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些点心不合胃口,要不停地喝酒?”陆韶迟用叉子叉了小块比萨,尝了尝味道。

“怎么,你没带够钱买单?”听见陆韶迟的提醒,云暮寒猛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不是不想醉,而是,他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

“再喝十瓶都没问题,只不过你喝我不喝似乎说不过去,可我喝了酒再开车,以陌会担心的。你明白,那丫头平时自己粗心大意,可碰到在乎的人,总是一惊一乍的。我要是晚点回去,她准唠叨得和祥林嫂一样。”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怎么,你还不习惯吗?”云暮寒冷笑着望着陆韶迟,想要在他面前炫耀幸福,可别忘了,他是先遇到的那个。

“我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习惯。”

“看来安以陌挑了只狐狸。”云暮寒不客气地说道,陆韶迟绝对不是温柔的小白兔。他有爪子有利牙,只不过隐藏在笑容背后,是只不折不扣的笑面狐。

“狐狸比狼要好,因为他们不仅用爪,更懂得用脑。”对手并不简单,重要的是以陌对他并未完全忘怀,不过怕什么,他有的是时间让她去忘记过去。

“你隐藏得再好,狐狸尾巴也会露出来的。”

“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一匹狼来慈悲提醒。更何况,那匹狼都已经没有了角逐的资格。”

云暮寒猛地站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陆韶迟。陆韶迟正低头将番茄酱抹在薯条上,对他的愤怒,仿若不知。云暮寒突然觉得心惊,创业到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背后发凉的惊慌。陆韶迟远比他想象中难以对付,他不动声色就找到了他的弱点,是的,他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的手段,他以什么身份,却阻止以陌嫁给这只狐狸?

这个男人那样深奥,让他琢磨不透。可他却仿佛透明,被他一眼看透。这种感觉,太可怕。

第二十四章 剑拔弩张 (三)

从餐厅下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边的云彩带着傍晚特有的粉紫色,就好象孩童时候的水彩,一条条地澄澈透亮。夕阳洒在脸上,温热中似乎能听到阳光亲吻皮肤般细碎的声音。外滩的行人多了起来,趴在栏杆上看江面未散尽的水雾袅袅,在夕阳的余辉下变换出霓虹般的七彩。

“居然这个时候还有人出来跑步。”云暮寒看着外滩上慢跑的几个老年人感叹道。

“年纪大的人不习惯健身房,平时都在外面跑步。这几天下雨估计憋坏了,雨一停就出来了。”

“有没兴趣,一起?”云暮寒看向他。

“就咱们这样?”陆韶迟看了看两人西装革履的模样,皱了皱眉。

“附近就有Nike,怎么样,怕跑不过我?”

“跑完再说!”

夕阳钻过香樟树那些圆润叶子,落在湿漉漉的水泥上。两人白色的球鞋被路面积留的水渍溅得斑斑点点。他们穿着宽松的运动服,脸上浮起晶亮的汗珠,显得年轻活力,有些像还没毕业的在校大学生。深巷逼仄,陆韶迟在小卖铺卖了两瓶矿泉水,递给云暮寒一瓶,自己靠在电线杆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云暮寒将手中的空矿泉水瓶捏得劈啪响,朝着对面的垃圾桶一丢,矿泉水瓶准确地砸进垃圾桶。

哐当一声,垃圾桶内又多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几个放学的女中学生看着晚霞下慵懒的美少年,也不禁尖叫。

“准头不错啊,去打球啊,是个好对手。以陌以前经常给我加油的。”

“我倒不知道以陌有这样的爱好,她平时很懒,赖在床上就是大半个上午,拖都拖不起来。算了,我今天也累了,球就不打了。”陆韶迟含义莫明的话语,让云暮寒有了薄怒。

“累了?陆医生,才跑一个小时而已,你不行啊。”

