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或毫不客气地将明媚的手臂扯开,她用力过大,明媚被她推搡着踉跄了下,“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人话,都说了不认识你了!”

艾米莉扶住明媚,将她护在身后,瞪着许或就是一句吼:“靠!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呀!”

“是她自己纠缠不清,”许或冷冷瞪回去,嘴角挑起一抹嘲讽:“是不是你们海大的人都一个样,见了我们岛大的人就死皮赖脸地追着跑呀!”

艾米莉自然知道她话中所指,这个女人可真贱呐,刚刚还喝着路亚的酒回头就这样子埋汰人,艾米莉的怒气蹭蹭蹭地涌上太阳穴,跳起来作势要开骂,却被明媚一把拽住,她回头,见明媚神色哀伤地望着她,她所有的怒气一下子就焉了。

“许或,走吧。”一直沉默的洛河开口说道。

他的摩托车就停在路边,他取下安全帽给许或扣上,细心温柔的模样再次刺痛了明媚的心,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道:“我是你的小太阳啊,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昏黄路灯下,洛河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下,只有抱着他腰身的许或感觉到了。但他依旧没有转身,发动引擎,车子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明媚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双眼失神。艾米莉抱着她的手臂,担忧地问:“宝贝儿,你没事吧?”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

艾米莉蹙眉想了一会,才忽然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惊叫了一声:“天呐,他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小竹马吗?靠!很帅呀!不过,他似乎有了新欢呀…”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明媚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思绪早就飘出了好远,好远…

明媚一直记得初次见到洛河时的情景,那年她还只有七岁,他九岁。

那个暑假外婆忽然加入了基督教,每天下午都去附近的教堂做弥撒,同时帮神父做事,所以明媚终于可以不用被关在家里做作业或者看电视了,她兴奋地跑去找巷子里的一群同龄孩子,试图加入他们的游戏,可却遭到了拒绝。小孩子的世界同成年人一样,对忽如其来的外人总是诸多排挤,更何况,那些孩子被自己的妈妈告诫过,离明媚远一点,说她克母,是个灾星,还说她没有爸爸,是野种。小孩子其实并不懂得克母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妈妈不让一起玩的人,都是坏人。所以每次看见明媚跟过来,就让她快走开,或者换地方玩,有的时候大一点的孩子甚至会将她推倒在地上,其他人就围着她拍手大笑。

明媚懂事早,自然看得懂他们眼中的嫌弃,不是不难过的,但无论他们怎么赶她或者欺负她,她始终都笑着。因为外婆告诉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要微笑,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也不会那么难过。

洛河来到仓米巷的那个下午,正好在巷子里遇见一群小孩子在欺负明媚,他们将弹珠弹进了一个狭窄的臭水沟里,没有人愿意去捡,领头的指着不远处的明媚说:“想加入我们吗?那你把弹珠捡上来,我们就让你加入。”

明媚欣喜点头,趴在地上便伸手去捡,可那个沟有点深,她短短的手臂压根就不够用,她回头为难地说:“够不着。”

“你真没用,再趴下去一点啦。”领头的孩子满脸鄙视,他想了想,伸手拽住明媚的手臂:“你下去吧,我抓着你。”他哪里是真心想她加入,在明媚身体再趴下去一点时,他忽然松开手,“啪”地一声响,她重心不稳,整个身体就掉了下去,可那个沟很狭窄,人又掉不下去,头卡在沟里,双脚竖起,明媚哇哇大叫。

一群孩子指着她乐翻了天,一边骂着笨死了笨死了。

洛河的爸爸带着他正好经过那里,洛父慌忙将明媚抱上来,劈头就骂了那几个孩子,他们见来了大人,一哄而散。

明媚的脸颊有好几处都擦破了皮,鲜血浸了出来,可她竟然没有哭,只是有点吓着了,脸色苍白。但她依旧很有礼貌地对洛父说谢谢,然后竟然恳求他说:“叔叔,你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外婆或者他们的妈妈好吗?”

