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想着有一天林子钧会对幽芷死心,真正注意到她。因而,幽芷与沈清泽相处越欢,她心里就越踏实。她甚至想,不论怎样,她都一定要让林子钧成为自己的丈夫,她的天。

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她家只是小户人家。而林家,虽不算家境显赫,但至少还是大户人家,还能够遮风挡雨。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这一世。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她从头一回遇见他起,便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却始终是场独角戏。

沈清泽这些天来日日都去女中接幽芷,也不理会旁的蜚短流长。

这一日,从楚家返回驶向锦华官邸的路上,何云山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对沈清泽说:“三少,这么下去怕是不好。”沈清泽坐在车内看着公文,也不抬头,接口道:“不好?那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好。”

何云山自有他的想法,三少如此钟情于楚幽芷,虽不算是坏事,但三少毕竟是个玉堂金马的人物,当以国事为重,若是这么迁就于一名女子,只怕将来会因此有误大事。不过何云山当然不会如是说,只是道:“三少,女孩子家名声很重要。这样日日都来,怕是旁的闲话…”沈清泽从公文中抬首,横眉道:“怎么,我沈清泽要做什么还关别人不成!”何云山忙说:“三少,话可不是这么说。女孩子脸皮原本就薄,若是听到了什么,脸往哪儿搁?再说…”沈清泽瞥过一眼:“再说什么?”“再说,要是像上回陆曼那样,有什么不堪的话传到先生耳里,恐怕是不利啊!”沈清泽正要翻公文的手顿了顿,这次终是没有再开口。

幽芷下了车,刚欲按门铃,却发现外头的铁门虚掩着,便一推进了天井。忽然里室的大门被急急地打开,正是才来了个把月的张妈。幽芷笑笑问道:“张妈,你这么急匆匆的,出什么事了么?”张妈刚一抬头,见是楚幽芷,面容一僵声音里都带着些许哭腔:“二小姐,二太太她,她…”幽芷心下顿时一沉,上前紧紧攀住张妈的肩急切地问:“我妈怎么了?她怎么了?”张妈的声音模糊起来,幽芷却听得一清二楚:“二太太不行了…”

书袋“啪”地一下子掉落到地上,幽芷猛地推开张妈,用尽了力气向二楼跑去。她忽然听不见了这世界的任何声音,耳边只有盘旋的“嗡嗡”声。仿佛自己的手脚都迟钝起来,全身的血一下子地往上冲,她竟只剩下了麻痛的冰凉。

就这样奔到母亲的房门口,骤然间幽芷却突然停下脚步迟疑了。

她想自己或许在做梦,只要不进这个房间,一切都只是梦,母亲,她还是好好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攀扶住墙壁和门柄,一步,一步,双腿有如千斤重般挪了进去。

甫一站到门口,大太太恰好看到幽芷。抹了抹眼角,大太太朝幽芷走过去,挤出一丝浮肿的笑容,双手紧紧攥住幽芷冰冷的手将早已混沌的她引到床前。

幽芷起先只是愣愣地望着床上那张熟悉亲切却又无限苍白的脸,那是她母亲的脸,她认得清清楚楚,早上分明还和自己道过别说过话,还带着那令自己安心的微笑。然而现下,却安详得过了分,苍白得就像一张薄脆欲碎的纸片,气息这般微弱,似一潭死水。

忽然想到“死”字,她不由得一哆嗦,猛然间有如一把尖刀心里在锋利地搅着,一道一道地戳刺着她。

她突然一下子扑到母亲身上,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颈窝,就如同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一般。她悲恸地将脸凑在母亲颊边哭泣,就似小时候哭着向母亲寻求安慰一样。她哭得那般动容与绝望,又压抑着,在周围的人听来却成了破破碎碎的抽泣。幽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住她,拼命地想把她拉开。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瞥见一旁站着的周医生,一把攥住周医生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断断续续道:“周医生…我母亲…我母亲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了,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

周圳信叹了口气,与幽兰一同扶撑起幽芷,低沉道:“二小姐,太太的身体原本就弱,这么些年来早积累了不少旧疾。再加上早些时候的发烧…”