“年纪大了,不像你们二十多岁的人。锻炼身体,靠的是持之以恒,不急在这一次。有些事情,坚持到最后的,并不是开始冲在最前面的。”陆韶迟不急不缓地说道,他倚在电线杆上的身体微微挺直。阳光被他隔绝在背后,勾勒出暗色的剪影轮廓。他抬头看那一排排的民房,亮若游丝的光晕亮在他眉角,衬出和煦的气度。云暮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寂静的小巷中有人养了鸽子,一群群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在屋檐上落了一排。他心不自觉地颤动了下,就好象失调的琴弦,无意被人拨弄,嗡嗡地只能颤出暗哑声响。

“以陌很喜欢鸽子。”陆韶迟轻声说道。

“我们走吧。”云暮寒心里有些堵,以陌喜欢甜食,喜欢碳酸饮料,喜欢鸽子,喜欢RPG游戏,她的这些喜欢曾经是他专属的珍藏。可现在不是了,身边的这个男人和他一样了解她,成为了她新的喜欢。

大概是到了放学的时候,巷子里背着书包的学生多了起来,横冲直撞的。大概是觉得站在一旁的两人过于地好看,总有人会停下脚步,好奇地朝他们张望。

有些学生直接冲进了街边的网吧,云暮寒想起了以陌,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迫不及待。

有女生小声议论着他们两,时刻爆出什么“攻”“受”的字眼。陆韶迟挑了挑眉头,他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因为以陌和她们一样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些。以前吃饭的时候,她抱着不知道从哪租来的四格漫画看得津津有味,害他不得不提醒她吃饭看书有害健康,可她依旧屡教不改。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把漫画抢来,想看看这丫头脑袋里装了什么。可画面上的内容差点没让他把口里的汤喷出来。以陌却并未察觉他的尴尬,她色咪咪地盯着他,然后用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稻根藤鹿,你有小攻的身段,又有小受的脸蛋,不错不错。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一想到以陌那花痴的模样和这些背着书包的女生如出一辙,他就不禁摇头。

“以陌她也很喜欢玩网络游戏,不过看陆医生家教这么好,一定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云暮寒显然是误会了他,以为他是看不惯学生沉迷网络才感慨。他旁敲侧击地暗讽道,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酸酸的挖苦过于幼稚,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只冠冕堂皇的狐狸在以陌身边,他就浑身不舒服。

“你说这些游戏,以前是不太玩,不过总被以陌拖去组队,接触得也不少了。云总是做游戏的,据说你的新款游戏打破传统,很受欢迎。”

“是吗,咱们PK一局如何?”

“也行啊,不过要快点,以陌那丫头常常不吃饭,我得回去陪着她才行。”

“要不赌点什么吧,如果我赢了,你离开以陌如何?”

陆韶迟眯了一下眼睛,隔着眼镜,云暮寒依然能够感觉到他可以压抑着的愤怒。

“以陌永远都不会是我的赌注。”陆韶迟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二十四章 剑拔弩张 (四)

网吧里有着浓厚的烟草味道,不知道是由于空间太过于拥挤,还是烟雾过于灰沉。四周的气氛有些压迫。云暮寒和陆韶迟两人都过于显眼,往电脑前一坐,总显得和这喧闹市井格格不入。陆韶迟操纵着鼠标和键盘,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一进入游戏主界面,他就感觉到这款游戏是为以陌量身定做的。绚美如日本卡通的3D人物,丰富的角色选择,模拟人生的剧情,强大的组队和PK功能,都是以陌平常玩游戏时常常提到的。这个男人果然没有对以陌死心。

这款游戏梦幻得如同少女漫画,打拼到激烈处,主角翩然出尘如雪,半点不血腥残暴。可即便是屏幕上冰川万里,翩翩公子凌波而立的美景也冲淡不了两人剑拔弩张的火药味。火药味迅速感染了网吧内其他人,大伙聚集而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观战。云暮寒挑了挑眉,依稀记得自己和以陌就是这样相识,隔着茫茫人海,她在电脑边缓缓站起,取下耳机,对视上他的眸。那一眼,仿佛看尽万年,让他在梦中也不愿意移开。

