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倏然而逝,一晃,就是中秋夜。

中秋之夜,自然当该祭月。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远远地在人造湖泊的水面上投下淡淡的清辉。一片白亮亮的水横在前面,颜色已经渐渐苍白了。

一张小几案,一只香炉,还有各种的祭品。香炉上燃着几支香,青烟缭绕,香炉前方摆着酒、藕、柿子、石榴以及团圆饼。

约莫是从汉唐的时候开始了中秋节。春天祭日、秋天祭月。中秋节,临窗赏月、品茗饮酒、吟诗谈词、欢叙玩乐,至夜方归。又因为月属阴,因此祭月应当由女子主祭。沈太太当然是主祭,一番祈福之后,众人便散开各自嬉耍。

不知不觉,幽芷发现自己走到了锦华官邸的大草场上。

正值夏的深处,草场上名贵的草自然碧幽如茵,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股顽强的生命力。

第一次进锦华官邸是在去年的深秋,一晃,都快一年了。幽芷还记得当时入目的那些菊花,争妍斗艳,菊海绵延下去,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绸带子,在烁烁的阳光照耀下因着时起的秋风而舞蹈,蹈出缤纷的波浪。

回想起那时的美景致,幽芷不由莞尔一笑。

然而接下来…也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真正遇到了沈清泽。

随意倚靠在栅栏边,幽芷眸光黯了下去。

沈、清、泽。

这三个字在幽芷的唇齿间翻滚,有如蜜饯混合着苦果一同咽下去,酸甜苦辣,百味陈杂。又如同饮下去的上等好茶,唇齿留香,却又带着淡淡的涩。

怎么能不甜呢?

犹记得那次遇见他,仿佛一阵疾风,瞬间便占领了她整个心田。恍惚似隔世,有一双眼,湖水般幽深凝邃,似有铄金;却又似猎狩的鹰般明亮光泽,直直望进她。

那个时候,天地万物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她从未与男子那样贴近过,近得已似乎毫无屏障。他暖暖的呼吸,淡淡的烟草味和薄荷水味,天与地都缩小到惟留有他。从前她只晓得自己不敢直视他,不敢直视他的眼,只要他一靠近她便觉得心跳如鼓锤。后来,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样的感觉,叫做动心,叫做喜欢,叫做爱。

他在最初两次遇见时都救了她,从没有嫌弃过她的狼狈;他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安慰她,给她定心感;他在上元夜带她去赏花灯、逛夜市,甚至还送了她一只兔子灯…

从婚前到婚后,这一切的一切,叫她如何不动心、如何不喜欢、如何不爱?是了,就是因为爱了,才会有更多的情绪和感情相互纠缠起来。

甜,所以一定会有了苦。

他衣领上的新款口红印子;他同别的女人的流言蜚语;他对她发脾气,他不信任她,他对她犹如针刺般的冷淡…

太甜了之后的苦,叫她如何承受得了。逃避和退缩,或许是她唯一能做的了,也是最本能的反应。不去看,就不会有心酸;不想听,就不会有苦涩;不去在乎他,就不会有疼痛和锥心。

幽芷忽然觉得自己好卑微,尘埃里开花,终究还是低到尘埃里。

其实,她多么想走到他身边,她多么期盼他执起她的手,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全心全意地相信她,而不是像上次那样从头到尾她都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让他对她全然冷漠下来,甚至连她的电话都吝啬去听!

风景依稀似去年,只可惜,同来望月人何在。

深叹了一口气,幽芷转过身。月色越来越皎洁,应该不早了,该回去了。但在转过去的一刹那,一个身影还是深深地烙进了她眼中——

沈清泽,站在距离她六七米开外的栅栏边,驻足看着她。

幽芷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就非要这么淡漠么,他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站在那样的距离开外。

低头垂眼,幽芷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剩留桂花的余香,轻轻弥漫。

沈清泽回到卧房的时候幽芷已经躺下了。脱去外衣,沈清泽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慢慢地也躺下去。关了灯,她背对着他,黑暗之中只能看到她的发和微微露出来的颈子。