幽芷很想仔仔细细地听,然而不论她怎样努力都是徒劳,耳边似有千万只轰炸机,她只能抓住模糊破碎的话语。

于是她不管不顾,打断周圳信,急切道:“发烧?发烧…可是母亲已经退了一些了啊…”

周圳信晓得此刻说什么也不会入她的耳,但他还是耐心道:“太太确实不再发高烧,可连续数日不断的低烧已经渐渐转为肺炎。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又是旧疾加新恙,这么一来,太太的身子吃不消啊…我也是无回天之术…”

周医生的话,幽芷什么也没有听清。她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想,母亲,母亲…

她记得小时侯和姊姊玩躲猫猫,她总喜欢躲到母亲房的那只大衣柜里,那里都是母亲的衣裳,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记得儿时母亲和她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的鹊桥,讲美丽的七仙女,讲被镇在雷峰塔底下的白娘子…每次母亲讲完故事她总是假装睡着了,母亲就会在她脸颊边轻轻亲一下,替她掖好被角。而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只怕一动就会消散掉母亲的气息。

她记得有一回自己和母亲赌气,躲进房间里不肯出来。母亲在门外头一遍又一遍地徘徊,想推门进来却又不敢。母亲的脚步声那般轻,可她都是晓得的。其实她的房门并没有关好,她从地上摇曳的灯光辨出母亲的影子。

她都是知道的。

她其实还有很多的话不曾和母亲说。

她其实还有很多的事情不曾做。

她其实还想再体己地为母亲梳梳发,还想再对母亲撒娇,还想日后尽心尽力地孝顺母亲。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幽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软床上。

她习惯性地侧头看向枕边的怀表,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却在目光触及怀表的一瞬间,泪珠又如断了线般止不住。

那只怀表是十五岁生辰时母亲送给她的礼物。拇指大小的圆形表盖,镀着一层金色,上头还有几笔镂纹,打开来是细细的表针,一圈一圈稳稳当当地走着。就如同这么些年来母亲的爱,安安静静,满满当当。

然而现在再回想起当时的欢愉,心酸得难以承受。

幽芷干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盯住天花板,心里头那排密密的小针在不停地戳刺着,刺得所有的伤苦都化作泪水肆无忌惮地宣泄,刺得全身软得好像抽去了全部的气力。

就这么哭着哭着,也不知是何时,她终于又疲倦地睡了去。

再次醒过来,觉得眼睛干涩得难受,然而身体却不再像先前般软得无力。她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迷迷糊糊地摸索着下了床,踏上银色缎棉软鞋,摸扶着墙壁向外头走,感觉像踩在云端一般。

刚出了门,恰巧遇着了幽兰,便轻执幽兰的手问道:“姊姊,父亲呢?”

幽兰回过神见是妹妹,担忧道:“芷儿,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啊!”

幽芷却似听不见般,仍旧低声问:“父亲呢?我想见父亲。”

幽兰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回答她道:“父亲在书房呢。”

幽芷缓缓地走到书房门口,恍恍惚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因为头昏昏沉沉,也未细想,伸出绵软无力的手便推开了书房的门。

起初,她只瞧见了楚卓良,低低唤了声:“父亲。”楚卓良见有人进来,立即停住了交谈。又见是幽芷进来了,有些惊讶,随即又挤出一分笑容,拉住幽芷的手,拍拍道:“芷儿,你来得正好,沈先生也刚好在。”

听见父亲的话,她这才朝右侧望去,只见琉璃色台灯后坐着一个男子,着深色中山装,挺拔俊朗,那双眸子似猎鹰般锐利光泽,却是如此熟悉。

她慢慢回过神,些微讶然的轻轻道:“三少?”她呆呆地望着他,有些意料之外,原先迷散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又仿佛夹杂着别的什么情绪。