以陌喜欢读武侠小说,他的游戏场景就够武侠。大漠风沙万里扬,河山被马蹄踏碎,残阳如血,苍山如铁。那是以前,她缠着他一遍又一遍描绘的旖旎国度,策马江湖,如诗如画。当时的他,还嘲笑她的孩子气,可后来,这些描绘却成为六年来他设计完这款游戏的唯一动力。这款游戏是属于他和以陌的,它不仅仅是一场娱乐,更是他们的记忆。

游戏里,云暮寒的角色是少年将军。银甲金履,腰悬三尺长剑,在马上骄傲抬头,指挥着千军万马布阵冲杀。陆韶迟的角色是黑衣侠客,面染风尘,长衫在猎猎风中飞舞,显出几分落拓。前方是他指挥的侠士弟兄,懒懒地排开,等待着敌方士兵冲锋陷阵。刀剑相向,耳机中传来震撼的音效,两人不禁都皱了皱眉头。

厮杀声起,刀光剑影之外,站着的是绝世红颜。天青衣裳,淡紫罩衫,芙蓉胭脂笑,环佩如水襟如月。片刻,她微笑,上了侠客的马,将军只能静静望着,看着他们一骑绝尘。

赔了夫人又折兵,江山美人都转眼空。虽只是游戏,结局也依然让人唏嘘。

“这不可能,你为什么会赢!”云暮寒猛地站起,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个游戏。谁都可能会输,他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会赢,而不问自己为什么会输。”陆韶迟关掉屏幕,瞬间,那旖旎繁华的虚幻国度化为一片黑暗。

“这款游戏是你设计的,可是你未必是最了解它的。正如你以为你和以陌有过那么多过去,可是你不了解她。”

“你说什么?”

“之前你问我,你赢了的话,我是不是会离开以陌。如今我赢了,你是不是还赌得起?”

“我告诉你,以陌不会是你的赌注,她也不会是我的赌注。你想都别想!”云暮寒极力控制自己,不会一拳头挥过去。

“你到底在自信什么?我比你更擅长等待,你和她有多少年的记忆?没关系,我可以等她忘记。”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暮寒怒目而视。

“我想说,我很恨你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对她。云暮寒,你没资格喜欢以陌!我没空陪你玩游戏了,以陌还在等我。”陆韶迟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

云暮寒狠狠地将没挥出去的拳头砸向电脑。这是第二次,他感觉这样挫败。第一次,是大四的那天下午,他和以陌的那次争吵。以陌说,云暮寒,我们分手吧。她转身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他,那样决绝,那样狠厉。空气中他只听到,分手两个字,清脆裂响,好像打在他脸上的耳光般辛辣痛楚。

今天陆韶迟说,你到底在自信什么。是,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他到底还在自信什么?这样的羞辱,只想让他逃开。网吧的空气浑浊,他加快了步子,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压抑的房间。

刚走到门口,网吧老板就拦住了他。要他赔偿被他砸坏了的液晶显示屏。他身上未带现金,问了句能否刷卡。老板愤怒地说你小子耍我是吧,网吧消费还刷卡吗?云暮寒不想和他纠缠,只好拿出支票本签了张支票,上面的数字足够买几台顶级电脑。谁知道老板不认支票,依旧不放云暮寒走。他抓着他的衣服,大喊骗子,弄得他十分狼狈。

“你放手不放手?”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被人无理取闹一下,他就更是火大。

“你小子得意什么。”网吧老板骂道。

云暮寒猛地抬头,火红着眼睛盯着对方。那样轻蔑的语气,让他仅存的理智瞬间崩溃。一拳头挥出去,一声闷响过后,网吧一片骚乱。保镖冲出来将云暮寒围住,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被打还是打人。总之,等到警察来时,他和周围的人,都是鼻青眼肿。上了警车,他本想掏出手机打电话找律师,可想起今日之事,他自暴自弃地关了电话。