洛父惊讶:“为什么?”一般小孩子受了欺负,都会抢着向大人告状的。

“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以后都不会带我一起玩了。”明媚低了低头,神色黯淡。

洛父摸了摸她的头,爱怜地说:“好,叔叔答应你。”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给她,“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明媚,今年七岁。”她接过苹果。

洛父转身招呼身后的洛河过来,“明媚,这是洛河哥哥,他以后住在这里,如果没有人跟你玩,你可以找他一起玩。”

“真的吗?”明媚的眼神立即亮了亮,冲一脸不情愿的洛河露出一个笑容。

“笨死了!谁要跟她玩!”洛河挣脱爸爸的手,没好气地说道。他心情很不好,因为爸爸要跟着工程队去外地了,那里荒山野岭的没有学校,所以要把他寄放在舅舅家里,并且还不知道要去多久。

明媚却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恶声恶气,甜甜地叫了一句:“洛河哥哥好。”

洛河瞪了她一眼,转身跑了。

那之后,明媚没有再去找那群爱欺负她的小孩子,而是每个下午都跑到洛河舅舅家楼下,站在老槐树下扯开嗓子大声喊:“洛河哥哥,下来玩呀。”楼上敞开的窗户里,有人探出头往下望,但不是洛河,是大他一岁的小表哥祝骏。明媚停了停,又接着大声喊。

正是最热的八月份,很快,她便喊得满头大汗了,可依旧孜孜不倦,见不到洛河不死心。

祝骏凑到趴在客厅茶几上纹丝不动写着作业的洛河面前笑嘻嘻地说:“你小媳妇又来了!”

“她不是我小媳妇!”洛河气得脸通红,恨不得揍祝骏一顿,但他不能,爸爸离开时说了的,要听舅妈的话,不要跟表哥打架。

“她就是!”

“她不是!”

“就是!”

“说了不是啦!”洛河终于忍不住地将笔“啪”地拍在桌子上,满脸怒气地瞪着祝骏,祝骏缩了缩肩膀,但依旧仰着头趾高气扬地说道:“那你让她别喊了,吵死人了,我还要写作业的!”

见洛河终于下楼来,明媚很开心地跑过去,将手中已经握热了汗津津的苹果递过去,献宝似的说:“我特意挑了一个最大的…”

洛河伸手就将那只苹果打落在地,恶狠狠地说道:“你以后不要再在下面喊我,我是不会跟你一起玩的,笨蛋!”

明媚嘴边的笑容僵住,但很快又恢复了,弯腰捡起滚了好远的苹果,“可是,你爸爸说了,你刚刚到这个地方一定会很害怕的,让我找你玩呀。”

“不要提我爸爸!”说完,他转身上了楼。

但很快洛河发现,他的警告一点用处都没有,虽然明媚不再在楼下喊他的名字,却依旧每天下午都到那棵大槐树下蹲点,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带一把小扇子,一边煽风一边仰着头眼巴巴地望向三楼的窗户,一直等到日落时分,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

那些天,洛河不敢出门,躲在窗后望着她渐行渐远的瘦削背影,心里直骂,真是笨蛋笨蛋大笨蛋。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固执的笨蛋。

这样过了快一个月,洛河实在忍受不了祝骏每次的调侃,索性将作业本一摔,再次下楼去找明媚。

明媚见到他,眼睛立即变得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笑望着他。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玩?”洛河问她。

明媚飞快地点头。

“好,我们走。”

他沿着巷子一路往外走,走得很快很急,明媚吃力地跟着,出了巷子,又沿着街道走了很远。烈日暴晒,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明媚很渴,她跑上去拉了拉洛河的衣角:“洛河哥哥,我想喝水。”

“没有水!”洛河头也不回地说道。

“洛河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别问这么多,不想去你就回去吧。”

“洛河哥哥,还有多远啊?”

“你真啰嗦!”

