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雨欲来 (一)

知道自己患上罕见的心脏病,随时可能一睡不醒,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坟墓都见过,那么他的人生,还有什么畏惧的呢?可是她真的很畏惧,很害怕,每一次撕掉日历,就仿佛撕掉自己所剩无己的生命。自从六年前第一次发病,到如今,她每一天都当是最后一天来过,要开心,要坚强,要对得起自己。

六年前,那一天,妈妈病重不治,爸爸接到电话一声不吭。后来有很多警察,拼命敲着他们家的门。而爸爸,最终从楼上跳了下去。那一夜,她蜷缩在房间里,不敢去想自己已经失去了两个亲人。她打电话给云暮寒,他只是说,他在韩国,以后,他们都不会再联系了。

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终于理解了“痛彻心扉”这个词的含义,生命之中最重要的部分随着心跳一起停止,胸口碎裂一般地痛楚。医生说,她的病过了潜伏期,一旦诱发,就会频繁发病…直到死亡。真是狗血的韩剧情节,唯一遗憾的是,至始至终,她都不是女主角。

但是,她不甘心。

爸爸可以放弃生命,但她不可以。《薰衣草》里说,只要用力呼吸,就可以看见奇迹。但是,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吗?

这是第几次躺在病房?记者会上,云暮寒毫不留恋地弃她而去之后,只要想起他决绝的背影,她的心就会撕裂般地疼。淡绿色的墙壁,浅蓝色条纹装的病号服,雪白的床单,还有穿着粉红色的护士服行走的女孩,一切都没有变。和六年前那夜她醒来时看到的一个样。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白,他转身离开,留给她背影。F大,外滩,君悦…她重温了云泽的所有记忆,才发现,原来兜兜转转,自己不过是在走一条重复的路。只是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在行走,她还能路过谁?

安以陌,六年了,你真的一点都不长进。以陌在心里嘲笑了一声。

“我不要打针,医生最讨厌呜”

同病房的小孩哭得厉害,护士被他的哭闹弄得手忙脚乱,以陌本来打算好好休息一下,但也被吵得无法入睡。她索性起床,朝那孩子走去。

“小朋友,有没有看过变魔术啊?姐姐教你好不好?”以陌在孩子面前蹲下来,掏出包包里的PSP。

“这是什么啊?”

“有魔法的盒子,可以变出你喜欢的东西。你喜欢音乐,还是游戏?还是喜欢卡通片?”以陌晃了晃手里的PSP。

“姐姐,这东西,真的玩什么都可以?”小朋友瞪大了眼睛看着以陌玩赛车游戏,一下就忘记了打针的恐惧。

“如果你能做到打针不喊疼,姐姐就借给你玩。”以陌站了起来,拍了拍这孩子的脑袋。回头,却看到了陈楚洋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

“这么小的孩子,你就让他玩游戏机,安以陌,你自己不求上进,现在还来毒害祖国下一代。嗷,你不是病号么,掐人的力气怎么还这么大。”陈楚洋被以陌掐得龇牙咧嘴的,忍不住叫唤起来。

“陈大医生,毒害祖国花朵的是你吧。你给我做急救的时候,做那么多次Defibrillate,我没被你折磨死算万幸了。”以陌轻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你这女人,对救命恩人什么态度啊!对了,如果你觉得和小孩子一起住院比较吵的话,我可以把你转到单间去。”

“千万不要,陆韶迟不在这里,少了个付医疗费的,能省则省。我看这孩子怪可怜的,家里人都不来看望他。”

“他是个孤儿,父母因为车祸去世。这孩子生下来,心脏就有问题:右室双腔心、重度肺动脉高压。如果不做手术,他可能活不过三岁。”陈楚洋叹息了一声,身边的以陌,脸色微变。

“他跟我真很像,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你相信世界上有奇迹吗?”以陌看着那孩子,眼眶有些湿。