楚卓良细细观察着幽芷的神色,又想想沈清泽先前的话,心下有几分明了,却不露声色,道:“芷儿,站着做什么?坐下吧。”待幽芷坐定,楚卓良关切道:“芷儿,有没有好些?”幽芷点点头,楚卓良继续道:“你母亲是…唉,你可不能也病了啊!”他叹了口气,按住眉心,“你看你,嘴唇都苍白得有点裂开了,怎么不多喝些水?”说罢便欲唤张妈来倒水,幽芷忙制止道:“不用了爸,我待会儿下去喝。”

沈清泽一直都不曾说话,这会儿忽然开口道:“楚小姐,这杯水我未曾喝过。”说着端起瓷杯递向幽芷,“水还是温的,若不嫌弃不妨润润唇。”

幽芷哪里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眼向父亲看。楚卓良并无不快之色,见女儿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缓声道:“也行,就接了去罢。”

幽芷也未曾料想父亲会这般回答,再次愣住,接过瓷杯,指腹触到传来的水的温热,低首,轻轻抿了一口水,有些不自在。

沈清泽这时站起身来,低沉的嗓音道:“楚先生,如此,沈某先告辞了。”语罢便要向书房门走去。幽芷听见他的话又是一番意外,倏地抬头望向他。

楚卓良高声道:“沈先生,请慢。”沈清泽转过身来,楚卓良跨前一步,说道:“沈先生,你先前的请求,我应允了。”

沈清泽闻言一怔,随即双眼骤亮,心中早已欢喜得掀起惊涛骇浪,却压制着微微笑道:“楚先生,那真是感激不尽了。晚辈下次再登门拜访。”楚卓良再度打量他,满意地点点头道:“沈先生,那就不送了。”沈清泽脸上则是少有的开怀,他笑起来眼角斜飞入鬓,然而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丝毫不减:“楚先生言重了。告辞。”

直到沈清泽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名贵木地板楼梯的尽头,幽芷仍旧是呆呆地坐着,手里端着那瓷杯。

楚卓良打量着女儿这副摸样,心中又是欢喜,又夹着苦涩。他踱步到女儿跟前,咳嗽了几声,幽芷才如梦初醒般瞥了眼楚卓良,唤了声:“父亲。”楚卓良来回踱了几次,方开口道:“芷儿啊,女大不中留啊。可交了男朋友,怎么也不告诉父亲一声?”

幽芷今日一直宛似变了个人,全然不见平日的伶俐。“男朋友?我交了男朋友?”她恍惚地喃喃道。“芷儿,父亲早先也与你和你姊姊说过,若是悄悄对哪位青年才俊留意了,回头告诉父亲,父亲好歹也是上过洋学堂的人,自然会通融点。”楚卓良在幽芷旁边挨着坐下来,轻抚女儿的头,道:“我看这沈清泽倒是个不错的人,你们彼此又情投意合。等料理完你母亲的后事,挑个日子,就嫁过去吧!”那一个“吧”字,说得如此轻,却似一声叹息。

“母亲”…“嫁过去”…这些话慢慢地才入了幽芷了耳。突然间,她像醒过来一般,猛地站起来,用从未有过的尖声颤抖地指责楚卓良:“出嫁?母亲刚刚…你居然要我这当儿嫁人?”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不住地摇头,鲜少地叫出声来:“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用那样如临大敌的目光瞪视着楚卓良,转身就要向外跑。

楚卓良忙一把扯住她上衣的衣摆,挡在她面前,面色凝重,甚至带着淡淡的哀愁,苦涩地开口道:“芷儿啊,父亲那么疼你,绝不会害你的。可父亲也有自己的苦衷啊,希望你能…体谅一下,你也是知道的…”楚卓良说不下去了,倏地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再好好想想吧。若是现在不嫁,便要等到三年守孝以后。然而世事无常啊,更何况如今的世道…”他猝然停住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离开了书房。

