地长大,从一个天真烂漫的水娃娃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这其中十九载光阴,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他在等着,极其耐心地等着,等待哪一天她懂得爱了,懂得发现他的爱,再懂得去响应他的爱。

幽芷放好书,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出去走走的,便问道:“子钧哥,我想出去走走,你一块儿去么?”林子钧抬眼望窗外晴日万丈光芒,道:“好。这般好天气,不去外头走走倒是枉废了。”幽芷转过头:“妈,你也去么?”二太太摆摆手道:“不了,你们两个快去吧。”

幽芷不再说什么,与林子钧相携一前一后出了门。

二太太依旧坐在那里,看两个年轻人渐行远去的背影,和地上偶有重叠的影子,半喜掺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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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两人就这么在外头闲散了几圈,天气愈发晴朗,露出的大片橙色阳光也逐渐明亮。

忽见前头有个背影,窈窕身段,梳着一条辫子,着青缎上衣,走在一位陌生男子右边。幽芷“咦”了一声,指着前头那女子道:“那不是姊姊么?”林子钧也瞧见了,应道:“还真是兰儿。”又从后头仔细辨认了那男子一番,疑惑道:“莫不是沈将军家二少?”幽芷讶然道:“锦华官邸的沈清瑜?姊姊何时与他走到一块儿了?”忽地想起前几日聊天时姊姊突然的困窘与红晕,心底有些明了了。

不知怎的,前头两个人突然转头往回走,正好与幽芷和林子钧打了个照面。

“芷儿,子钧哥?”突然撞见自己的妹妹与林子钧,幽兰吃了一惊,刹那间有些慌张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你们也出来散步么?我们…真巧啊!我,我…”半天不知说什么,声音渐次小下去。

幽芷倒是自然,浅浅笑了笑:“姊姊,是挺巧的,你们在街上逛逛么?”

幽兰听得“你们”这两个字,似是突然想起来,低声红着脸道:“这是沈家二少,沈清瑜。”又侧首语清瑜道:“我妹妹,楚幽芷。”

幽芷这才抬眼望向那男子。狭长的丹凤眼,清俊的面容,高出幽兰大半个头,很是相配。幽芷对沈清瑜微微笑了笑,他亦笑着向幽芷和林子钧点点头。

“我们正要回邸,二位不如一同前往罢!”沈清瑜忽然开口道。幽兰也微微放松下来,拉住幽芷的手,神色里尽是欢愉:“清瑜说后园的菊都绽了,很漂亮呢,一块儿去吧!”

幽芷原本有些犹豫,念着刚刚林子钧带来的书,但又不忍拂姊姊的意,到底还是答应了。幽兰的笑意瞬间挂上眼角眉梢,一下环住幽芷的手臂。林子钧却道:“我还有旁的事,今日就不去了吧。”幽兰想了想也没再挽留,于是林子钧便先离开了。

三人一道贴着阳光前行,去锦华官邸的方向。由于是楚家两位小姐与沈家二少,一路上引得不少侧目。

他们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从侧门直接进了后园。

眼前瞬间开阔。

入秋时值深,道旁的枫树槭树都红了叶子。半人高的白色栅栏外,更有几株高大的银杏,风吹来簌簌有声,落了一地的金黄色小扇子。而真正夺目的是那一片菊海。菊海绵延下去,倒似一条色彩斑斓的绸带子,在烁烁的阳光照耀下因着时起的秋风而舞蹈,蹈出缤纷的波浪。幽芷从未见过如此美的景致,不觉心旷神怡。

幽芷回过头去,见姊姊和沈清瑜说着体己话,好意道:“姊,你们慢慢聊吧。那边景致看似不错,我去瞧瞧。” 幽兰只笑逐颜开,叮嘱道:“那你一个人要小心。”

