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明白,有什么他原本想要的,已经离他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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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十二

距离办丧已有好些天,但赵一莲母女俩仍旧每日好整以暇地住在楚家,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幽兰三番五次地暗示,那对母女却似不明白般照样住得好好的,气得幽兰恨不得冲到她们跟前直言明说将她们赶走。

时下没几天就要过年了。然而整个楚家没有半点即将新桃换旧符的喜气,压抑的沉闷笼罩着整座大宅,唯一还有点欢欣的怕只有两个人了。

那张建平来得越发勤快,打个招呼之后便直奔赵翠林的客房。家里头的人时常看到张建平与赵翠林一块儿谈天说地的身影,只见男子豪情万丈,女子满眼钦慕。谁都看得出来,这对小儿女正深深地坠入情网。赵一莲因此更是快活得整天合不拢嘴。

幽兰原先对张建平就没有多少好感,如此一来,更是常常在幽芷耳边反感道:“你瞧瞧这两人,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哼,狗模狗样!”

独独幽芷,面对这些杂事丝毫没有兴趣,眼中圈不起半点波澜。其实幽兰在幽芷耳边这么碎嘴也是绞尽脑汁想帮她散散心,哪料芷儿竟毫无反应,幽兰是急在心头,却又不敢泄出一分。

这一天,林子钧匆匆忙完手头的事,由于担心幽芷,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楚家。

林子钧到的时候,幽芷正在母亲的卧房里擦拭桌椅窗台。二太太屋子里的遗物一样都不曾动过,全都摆得好好的。幽芷是同父亲据理力争过的,她的声音并没有抬高,只是平静如常地轻声说要保留母亲房里的一切。楚卓良原先有些犹豫,但幽芷那样的眼神,坚定的没有丝毫妥协的眼神,却又是一种抱着最后希望的眼神,最终让他点头了。

幽芷仔仔细细地抹着那张楠木椅子。

那是母亲最爱坐的一张椅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抽椅,幽芷很小的时候极喜欢坐上那张小抽椅,母亲在上头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她抹得很认真,将椅子抹得一尘不染。隔着好些年岁,那张椅子依旧泛着柔和的光,一如心中母亲的模样。

林子钧进来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幽兰与静芸在一旁焦急地使眼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干看着。林子钧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幽芷的手,焦急道:“芷儿,你做什么?伯母已经去了,回不来了,你醒醒、醒醒啊!” 幽芷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林子钧,淡淡笑了笑,道:“子钧哥,我在擦母亲以前常坐的椅子呢,你快放开我的手。”说着便欲挣开。林子钧双眉紧蹙,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芷儿,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不要再擦了!”说罢一把扯过抹布朝地上使劲一甩。幽芷的手腕已是一道红印子,却仍旧挣脱不开林子钧。她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把抹布还给我!”她拼命地挣,林子钧也愈加紧抓。

“你放开我!林子钧!”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劲嘶哑地叫喊了一声,那一声“林子钧”有如裂帛尖锐地划开了空气,令所有人都顿时愣住,林子钧更是一怔。从小到大,幽芷与他说话都是细声软语,从来不曾大声叫喊过,更不曾像现在这样哪怕是薄怒过。林子钧心下一凉,手不由微微松开了。

正在此时,从门口传来一声厉喝:“你做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那人早已大步流星地迈过来,一下子甩开林子钧的手将幽芷密密护在怀里。动作之快,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沈清泽双眉一横,两眼骤然瞪向林子钧:“你这么用力抓住她做什么?!你要捏碎她的骨头么?!”那本天成的威慑感令林子钧陡然间无法开口,只能望着相拥的两个人。那样的神情,似绝望一般的悲哀与自嘲,直直盯着两人。沈清泽当然明了这神情的涵义,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林子钧,甚至像在宣告着一种理所当然。

林子钧到底还是放弃了。他避开头,轻轻说了声:“我去看望看望伯父。”便转身离开。静芸看着那无限苍凉的背影,默瞪了幽芷一眼,转瞬急切地追出去:“林大哥,你等等!”