“才两岁的小孩,就能被你哄得打针不哭,应该也算奇迹吧。”陈楚洋翘起了大拇指。

“韶迟曾经对我说过,医生是个不断创造奇迹的职业。他认为这个世界会有奇迹,只要你相信。我觉得这孩不仅能活到三岁,而且还能活到老。我一直跟自己说,安以陌,你要撑下去,撑到医学进步,撑到奇迹发生,事实上,我一直撑到了现在,也算是个奇迹。”

“没错,医学界充满了奇迹。我打听到了,心外科会为他安排手术。只要把他的双腔心修复成一个心腔,清除异常的心肌,加宽肺动脉,他就完全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样生活了,真活到一百岁也不是不可能。”陈楚洋笑了笑,以陌是他见过的最乐观的女孩,也是他当医生这么久,见到的最大的“奇迹”。

“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急症室平时都很忙,陈楚洋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病房找她。

“没什么,看你现在这样我很放心,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纸吧。”陈楚洋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啊,我今天一直在病房,有什么八卦新闻吗?”

“还不就是一些普通的八卦新闻,我是想提醒你,你身体不怎么好,报社的事情别操心。”

陈楚洋的态度让以陌有些起疑,自己大闹记者会的事情他没道理不知道。可是他这段时间连一个字也没问过她,而且那天他也看到云暮寒和她的亲密举动,难道他就半点不好奇他们的关系吗?自己这些天都没看报纸,也不知道上次金恩彩的记者会到底如何收场的。想到这里,以陌咬了咬唇,直接下楼,朝医院门口的报刊亭走去。

卖报纸的老头,将以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陌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她不就是穿着病号服来买了一本杂志吗?来这里买杂志的病人挺多的啊,至于瞧怪物一样瞧她么。

“小姐,你是姓安吧。”卖报纸的老头笑得有些古怪。

“什么?你认识我?”她安以陌在这家医院这么出名吗?

“你和这家医院的医生都很熟的哦。”老头笑得很暧昧,以陌却一头雾水。

“这家医院的医生经常来我这里来买报纸的,看上去都挺正经的,想不到,嘿嘿。啊,我看你长得也不错,怎么会…”

莫名其妙,以陌不理会卖报老头的古怪言语,她拿过周刊,正要离开,迎面走过的几个护士看到以陌愣了一下,然后又窃窃私语地走开。以陌心里有些纳闷,总觉得今天遇到的人,都很古怪。

“就是她,真不要脸!住楼上病房的!”回到医院,几个路过的病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指指点点的。

以陌摸了摸脑袋,这些人怎么都怪怪的?难道她走错了路,到精神科了?

第十七章 山雨欲来 (二)

回到病房,想起刚才一路上人怪异的眼神,以陌越来越奇怪。现在的人真无聊,她摇了摇头,翻开杂志。

“美女记者牵涉医院□交易,CG掌门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杂志首页,巨大的标题映入眼帘。

“美女记者安以陌,用特殊手段套取新闻线索。”

“仁心医院高层均与其有过特殊交易。”

“禽兽医生和美女记者,桃色无边。”

“娱乐记者素质再度遭到质疑。”

“多家娱乐周刊要求严惩安以陌。”

以陌的手一松,杂志落在了地上。她和云暮寒争执的照片,还有以前陆韶迟和她的照片,都被摆在了杂志的醒目位置。到底什么时候,她被这些记者盯上了?

“金恩彩大方向记者承认怀孕,安以陌见事情败露,蓄意破坏整场发布会,并和金恩彩的未婚夫云暮寒起了争执,最后借口生病,躲在了仁心医院的保护下。”

“云泽都市报主编表示,她并没有教唆旗下记者用不光彩手段取得新闻。安以陌的行为,纯属个人行为。”

“金恩彩在记者会上表示,她并不认为安以陌牵涉色情交易,不过医院的管理制度,的确存在缺陷,她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

以陌将杂志放回桌边,突然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查收的短信。

你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读完这条短信,以陌轻蔑地笑了声。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很失落。一个早上,她觉得自己麻木了。爱了九年的男人和别人订婚了,一直在拼命坚持的工作也失去了。以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年岁老了的挂钟,明明知道慢了几个轮回,还坚持滴答地走着。等到一切都停摆,她才彻底地服气。有一种说法,叫哀莫大于心死,怕就是说她这类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以陌的生活很规律。她很积极地配合医生检查,打针吃药都很乖,不再抱怨。早晨的时候,她会在医院里散步,顺便买一份当天的报纸。医院里总有人鬼祟地偷看她,她却恍若不知。