今日沈清泽听闻幽芷母亲的事来登门拜访,着实是让他大吃一惊。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平日乖乖巧巧的二女儿会与沈清泽这般气宇轩昂的风云人物有什么瓜葛。再者,楚家再怎么也只是一个商贾人家,沈家却是官宦世家,自古时起便为朝廷做事。如今虽是民国了,沈广鸿更成为大名鼎鼎的将军,那沈清泽刚留洋回来不久就已身担要职,沈家正是如日中天。然而今天沈清泽却登门拜访,先言对二太太一事的悲痛与遗憾,随后便开门见山道,沈家愿意助楚家一臂之力,帮两家厂子度过难关。但条件是,他要立即娶幽芷为妻。

楚卓良起初是断然拒绝的。再怎么困难,岂可无骨气?再者,幽芷可是他的心头肉,怎么可能买女求荣?沈清泽不顾及楚卓良的阴霾脸色,毫不松口,略略数说自与幽芷相识后的往来。楚卓良愈听愈是惊奇,向来文文静静的幽芷在他口中却有了几分活泼。他显然是不会因沈清泽一方的话就信服的,但他也在暗想,听沈清泽的口气,似乎对幽芷是一往情深。更何况,这男子气度不凡,将来必定有所作为,沈家也足够在这混乱的世道遮风挡雨,保佑他的女儿平安地过这一世。如此一想,将幽芷嫁给沈清泽似乎还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早些时候以为,林子钧必是自己的二女婿。

正好幽芷在他犹豫之时推门进来,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情,她看到沈清泽的那一瞬的眼神,她接过瓷杯的不自在,他都尽收眼底。他看的出来,芷儿对沈清泽已然有些情愫了,只怕是自己还未曾体察。

这般便好,他遂了却了一桩心愿。

楚卓良早已料到芷儿会激烈反对,然而他也只能硬下心来让她早些嫁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时日怕是已经不多了,近来时常咯血,咳得肺都要吐出来,家里的厂子也是风雨飘摇。这些林林总总的糟糕叠加起来,芷儿也只有尽早嫁了,将来他若是走了,才会放心。况且,“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若是等到三年之后,无可预料沈清泽的心还会不会放在芷儿身上,现在能抓住的,就早早抓住吧。

如此,便只剩下兰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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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十一

楚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近亲远戚都来吊唁。甚至连赵一莲、赵翠林也来了。

赵一莲是三姨太的妹妹,那赵翠林是赵一莲的女儿。原本赵翠林自是不姓赵,随父姓。哪知父亲走得早,母亲后来改嫁的那人也姓赵,便改叫赵翠林。这母女俩自从三姨太生了小弟楚世沣后,时常来楚家作客,悠闲自在得很。幸好楚家屋子多,楚卓良也不曾过多计较。

这一回,满屋的人进进出出的均是满面愁容,神情凝重。惟有这母女俩坐在里房里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幽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门猛地一摔,杏眼一横喝道:“今儿难道是办喜事不成?”赵一莲满脸堆笑道:“呀,原来是大小姐啊!”幽兰斜睨一眼,向来是嘴不饶人:“哼,不敢当!人说‘拿人手短,吃人嘴长’,依我看,你们这样才是大小姐!”赵一莲一听,登时脸色时白时青,沈声喝:“翠林,还愣著作什么?快去帮忙!”

到了外头才发现,静芸来了,林子钧和张建平也来了。今日林子钧的事务所很繁忙,但他依然请假过来。

甫见到静芸身旁的那抹纤细的身影,林子钧一下子冲过去,紧紧握住幽芷瘦弱的肩头。幽芷起初没注意到林子钧,肩上突然的用力让她吃痛地抬首,努力用干涩疼痛的眼去看,原来是林子钧。她黯淡地笑了笑,声音哑哑的:“子钧哥,你来了。”林子钧瞧见她双眼的红肿以及眼下的暗色,那般憔悴却仍旧在强颜欢笑,心下狠狠一痛,开口欲说些什么:“芷儿…”却被一旁挽着幽芷的静芸打断:“林大哥,幽芷还有许多事情要张罗呢,我们先失陪了。”林子钧伸手拦住想说什么,静芸停住脚步,抬眼望着他道:“要不,林大哥,幽芷是主自是要张罗,我先陪陪你?”林子钧别过脸,垂下手去,又摇了摇头:“不用了。”说罢转向幽芷温和道:“芷儿,也别太累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唤我,我在呢。”幽芷感激的报之一笑:“我没事的。子钧哥,谢谢你。”静芸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开口。