听着警笛呼啸,透过警车看云泽。云暮寒从未料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失控全是为了那个叫安以陌的女人。他揉了揉青紫了的嘴角,多长时间没和人打架了?原来,现在的他,也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剑拔弩张 (五)

离开网吧的时候,陆韶迟的脚步有些浮躁。换做从前的他,绝不可能和云暮寒说那些话,更不会如今日一般失态。秋意料峭,他只觉得冷。赢了云暮寒,他却半点不开心,甚至感觉极不光彩。这个游戏,从操作到策略,他都很熟悉。因为自从游戏公测以来,他就被拖着陪以陌闯关。当初不是很在意,后来才知道,软件工程师居然是云暮寒。

在君悦取了车,他一路上开得飞快。到了十字路口,抓拍违章的摄像头闪光灯亮了几下,侧面一辆大卡车笔直朝他冲了过来,大卡车把喇叭按得劈啪地响,听来嘈杂刺耳。一时间,他有些失神,居然忘记了打方向避开。

刹车声仿佛指甲抓过玻璃般令人毛骨悚然,卡车疯狂地打着转向,虽然没有直接撞上他,但车尾却将他的车扫了出去。保时捷一下失了方向,在路边转了几圈后,狠狠地撞上了路边的绿化带。安全带勒得陆韶迟的肋骨撕裂般地痛,他听到耳边爆炸般的声响,安全气囊重重地弹开,巨大的冲力仿佛一座山般砸在他身上,喉头有腥甜的液体涌出,他努力地睁眼,可眼前却只有白茫茫地一片。

“以陌,你要相信,只有你离开我,而我,永远不会先离开。无论生死,我都会做最后走的那一个。”

耳朵里嗡嗡做响,可他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样坚定地承诺,永远不做第一个离开的。生死一线,眼前猛然闪过的,是以陌。她笑咪咪地望着他,嘟着嘴巴,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像一个熟透了的大苹果。

稻根藤鹿,稻根藤鹿。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叽叽喳喳地如同夏日里的知了。他笑着说他听到了,可她却依旧不肯停下来。稻根藤鹿,稻根藤鹿地喊。她望着他,眼中逐渐有了泪,声音也越来越空洞。稻根藤鹿,她喊得那样不舍,他听出了诀别的意味。恐惧在他身边凝聚,他抓着她的手,生怕她会离开。他明白那种恐慌来自何处,就好象小时候奶奶去世时,也是这样喊着他,韶迟,韶迟,那样坚持地唤他的名,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稻根藤鹿,稻根藤鹿。

一遍又一遍,如同梦呓。她轻声唤他,声音却越来越远。他无能为力,左边胸口,是锥心的疼。

“DoctorLu.DoctorLu.你能听到吗?”眼前逐渐有了光亮,看到的,却不是以陌。他的意识逐渐恢复了清醒,记得自己闯了红灯,撞上了卡车。这里应该是云泽医院,正在给他做检查的医生曾经是他的下属,现在他却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布。

“您出了车祸,昏迷了三天。我们给您做了全身检查,具体的报告下午才能出来。目前来看,您昏迷主要是脑部受了震荡,那个…那个其他的身体机能,那个…”年轻的医生查阅起了记录。

“报告出来直接给我看就行了。这段时间,就你们在这里?”

“是的,您送急症的时候可把院长吓坏了,特地吩咐要为您安排特护病房。”

“恩,你说我昏迷了三天?你把这三天心外科病人病情变化情况给我,我现在去心外科住院部看下。”

“不行,您还要观察,不适合下床走动。陆主任,您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别急着上班。”年轻的医生擦了擦汗,陆韶迟果然是铁人转世。

“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你知道不知道心外科的病人每天都可能出现意外,我应该只是轻微骨折,没什么问题。”他支吾的态度让陆韶迟有些疑心,他出车祸后送的是自己的医院,这事医院里上上下下肯定都议论开了,以陌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他睁开眼,却看不到她?