幽芷沿着栅栏走了一会儿,满目是争妍斗艳的秋菊。有垂丝菊金黄的花瓣掉落下来,化作春泥。忽地,见栅栏边有一道小门,幽芷推扉而出,走到了栅栏外。

到底是官邸大户人家,许是种的洋贵名草,时值深秋,放眼的草场却依旧绿草如茵,柔亮色泽。幽芷的心情越发明亮,嘴角几丝浅浅的笑意。穿过银杏的树阴,手指划过一道道栅栏,从外头看菊海,倒是另一番景致。幽芷不由离栅栏渐行渐远,向草场中央靠去,眼却从未移开过菊海。只因花球越是模糊,整个越似条泼墨彩绸。

沈清泽因着陆曼的私自到来而心生恼气,于是撇下顾常德与何云山,独自一人将马策得飞快,只听得风声在头顶上空呜呜盘旋,“笃笃”的马蹄声疾驰而过,无垠的草场愈显得空旷。

原本一心以为草场四下无人,忽然见得前头草场中央有个女子,黑发如缎子般披在肩头,一直垂到后背。待沈清泽发现时,距离那女子已只是几米,然而马儿还是按着原先毫无路线地疾驰。那女子显然也听到了马蹄声,转过头来,脸瞬间刷白,尽是惊恐,却似惊吓过度般僵住不动弹,毫无躲开的意思。只剩不到一米的距离,沈清泽清晰地看到她的惊恐无限度放大,只在下一秒便似要崩溃碎裂。

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下马背。

一刹那,听得马一声长嘶,幽芷只觉得脚下一滑,已失去平衡直倾跌下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双臂膀勾住她的腰。天旋地转般,她被人抱着滚到了栅栏边。她软缎似的长发在风中纷扬,划成乌亮的弧扇。恍惚似隔世,幽芷只看到一双眼,湖水般幽深凝邃,似有铄金;却又似猎狩的鹰般明亮光泽,直直望进她。

天地万物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这样近,她从未与男子如此贴近过,近得已似乎毫无屏障。他暖暖的呼吸拂动她耳边的碎发,淡淡的烟草味和薄荷水味突地蹿进鼻中,天与地都缩小到惟留有他。虽隔着衣料,幽芷仍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他的双手还紧紧箍在她的肩臂和腰际。

幽芷挣扎着要站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胸腔紧缩得似要窒息,从未如此清晰而慌乱地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声。她认得这双眼,湖水般深邃,猎鹰般敏锐,宝石般明亮光泽。幽芷挣扎着倚靠到栅栏上,却似虚脱般怎的都站不稳。他的手依旧没有移开,掌心的温度沁入她体中。幽芷听得那男子问:“你是谁?”他的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似乎有与生俱来的霸气。这个语气,幽芷亦认得。

沈清泽直直望住她,手箍紧她的臂膀。他隐约觉得她惊慌失措的眸子与尖尖的下巴似曾见过,却怎的都记不起来。他紧紧地追问:“你是谁?”然而她却挣扎着要逃开,根本无从回答他。幽芷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想躲到任何一个没有他的安全地方。她咬住下唇,却依旧无法无法掩饰失措,只好垂首,任黑缎瀑布似的长发垂过脸颊,隐去她的眉目,兴许这样就会安全些。

然而他不放过她,到底不放过。

沈清泽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于是她的惊慌在阳光下全然曝露,以及她的容貌——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楚楚可人的女子。她幸许算不上惊艳漂亮,然而她清秀得似同溪涧出水芙蓉,只在一瞬间,忽地拨动了他的心弦。柳眉下是一双大眼,若是没有盛满惊怕,定是水波荡漾。那样白皙的肤色,凝脂香腮雪,颊边是几抹红,更衬得清秀可人。

沈清泽再次追问道:“你究竟是谁?”他的声音很低醇,然而这次已不再是疑问,而似陈述命令。幽芷被迫抬着下巴,望见他眼中的光泽警锐,晓得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她微微启唇,声音低得近乎游气,道:“楚…楚幽芷。”