两人回过头来欲向里走,却见赵翠林正和张建平谈得欢。那张建平的眼镜大得遮住了半张脸,早前还被静芸狠狠地笑过一回。赵翠林套了件浆洗得发白的呢大衣,眼里跳跃着欢愉的神情,手舞足蹈般的说着。

幽芷看见幽兰,唤“姊姊”。幽兰唔了一声,哼道:“你瞧瞧那两人,倒也真是一对活宝!这等悲痛的事,她倒当是办喜事!”又瞬间醒悟到方才话中的不妥,忙改口道:“芷儿,你去里头张罗张罗吧!”

午饭后,幽兰按楚太太的嘱咐上街买些东西。

冬日的阳光到底是淡薄的,轻轻浅浅地拉开了影子。幽兰提着手袋,攥着写满物品的纸条,走在去南京路的路上。

忽然间,前头拐角处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幽兰屏住呼吸,再次踮脚向那个方向眺去,但却空无一人。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那方向奔过去,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然而直到再也跑不动,依旧没再瞧见那个身影。但她确信她绝对看见了,看见了她时时刻刻挂念在心口的那个人,那个她始终没有把握会坚持到底的人——沈清瑜。可在他的右手臂,还挽着一个女子,似乎着一身鲜红的加厚旗袍,走得那般婀娜。

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拼命压抑胸口的起伏。

拼命抿住唇,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即使是现在,也还未到最后,她还不能哭。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从他的洋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绸手帕来,上头的香味她不曾用过,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晓了,那个男子,现下还不属于自己。

或者,根本不会。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将来,都一定是因为爱。那个人可以一穷二白,可以无权无地位,可是他要爱她,一心一意地只爱她一个人。

她性子注定了她的爱必定要刚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几块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会是这么一个男子。

所以,在父亲与她和幽芷谈话的那一回,她什么也没有提。后来面对幽芷的问话,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无言以答。

幽芷从来都不知道,有时候,自己有多么的羡慕她。

幽兰理了理衣领,慢慢地沿着原路路返回。

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彻骨的寒。

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原本说好是按规矩土葬的,然而最后楚卓良开口,说现今是新时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厂是新近开的。习惯土葬的人毕竟占大多数,但既然这次确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厂一下子潮水般人涌。

幽芷着一身黑衣,胸前别了一朵白布花,一步一步地踏在父亲后头,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向虚无。自从那天知晓这个噩耗悲恸地不停流泪之后,幽芷再没有哭过,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仿似全部的泪水都已然被抽干蒸发了,她只觉得双眼干涩得生疼,每眨一下都要花疼痛的力气。她告诉自己要坚强,每天跟在大太太和姊姊后头张罗料理着母亲的后事。她用心尽力地去做,做地那样认真仔细,就当作,自己所能为母亲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幽芷跟着众人一起走着,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已经置身哪里,在进行哪一项仪式,又或者下面又该做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地做着。

直到虚虚软软地站到了铁栏的外头,透过那一根根因淋落过雨水而生了锈的铁栏杆看到母亲的遗体被推送进那长长的火炉时,幽芷陡然间好似醒过来,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拼命攀住跟前的一根根铁栏杆,丝毫不管上头深深的铁锈,使劲地摇晃着,宛若做困兽之斗的最后挣扎,用锋利的爪子扯打,用尖锐的牙齿撕咬。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那个黑色的长箱子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吞没。最后里头的工作人员将小小的铁皮门一关,母亲,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她拼命地拍打拉晃着阻挡了自己的铁栏杆,不管不顾手上已经是锈迹斑斑,还有一道一道红色的映血印子。她像个孩童一样大声喊叫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母亲,希冀母亲能转过脸来,哪怕只再看自己一眼。