不知道她到底睡着了没,静谧之中,他轻声说道:“芷儿,我很感激妈将我生在这一天,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至少,我可以以此为借口将你留在我身边,就好像陪我过一次生日。”

过了好久,前面的背影终于微微动了动。

沈清泽一直没有合眼,看到幽芷动了动,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

她,到底还是听到了。

中秋过后,桂花遍地香。

远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小提琴的低沉拉奏,浅唱低吟。夏日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过来,带着一丝闷热和花草的香气。

低矮的居室,清水漆刷成的梁门栋柱,屋内摆着几盆四季海棠,红彤彤的花瓣娇艳欲滴,室有芝兰香。

一张几案,案上一壶茶,隐隐腾着些热气。

几案的一面坐着一位身着华丽和服的男子,另一面的则是沈清瑜,盘腿而坐,面目甚是恭敬。那位身着和服的男子,不正是藤堂川井么!

轻嗅着大麦茶的清香,藤堂川井长指拈起,微微一笑,问道:“这么说,沈先生想清楚了,欲同在下一起做交易么?”

不知为什么,沈清瑜听到这句话时竟双眼登时一亮,迫不及待地应声道:“是是是,这是当然!”

藤堂川井一手拈起茶杯,一手端着杯底,慢慢地啜一口茶。沈清瑜屏息凝视,连呼吸都小声,静静地等待。

半晌,藤堂川井终于再次抬头看向他:“沈先生想必一定清楚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日后,就断定不会后悔么?”

“不会,不会后悔。”沈清瑜起先说得很肯定,忽然口气又软下来,“其实,藤堂先生说笑了,清瑜就算会,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藤堂川井端详了沈清瑜良久,后来忽而一笑,优雅到看不出情绪的一笑。藤堂川井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令旁人无法捉摸透的人。他轻笑之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如此,多了一位盟友,我当然高兴。其实当初,我便是以退为进。”

沈清瑜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应允,大喜过望:“果真?先生…此话当真?”

藤堂川井点头道:“中国有一句古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已说出来的话,岂会收回?”

“那…那真是…”沈清瑜竟似激动到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似乎想伸出手又像是想站起来,折腾了半天,终于再次问道:“藤堂先生,何时开始?”

藤堂川井这回倒回复得慢了,低头细细地斟茶,许久之后才打理妥当,看着沈清瑜笑得有一丝狡黠:“沈先生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一定知道,做这样的生意,没有安全的仓库可是万万不行的。至于仓库么…”他顿了一顿,“你说呢?”

沈清瑜同藤堂川井的接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么一说,顿时了然,却也心下一咯噔。见沈清瑜似乎面露难色,藤堂川井微微一笑:“沈先生若是觉得为难,那也不碍,只是我要另谋盟友了…”

“不不不,不为难的!”沈清瑜闻言微惊,慌忙应道,“先生放心吧,仓库的问题,清泽一定给先生办得妥妥当当!”

藤堂川井满意道:“唔,这样便好。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一会儿之后又道:“沈先生,是华都赌场么?不用担心,那几十万的赊账,我一定会替你解决的。”

又是一阵风吹拂过来。

桂花的香气,似乎小了很多。

天朗气清,碧空万里。

后天就要去双梅了,临行前静芸摇电话来约她,说是要来为她践行。幽芷笑言,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做什么要践行呢。静芸却不依,道这么一别说不定就是好几个月,怎么能不践行,况且,幽芷肚子里的这可是她的干儿子。幽芷拗不过她,又好笑又好气,答应准时赴约。

正午的暑热退去了些,她们相约好在长乐路的桥上见,幽芷赶到的时候静芸早已候在栏杆边了。

静芸一回过头看到幽芷,忙赶紧迎过来,一把扶住她,念念叨叨道:“你呀,如今身子不同了,走路可要慢点、小心点,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幽芷莞尔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净爱为我瞎操心。”

“怎么是瞎操心呢?”静芸瞪眼道,“你是幽芷,我的好姊妹,我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真是,竟然还怪我…”说着别过头去。

幽芷一听笑着“承认错误”道:“好好好,横竖都是我不对,是我走路太快,是我不识你的好心,”她拖着软软的尾音,“原谅我,好不好?”