沈清泽这才转过脸,手轻揉着幽芷的手腕。幽芷起初低着头,后来慢慢抬首,双眉微蹙,有些委委屈屈:“三少,我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可我只是擦擦椅子而已…她们、她们为什么总是…”沈清泽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正正望进幽芷眼里:“脏了,洗一洗再擦吧。”幽芷接过抹布,怔怔地看着沈清泽。沈清泽倒被她看得笑起来:“你瞧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椅子!”幽芷也觉得自己举止的不妥当,倏地垂下螓首,闷闷哼了一句:“谢谢你。”

她说得极轻极模糊,但沈清泽隐隐约约听到了,稍稍愣了一瞬,又立即轻拍幽芷的肩道:“还杵这儿么?一起下去吧,早先我约了你父亲。”

幽芷这才发现,屋子里早就只剩下他和自己两人了。她冲沈清泽浅浅一笑,那朵笑容映在她仍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却让沈清泽不禁心下一动,忽然间,就这么一下子拉过她纤细的柔荑,也不回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

赶到楚卓良书房的时候,发现原来林子钧、静芸、幽兰、张建平和赵翠林都聚在一块儿。楚卓良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近来一直凝重的脸上浮现出几许笑意。见到沈清泽与幽芷携手同来,眼前更是一亮。

沈清泽道:“楚先生,晚辈来看望您。”楚卓良点头道:“沈先生,请坐。”沈清泽也不避讳,拉着幽芷大大方方地就在楠木沙发上坐下来,倒是幽芷不好意思地连颈子都粉了,垂首不肯抬头。林子钧端着瓷杯,刻意不让自己去看那登对的两人,然而手中杯子里的水却微微颤起来。

沈清泽坐定后开口道:“楚先生,几日不见,您气色好了很多。”楚卓良颔首,意有所指道:“儿女有福,我当然同享。”沈清泽自然听出弦外之音,气宇轩昂道:“如此一来,楚先生,晚辈便开门见山了。”楚卓良意料到他要说什么,默许一般微微笑着看向他。林子钧闻言,似有预感地将端着的瓷杯放下来,烙得茶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双眼却紧盯着地面。沈清泽望了一眼身旁垂首将脸隐进长发的幽芷,转过眼来时声音很坚定:“楚先生,希望您能如早前所应的一样,将幽芷许配于我。”楚卓良含笑凝视着自己的二女儿,略带着一丝揶揄道:“那,你得问问芷儿的意思。”

全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一时间,书房里俱静,沈清泽注视着幽芷,更是屏息。幽芷红透了脸,抬起头来,方欲开口说什么,忽听得一声响亮:“不行!伯父,伯母刚去,芷儿现在怎么可以…”众人顺着声源望去,原来是林子钧。他苍白着脸,嘴角有些蠕动。

书房里刹那有些错愕。静芸眼儿一转,随即在一旁笑起来道:“这不妨碍。伯母虽去,幽芷若现在立即嫁了,还是可以的。要不然,可得等到三年守孝之后呢!”又转向幽芷欢切道:“芷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平日里一个劲儿的‘三少长,三少短’的,这关键当儿怎么羞得不出声来?”幽芷早已粉透了颈子,在那白皙的肌肤上宛若盛开了一朵娇艳的花儿。她从林子钧那头转过脸,瞥了一眼沈清泽,又匆匆看了看父亲,双眼盯着地面,手中的帕子早就揉皱得不成样子。

她模模糊糊地似乎说了句什么,旁人却都没听清楚,连靠得最近的沈清泽也不曾。幽兰是真真希望妹妹能嫁给沈清泽,她看得出来三少是真心护着妹妹的,而妹妹也并非对三少无意,便急切道:“芷儿,你倒是快回个话儿啊!别慢慢吞吞的!”幽芷仍然模模糊糊不出声,沈清泽也依旧微微笑,毫不催促,然而细看才发现,他额上竟早已沁出密密的汗来。