终究,连这般微小的心愿都不能再实现了。

她头一回哭得这样绝望,这样肝肠寸断,这样如同受伤戒备般深深抽泣一声就仿佛提不上气来。

周围家人都被幽芷突如其来的爆发吓愣住了。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过来要将她带离,要她松开手。这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离开母亲?所以她紧紧地抓住栏杆,手环过来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却丝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力气。然而有许多人,他们一起使劲的要掰开她的手。最后,她因过度紧张而早早流逝的力气终究敌不过众人。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眼泪仿若被打开了闸门般肆无忌惮毫不停息地流淌着,睁眼所见都是模模糊糊的水帘。

她脑海里只不停地盘旋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周围有很多人的温言碎语,很多的安慰,很多的抚摸。她却像个受伤惧怕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角,不理会也不接受任何旁的劝慰。

直到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而又陌生。

有谁仔仔细细地轻轻拭去了她满脸的泪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颊边颈间。那一双温暖的手揽过她的肩头,小心地将她的脸按在一个熟悉的胸口,手指抚摩着她的肩,似是在安慰着。

这般贴近,这般温暖,不陌生的气息披天盖地般笼罩下来,贴着她的皮肤。

渐渐的,她开始安心下来,只是不停地小声啜泣着。

而那双手,就那样耐心地抚顺着她的发,用温热的气息将她包围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啜泣声愈来愈弱,渐渐低下去。而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用力揪住触手可及的物品,好象是谁的衣襟。她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但支架不住,还是慢慢地在那令她安心的臂弯里睡去了。

醒过来,眼前似是一两只因放大而模模糊糊的洋装纽扣。再努力地环顾目所能及的四周,好似在一个车子里。而这辆车,似乎并不陌生。

幽芷这才感觉自己像是被牢固在一个怀抱中,手臂四肢都麻木得宛似失去了知觉。抬起胳膊微微摩擦着动了动,就这么一动,忽然听见一个低沉而略带担忧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醒了?”

如此熟悉的声音让她愣了愣。

她被一双臂膀倏地松开移到谁的面前。那是一个男子,着着洋装,胸前的纽扣正是方才她迷糊中看见的。

她抬起头,果真看到那张意想中的脸。星目剑眉,挺拔的鼻,英气俊朗。而那双平日里湖水般幽深凝邃又猎鹰般敏锐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正写满了担忧与温和。

沈清泽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皱了皱眉,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唤道:“幽芷?”

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于他而言却是轮回的漫长,她薄唇一抿,尔后有淡淡的水雾漫上眼来,轻轻应道:“三少…”那个“少”字拉得极轻却极长,宛如委委屈屈的一声叹息。

沈清泽这才像松了口气般,重新抱住她:“你吓了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哭傻了。”

幽芷听的出来他是在竭力地想让她放松,然而她又如何笑得出来。她突然间一下推开他,提高声音急切道:“父亲呢?我怎么会在你车里?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一口气抛出几个问题,他仔细地将几缕垂下来的发别到她耳后,然后答道:“父亲他们还在火葬厂里没有离开,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后事。母亲的骨灰已经料理好了,装在一只上好的骨灰盒里。”她屏息听着,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是否妥当。沈清泽继续道:“幽芷,你忘了么,你哭得昏睡过去了,父亲便让我将你抱上车好生休息一下,这些日子来你也一直没有真正合眼过。”他紧紧盯住她,不放过,“至于我怎么也在这里,你当真不知道么?”

她在他的凝视下,动也不敢动,呼吸渐渐浅促,陡然间觉得空气微热起来。她突然猛地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去见母亲!”她浑身颤抖,拼命地伸手要去拉车门。沈清泽一把捉住她的右手,使劲地摇晃她,一样高声起来:“幽芷,你冷静点!幽芷!”她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流,用左手用力捂住耳朵,沙哑的声音拼命地尖叫:“我不听!不听不听!你走开!让我出去!”他的眼色也沉下来,俯在她耳边厉声喝:“幽芷!你给我冷静!你听见没有?!”

