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泽一边夹起一块豆腐,一边似是斟酌了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史小姐,沈某有一处不是很明白,不知…该不该问。”史苡惠偏头望向他,微笑道:“不妨碍,沈先生有话请讲。”沈清泽放下筷子,啜一小口酒,缓缓道:“史小姐,按理说你我并无什么交情,这回,为何如此尽力相助?”

史苡惠听闻他的话,原本偏望向他的头转过去,灿然一笑,似要举箸,但一瞬后还是放了下来。她慢慢抬起头,视线扫过在座的另外三个人,而他们,也正专注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的眼眸子很亮,很纯净,又有着一如初次见面时的不卑不亢。她迟疑了几秒,最终开口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不知道在座是否会相信。”

她见他们都在凝神听着,于是继续道:“说来也许你们会觉得新奇…苡惠虽是女儿身,也在英国待了两年,但是在英国时无时无刻不希望回到祖国,毕竟…这里才是自己的根,无论现在有多落魄和百孔千疮…”她言语中的唏嘘不见,渐渐多了一份坚韧:“我在英国的时候,时常在心中默念,‘中华不朽,共和万岁’。先生不是说大家都要来实业救国么?我们自己开厂子自己创业,不就是实业救国么?我只是想,楚先生的厂子绝不能毁落到外国人手中,我们要自己救自己!”

史苡惠的声音渐渐扬了起来,她的眼眸焕着一种光彩,一种漾着水晶般的光彩,那样坚定的表情竟令他们都怔住了。

半晌,屋子里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仿佛轻不可闻。

最后,史苡惠倒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只闻满室静然,竟无一人开口。史苡惠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坐在一边,抬头也不是,低首也不是,只好迟迟疑疑地拨着筷子。

忽然,“啪啪”的鼓掌声划破了原本的凝滞。

史苡惠倏然抬头,那鼓掌的人竟是一直以来话并不多的何云生。何云生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讶,笑着道:“说得好!好一个‘中华不朽,共和万岁’!年纪轻轻刚刚留洋回来不久的女子,能有如此的胸襟和爱国情怀,史小姐,真的是很令人惊叹和敬佩!”

这些赞美之言自自然然、毫不做作地从何云山口中说出来,史苡惠听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再加上先前的尴尬失措,史苡惠的脸早已红透。

沈清泽和楚卓良这才缓过神来,神情中也尽是赞叹之感。楚卓良由衷叹道:“如今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容小觑啊!有史小姐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新女性,中国必定不会亡,必定重振大国风范!”

沈清泽此时已经恢复神色,顿了几秒,举杯道:“好,为了方才那句‘中华不朽,共和万岁’,大家一起,干!”

史苡惠到底是爽性子的女子,刚刚的赧然也早已过去,举杯而笑:“好,干!”

放下空空的酒杯,玻璃透明,折射出史苡惠的笑容。

她在抬眼的一瞬视线落到对面,投过透明酒杯,看见何云山含笑的眸子。

她坐起身子,对着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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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回到家,正巧撞见素心和沈清泯,两人穿戴整齐似是要出门。沈清泽唤了声:“大哥,大嫂,出去么?”沈清泯点点头,应道:“离晚膳还有段时间,见没什么事就和素心一起出去转转。”

沈清泽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道:“如此便莫迟疑,外头怡人得很。”刚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大嫂,芷儿她,在家么?”素心也回过头:“在楼上呢,好久都没下来过。”她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开口,道:“三弟…幽芷她,好像心情不太好…”

沈清泽闻言立即顿住脚步:“怎么了?”

素心摇摇头:“我也只是感觉。中午和我出去时还好端端的,回来之后我一直忙东忙西也不曾注意,早一个钟头前我上楼去找她就似乎有些奇怪了,闷不吭声,恍恍惚惚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清泽定了定,颔首道:“知道了。”

他大步上楼,靠近卧房时却放轻了脚步,生怕惊醒了仍在睡梦中的她。然而轻轻推开门,卧房里却是空无一人。沈清泽愣了愣,也来不及将外套挂好,随手往床上一扔,转身便向旁的房间找。他找了好几个房间,都不见人影,最后,在他的藏书室里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趴在书桌上,似是睡着了。

沈清泽轻轻笑了笑,愈加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挽着的髻发有些松开了,蓬蓬软软的,鹅黄色的发箍也有点移位。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很是好看。因为是在家里,幽芷随随意意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棉布旗袍,趿着一双竹面蓝布的拖鞋。