有如陌上花开缓缓归一般,幽芷终于再次抬首,手紧紧地直绞帕子,轻轻点了点头。

书房里刹那爆发出一阵欢呼。

幽兰依然是快言快语:“芷儿,你早就该应了,看得我都一阵揪心呢!”静芸接过话去:“就是就是!这下可好了,你成了沈家三少奶奶,可登对着呢!”幽芷再忍不住了,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们…胡说什么呢,真是…”声音却渐渐小下去,余光飞快地瞥了一下沈清泽,见他正含笑地望着自己,倏地又埋下头去。

楚卓良点了点头,亦是面露喜色,道:“如此这般,等过了年,就把喜事给办了吧。”屋子里又是一阵欢喜。沈清泽终于舒缓了一口气,喜上眉梢笑得动容,原先在衣角紧捏的手也渐渐松开,似乎想拥抱住幽芷,却又碍于楚卓良在不大好伸出手臂。楚卓良像是瞧出来了什么,忽然开口朗声道:“怎么,这天大的喜事,随我出去倒些酒来庆贺庆贺!”众人一听皆是应和,跟着楚卓良鱼贯而出书房。静芸走的很慢,故意落在林子钧后头。

林子钧从先前起就没再出声过,双唇紧抿,脸色惨白得吓人,如同一张破碎的白纸。静芸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忙上前扶住他,笑意盈盈地关切道:“林大哥,你怎么了?”林子钧见是静芸,因为已经有些熟络,更因为,前几天他已向她袒露了他对幽芷的情意,便不曾抽走手臂,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一群人鱼贯而出,整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了幽芷与沈清泽。

沈清泽的手慢慢抚上幽芷的颊,她也没有闪躲,但仍旧羞得将头埋得很低。肌肤贴着肌肤,他才感觉到手中的温度竟是那般滚烫,烙着他的手;她才发现,原来他并不像方才表现的那样镇定,他的手掌心早已是汗湿的一片,沁的全是因为紧张而流的冷汗。

他捧起她的脸,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眸子,此刻笑意满漾熠熠生辉的眸子,那眸子里的夺目异彩,让她怎么也移不开眼来。

他是那样一个镇定自若的人,戎马江山繁杂公务都胸有成竹神定气度。而此刻,他的声音里竟带着几丝颤意:“芷儿,芷儿…”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然而那股由衷的喜悦还是让他的面容泄露了激动。他凝视着她,竟有些呆呆愣愣地傻笑。她瞧着他的开怀模样,不禁也露齿笑出声来,整颗心如同水晶般透明得要耀出光,暖暖围绕的,都是他的爱。

她忽然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鼻头,小声道:“你看你,真像个呆子。”他佯装对她瞪眼道:“你竟敢取笑我?”随即也学她点点她挺秀的鼻头,“那你就是个呆子的妻。”两人互相比划瞪眼,攀着使劲,最后瞪着瞪着忍俊不禁都大声地笑了。他与她额头紧贴着额头,笑声一直在书房里萦绕。盘旋盘旋,最后都绕进了他与她的心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唤了声:“芷儿。”幽芷不明所以地抬眼应道:“嗯?”沈清泽破天荒的露出笑嘻嘻的表情:“你、真的如静芸说的那样么,成天把我念叨在嘴边?”幽芷脸一红,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向上冲,含含糊糊反驳:“才没有…净胡说…”沈清泽却笑得一脸得意,抵到她跟前追问:“真的没有?真的?”幽芷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却是羞得捶了他好几下。沈清泽的表情更得意了,哈哈大笑。

他忽然一凑,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她的脸又倏地腾出了更高的温度。

他伸出臂膀抱住了她,她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右耳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么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强劲有力,却有些加速。