但他听得清楚,清清晰晰的三个字。

他松开她的下巴,却依旧箍住臂膀。眼前一瞬间跳回那个夜晚,那个夜行的女子,身后飞溅起的水花。

她依旧在挣扎:“你…放开我。”

正当儿,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急驰来。两个年轻男子跳下马,也穿著一身黑色骑装,神色慌张,冲着他和她的方向赶来。似乎还有一位女子,技术却不大纯熟,拽着缰绳,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有陌生男子担心的声音响起:“三少,发生了什么事?”幽芷原本就有些怕生此时忽地出现这好几个生人,再加上方才受那匹棕色健壮马的惊吓,更是不由往后一缩。沈清泽觉察到她突地瑟瑟,俯在她耳边低语道:“莫怕。”

适才问话的正是何云山,沈清泽的贴身侍从。但到底是打小一同长大的,也算是半友。沈清泽淡淡道:“没什么,马儿性子烈。”何云山突然惊呼道:“三少,你的手正在流血!我去找大夫!”说罢便要迈开步子。

沈清泽摆手道:“不必了!”欲拦住何云山。何云山顿了顿,仍有些犹豫:“可是,这…”

“不打紧,不过是些擦伤。”沈清泽抬起右手腕左右瞧了瞧,便又放下,“倒是方才让这位小姐受了些惊。”

何云山这才注意到沈清泽身旁的女子,当真是惊慌得紧,但无论如何,天生的清秀可人是掩不住的。见三少的手仍揽在女子的臂膀,何云山是明白人,登时有几分明了。但又有些许不悦,道:“三少,只这么站这儿怕是不大好。”沈清泽也不看他,淡淡应了句:“我自己晓得。”何云山欲言又止,神色变了几变,却不便再说些什么。

三少。

她方才听得清楚后来那男子对他的称呼。

她是知道三少的,那日三姨太与李家太太的话她都听见了。她起先只隐约猜到他定不是个寻常的角儿,却未料到竟是那沈家三少爷,如此玉堂金马的人物。尽管惊恐慌乱,她还是瞅着了他的模样。星目剑眉,挺鼻,英气俊朗,当真是风流倜傥,年轻才俊。而他的右手腕还在流血,一直淌到指尖,两三条血痕。这必定是刚刚为了救她而擦伤的,她暗忖,轻轻咬咬唇,胸口有些酸胀,却又说不上来。

沈清泽再次问她:“你和谁一道进来的?”幽芷抬眼,正好对上他在阳光下铄金的眸子,慌忙闪躲开。她刚欲回答,便见幽兰和沈清瑜匆匆赶来,不禁欣喜唤道:“姊姊!”

沈清泽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望去,见是清瑜,这才松开了她的臂膀,大声道:“二哥,你也不好好招待人家楚小姐,若是出了事,看你怎么收场。”沈清瑜笑言:“竟怪到我头上来了。若不是有人骑马,本来倒是挺安全的。”沈清泽也笑起来:“这么说来,横竖还都是我的错。”

幽兰忙上前拉住幽芷,左右察看,关切道:“芷儿,你没事吧?”幽芷努力挤出几丝笑容,摇了摇头,惊恐早已好了许多。幽兰有些迟疑,低声道:“你…芷儿,你怎么会…”但看这情形,多少有几分明了,便轻轻拥住幽芷,拍拍后背道:“没事了没事了。何况,还有三少呢。”

但不知为何,一听得“三少”,幽芷的心又隐隐突地一慌。

却说后头那女子随着马儿一颠一颠地到了跟前,也不顾周围的一圈人,娇声道:“呀,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聚在这儿?”