这几天的报纸娱乐版,都是关于金恩彩和云暮寒的传奇之恋。以陌常常抱着一袋子豆浆,边吸边看。这些记者的文笔都很好,把娱乐报道写成了爱情小说。故事里讲了一个热爱唱歌的贫困少女和一位落魄少年的相识相恋相许,最后双双实现梦想的故事。一朝晨暮,灰姑娘成为了公主,接受王子的注目。以陌觉得有些好笑,她并非不相信爱情,只是,她再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童话。

以陌的平静,让陈楚洋有些忐忑不安。平常这女孩子受了什么委屈,那是天崩地裂地闹腾,怎么现在她被媒体这样诋毁,还丢失了工作,却好象没事的人一样?陆韶迟不在云泽,陈楚洋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时不时都要去看看以陌的动静,他真怕这女孩哪天想不开了,做了什么傻事就完了。

“以陌啊,报纸好看不?”几乎每天来,安以陌都在看报纸。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话题,陈楚洋只好问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傻气的问题。

“恩,不好看。”以陌的回答让陈楚洋几乎站不稳。

“不好看你还看什么!”

“我在找工作。”以陌抬了抬头,这些天她消瘦了很多。她将画满了圈圈的报纸递到陈楚洋面前。

“你就开始找工作了?你”你也表现得太正常了吧。陈楚洋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太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云泽日报社今年会有一次统一招聘,我打算再考一次。”以陌用笔小心地在报纸上做了一个记号。

“你不是吧,你才刚刚被他们那解雇,现在还想着回去!”她是不是真的被气得脑子傻了,还是,她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我知道那些媒体这么一写,我在这行是混不下去了。现在我名声不好,找普通的工作都未必有人肯要。但是,有一点机会我都不想放弃。”

“我真不明白,做狗仔队有什么好的?以陌,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你不会明白的,去报社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没人会明白,云泽日报社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重要什么?去报社可以随时采访云暮寒,随时见他是不是?上次在医院,他抱着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你对金恩彩的稿子这么上心,其实是为了他吧。现在记者反而把一切都推到我们医院上来,你知不知道那些记者怎么写韶迟的?云暮寒除了有钱还能给你什么?你这么做,对得起韶迟吗?”陈楚洋见以陌淡淡的样子,恨铁不成纲地说道,以陌被他突然而来的愤怒吓了一跳。

“陈大医生,你管的未免太多了。”原来在所有人心目中,她都是一个水性扬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女人。知她者信她,她从来不需要去解释什么。

“算我多事,安以陌,我看错你了!韶迟为了你,跑去美国求人救你。你知道不知道,韶迟答应了那个女人,无论你的病能不能治好,以后都要一辈子留在她的实验室,帮助她完成医学梦想。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只有三个月的命,他为了救你,赌上自己一辈子!”陈楚洋一时冲动,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把不该说的都说了。

“你再说一遍,三个月什么意思?你不是说陆韶迟去培训了吗?”听到陈楚洋的话,以陌面色惨白。陈楚洋不再说话,刚才的话,已经他懊恼得很。以陌见他这样,也不再询问什么。陈楚洋的话,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并不是因为他说她只有三个月的命,事实上说她活不长的医生多着,她从来不会认命。但他说陆韶迟为了她,甘心奉献一辈子的时候,她心里有个角落猛然变得潮湿与柔软。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带着点欣喜与心疼,不知是喜还是忧。她被这样的奇怪情绪弄得有些无措,之前在杂志上看到韶迟和她的照片的时候,她也是突然地愤怒,不是因为那些记者诋毁她,而是因为…她不愿意那些人中伤韶迟。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爱的,难道不是云暮寒么?为什么自己一边为云暮寒的决绝而受伤,另一边又为韶迟而牵挂。安以陌,难道,你真的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坏女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么不满。我有些不舒服,出去透会儿气。”千丝万缕的情愫,让她剪不断,理还乱。她有些烦躁地披了件外套,走了出去。