静芸转过头来,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和你说笑的呢!”

两人俯趴在桥上的栏杆边说着话,桥下水波澹澹,碧面如镜,俨然一副流动的水墨画。河两岸的野豌豆花正是盛绽时候,火一般的大红,鲜艳夺目。

静芸转过身反攀着栏杆,语气中有一丝怅然:“幽芷,你说,若是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幽芷微笑:“这不是期望,而是事实。我们本来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老了,还能相互握着手细数年轻时的往事。”

静芸似乎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幽芷瞧出些什么来,侧脸问:“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静芸摇头:“怎么会。”

“我就说,你快要有干儿子了,当然要开心才是。”幽芷拉过静芸的右手,浅笑兮兮。

干儿子…

静芸的左手手指似乎紧了紧,然而动作太快,快到令人无法看清。只听她转而一笑道:“对了,你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一个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她好奇。

静芸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香囊来。红底绿线,绣了一个大胖小子的轮廓在上头,递给幽芷道:“喏,这是送你的礼物。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呢!给我干儿子的见面礼。”

“真的?”幽芷很是开心,拿着香囊爱不释手,凑到鼻前嗅嗅:“好香!”

静芸别过头去,片刻之后又转过来,淡笑道:“既然喜欢就天天带着吧,保佑你们母子平安。”

幽芷只顾着自己高兴,不曾注意到她先前的转过头,一边点头一边应声道:“那是当然。静芸送给我儿子的见面礼,怎能不随身带?”

“那就好。”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拂面的夏风吹来一阵沉闷,带着焦土味的干燥。

“对了幽芷,”静芸状似不解,“在官邸里住的好好的,你怎么又要去双梅乡下呢?”

她脊背一僵。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是还是被静芸看出来了。

“是不是…同三少闹了什么别扭?”静芸继续问。

“哪里,没这回事。”幽芷促然笑笑,凝视着桥下流水,“我们…”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抬起头来微笑:“没事,就是觉得乡下清净,我想好好去安胎。”

笑容里一闪而过的无奈与涩意,都没有逃过静芸的屏息注意。

若是幽芷再稍稍低头看看,便会发现静芸的手,微微颤抖。

对于幽芷想去双梅养胎,既然沈清泽都答应了,沈家自然没有异议,但为了安全起见,沈太太让素心陪着一块儿去,幽芷自然欣然。

刚刚离开就又回来,对于双梅,幽芷倍感亲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那样熟悉,空气里带着太阳灼热的泥土味儿也是那样好闻,仿佛阳光普照一般让幽芷的心情慢慢放松,渐渐舒心起来。

素心很会做女红,虎头鞋、小褂子、小裤子,样样都很上手,裁剪、刺绣得很精致。幽芷就不如素心,从前做女儿的时候只顾着看书上学,再加上家里头也没什么人女红做得好,渐渐就疏忽了这一点。

用过午膳休息了一会儿,幽芷从楼上下来,见素心又在绣虎头鞋的鞋面。大红绸缎料子的底,上头用金丝线绣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虎虎生威的感觉跃然而来。

“大嫂,又在做虎头鞋啦?”幽芷走近了,唇边逸着欢愉。

素心回过头看了一眼,浅笑晏晏,一边端着虎头鞋看对不对称,一边说道:“反正闲着没什么事,做做针线活儿打发时间。”

幽芷捡起跟前小面扁上已经放着的一双,这双鞋面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很是鹣鲽情深的模样。幽芷不禁再次感叹:“大嫂,果真是苏州人的女儿,一双手真巧,羡慕煞我了!”

“别夸了,我这些小儿科都是家里头自己绣绣,可端不上台面。”素心的手灵活地穿针引线,动作麻利,又问:“光说看着羡慕,要不要我来教你?”

幽芷故作傻傻地笑,素心不用看也能猜到她现在的表情,打趣道:“怎么,又是只听雷声不见雨点?”