幽芷抬眼往声源处望去,正是刚才一瞥时看到的慢慢吞吞拽着缰绳的女子,一身女式裤装,仍坐在马背上。如此美丽,当真是不可方物:瓜子脸,柳叶黛眉,眼儿媚,一张娇艳红唇正笑得上扬。她双手微张,冲沈清泽亲热唤道:“清泽,快抱我下来。”沈清泽一听登时烦闷:“你自己下来。”那女子娇嗔道:“人家不敢么。”沈清泽皱眉,也不看她,道:“常德,你助她下来罢。”

待那女子款步走到前头,忽慌地大呼道:“呀,你手怎么了?”说着便欲拉住他的手,却被他轻巧地躲避开。她倒也不曾觉得什么,仍是抬起头,冲何云山横目大声叫唤:“还站这儿做什么,快去叫医生呀!”何云山不买她的帐,冷眼望着她。沈清泽不耐烦了:“大呼小叫做什么?”她愣了一愣,转瞬笑得柳眉俏:“人家这是担心你么。”说罢便欲倚靠过来。

沈清泽并没有避开,只是冷冷说了句:“陆曼,你下午不是还要赶新戏么?左右也该回去了。”那女子闻声一僵,陡地抬首,似乎原本想辩些什么,见周围一行人都正看着她,只好嘟嘟嘴,口气悻然道:“那明儿你可得来看我呀!”沈清泽的目光早已游移到了别处,也没有接话。

幽兰早就认出了陆曼。而幽芷开始只觉得面善,这才知道,原是新近红起来的那个电影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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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最终,沈清泽还是把手包扎了一下。幽芷低眉垂首,瞥着那醒目的白纱布,轻轻咬唇。

一行人最后一同去外头吃饭。幽芷原是不肯,但经不住姊姊的一番软语央求,左右还是被半推半央着去了。顾常德说要去吃西餐,沈清泽起先不语,默默凝视着楚幽芷娉婷的身影。一会儿忽然道,还是去吃中餐吧。

车子便驶到了聚香苑。

一进门,老板娘便眼尖地发现了他们,忙堆着笑迎上去,嘴皮儿一张一合:“呦,我说今儿怎么总觉得喜气呢,原来是二少和三少来了!”那女人脸搓得似抹了道白粉墙,一道胭脂条子从眼角一直横到耳鬓,嘴巴涂得红艳艳,一说话便折出道道粉褶子。

幽芷哪里见过这般不合宜的浓妆艳抹,不禁目瞪口呆。何云山注意到,笑笑说:“楚小姐,让你见笑了。聚香苑里菜色什么的都好,就这么点煞风景。”幽芷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来,连颈子都慢慢转红。沈清瑜挽着幽兰的手,也揶揄道:“这老板娘倒自以为越发年轻了。”幽兰一心都系在沈清瑜身上,听着他的话莞尔一笑,哪里还顾得着旁的事。

幽芷极少外出聚餐,这次周围又多是生人,不免有些拘谨。沈清泽一路上都出乎意料的沉默,然而视线却甚少从幽芷身上移开。幽芷原本想坐姊姊旁边,未料,沈清泽忽然开口让她挨着他坐。他的语气总那样透着一股不容置喙,让她无法抗拒,微微犹豫后还是坐了过去,心中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不禁有些慌,有些怕。这样明显,旁的人倒是多少明了。

幽兰悄然俯在沈清瑜耳边低语:“三少…莫不是看上芷儿了?”清瑜望望那两人,没说什么,神情却是一目了然。

沈清泽端详着酒杯,举起问:“今天喝的是什么酒?”何云山回道:“这是米酒。”沈清泽一愣,蹙眉道:“米酒?怎么竟喝这个酒?”何云山笑言:“三少,这可是聚香苑独制不传的特色,入口香醇,也不易醉。”沈清泽闻罢,尝了一口,咂咂赞叹:“果真如此。”

不消一会儿,气氛便热络起来,一行人谈笑风生,聊天说地,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外头关于陆曼同沈清泽的传闻。许是喝了些米酒,平日里又从不沾酒,幽芷的双颊微微透出一丝红晕,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一整天他们都在一起。