他的力气那般大,一把就将她的手都扯放下来。耳朵失去双手的保护,她如同一只发怒的小兽,猛地张口,对着他的手腕用力咬下去。他吃痛地“啊”了一声,却抿着唇,任由她用劲地咬着。她原本就觉得没有多少力气了,这样一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上来,只一会儿就筋疲力尽了。

她恍觉他没有避开就这样任她咬,慢慢松开口来,噙着泪,抬眼望向他。沈清泽见她不再如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猛地捧起她的脸,强迫她抬头:“出去?!看见母亲的骨灰盒你会受不了的!”他的声音软下来,“芷儿,你会受不了的。”

他的吻就那样忽然雨点般落下来,吻在她的泪痕上。他温热的唇一寸一寸地覆盖,覆盖了她的脸颊,覆盖了她的周身,覆盖了她的心。她在这许许多多的温暖包围下渐渐失了方才警戒防备的利爪,渐次软化,不再声嘶力竭,只是小声地呜咽。

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伏趴在他怀里。他的唇终于移开,她仰起脸,露出尖尖的下巴。他再一次伸出拇指揩去她眼中的泪,听她模糊不清的碎语。“三少,我再也找不到母亲了,找不到了…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他的呼吸绕在她耳边:“不怕,你还有我呢。不管怎样,都有我在。”

他那句坚定的“都有我在”在她耳畔不停盘旋。

都有我在。

有我在。

原本死死掐着的手指,终于慢慢地放开。

就在沈清泽抱着昏睡过去的幽芷进雪佛兰之后,人也渐渐散了。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人,林子钧,死死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曾动过。他心里满是苦涩,但更多的是惶恐。居然是伯父让沈清泽将芷儿抱进车子里,居然是伯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伯父对于芷儿与沈清泽已经首肯了?他害怕,他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错失了争取到幽芷的机会。可是他不信,他不相信他与芷儿十九年的情谊居然会抵不住沈清泽与她这么短短数月的往来。他犹记得幽芷天真烂漫时仰着水灵的小脸笑眯眯地唤着:“子钧哥。”然而恍惚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长大后的小女孩,却依偎在了旁人的怀里。

他不甘心。一点都不甘心。

季静芸自然也是没有走开,她在一旁默默凝视着脸上神情几经变换的林子钧。她自是猜得到林子钧在想什么,而这也更令她明白,若想要顺利成为林太太,未来的路有多难。但她不会放弃。她告诉自己,绝不放弃。

静芸向前走了一两步,装作毫不知情,微微笑道:“林大哥,你在望什么?”林子钧未料到身边会多出一个人来,原先的思绪被打断,敷衍地笑笑:“没有,没有什么。”说罢便欲离开。静芸咬咬唇,瞬间仍旧笑起来,轻轻拽住林子钧的衣袖:“林大哥,你怎么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和我说说么?”林子钧倒是不曾预料到她要说的话,愣了愣,轻巧地想要脱开静芸的手,道:“只是为伯母的事有些伤神而已,哪有什么旁的心事。”静芸却牢牢拽住不放开:“林大哥,你就不要骗我了。我可是能看的出来,你心里分明苦涩得很。和我说说好么?若是关于幽芷的事,或许我能帮帮你。”听到最后,林子钧忽地有些动容,似是想起什么,握住静芸的手问道:“静芸,你晓得芷儿同沈三少的事么?”静芸侧侧脸,一双眼似不明白地望着林子钧:“同三少的事?你指的是他们快要结婚的事么?”林子钧的心猛地一惊,大骇,不留意中用劲抓住静芸的手,不可置信喊道:“你说什么?结婚?!”静芸吃痛地轻微叫出声来,林子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用力,忙放开她的手,略带歉意,眼却紧紧盯着静芸。触目到静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微微犹豫,但还是道:“静芸,我们去别处吧。”他顿了一顿,“去别处再聊聊。”

林子钧负手转过身去,低着头。他忽然又抬起首来,目光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方向。他兀自笑了笑,然而那嘴角却似有千斤重,重得原先的弧度慢慢下沉。到最后,变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