他在书桌旁站了一会儿,就这么凝视着她的睡颜。她睡觉的时候总是毫无防备,呼吸轻轻的,像个婴儿一样。

他突然想起什么,俯身弯下腰,轻轻抬起她正枕着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圈住。他刚想将她抱起来,眼角忽然瞥到书桌上的一张纸。许是因为被她在胳膊下压了些时候,白纸的右下角已经折了好几道印子。

白纸上只写着一首诗,字迹有些潦草凌乱,但是他认得,这是她的笔迹,潦草但不减清秀的笔迹。

沈清泽一目十行地扫视完这首诗,分明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期!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反复咀嚼着这首诗,眸光慢慢黯了下来。

他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舒坦的。分明她和他之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光明,她却忽然写下这么一首悲戚的诗,究竟是随手而为,还是心有所感呢?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君是谁?

她与谁别离?

又和谁相去天涯?

他的神色复杂,阴晴不定,脸色些微沉了下去。

沈清泽刚欲回神,却感到臂膀间有轻微的触动。他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幽芷已经醒了。她睁着那双乌黑圆亮的眸子望着他,不说话。

他早在回头的瞬间就隐去了先前微霁的神情,恢复了平日里对她独有的温和眉目。沈清泽轻声道:“醒了?刚准备抱你回卧房,仔细着凉。”

幽芷仍旧那样睇着他,仍旧圈在他臂弯,仍旧不说话。

他怔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随即就扬眉道:“怎么,我脸上写着大字么?”

她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垂下眼睑,轻轻巧巧地移离他的臂弯,低声说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沈清泽当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底眸光沉了沉,但仍然微扬嘴角道:“如何,不欢迎?”

幽芷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站起身,平视着前头。

她方欲迈出脚步,然而手腕倏地被紧紧握住。太大的力道令她上身不由微微向前冲,恰好撞进了他的胸膛。

幽芷抬头,问道:“你今天喝过喝酒?”

沈清泽眼底此刻已经写上了不悦,沉声道:“是又怎样,喝酒不合你意了?”

她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腕:“你放开我。”

几乎是立即,他的答案传来:“不放。”

幽芷愣了一刹,随即使劲地甩着手臂想要挣脱。到底抵不过他的力道,她最终只得放弃,猛地抬起头,蹙眉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正想问你究竟想做什么。”沈清泽眼神锐利,“回来得早又不称你意,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反常?”

她抿唇,不语。

一直以来,她对他都是笑吟吟的,温柔的,从来不曾同今天这样。但纵使万般不悦,沈清泽仍旧放平缓了语气问道:“你…今天有什么烦心事么?说来听听,或许可以帮到你。”

她到底没有多少城府,竟脱口而出:“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也帮不了我!”语罢,才发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下一惊,果然看见沈清泽的面色愈渐铁青。

含着金匙出生的沈清泽是怎样的人物,除了沈广鸿,几时有人这样待过他。他的呼吸声渐次粗重起来,联想起之前看到的那首诗,沈清泽的眸色终于还是全部阴霾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攥住幽芷的手腕,转而却带着薄怒一笑,语气虽轻,在幽芷听来却极责备:“不想和我说话?你竟道不想和我说话!你这样的淡漠疏远究竟是为哪般?!”

左右是握得太痛,她吃痛地闷哼:“痛…痛!你放手!”

沈清泽却仿佛置若罔闻:“不想和我说话…难道我今天哪里让你不如意了么?” 双眼如猎鹰般紧紧盯着她,声音渐大:“你说啊!说啊!”

这样的疾声厉色令她的眼底慢慢浮出一层薄薄的水雾,仰起头直视向他,却仍然倔强地紧闭着唇。

他最终失去了耐性,声色俱厉道:“什么都不说,只道不想和我说话!上回也是这样,这样闷着你自己不觉得无趣么!莫非是我亏欠了你什么,幸得我竟然还为了你家的…”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他猝然停口。原本是想在她生辰那天将这个喜讯告知幽芷,并将楚卓良托自己保管的那份属于她的厂子地契亲手交给她作为她的生日礼物。那么现在,到底还要不要保守这个秘密?

目光中阴晴不定了几秒,他最后还是不曾说下去,而是指着桌上那张涂写着潦草字体的纸道:“那么,这首诗又是怎么回事?‘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好一个‘各在天一涯’,你如何解释?”