明媚乖乖地闭嘴跟上,她又累又渴,头也有点昏,他们已经暴走了好远好远,但她心里却觉得有点小开心,因为,他终于肯理自己了。

又走了很久,他们终于来到了海滩边,被凉爽的海风一吹,明媚感觉清醒了一点,洛河站在岸堤边望了望下面一米高的沙滩,他嘴角扯出一抹恶作剧的坏笑,指着沙滩对明媚说:“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吧。”

明媚有点胆怯地缩缩肩膀,指着旁边的阶梯:“我们可以走那边呀。”

“不跳算了,我走了。”

“我跳我跳!”明媚立即说。

她望了望下面,又望了望洛河,见他偏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咬了咬牙,闭着眼睛纵身便往下面跳去,“噗通”一声响,洛河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尖叫声,然后明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这下子,他才开始慌乱,他原本只是想要好好地捉弄一下她的,带着她在烈日下暴走,不让她喝水,用跳高来吓唬她。一般小女生都很怕高,他以为她会打退堂鼓,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跳了下去…

这时沙滩周围的人都纷纷围拢过来,将地上的明媚抱起来。她已经晕了过去,额头上鲜血直流,是跳下去的时候磕到了一块石子上。

洛河躲在人群后,望着明媚惨白的脸,吓得手都抖了起来,模模糊糊地他听到有人在拨120…

明媚是因为中暑的昏眩导致跳下去时摔在了石头上,额头缝了四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才回家。外婆终于意识到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是件极为不安全的事,在她出院后索性和她一起带去了教堂,明媚坐在一群做弥撒的信徒中昏昏欲睡,正迷糊中,忽然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她迷蒙转头,发觉竟然是好多天不见的洛河,她刚想开口,却被洛河捂着嘴巴偷偷拉出了教堂。

“你没事真是太好啦,如果我没有晕倒就好了,我就可以告诉你,那个沙滩可真高呀,你千万不要跳!”洛河没想到她一开口不是责骂他竟然是这句。不知道为什么,鼻头忽然酸酸的,他偏了偏头,再回头时撇着嘴骂道:“你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呵呵呵。”明媚只知道傻笑,笑的时候牵动还没有痊愈的伤口,又龇牙咧嘴起来。

“还很痛吗?”洛河闷声问。

明媚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不痛啦。”

“给你!”他忽然粗鲁地抓过她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七彩糖果,全部塞在了明媚的手心里。

“哇,都给我吗?”明媚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我爸爸走的时候塞给我的。”洛河答非所问。

“你一定很想你爸爸吧?”明媚双手紧紧捏着那些糖果,想要剥一颗放嘴里,可她又舍不得。

洛河没有做声。

洛河离开的时候,明媚忽然忐忑地开口问道:“你以后可不可以还跟我一起玩啊?”

洛河顿了顿,没有回头,过了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洛河哥哥,你最好啦!”明媚欢快地大喊起来,她没有看到,背对着她的洛河,嘴角也荡漾开一抹笑,那是他来到舅舅家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很久之后,他问过她,为什么那么固执地非要拉着他一起玩。她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巷子里的小孩子们都很避讳我,而你呢,是新来的,我想啊,或许你会跟我玩呢。所以,我才缠着你呀。你一定不明白,没有一个朋友的感觉有多么糟糕。”

洛河不禁心酸,他确实是她十四岁之前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洛河在舅舅家的日子一直都不太好过,寄人篱下的辛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说话不敢大声,吃饭动静不敢太大,晚上上完晚自习回来,从进门开始便脱掉鞋子拿在手中,像猫一样轻巧地走路,缩手缩脚。明明是拿爸爸给的生活费,可伸手向舅妈要的时候,就像是乞讨。可再怎么不好过,也没有办法,十几岁的男孩子,别无去处。

那些年他的爸爸随着建筑工程队五湖四海地辗转,甚至连过年的时候都回不来,唯一的联系便是每个月往舅舅家打生活费时短短几分钟的通话,他从最初的浓浓期待到最后的失望。

他在仓米巷的七年黯淡时光中,唯一的光亮与温暖就是那个叫做明媚的女孩子。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能够笑嘻嘻的,好像没有一点烦恼似的。摔倒了自己爬起来,眼泪都不掉;手指流血了,放进嘴巴里狠狠吸掉;给她一颗糖果,她开心得像是手捧珍宝;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理她,她却像个牛皮糖似的粘在他身边讲各种各样并不太好笑的笑话或者扮鬼脸耍宝逗他开心。

有一次,舅妈丢了三百块钱,一口咬定是洛河偷了,在他坚决否认之下,舅妈盛怒之下打了他两巴掌。那是他第一次负气离开舅舅家,在外面游荡了一天,从清早开始他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到了天黑,饿得快要虚脱了,但强烈的自尊心令他强自撑着。夜一点点深了,十二月的气温很低,他坐在巷子最尽头的一栋废弃的楼房后面,抱紧双臂,又饿又冷。就在那个时候,一束光照在他身上,明媚担忧的脸在光影中松弛下来,叹口气,“我找了你整整一个下午了!”她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剥了强塞进他嘴里,“我相信你。”她下午去找他的时候,从他舅妈的骂骂咧咧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洛河“嗤”一声笑了,“你相信我,你凭什么相信我?”