“大嫂,你就别笑话我了。”幽芷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来,叹气,“天生就没有慧根,还是不要糟蹋布料的好!”

“这么妄自菲薄?那好,那你就照旧看着我做吧!”素心从来不勉强,手里头的活儿一直没停。

“将来大嫂的孩子肯定特有福气…”悠悠感慨,话音刚落幽芷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果真,素心的动作迟疑了,顿了一顿才继续。

幽芷有些慌,支支吾吾:“大嫂,我…我不是故意…”

“没什么。”素心笑笑,只是有些勉强,“这件事,早晚要面对。”

“大嫂…”幽芷一时间也语塞,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半晌,素心又轻轻道:“其实,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她顿住,却又不继续说下去。

幽芷不由握住了素心的手:“没有过不去的槛,大嫂,一切都会过去的。”

知道幽芷是在安慰自己,素心再次笑了笑:“你啊,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再来操心旁人。现如今你可是两个人了!”

“是啊…”抚上还不明显的小腹,幽芷笑逐颜开,“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到他每天都那么活力勃勃。”

即将要做母亲时,女子眉眼里欢欣雀跃的光辉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想过取什么名字吗?清泽提起过没有?”

摇摇头,幽芷轻声道:“没有,还没到时候呢。”

然而心却飞到了别处,从双梅,一直飞到了锦华官邸。

清泽…

好些日子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她想听又怕听到的名字。想起如同深深烙刻在心里的那张脸,幽芷的眸子不由黯了下去。一个多月不曾见了,也一个多月没有他的讯息。

清泽,这些日子来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偶尔想起我?

或是…早已把我和孩子抛之脑后?

九月的清晨,花朵叶片上的露水已经开始微微带着秋天的凉意了。

不知为什么,幽芷今天醒得很早,晨光熹微时候就醒了一次,等到天真的泛起鱼肚白时,幽芷终于忍不住起床了。

一种莫名的沉闷压在心头,压得胸口格外沉甸甸,窒息一样喘不过起来。幽芷心里默想也许是夏天还没过去的关系,可是今天,分明是凉爽的。

八九点的光景,素心也起来了。一见幽芷已经在院子里翻着这几天的报纸,略感诧异:“芷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幽芷见到素心,从凳子上慢慢站起来:“大嫂,早。睡不着就起来了。”

素心没察觉什么异常,微笑道:“是不是饿着了?还没用早膳吧,走,佣人一定已经做好早饭了。”

幽芷点点头:“好。你不说我倒忘了,起来这么久了还没吃东西。”说着自己笑起来,“大嫂,你看我自己还这么像个孩子,却都要做母亲了…”

“慢慢来,没有谁天生就会做母亲。”素心笑意幽幽,不免有些怅然,“女人,总归有了孩子人生才算完整…”

早饭还没吃完,忽然听到电话响。

怦怦怦——

不知为何,幽芷的心跳突然间猛地剧烈起来!

佣人正要接起电话,却被幽芷一声喊住:“不要!”

佣人和素心都怔住。

只见幽芷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声音竟然有些发颤:“你们、你们别去,我去接…”

素心这才注意到,幽芷跟前的早点几乎没动。往日里她最爱吃的绿豆糕,更是一口都没吃。仿佛面对的是洪水猛兽一样,她瞪着电话机,顿了好几秒,深吸一口气,终于颤抖着手接起电话:“喂?”

那一头的声音很熟悉,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声音。然而那个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懵住了,惊住了,呆住了——

话筒“突”地一下被滑落到地上。

脑中一白,幽芷一下子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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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一章1

三十一

醒过来,已经在汽车上了。

羽睫挣扎了两下,幽芷缓缓睁开眼。她被拥在一个强有力的怀抱里,温暖熟悉,抱得那样紧。

察觉到怀中人的轻微动静,沈清泽连忙关切道:“芷儿,醒了?”

失神地望了沈清泽好久,幽芷才终于慢慢缓过神来。下一秒,就紧紧捉住沈清泽的衣袖惊慌失措地问:“你是骗我的吧?骗我的对不对?因为我不听你的话和你闹别扭所以你要报复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