在梦里,他听见她喊他的名字,真的只是幻觉?

第二十五章 微光森林 (一)

透过阳光班驳的窗台看玻璃外的天空,蔚蓝澄澈,恍若咫尺。病房里暖气开得十足,干燥的空气,仿佛随时都能碎裂成粉末。窗前立着的女孩,对着阳光举起了手,光线从指缝中流出来。女孩出神地看着手掌,陆韶迟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寸寸地跃过指骨上清晰繁复的纹路,跃过圆润的指关节,然后落在了无名指间。箔金镶钻指环,复古的镂刻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以陌。”陆韶迟扶着门轻声唤道,因为车祸的原因,他的腿目前行走不是很方便,说话的时候,头会眩晕。

“韶迟。”女孩转身,隐藏在黑暗里的侧脸逐渐明亮起来。但陆韶迟却感觉心一寸寸地暗了下去,暗到绝望。精致的瓜子脸,如画眉目,唇红齿白,那样健康的气色,面前的女人,不是以陌。

“戒指怎么会在你这里?”那是他送给以陌的戒指,上面的每一笔花纹都刻在他心里。隐藏在纹理间皇冠图形的是他亲笔画出的“L♡M”,那是专属他们的。可现在,它却出现在别人手里。他在以陌的病房,找不到以陌。昏迷中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袭来,暖气十足的房间,他感觉异常的冰冷,从后背隔着皮肉,一直冷到了心底。

“你还玩神秘啊,这不是你预备给我的礼物吗?你的伤怎么样了?肖阿姨说你出了车祸,吓得我一夜没睡,一早就飞回国。有没有很感动,不过好在你有良心,知道送我这个戒指,也不枉我辛苦一场。话说回来,这枚戒指真的像为我量身定做的,M,莫欣颜,老实交代,你设计了多久?”莫欣颜笑咪咪地端详着手中的戒指,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这枚戒指我设计了两年,M不是莫欣颜,是安以陌,我的未婚妻。从和她交往开始,我就在等那么一天,把戒指戴到她手上,向她求婚。所以,请你还给我。”陆韶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果不是长期的克制让他学会了隐藏情绪,现在他绝对不可能平静地站在这里和她对话。

“安…以陌?”莫欣颜呆滞了一下,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笑容在她脸上瞬间冻结,慢慢地,唇间溢苦色来。

“你说这戒指不是给我的?你说它,它是给什么安以陌的?”莫欣颜咬着唇,声音有些颤抖。

“是。”

“为什么,陆韶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韶迟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心里很乱,以陌一定出事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越来越强烈,她去哪了?她的手机早就丢了,现在该如何找到她?

“不明白?你知道不知道,肖阿姨把这份礼物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等这一天,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觉得,我放弃一切回国是值得的。谁知道,真的是我太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陆家是我这种女孩子高攀不上的。但我天真得以为你们不会那么市侩,不会介意身份和背景。我太相信爱情,我相信你会像以前一样坚持,无论肖阿姨多么反对,也会坚持和我一起。我以为真爱可以跨越一切,我努力地学医,努力到仁心工作。可是我没想到,我在努力的时候,你放弃了,和其他女人订婚了。”

她狠狠地取下钻节,丢在陆韶迟身上。

“十二克拉的钻戒,那么重,我戴不起。你拿去哄那些名媛贵族小姐们吧。”

“欣颜,我想你误会了。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过爱情。”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就算你想娶别人,你一句话就可以。你怎么可以把我们过去抹杀掉?如果不是爱情,为什么以前要对我这么好。肖阿姨为了分开我们,还故意把我送去美国培训,你现在告诉我,我们以前没什么,是误会!”