“以陌”

看着安以陌落荒而逃的样子,陈楚洋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怎么会用那样刻薄的话来羞辱伤害她?明明知道,整件事情,受痛最大的是她。明明知道,她一直是在强撑,其实心里很苦,可他偏偏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他狠狠地一拳打在墙壁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第十七章 山雨欲来 (三)

出来走了很久,天色渐晚,以陌没有回医院,而是打车去了云泽墓园。发生这么多事情,除了爸爸妈妈,她不知道还可以向谁倾诉。一路上,天都阴沉得很,仿佛随时都会下雨一般。计程车司机低声诅咒着这鬼天气,时不时地抱怨晦气,埋怨以陌给他添麻烦。以陌只当听不懂司机的指桑骂槐,趴在车窗看风景。

云泽的墓园在近郊,因为不是祭扫的日子,这里人很少,湿润的空气中泛起一丝丝阴凉的气息。远远望去,一排排的墓碑,随着起伏的山体,隐藏在一片淡而不见的水汽之中。计程车把她丢下后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傍晚时刻,谁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多呆。一阵风吹过,以陌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搓了搓手。如今已是初秋,墓园里栽的花已开至阑珊,只有路边的松树依然枝繁叶茂,郁郁青青地遮挡了天边的光线。以陌加紧了步子,朝墓地深处寻去。

以陌父母的墓极其简陋,掩盖在一堆高高低低的墓碑中,很难找。以陌看着鞋子上沾着的泥土,心里有些内疚,她一直没能给他们找个好墓地,只能选最便宜的地方安葬他们。空气中有还未散去的香烛味道,偶尔风一吹过,燃尽的纸灰就扬了起来,呛得人直咳嗽。这种“贫民”式的墓地,几个月都没一个打扫的。

然而她爸妈的墓,却异常的干净,墓碑仿佛刚刚被擦拭过,几束菊花安静地躺着。就在那菊花旁边,还摆着几朵白百合。妈妈生前最爱的花就是白百合,难道有人来过?以陌皱了皱眉,这么多年,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来拜祭他们?

“对不起,老爸,我又让你失望了。我没本事进云泽日报新闻部,你要我做到的事情,我总是做不到。老爸,你别怪我了,这样好了,下次我带你最喜欢吃的桃酥饼来孝敬您好不好?”

“老妈,你在下面要看着爸爸,别让他辛苦工作。对了,韶迟本来是要来看你的,但是他在美国有些工作要忙,来不了。您千万别生他的气,要保佑他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老爸老妈,我又遇到那个人了。但是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和他来往的。我会一心一意对韶迟的,等韶迟回国,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是不答应,我就绑架他去教堂,到时候带外孙给你们看好不好!”

以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她把水果食品一件件地在墓前摆好。一个的对话,陶醉且投入,尽管听不到回答,但以陌却经常讲得嘿嘿傻笑。

秋季的雨,总是细碎缱绻,不易发觉。在墓地里站了好一会儿,以陌才发现衣服湿了,原来是下雨了。幸亏看天色不好,她在包里备了伞,不然估计要一路淋回去了。她傻傻地笑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陆韶迟担忧责怪的神情,他一定会说她不会照顾自己吧。突然,她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会想起陆韶迟?

下了雨的墓地更难走,泥泞润滑。慢慢的,蚕丝一般的雨渐渐密了,空朦的山色似水墨画般晕染开来,远方的一切似乎都粘在了一起,模糊难辨。以陌注意到前方有人在冒雨奔走,那人背影消瘦,身形挺拔,在雨中疾速行走的模样有些狼狈,以陌见他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她撑了伞,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觉察到头顶的雨突然停了,那人停下脚步。他有些诧异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她湿湿的刘海贴着额头,脚上的鞋也濡湿了,繁密的雨顺着她的伞往下坠,那是一柄青花瓷图案的伞,古茶色的伞柄握在她手中。她的手指瑟瑟发抖,显然是冻得不行。即便手指冻到僵硬,她也依然努力地将伞放高,举过他的头顶。