她的眼前已经完全模糊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满含怒气的质问。

她在心底苦笑,如何解释,如何去解释。

紧紧握住她手腕的手似乎僵了僵,突然间,沈清泽猛地甩开她的手臂。在她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用力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砰”响令她一惊。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刹那间糊了满脸,肆无忌惮。

分明是温热的泪,却是冰冰凉地蚕嗜。

手腕上那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着,她迟迟疑疑地想靠近,却不敢触碰,生怕覆盖掉仿佛还残留着的他的温度。

她缓缓蹲下来,慢慢将头埋到双臂间,只看到双肩不住地抽动。起初她拼命想压抑,到底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破碎地、低闷地、小兽一般地哭出声来。

他从来没有像方才那样凶过她,他对她一直都是纵容的,宠爱的,温和的,以至于她竟忘了真实的他是什么模样。

莫大的委屈憋闷在胸口。可是她晓得,最酸涩的并不是委屈。

她其实多么想问,他中午到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那个令他傍车门而笑的女子,到底是谁。那张报纸上的照片,以及今天下午她收到的匿名照片中的暧昧,到底是真还是假。

可是她不敢。

虽然他曾经对她说过,叫她不要相信旁的蜚短流长,说过他会一直爱她。然而那一日陆曼和陌生女子的对话也同样一直萦绕在她耳畔,混合着她的亲眼所见以及那些亦真亦假的“实据”,她的心实在太乱太慌,根本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接受的范围、超出了她一直以来平淡单纯的生活!

她害怕他的回答,害怕他的谎言,或是害怕他的不以为意会将她瞬间打入冰窖。

她从来不曾如现在这样恨自己,恨自己的怯懦。除了鸵鸟一般躲避哭泣,她还能做什么。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或许很漫长,也或许很短暂。

幽芷只晓得,腿早就麻木了,麻木得似乎已经没有感觉。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后脑更是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随时会昏倒一般。

她已经全然没有力气了,只能默默地流泪,浅促地抽泣。

良久,才迟钝地感到,有一阵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

沈清泽再次推门而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她背着窗,不再高悬的阳光透进来,仿佛是为她镶了一层镀金绒边。

他在她跟前蹲下来,叹了口气,慢慢抱住了仍在抽泣的她。

他揉揉她的发,叹息道:“又哭鼻子,怎么总像个小孩子…”

她起先略微僵住了,随即就似要挣开他的臂膀。但她的挣扎那样轻微,几乎只是几秒就再也不动了。也不知何时,她的一只小手悄悄地捉住了他的衣襟子,捉得那样紧那样牢,仿似只要稍稍松开一点,他就会消失一样。

沈清泽纵是原先有再大的怒气此刻也已经烟消云散,只道好气又好笑。他用下巴磨蹭着她头顶的发,幽幽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本想带你出去散散心,你若是再哭,回头端着一双兔子眼我可不理你。”

话音方落,果真凑效。

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淌,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待幽芷的呼吸已经完全平缓下来时,沈清泽终于再次出声,轻轻捧起她的下巴,略带歉意地叹息道:“芷儿,方才是我不对,是我…语气不好,我,我给你赔不是。”

她怔忪,红彤彤的眸子还泛着水光凝在他的黑瞳上。

“好了,现在你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

静默了很久却依旧没有听到她的回应,沈清泽英眉敛起,欲怒未发,忍了很久,终究化作了一句感叹:“果真,还是对你没法子。”站起身,无奈地将幽芷也扶着站起来,晓得不指望幽芷能说些什么了,眼光一瞥,却忽然发现那张写着《行行重行行》的纸下面似乎还有张报纸。刚才幽芷的胳膊压着了看不到,现在终于露出了右下半角。

有种预感,这张报纸同幽芷的反常有着直接的关联。沈清泽一把将它抽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占了大幅版面的照片——暮色灯光下一男一女的背影。

沈清泽双眉紧蹙,起初神色凝重,片刻后却微微笑起来:“是因为这张照片么?”他说得简略,但她懂得他的意思。

幽芷不曾想到沈清泽竟会发现这张报纸,一时间心跳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等待他下面的话——

“这些捕风捉影的混话你也信?”他似笑非笑,摇头无奈,“现在的记者可真厉害,白的能写成黑的,真是子虚乌有!”沈清泽再次拥住幽芷的肩头,乌丝如黛,双眼明珠炫华,此刻却仍带着不确定和试探瞅着他。“芷儿,你要晓得,我们的生活不可能永远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必定会有许许多多的纷扰和亦真亦假。从前,你的生活太过纯净,虽说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一直保护你不受侵染,但你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象牙塔中。若是你有什么疑惑大可直截了当地来问我,你晓得我是断然不会拒绝你的。藏着掖着,我怎会知晓?为什么,你不能多给我、也多给自己一些信心呢?”