“我不认为对朋友体贴有什么不对,欣颜,你配得起更好的。”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以为阿姨催我回国,把戒指给我是她肯接受我了。没想到她是想用这个方式羞辱我,让你亲口令我死心。我早该料到,我一个教书匠的孩子,凭什么要求别人的爱。”

“欣颜,即便我不爱你,但你依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因此,就否定掉自己获得幸福的权利。我说过,你配得上更好的。”

莫欣颜抬头,她从陆韶迟的眼中读不出一丝敷衍。他的眼神毫不躲闪,直接坦白。是的,他不爱她,不爱得光明磊落。这让她更加的可悲,陆韶迟,为什么你要这样坦荡,不给她半点奢望的余地。

“欣颜,世界上不仅仅只有一个陆韶迟。感情也不仅仅只有爱情,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出来,谁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吗?”说完这句话,韶迟转身就往外走,他走得太急,受伤的腿让他的脚步不稳,有些趔趄。妈妈一定知道以陌的下落,他昏迷的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走得太快,脚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白色的纱布外露出点点猩红,触目惊心。嶙峋的面孔微微泛白,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里有块地方比伤口更痛。那种疼痛,叫失去。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的那一刹那,他已经耗尽了所有耐性。

“以陌在哪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得不带半丝温度,如果站在面前的不是自己的母亲,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受伤了就不要到处乱走,你自己也是医生,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肖仁心上前一步,扶起了他。

“以陌,她在哪里?”站在面前的是他的母亲,无论她做什么,他只能承受,不能责怪。

“她有手有脚,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

“戒指,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她还给我了,也许她自己也知道配不上它。或者,她突然不想陪你玩下去了。韶迟,我知道以前我是干涉你太多了,这次小颜回来,你多陪陪她。我以后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肖仁心有些不耐烦,她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为什么把她找回来,为什么把我送给以陌的戒指给她?你以前,不是很讨厌我们走得太近的吗?现在,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谁说我讨厌小颜了,我讨厌她当初怎么会送她去美国呢?她爸爸是我们医院的得力干将,也是你的授业恩师,我怎么可能讨厌她。你以为,个个女人都像那个安以陌一样龌龊吗?”

“做这么多你不累吗?无论如何,以陌没人可以替代。就算其他人再好,对我来说,那都是‘别人’,不是她。”

“你非要和我吵么?韶迟,你不是青春叛逆期了,你需要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吗?你只要冷静想想,那个安以陌是什么背景,爸爸是个受贿被革职的记者,自己是个做过援助交际的女人,而且她还干出盗窃医院机密资料的事情来。别说是我,换任何一个妈妈都不会接受自己的儿子找个这样的媳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势利,以为我是门户之见。如今只要你带任何一个背景清白的女孩子回家,我都不会反对,可你偏偏喜欢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你让我情何以堪?”

“到底是以陌人尽可夫,还是你对她有偏见。你对她做过些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讨厌她?”

“你胡说什么,我以前根本不认识安以陌,怎么…怎么可能对她有偏见。”听见儿子的质问,肖仁心脸色大变,言辞都变得闪烁起来。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陆韶迟有些疑心,难道以陌以前的事情,真的和自己的母亲有关?

“我最后问一句,以陌在哪里?”

“我不跟你说这个话题,晚上约了莫家的人吃饭,你和小颜早点到,你伤没好,不能开车,我让司机送你过去。”肖仁心语气软了几分。

“以陌在什么地方,她是不是出事了?”

“莫教授待你如亲生儿子,晚上想请你一起吃顿饭,你都不肯么?那个女人有那么重要么?”