晚上到底顺了顾常德,吃的西餐。幽芷以前也吃过一两回,可左右是吃不惯,因而吃得很少。西餐馆倒是很漂亮,富丽堂皇,水钻吊灯,熠熠生辉,四周墙壁上还悬挂着一排西洋油画。幽芷很喜欢看画,这次当然看得目眩神迷。

出餐馆时,暮色四合,华灯已上,万家灯火。一阵凉风突地直往身上窜,幽芷打了个哆嗦,不禁环抱住双臂,暗恼没有带披肩出来。回头看姊姊,沈清瑜见幽兰有些冷,环住她的臂膀抱着她。

姊姊被呵护得这样好,幽芷不禁浅浅笑了笑,吸吸鼻子,抬起头仰望苍穹。月明星稀,清辉的月光投射过来,却因为城市闪烁的灯光而将星子变得黯淡,忽明忽灭,模糊得看不大清。

幽芷正仰着头,忽然有淡淡的温热气息绕过来,从耳边一直萦到脖颈。似是觉察到什么,突然之间,幽芷动也不敢动。

意料之中的那已经熟悉起来的声音果真即刻响在耳畔:“我送你回去。”幽芷慢慢转过头来,真的是他。她的眼神闪了闪,用很细的声音拒绝:“不用,我可以…”

他未待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他忽然有种等了千年的感觉。

仿佛已然千年,他就是为了等待她一个转身的回眸。她的双颊透着红晕,在路灯的投照下,那双明眸亮如星辰。

他看着她睫毛微颤,细声拒绝。然而他是不会愿意听她的拒绝的,所以立即打断她,不由分说:“我送你回家。”他的神情与语气再一次不容她拒绝,她只好回过头想向幽兰求助,幽兰却只是笑笑不说话。沈清瑜拉着幽兰边走远边道:“三弟,幽芷就托你送了,你可得好生待人家!”她一听那末句,怎会不明了其中的意思,羞得垂首。下一秒,他已环住她的腰,合着她的脚步向雪佛兰走去。

他开车,她坐在他旁边的副驾上。连何云山都没有跟随,整个车厢里就只有他和她。车里倒是暖和多了,她透过窗户望向外面,一盏盏路灯流动成一条明亮的线。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她与他分明还是陌生的,分明还是今天刚刚认识的陌生人。第一次,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听到时间“滴答滴答”流逝的声音,似乎就这般跌进虚无。

她尽量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挨着车门,拘谨地坐着。然而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她的慌,注意到她的拘谨,注意到她的刻意远离。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冲动,努力克制保持平静。

“你挨那么远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令她吓了一跳。她转过一瞥,又慌忙移开,轻声道:“没有…只是瞧着外头的灯。”暗地里还是不留痕迹地向他靠近了些。

“你多大?”她不明白他为何唐突地问这个,但仍旧答道:“十九。”他笑笑:“十九岁,年轻真好。”

她听他这般说,像历经沧桑似的,不禁也笑道:“三少真说笑,难道你不年轻么?”他揶揄道:“大你五岁,怎么不老呢?”

这么一笑,原先的不自在全然被冲刷掉,她慢慢放松下来。

“你还在上学堂么?”她“嗯”应了声,又道:“在十四女中。”她说得很轻,然而他听得仔细。

他喜欢听她的声音,软软的,暖暖的,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安宁了下来。

雪佛兰在街上驶过。他开得并不快,因为他想她的气息能在车里多留一会儿,然而视线中的楚家最终愈来愈近。

他听着她说话,偶尔微微侧过头去看她。车厢里很暗,她的脸于是因着路灯忽明忽暗。带着一抹浅笑,那张容颜宛如水晶一般,在那里耀出光来。他突然一个急刹车,在缓过神来之前只听到一声尖锐,车停在了路边。