“叔叔,雨下得很大,要不一起走吧。”因为寒冷,她说话有些吃力,可以听到牙齿哆嗦的声音,可不知为何,这个声音在他耳里听来,却那般温暖。

“小姑娘,谢谢你了。”

“不用谢啦,反正我一个人走这路也怪怕的。咱们得走快一点,这样才能赶最后一辆巴士回市区,要知道这里很难打得到车的。”以陌耸了耸肩,难得在这里看到有人,怎么也要拖着他一起走。

“我来撑伞吧。”见她撑得吃力,他接过伞。

“哦,你饿不饿?我包里有饼干,还有糖果,你要不要吃海苔?”她的包更像是哆啦A梦的百宝袋,乱七八糟的东西将手中的包包塞得鼓胀。这样不注重细节的女孩,他本该厌恶的,可看到这个小姑娘,他却生出了亲切之感。

以陌尽可能地走快点,她可不想晚上在墓地过夜。身边的男人惜字如金,一路上只听见她在嘀嘀咕咕。他修养很好,举着伞,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偶尔路滑,他会伸手扶一把她,带着绅士般的礼貌。

“对不起,您不让我们跟着…”刚走出墓园的时候,立刻有几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几把黑伞适时地递了过来,以陌觉得狂风被他们一挡,顿时暖和了许多。这些人个个撑着长柄黑色大伞,冷冷肃穆地站着,看上去有些像黑帮电影里的场景。

“不碍。让小张把车开过来吧,小姑娘,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转身对以陌说道。

“啊?我?”以陌看了眼开来的黑色轿车的牌照,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难不成她碰到什么大人物了?

“谢谢你借伞之恩,现在送你回家不为过吧。”男子轻笑了一下,严肃中透着和蔼。一见到以陌,他就有片刻的失神,她用是水果味道的洗发水,在这潮湿的雨天闻起来馥郁清甜,让人格外舒畅。

以陌木讷地点了下头,之后便又后悔了,她怎么能随便上人车呢?而且还是个陌生老男人的车!

车一路上朝云泽市区驶去,司机训练有素,把车开得很快,以陌不由得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有时刻和时间赛跑的工作习惯。在车后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以陌尽可能地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善,但未必就是好人。

“小张,让司机先去仁心医院。”男人在旁边低声吩咐,以陌却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仁心医院?”

“你的外套下面,是仁心医院的住院服。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他眯了下眼睛,眼底是洞悉一切的睿智。

“你简直应该去做侦探!就好象…金田一,就好象…柯南!”这男人的观察力也太强了吧。

“仁心医院我很熟,如果平时需要照顾的地方,尽管找我。”以陌嘿嘿地笑了一声,要说到熟,谁能比她更熟,院长的儿子都被她泡到手了。等等,干什么又想起陆韶迟来!

“小姑娘,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以陌,安逸的安,以为的以,陌上花开的陌。”她笑咪咪地回答,刚答完又想,自己干什么要告诉他?这怪大叔看起来和蔼,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总让她有些害怕。

“安以陌?陌上花开!”他脸色突然一变,然后深深地望向以陌,那眼神复杂莫辨,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找到谁的影子。“安逸和林陌,是你什么人?”

第十七章 山雨欲来 (四)

正在啃饼干的以陌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味蕾上传来腥甜的触觉,疼痛让她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她抬头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有些呆呆地回答:“是我爸爸妈妈。”

窗外的雨,如泪水滂沱,在玻璃上哀婉哭泣。

车内狭小的空间有些局促,他注视着以陌。这个女孩眼睛很大,细长的睫毛下,一双墨色的瞳明澈如点漆,闪烁的目光带着一丝顽憨,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以陌被他探究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她不由自主地往往车门边靠了靠。她已经习惯了大家知道她爸爸妈妈是谁后流露出的惊讶和鄙夷,大学的时候还有人把她的家世透露给学校,害得她差点申请不到助学贷款。之前还和蔼的大叔,此刻却隐了笑容,他严肃的目光让她有些害怕,可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懦弱,只能咬牙迎上他的眼神。

“你爸爸叫安逸,你妈妈叫林陌,你没有撒谎?”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些,询问的声音却不禁颤抖,真的…是他们的孩子?