他说了这么久的一席话,不知道她究竟听进去了几分。似乎是听到“子虚乌有”这四个字的时候眼中一亮,后头却又不明了了。

其实,她最想晓得的是那个女子是谁、同他又是什么关系。但到底,她不曾问出口。

半晌,幽芷咬咬唇,双手十指勾在一起,眼中像是在笑,楚熙云月般的浅笑终于再次浮现,然而眉宇间却又仿佛还带着轻愁。

几场阵雨过后,夏天似乎是真的到来了,闷得没有一丝风,迎面而来的全是呛呼吸的团团热气,窒在胸口无法顺畅。岸边的垂柳耷拉着绿丝绦,清晨唱闹得极欢的蝉儿此刻似乎也闷得喘不过气,听不到半点鸣叫了。

却是好几日不见的金广进,从黄包车上下来,随手塞给车夫几张现洋票子便往前走,看上去似是极为心急火燎。他鲜少地套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头发像是自早上起来就不曾打理一般,横七竖八。背后早已是湿漉漉的一大片,从颈子开始便将衣服紧紧沾粘在身上,然而他竟一点也不在意,只顾着埋头赶路。

细细一看才发觉,昔日贼眉鼠眼的一张脸,今天竟成了一只干瘪的苦瓜。

拐了几个弯,金广进在一幢洋房前顿住了脚步。

似乎是这才有功夫打理自己,他伸手揩了揩额前脑门上的汗水,随手向长袍上一抹,低头顿了一秒后便再次急冲冲地向前赶。

从侧边的弯坡上去,不出所料地在门口被拦住。

站在门口的男子横眉喝道:“哪儿来的啊?回去回去!穿成这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能来的么!”

金广进早有准备,忙点头哈腰打着笑脸,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烟,递上一支并随即奉上打火机帮忙点上。

门口男子接过烟,金广进“啪”地凑近打火机燃上火,眉眼都快要笑到一处去了:“来,来,抽根烟。”那男子深抿一口,悠悠吐出青雾,态度也稍稍软了下来:“怎么,来找人啊?”

金广进忙点头道:“是是是,陆曼是在这儿拍戏吧?”男子一挑眼,端着手中的烟瞥一眼慢条斯理道:“陆曼?”金广进自然是明白人,见这架势晓得是有望了,从里袋掏出一张支据,上头赫然盖着章,悄悄塞进男子怀里,满脸堆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那男子微微展开支据的一角瞅了瞅里头的数目,立即舒展眉目,一边将它揣进里袋一边笑笑道:“等着啊,我去帮你瞧瞧!”金广进作揖道:“多谢多谢。”

不消一会儿,陆曼从里头缓步踱出来。因为拍戏的缘故,脸上抹了过多的胭脂,两颊都红彤彤的,嘴唇上更是艳丽得紧。她点着一支烟,身上尤穿着拍戏的锦缎子旗袍,高昂着头,露出一大段光滑无瑕的颈子。

这次的陆曼,可不同于上回见金广进的陆曼。她颔首吸一口烟,优雅地吐出烟圈,黛眉轻扬,斜睨一眼站在她下方的金广进,又收回视线平望前方,弹弹烟灰轻飘道:“原来是金先生啊…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陆曼自从住进藤堂川井家中后变得愈加雍容,若是不了解的人乍一看,真真以为是社交上流的哪位贵夫人。

相比陆曼的漫不经心,金广进似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个跨步上前,用力一把握住陆曼的手腕疾声嘶哑道:“陆曼,陆曼…陆小姐,你、你可要救救我啊…”

陆曼被他瞬间的架势和手腕上的用力吓了一跳,尖声一叫慌忙后退,瞪圆眼蹭鼻子道:“金广进,你做什么!”

金广进此时的声音中甚至带有一丝哑哑的哭腔,低声嘶道:“陆曼,我可是相信你的啊…可你,可你怎么竟就让藤堂川井将楚家的两厂子拱手不要了呢…我这可如何同老大交差啊…惨、惨哪!”

陆曼怔了一瞬,简直不敢置信,猛地凑近又惊又疑急躁道:“你说什么?什么楚家厂子拱手不要了…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金广进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嗬…你居然还不晓得,难怪如此神定气爽…我们,我们都让藤堂川井这只贼狐狸给骗了!”