她吓了一跳,刚欲问怎么了,转过头,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拂上她的颊,隔着车座拂过来。他的脸就近在眼前,暖暖的呼吸温热了她的鼻尖。她惊骇,茫然而又惊慌失措地盯住他,动也不敢动,手死死地揪紧车座垫子。几乎不敢呼吸,她只觉得害怕,因为无措而害怕。但他依旧慢慢近过来,慢慢俯下头。

她慌到了极点,不知怎的突生了勇气,颤声道:“我…我要回家。”他却置若罔闻。温热的右手已攀住她的后颈,他俯就在她耳后低语道:“芷儿,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么?”他们的距离近到只剩一线,她再也无处可躲,猛地用尽力气欲推开他,拼命地想掰开他的手臂,颤抖着:“我要回家…回家。”她一不留神,指甲因尖锐抓划了他,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他“啊”地吃痛了一声,终于松开手。

她又惊又怕,乌黑亮圆的一双眸子写满慌乱。他用手按一按伤处,她只听到自己浅促的呼吸,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了。她仓皇得戏落阱的小鹿,直直瞪着他,仓促地低喃道:“我要回家…你让我回家…”

他知道她不抵那些留洋的女子,更何况又生性情怯,而自己一时间的情不自禁竟让她这般惊恐。

车里静默了好一阵。

她吃力地呼吸,额角颊边是细密的汗,手仓促地紧攥住衣角。过了片刻,沈清泽低沉道:“好吧,我送你回家。”又笑笑,自嘲道:“今天才晓得,原来我这般令人厌。”

一路上,再没有谁开口,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刚上车时的气氛又蔓延开来,甚至比先前更尴尬紧促。

视线中终于出现楚家柔和的灯光,幽芷不禁不留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似同溺水的人终于抱到一根救命稻草。待车停稳后,幽芷打开车门。有那么一刹的迟疑,但终究还是回过头,垂着眼睑轻声道:“谢谢你。”

他不语。

沈清泽凝望着幽芷的身影渐渐远离,远离了车前头的照明灯,融入楚家铁门前的那片阴影中,然后她抬手,扣门,按门铃。

沈清泽只想点支烟。然而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忽然之间汗涔涔。

下一秒,他几乎是逃避一般地踩下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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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幽芷按了半天的门铃,却不见一个佣人来开门。正生疑惑,幽兰也回来了。幽芷道:“真奇怪,怎么不见有人来开门?”幽兰也“咦”了一声:“该不会是都出去了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姊妹俩正想着,忽见里头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个人,迈着急碎的步子向着铁栅门过来。再近了一些才看清楚,原来是大太太。

“妈,”幽兰唤了一声,“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张妈呢?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一连串的问题丢过来,楚太太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张妈明早再来,今晚她有点家事。”幽芷微微一愣,暗忖,张妈的丈夫走得早,家里头只有一个已出来做工的儿子,会有什么大事,隐约觉得太太是避重就轻。张了张口欲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

片刻后楚太太终于自己开口了。

她仍旧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说出了来:“好孩子,你们父亲…如今这厂子不景气啊,钱都让洋人给赚去了…咱家的厂子是每况愈下,近来更是…唉…”

楚太太言尽于此,幽芷听得心惊,幽兰亦是猛地一愣,回头紧盯着母亲。说话间三人已经一同到了大门口,推门进去,满室的灯光泄出来。

三姨太依旧懒懒地倚坐在檀木椅子上,头发挽了个老气横秋的发髻,又别了三只镀金的洋发夹。一回头眼儿尖地瞧见了幽兰同幽芷,嘴皮子一张声音又尖锐起来:“呦,咱家的小姐们可回来啦!”她这么一转头,洋发夹上的镀金因着灯光一闪,耀得幽芷眼微刺。三姨太仍是不依不饶:“我说这都快九点了,大小姐二小姐若是今晚上不回家也得摇个电话先!三姨我可担心哪!”幽兰恨不得用手袋狠狠地甩她一个耳刮子,左右强忍下来,冷笑道:“是啊,我还嫌早着呢!”