“是。你可以骂我,嘲笑我,但是我不准你看不起我爸爸妈妈。”以陌倔强抬头,六年前,她害得爸爸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最后自杀收场。亲戚朋友见她如同瘟疫,有一类孩子比穷人家的孩子更加悲哀,就是她这一些问题家长遗留下来的孩子。她已经学会了漠视他人的嘲讽和蔑视,学会了习惯和遗忘。

“你不用怕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有个会变魔术的高个子叔叔去过你家?”她胆怯却又带着一丝孤勇的表情让他心头一紧,当年的事情,受伤最大的必定是她吧。

“你是头条叔叔!会魔法的头条叔叔!”以陌努力地回忆着,突然她惊喜地叫了出来。原来是小时候对她特别好的那个叔叔。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记得自己几岁的时候,有个叔叔来她家,见她可爱就过来抱。她小时候怕生,被他抱手里只会拼命地挣扎哭泣。那叔叔似懂魔法,将手中的钥匙扣突然变没了,她看得有趣,也就不哭了。后来爸爸说,这位叔叔是当年大学新闻系的学长,据说是当兵的,部队送去念的大学,后来和爸爸分到了同一家日报社。是报社的首席记者,专门写头条。以陌就喊他:头条叔叔。

之后,以陌长大念书,头条叔叔却再也没出现。听爸爸说他因为材料写得好,被宣传部举荐,借调到市里给领导做秘书。后来,从了政,升了官,离开了云泽。如今想起来,有十多年未见他了吧。

爸爸性格很内向,不善言辞,只知道埋头写稿,谈得来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所以以陌对那个高个子的“头条叔叔”印象特别深刻。以陌本就是那种只要对对方有好感,就毫无防备的人。知道他是爸爸的老相识后,她一路上放松许多,唧唧喳喳地讲个不停,从自己一个人读书、生活,一直聊到刚换失业。

“头条叔叔你记不记得,以前我偷偷把你变魔术的钥匙扣藏起来,然后爸爸发现了还打了我一顿。说小时候就偷东西,大了怎么得了。那时候还是你在旁边拦着,不然我屁股就被打肿了!”以陌笑得没心没肺,那中年男子却只勾了勾嘴角。

“你爸爸向来严厉,对人对事都过于刚正,不善变通,最不擅长的就是圆滑的交际手腕。我常说他其实不适合做记者,有一次暴光的一家企业,还是报社的广告客户。”他感叹道。

“恩,我妈妈经常叫他呆子,不过她说她就喜欢呆子。她说以前很多人追她的,她都看不上,爸爸老实塌实,当时她就肯定,爸爸一定会一辈子对她好。”想到妈妈,以陌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爸爸妈妈的爱情,是她从小就向往的。那样专属的感情,包容、深刻。

“以陌,以你爸爸的性格,你相信他会收‘封口费’吗?”

以陌的笑容猛地静止在脸上,她手指拧着风衣外套,似乎在沉思。

“我不知道。”以陌呢喃地说道,说话的时候,她的头埋得很低。她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歧视,却不想爸爸的好友也看轻他。

“据我对你爸爸的了解,你爸爸绝不会收那笔钱,他不可能为了五十万,放弃他坚持了多年的新闻理想!”

“那五十万,根本不是爸爸拿的。”以陌喃喃自语,她的手不自觉地捏紧,连指甲刺穿了皮肉都不自知。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是说,爸爸不会收别人的钱的。”以陌有些慌张地看了对方一眼,希望他没有听清自己刚才说的话。

“你再想想,在你爸爸去世的时候,还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发生什么,可能是爸爸不甘心被人冤枉,才会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还发生了什么?发生了太多,多得她根本没有勇气再去回忆一遍,至今夜半时分,她还会在噩梦里醒来,然后猛然想起哪些让她煎熬的片段。只是,那些事情太难以启齿,她也不愿意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