有如晴天霹雳一般,陆曼彻底冻结住了,手中的烟不知何时早已掉落到地上,原先高贵的笑容也是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她嘴唇微微颤抖,紧紧瞪着金广进,咬牙切齿道:“你说…你说楚家厂子,到底还是让沈清泽夺回去了?”

金广进点点头,兀自喃喃道:“我也真是痴人做梦,居然把宝压在一个女人身上…傻,傻,傻啊!”

此刻,什么拍戏什么形象气质早已抛之脑后,陆曼只觉得胸中全是怒火全是悲切,下一秒已经下意识地大迈步伐往下奔,她要去找藤堂川井问个究竟问个明白!即使穿的是高跟鞋,磨破油皮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一切,根本无法同她心里的被欺骗、被告知失败的疼痛欲裂相提并论!

也许是迎面扑打的风太厉害,她渐渐觉得眼睛睁不开了,那呛人的感觉直向上涌,涌得她双眼酸痛。她右手死死揪住襟口,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在街上跑。

眼前是模糊的,看不清路,但是不碍,她记得,记得他家的方向。

然而——

她自以为的筹码呢?她想要的沈清泽呢?她想要的…庇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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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锦华官邸到底是显赫,后院的园子里一年四季的花草从来都不缺。

前些日子刚刚念过“人面桃花相映红”,落英缤纷才过,几树广玉兰便徐徐绽开了洁白的花骨朵儿,那淡淡雅雅的幽香随着袭来的风一直飘到几里之外。幽芷很是喜欢玉兰花,喜欢那清幽的芳香,喜欢清晨驻足在树下深深吸几口气。这几天,池子里的荷花又绽了,远远望去,满池碧粉。

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并不是很大的花朵,好几片叶子中央才托起一朵来,羞羞答答,低眉垂首,似是欲语还休,粉了颊红了颈,随着微风和水波轻轻荡漾。

难得一大家子的人都能聚在一块儿用晚膳,刚从乡下老家回来的沈广鸿脸上也少有地露出了笑意。

幽芷照样是不大说话,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餐桌上旁人的谈论。只是一向活跃的宜嘉哪里肯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不多久就笑嘻嘻开口了:“三嫂,怎么这般闷不吭声的?”幽芷未料到会提到她,愣了一瞬,口中含着饭,抬眼望向宜嘉。沈清泽放下筷子刚欲开口,宜嘉似是料到一般抢先道:“还是…太饿了?不过我记得先前三哥端过一碟糕点进房的,应该…”幽芷晓得她又要说些不正经的话了,赶忙道:“哪里,二哥同父亲在谈论公事,我有什么好开口的。”

沈清瑜朗声道:“叔鸣啊,什么时候把这个鬼头精给娶走?省得她一天到晚在家里兴风作浪的。”宜嘉那句“我哪有兴风作浪”话音刚落,沈太太倒难得的发话了:“你们呀,吃顿饭都不安宁…”却是笑得很慈爱,“但机会到底也不多了,宜嘉在家里头最多只能再吃一两个月的饭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明了了。素心头一个微微笑道:“宜嘉,叔鸣,恭喜你们。”沈清泽插话道:“哪里是恭喜,叔鸣往后可有的受难了。”

宜嘉原先两颊还微微泛着红,露出少有的小女儿娇态。然而沈清泽的一句取笑又立即让她恢复伶牙俐齿:“三嫂,日日同三哥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住在一起,往后若是哪天受不了这个难了,一定别忘了来找我。”沈清泽挑眉瞪眼:“怎么又拿你三嫂打趣,得好好管管你这张嘴。”

宜嘉丝毫不理会沈清泽的瞪眼,只是笑嘻嘻,稍稍往李叔鸣手臂靠了靠。沈广鸿一面吩咐王妈替他添饭,一面摇头道:“这丫头,真是把你给惯坏了。”沈广鸿就宜嘉一个女儿,从小就十分宝贝,截然不同于对待三子的严厉。

宜嘉见父亲发了话,赶忙噤声,埋头就是扒饭。如此的转变,在座的一个个都笑起来,幽芷更是抿着嘴想笑又不想太大声。

就这么和和气气,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快用完膳时,沈清泽忽然提到:“爸,妈,再过几天我想带芷儿去双梅别馆小住几天,出去散散心。”幽芷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事,此刻这么多人一块儿时说起来,令她不由地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