他紧紧靠着她的耳畔,热热的呼吸喷洒着,有些痒。

他俯在她左耳边清晰道:“我爱你。芷儿,我爱你。”

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伸出手臂,慢慢地,也紧环住了他。

她喜笑颜开。这么一下,连心低都幸福得痒起来。

他的笑容,亦是久久不曾散褪去。

从楚家出来时已是五六点钟的光景。

冬天,暮色垂得早,四野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楚卓良本来留了一同用晚膳,但林子钧怎么会答应,他怎么忍心让自己心里再多受煎熬、再多看幽芷与沈清泽那般情深意浓的模样。于是他推辞了一番,草草告辞。楚卓良其实看得出来林子钧心里头的苦,打小便看着林子钧一点一点长大,在自己心中,也算得上是半子了,他的心思楚卓良怎会不晓得。但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也只能对不住他了。楚卓良知道,林子钧是个好孩子,他同样希望将来林子钧会过得好,这样他才能安心。

林子钧刚要离开,静芸也站起来说今天家里头有些杂事,母亲叮嘱过要早些回去。幽芷虽然觉得有点惋惜,但毕竟是欢喜得紧,眼里的世界只容得下沈清泽,便没有再三挽留。静芸于是就和林子钧前脚后脚地离开了。

走在大街上,正值回家的时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林子钧一直双唇紧抿,眼望着前方,不发一言。静芸在一旁偷偷用余光瞥着他,他那样瘦,那样高,原先的仪表堂堂在此刻却变成了无限的苍白与凄凉。静芸是懂得林子钧心里的感受的,因为这正如她自己,何尝不是与他相同的绝望和苦楚。她不明白,幽芷究竟有哪里胜出自己,为何作为幽芷的闺友这么久,与他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他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在自己身上。难道是因为出身么,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拥有共同的十九年时光?可若是这样,为何却抵不过幽芷与沈清泽的短短半年多时间?

她心里头不是没有怨恨的。她怨幽芷的夺目,怨时光的不公平,也怨林子钧的痴。她甚至想直截了当地大声问出来,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对幽芷死心,为什么不愿意对他自己好过一点,为什么不愿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丝丝她对他的一腔感情?

哪怕他只响应她付出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她也甘之如饴。

她根本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满眼的繁华,都抵不过,他一个眼神的凝视。

所以,当林子钧回过头来说他想去一个小酒馆里喝酒,问她是否高兴一同去时,她丝毫都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能与他在一起共度的分分秒秒。

江山与美人,对于沈清泽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都要。

如今身担要职,又终于被应允抱得美人归,沈清泽自然如同喝了琼浆仙露一般的开怀,连步伐都比往日要轻快得多。来楚家之前,沈清泽是同父母提起过楚幽芷的。沈太太那日雪后中午见过她一回,虽说距离隔得远远的,但就那么几眼沈太太便中意了,不曾有什么异议。沈广鸿起初面色微沉,但到底有沈太太、素心和沈清瑜的一个劲的夸说,沈清泽又拿来了一张幽芷的相片。沈广鸿乍一看幽芷的相片愣了一愣,随后终于松口道,说是改日带来瞧瞧吧。一伙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沈清泽来时是何云山开车的,但因何云山还有事情要去办,便离开了。此刻,沈清泽一人走在人影绰绰的街上,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平常普普通通的街景在这回看来都是心旷神怡。他没有让何云山来接,过往的好几辆黄包车他也没有叫住,他这会儿只想一个人走回去。或许,也只有踏着大地的走路才能一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芷儿是真的答应了。他不是在做梦。

他从来不曾料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的爱上一个女子。只在第一眼的时候,心就被这么网住了,毫无预警。

沈清泽还陷在他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前头的一个身影。直到走得近了,一声娇唤打断了他。

“呀,三少!”