“我一定会去看莫教授,不过是带以陌一起去拜访他。我谢谢你帮我拿回了戒指,我还欠以陌一个慎重正式的求婚。你不肯告诉我以陌在什么地方,我去问陈楚洋。”

“陈楚洋不在云泽。”

“不可能,欣颜回来,楚洋绝不可能这个时候离开。”

“是我把他派走了。我不知道你们三个搞什么,他去北京封闭式培训了,不可能接你电话。”

“那我去北京找他。”

陆韶迟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门口的莫欣颜。她呆呆地望着他,神色如同将落的暮照般漂浮。他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她应该已经听到了他的话,也许她会受伤,会难过,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不习惯暧昧的摇摆,坚定的拒绝,有时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走廊里,陆韶迟边走,边将缠在手上的绷带一圈圈地解开,随手丢弃在垃圾筒里。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拉开衣柜,随便拿了套衣服就换上。外套勾动伤口的时候,他眉头皱了一下。

“小刘吗?我陆韶迟,替我订今晚飞北京的机票,越早越好。”

 

第二十五章 微光森林 (二)

飞机起飞的时候,陆韶迟烦躁的心渐渐的平静下来。想起肖仁心愤怒的眼神、莫欣颜受伤的表情,他有些无奈,原来自己并不是一潭死水,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他方寸大乱,风度尽失。以往,并不是和母亲没有过冲突,他或妥协或漠视,总能够将事情不露痕迹泰然处置。他一声冷笑,陆家的人都极爱面子,他也不例外。今日肖仁心将莫欣颜带到他面前,将往事一件件扯出来撕破脸质问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她的间隙已经这么深。从前的老成持重,从前的骄傲从容,不过都是幻想。原来,以前的和睦相处,并不是因为他的处理方式有多么的精彩完美,而是因为这个世界大多数人习惯了粉饰太平。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如以陌一般,爱恨都写在脸上,固执地拒绝长大,拒绝一切的世故。正因为如此,她不懂得奉承,即便是索求什么,也只知道孩子气般撒娇讨好。这样的女孩,肖仁心又怎么入得了眼?这样的女孩,他又如何放得开手?

几乎是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失去了撒娇的资格。从小的教育,让他时刻提醒自己是陆家人,自重自强,不可示弱半分。父亲母亲,不是承欢的对象,而是仰望的权威。他们需要的不是调皮闯祸的孩子,而是一个可以让他们骄傲自豪的陆韶迟。而他拥有的,绝不是宠爱惯溺,而是那样近乎苛刻地教育培养。当以陌可怜巴巴地举着要饭的牌子,拉着他衣角时,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同样可悲的自己。他喜欢她孩童式的算计,不舍得揭穿,喜欢她撒娇无赖的霸道,不忍心拒绝。他一味的宠溺,只因为贪恋她的依赖。他就好象一条从小就失去同伴的鱼,逆流而去,即便再如何高高在上,对那生而或缺的亲密却有着天生的渴望。

他轻轻地靠向坐垫,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她一蹦一跳地窜到自己面前,喊他“稻根藤鹿”。还记得刚拍拖的时候,她第一次去他的公寓。她站在衣橱边,把他的西装拿出来,小鼻子凑到领口闻。然后装出妒妇般滑稽的表情不怀好意地说,好象有香水的味道哦。他使坏般地将衣服扑簌抖动,细小的尘埃浮了起来,她皱着眉头连连几声哈啾。陆韶迟,这件西装你多久没穿了,她捏着鼻子问。他笑着取笑她,买回来一直没机会穿,还能闻到香水味,真是狗狗的鼻子。她叉着腰说,衣服买来不穿,都快被虫子咬出洞来了,陆韶迟,你就这么打理这些的么。他清楚记得自己那时候是如何回答的,他说,没办法,谁叫他家缺一个替他打理的女主人呢。

原来,那么早开始,他就想和她过一辈子的。其实她不会照顾人,煮饭能把饭煮焦,烧菜能把菜烧糊,洗衣服的时候要拿着说明书来操作洗衣机,洗碗的时候会不小心把碗摔烂把手割破。她甚至不会照顾自己,会忘记吃药,会不小心吃到过期的药,会突然晕倒,太多的,他都不敢去想。这一次,以陌不告而别,让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