“呀,你听听!太太你听听!”三姨太双眼瞪得老大,嘴巴合不拢般一副惊恐模样,然而神色中还是泄露了一丝洋洋得意,“三更半夜的,哪里像个女孩子家!咱们楚家可不是没规矩任着小的抹黑呀!”楚太太也觉得过不去,低声责备道:“兰儿,怎么说话的!”

幽兰厌恶地瞥了三姨太一眼,忽然冷冷一笑道:“三姨,你最后这一句话说得还真好!”转过头盯着她,“你也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早些年我还在想,咱家何时愈来愈没规矩了!”

“你!”三姨太气结,手指着幽兰直颤抖。然而正当此刻楚世沣巴着幽兰黏过来,稚声道:“大姊,抱抱!”幽芷见姊姊面色不善,方欲上前抱开小弟,哪知三姨太早已一把夺过儿子,厉声喝道:“抱什么抱!人家金枝玉叶的,你不过堆粪土巴巴着做什么!”

世沣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被这么一凶吓地嚎啕大哭起来。楚太太望着面前惨白的灯光,按按太阳穴,头痛欲裂。

二姨太倚站在房门边,满面疲倦。幽芷忙上前傍住母亲,咬咬唇道:“妈,我今日只是…”却说不下去,“我以后再不让您担心了。”二姨太满面倦意,慈爱地笑了笑,手慢慢抚上女儿的颊。

“咳咳!”忽听远远几声咳嗽,回头却是楚卓良。他站在二楼台阶上,手扶着木栏,神情冷然地扫了下面几眼,开口道:“芷儿,兰儿,你们到我书房来一趟。”

楚卓良陷坐在书房椅子上,一手支着额角,满面倦容愁绪,原先的冷然早已卸下。楚卓良是极爱自己这两个女儿的,兰儿伶俐,芷儿温婉,皆是自己的贴心袄。但到底还是女孩子啊,楚家的厂子无人可接,自己又日渐病老,如何是好。至于世沣,今年方九岁,又天真得紧,左右不像块做生意的料子,何况当下又不景气。

幽芷见父亲两鬓的斑白,似雪般触目,不由心口一酸,低低唤了声:“父亲!”楚卓良睁开眼,笑笑道:“来,快过来。”说着执起幽兰的手,轻轻拍拍手背,又抚上幽芷的脸颊,摸摸她的头。然后才缓缓道:“好孩子,你们都长大了,父亲可老了啊!”片刻后接着道:“唉,时下钱都被洋人给赚去了,咱家的厂子,不好做啊!父亲真想养你们一辈子,只可惜,人皆由命哪!”叹了口气,顿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早该找个婆家了。你们看看我,这些年忙糊涂了,竟忘了这等大事!”幽兰欲说些什么,却被楚卓良摆摆手:“先听我说完。父亲会替你们寻觅个好人家的,你们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就跟父亲说,不妨碍。到底是新时代了,多少也通融点。”

姊妹俩回到卧房门口,幽芷忍不住终于问:“姊,你方才为何不向父亲提二少?”幽兰低着头,捉捉衣襟子,忽然抬眼笑得很淡:“还早呢,过些时候再说吧。”说罢便转身进了她的卧房,轻轻关上门。幽芷虽有些不解,但还是不曾开口问下去,转身也进了自己的卧房。

是日,沈清泽中午刚刚从外头回来,还没有沾到凳子便听到何云山接了个电话后道:“三少,将军叫你过去一趟。”

沈广鸿素来严厉,尤其是对这个幺子。沈清泽听后一凛,料想怕是又有什么事惹父亲不开心了,皱了皱眉问:“父亲说什么事了么?”何云山回道:“这倒没有。”沈清泽食指抚抚茶盏,静默片刻后转身道:“走吧。”

跨进沈广鸿的办公室,却见他正伏案批文件。沈清泽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你叫我。”沈广鸿这才抬起头来,见是清泽,点点头道:“唔。”沈清泽走近了一些,听得父亲说:“清泽,出门在外做事要体面,大不可有失身份。”这么突然的一句话倒让沈清泽给蒙住了。沈广鸿肃然道:“你也二十四了,是该成家了,你大哥成家时也不过大你一岁。但无论如何,岂可随随便便就和哪位女子来往!”沈清泽怔住,依旧不大明了父亲的意思。但沈广鸿却将他的不语理解为默认,继续正色道:“那个陆曼,不过是个电影戏子,整日花枝招展的,你怎能与她在一起?我是决不允许的!”