沈清泽从思绪中被愣生生唤回来,但刚刚听到这声音便晓得前头是谁。头立即痛起来,见那道身影已经横在跟前,他只好驻足。

正是陆曼,她亦是一个人。寒冬腊月,她却也不觉得冷,穿了件金缕丝橘红色露臂旗袍,外头披了件流苏短罩衫,乌长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嘴巴依旧涂得红艳艳的。她手里提了只牛皮小手袋,双臂横抱在胸前,柳眉一挑,笑吟吟地望着沈清泽。

沈清泽的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欢愉,沉声道:“陆小姐,这么晚了你不回家还在街上做什么?”

陆曼倒似一点也瞧不见他的不快,照样笑得眼儿俏:“清泽,还那么生疏唤‘陆小姐’么?你瞧,我这不是在等你嘛!”

沈清泽眯了眯眼,冷笑道:“我与你有约么?况且,上回我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陆曼爱出风头兴风作浪,我沈清泽可不想让人误会!”

陆曼眼波流转,向前跨了几步,脸挨着沈清泽,伸手把玩他衣襟的纽扣,抬眼笑道:“误会?就是那楚家二小姐么?”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颊,“她有我美么?”沈清泽冷眼看着她,也不曾动,想看看她到底玩什么把戏。

天色昏暗,黑漆漆的,看不清沈清泽的表情,陆曼却以为他是默许,手指更加大胆地滑上沈清泽的脸,贴近道:“三少,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曼儿的心么?三少,你让我跟了你吧,我可以不要什么名分,不和楚幽芷争…”说着便欲凑上沈清泽的唇。

沈清泽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她的手,厉声道:“陆曼,你还真以为你是万人迷么?你不要得寸进尺!”

原本陆曼还在心中暗暗窃喜,以为鱼儿就要上钩了,哪知沈清泽会这么厉声呵斥,不禁一阵错愕。转瞬她又赶忙娇声委屈道:“呀!三少,你捏疼我了…”沈清泽冷冷道:“捏疼你?哼,你记住,不要再来纠缠不清!尤其不许去找幽芷搬弄是非!你听见没有?!”

陆曼这才晓得他是真的动怒了,忙应道:“不会了不会了。三少,你快松开我…疼…”陆曼只觉得手骨头像要被碾碎一般,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清泽“哼”了一声,刚欲放开,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草丛里的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有什么正在闪光。他心下一惊,大怒吼道:“好你个陆曼,你是有备而来?!竟然还带报社的人来拍照?!”他眸光骤然更冷,那神情似乎要将她活剥吞了,煞得陆曼脸色刷白,手骨更是痛得她眼泪直流。她带着哭腔哀求道:“我不敢了…求求你快松开我…”

沈清泽大步流星一下子跨到那拍照人的面前,那人还不曾完全反应过来,便见跟前兀地一大片阴影。沈清泽一把夺过相机,使劲向地上一摔,相机瞬间四分五裂。那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沈清泽还在气头上,又用力地踩了好几脚。

他喘着粗气,转过身来,似一头发怒的狮子,厉声吼道:“我再警告你陆曼,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许去招惹幽芷!否则,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说罢,沈清泽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陆曼还站在原地,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眼中有爱,有怨,也有恨。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她想攀附上沈清泽确实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原因,她不甘命运,不甘做一个周旋在男人中间的花瓶,等到红颜色摧再独自梦啼妆泪红阑干。她只是一个戏子,说的好听叫作“电影明星”,其实不就是过去的戏子么,一样的卑微,一样的如同世间的一粒尘埃。