明媚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就凭你是洛河。”

洛河怔怔地望着她良久,十二岁的她,脸上还带着分明的稚气,此刻的神色却是那么郑重其事,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坚持与倔强,容不得人不相信。

那一刻,他心里像是被注入一道灿烂骄阳,将他这一整天的委屈、伤心、愤怒一点一点拨开、驱散。

“小太阳。”他不禁喃喃说道。

“什么?”明媚没有听清楚。

“我说你笨蛋!”

“你才笨蛋呢!臭洛河,你干嘛老是欺负我!”

“因为我喜欢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习惯真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毒药,一旦染上,便再也戒不掉。

洛河升上初中后,整个人仿佛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沉默寡言的好学生忽然变成了老师眼中热爱打架惹事的问题少年,但他的成绩依旧好,每次都稳坐年级前三,这令老师更加头疼。

明媚第一次见他与人大打出手是在她刚刚升入他所在的初中不久后的一个傍晚。

放学后她去找他一起回家,却被他的同学幸灾乐祸地告知,你找洛河呀?在学校后面巷子里与一群人单挑呢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吓得她撒腿便往外跑,经过楼梯间时她还不忘顺手操起一把大拖把,惹得来往的同学纷纷侧目。

赶到时,洛河正被几个人团团围在中央,他嘴角淌下的血迹刺得明媚心脏突突地跳。她想也没想,抡起拖把便不顾一切地往那几个男生身上一通乱砸,场面一下子变得特别混乱,那些人晃过神来时,轻而易举就将明媚手中的拖把抢过来扔掉,拎小鸡似的将她拎起来,再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脸颊擦在水泥地板上,眼冒金星,钻心地痛,但她依旧不管不顾地爬起来,试图再加入混战,却被洛河一把拽住。他蹙眉看了眼她摔得鼻青眼肿的脸,再转头望向那几个男生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左手覆住明媚的眼睛,右手迅疾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对准为首的那个男生的额头狠狠一砸,鲜血直流中,他拉着明媚不要命地狂奔起来,身后追过来的脚步声与叫嚣声此起彼伏,明媚却不怕死地兴奋得大喊大叫,来呀来呀,来追我们呀!洛河真是又好笑又好气,紧紧拽住她的手,更加疾速地在黄昏落日下狂奔。

到了人群拥挤的大马路上,想要甩掉几个人便轻而易举了。

他们终于停下来,靠在一个店铺的后门上大口喘气,明媚为终于甩脱了追踪者而哈哈大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龇牙咧嘴着倒吸气。

洛河板着脸恶狠狠地教训她:“你没脑子的呀,就那么冲过来,找死吗!”

“那也总比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强呀!”她不服气地顶撞回去,又伸手指着他嘴角的伤口,心疼地问:“痛不痛呀?”

“笨死了!”洛河绷着的脸瞬间就松弛下来,索性转过身不理她。

两个人找了个小诊所买了点擦伤药处理完伤口后,没有立即回家,这个样子回去,只怕又会被舅妈没完没了一通训斥,明媚外婆那一关,也不好交代,他们决定等夜深了再回家。

在小店里吃面条的时候,洛河闷声问明媚:“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打架?”

明媚一边吸着面条,一边想也没想地回答:“虽然我不喜欢暴力,但那个人是你的话,一定是他们该打!”

洛河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说辞似乎通通没了用处。她喜欢他到无原则地维护,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对的。

“不过呀,以后如果你要跟人打架,记得带上我呀。”

“带上你干吗?送死吗?”

“笨,我可以帮你放风啊!”明媚笑嘻嘻,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你要杀人,我帮你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