沈清泽这才了解父亲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道:“父亲,你误会了,外面的传闻岂能信!”沈广鸿原先要起身,听了这话倒顿住了,将信将疑,毕竟儿子在自己面前是从不说谎话的:“哦?”清泽解释道:“父亲,你真是误会了,我自有分寸的。不过那陆曼倒是真是烦人,我也倦得很。”沈广鸿沉默,片刻后挥挥手,“注意就好。”沈清泽便离开了。

眼前浮现出一张脸。

湛清的大眼,尖尖的下巴,肤如凝脂,颊上一抹浅浅温婉的笑意。

何云山见沈清泽出来了,忙上前唤:“三少?”沈清泽摇摇头道:“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事。”又问:“花叫人准备好了么?”何云山走在沈清泽旁边,回道:“都好了,共是一十一枝,这个数对么?”沈清泽笑笑:“果真是我的好云山,那本洋书你也看了么?”说着拍拍何云山的肩,倒让何云山有些不自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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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天气渐次冷下来。

初冬过后,寒气愈加袭人,迎面的风也愈加的刺骨,街上的树枝早已光秃,凌风乱曳,满目萧然。

中午放学,楚幽芷还倚在桌边收拾书本,季静芸已经收好了东西踱过来。静芸仍旧不放弃,笑嘻嘻地再次追着幽芷问:“幽芷,你和三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人家净是送花过来?”幽芷不搭理她,照样收拾着书本。

静芸忽地抽走一本,举起来大声道:“说不说?你不说我可就不还了!”幽芷顿了顿,这才抬眼白了她一下,伸手道:“快给我。”静芸哪里肯依,道:“不给!你若是说了我就给。”幽芷侧过头眼巴巴地瞅了静芸少顷,又别过脸,手盘着书袋带子,只垂首嘟嘴。一见她这副受尽委屈的模样,静芸笑着大声道:“二小姐呀,我可是最怕你这副委屈楚楚的模样!”幽芷却只是依旧盘带子。静芸最拿她这样没辙,挫然好笑又好气道:“算了算了,喏,给你。”

幽芷抬头又瞅了她一眼,接过书,嘴角却是一丝小得意的笑。静芸不甘:“迟早得拆穿你,可别让人家三少被你婉弱的外相给骗了,骨子里尽欺负人。”幽芷听得静芸在那头喃喃自语,启唇浅浅笑。

静芸是幽芷的手帕交,因是挚友,彼此随意放松得多。

走到女中学堂门口,刚刚往右拐,忽然听得后头有人朗声唤道:“芷儿!”两人闻声转过头,却见是林子钧。幽芷欣喜,唤道:“子钧哥!你怎么来了?”林子钧笑得很温和,眼梢斜飞进鬓角,煞是好看。走近了些,他说道:“正好路过。”幽芷方欲说什么,却被静芸抢白:“林先生,你怎么经常路过这里?都四五回了。”说着,眼里噙着笑,直直凝视着他。林子钧的眼神一瞬有些闪躲,笑意忽地有一丝不自在。但幽芷全然没有注意到,倒认真地对静芸解释说:“子钧哥的事务所离学堂只隔一条街,自然很近的。”季静芸“哦”了一声,笑嘻嘻。

于是三人结伴而行。幽芷一贯的话不多,静芸倒是一路上问个不停。幽芷静静地听着,唇边的笑弧度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