她也不想每天都这么戴着面具假假地笑,妩媚地笑。看似风华无限,然而个中滋味又有谁知。可是她必须这样做,为了生计,她必须这样。

她其实多么想有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

陆曼望着沈清泽已经远去模糊的身影,暗暗恨道,不会认输。

不会认输。

已经是半夜三更,小酒馆早就该打烊了,只不过碍于林子钧先前给的一大把现大洋,店主还在硬撑着。

静芸再次看了一眼桌子上摊成一排的酒瓶子,忧心忡忡。但林子钧举起新启的一瓶又要猛地朝嘴里灌,酒水沿着嘴角细细涓涓地向下淌。静芸一直在劝他不要再喝,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瓶接着一瓶地灌。

静芸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林子钧手中的酒瓶子,“砰”地往桌子上一端,使劲地摇着林子钧的肩膀:“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已经是半夜了!”林子钧的双眼已然布满通红的血丝,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上下都是猪肝一般的红,手上青筋暴起。他什么也听不进,说话间喷出的都是酒气:“酒…我要喝酒…喝酒…”静芸不放弃地想要将他摇清醒些,焦急道:“你已经喝了太多了,不能再喝了!走,回家吧!”说话间便吃力地欲抬起他。林子钧手臂却胡乱地挥了几挥,口齿也不清楚,嚷声道:“我要酒!…酒!”这么闹着,静芸根本没办法搭他站起来。

心疼混合着心酸,静芸忽然一下子火了。她用力地甩下林子钧的胳膊,扬手就响亮地打了他一巴掌,那声响清脆得连静芸自己都愣住了。林子钧刹那间安静下来了,呆呆地惘然地看着她。那样的神情,绝望无助的神情,茫然无措的神情,深深受伤的神情,让静芸的心霎那间又软了下来,软得令她自己想哭。

但她忍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柔声道:“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去。”林子钧仍旧是这副表情,也不说话,手臂却不再乱挥舞了,顺从地让静芸搀着站起来。静芸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搀扶他,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向林子钧家的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黑暗夜幕的深处。

静芸有一段日子天天往事务所里跑,自然也是去过林子钧家一两回的。林子钧在外头有一间房,有时不凑巧便去那里住一晚。静芸这会儿便是将林子钧送去那间屋子。

千辛万苦终于跌跌撞撞地到了门口,静芸从他身上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屋。林子钧跌坐到沙发上,静芸才终于舒了口气。替他擦过脸后,静芸又将林子钧扶到床边,帮他脱下鞋子,林子钧这才躺到了床上。头一沾枕头,林子钧的眼睛就闭上了。因为方才喝了太多的酒,呼吸中喘着粗气。

也只有当他睡着了,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凝视这张脸,这张经常在她睡梦中出现却永远也抓不住的脸。他的眉心蹙着,连睡觉都不安稳。她用手指按按他的眉心,似乎想抚平他的皱蹙。她歉意地看着他颊边的手指印,虽然不是很清晰,可她的心里止不住地泛酸泛苦。

她在床边坐着,凝视那张脸,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有点犹豫。终于,她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地唤:“林大哥,林大哥!”拍拍林子钧的脸,“子钧!子钧!”

林子钧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他只是觉得眼前有一个人影,但到底是谁,他看不清。

静芸缓缓俯下身来,吻住了林子钧。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情,然而现在,除了这一次的机会,她也再没有旁的办法。

她紧张地不住瞥看林子钧,观察他的反应。她知道他醉得很厉害,她在拿自己作赌注。

终于,他也开始本能地回吻她。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她猛地一下蹬脱了鞋子。

窗外的星子黯淡模糊,不时地有墨黑的云飘过来,遮住原本就已经看不大清楚的星子。

今晚的月光如此黯然,大不似前些日子的清辉明亮。玉盘的周围早已毛了边,模模糊糊的印子。

明天,应该是个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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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十三

一晃,新的日历又开始撕了。

楚家今年的春节过得一片沉闷,幸好幽芷即将的婚事还能带来些许喜气。这么多天过去,母亲离世的悲痛依旧在心头没有消散,幽芷有时仍然会在母亲的房里坐一个下午,也并没有想什么,只是发呆。但到底,她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不再那么苍白憔悴,微微添了红润。

幽兰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她与妹妹自小就要好,她那么爱自己的妹妹,自然希望幽芷能一切都好。她想起妹妹与沈清泽好事将近,思绪不免飘到了自己身上。

她羡慕幽芷。她希望有一天,她爱的那个人也能全心全意地只爱自己。可是她不晓得,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转眼之间,又过去了好些日子。

过年就要结束了。

这天正是元宵节。

吃过元宵,幽芷放下碗筷,原本想同姊姊和大太太一起帮着佣人最后打点打点。元宵一过,年也就算是过去了。无奈姊姊和太太都不让她帮忙,只说她这阵子身体虚得紧,叫她好生休息。

那赵氏母女俩还没有走,屋子都给焐热了。三姨太在那头边嗑瓜子边和那母女俩聊天,小弟正黏乎乎地嚷着要姆妈抱。父亲照样又回了书房,这个时候是不大允许被人打扰的。

幽芷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母亲。往年这个时候,她最爱陪母亲上街逛花灯,一路上与母亲谈天,说很多体己的话,窝心得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会温温暖暖。

幽芷回头再望望,家里似乎没有她可以呆的地方。与其孤孤单单的回房,不如出去走走,兴许能沾些别人的喜气。

她这么想着,便起身出了门。

带上天井里的铁栅门,昏昏黑黑的,起初她并没有看清楚,只认出前面似乎有一辆车的模糊印子。等双眼慢慢适应了外头的昏黑,再走近了一些,她忽然愣住了,停下脚步。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雪佛兰了。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正倚靠在车门外,穿著深色的呢大衣,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一星一星的微红火光随着那男子的吸吐正在微弱地闪着。很冷的天,连吐出来的烟都带着白花花的寒气。

那样的身影,在她看来竟夹杂着些许寂寞。

然而不可抑制的,她的心慢慢暖了起来。

她不再犹豫地走向他,脸上浅浅有了笑意。

沈清泽一回头,恰好对上了正凝眸而来的幽芷。幽芷走到他跟前,依旧细声软语问道:“你怎么不进来?”沈清泽从车门边站直身子,笑道:“我正想等抽完这枝烟再进去。”幽芷努了努嘴,还是说出来:“你…少抽些烟,小心身体。”说罢小心翼翼地瞟向沈清泽。沈清泽哪里会放过她的小动作,不由开怀一笑。他点点她的额,又吸了一口烟,随后将烟头扔到地上,随意地踩了踩,一星一星的火光瞬间消失。

他挑了挑眉,道:“元宵节,热闹得紧。一起上街转转?”

她连心里最后的角落都已然被点亮了,却只是点点头,笑逐颜开。

他转身正要向前走,忽然又停下来。幽芷疑惑地望着他,他也不说话,却不由分说地一下执起她的柔荑。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微微挣扎着要放开。他牢牢执着,不松手。

她垂首轻笑,借着暮色掩盖眼角眉梢的喜色。

他如何看不穿,但也不曾开她的玩笑。

于是他执着她的手,向闹市的方向走去。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整条街上今日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张张都是喜上眉梢的笑颜。不远处有人正在放烟花,真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色艳盛宴一直不曾停息过。无数的烟花倏地升蹿到最高空,随后又天女散花般四裂,光鲜的色彩亦是隐隐消失。有时是劈里啪啦的尖锐厉响,那烟花也如同声响一样骤然不见。有时又是敲鼓点一般的“笃笃咚咚”,或是翠竹似的倏忽而窜,惊心得好似在拉警报。人群微微稀少,苍穹辽远,又空旷得如同闷雷般轰响。今日的天幕不复往昔的漆黑,不停地被映上各色各样的颜色。忽而像是国画中的泼墨,忽而又似那西洋油画笔在涂刷。

他与她的脸也随着烟花的绽放变换着不同的色彩,然而两张脸都是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