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中捻着一片翠绿的竹叶,身着素白衣裙伫立在竹林间,凝视满目苍翠,斜晖脉脉,浅红铺洒着一色碧绿平静而深渊的竹林。轻抬手臂,叶置唇便,吹奏起多年未再吹起的未央歌。

斜晖脉脉,衣袂飘然,风卷发梢,清寒渐起。

曲调随风而低缓,沉远而平旷,似在耳边,却又远在天便,飘渺而无踪。

曲到高潮,一声响彻九霄的笛音乍起,声势直逼而来,霸气中仿若金戈铁马便在眼前。相较于那恢宏的笛音,我倒是刻意压下曲调,以轻缓丝柔的曲音配合于他。

一刚一柔,配合起来却是天衣无缝。

曲罢,收音,回首。

那个依旧高雅出尘,一身青衣华袍的男子迎风绝立,手执铁笛,信步走来。

他问:“这儿住的还习惯?”

我笑答:“既来之则安之。”

他嘴角淡淡的勾了勾:“你倒挺能看开……不过,这样冲动的你并不像我所认识的未央。”

听他提起辕羲九,我的笑容立刻僵了下来:“你知道辕羲九在我心里的地位。”

莫攸然倒是了然一笑:“我一直都知道。”

突然间我沉默了下来,心情渐渐低落:“你恨王上?”

“你说呢?”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对上他那双依旧冷淡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我冷冷的吐出一个字:“恨。”

他却突然笑了,笑的风雅犹绝,依稀不像我曾熟识的莫攸然,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野心。这真的是我所认识的莫攸然?

笑声渐止,阴鸷凌厉的目光直勾勾的注视到我的眼底:“恨到想要杀了他么?”

内心咯噔一下,静待他的下文。

“告诉我,是否恨到想要杀他?”他一句句的紧逼,我却仍旧不言不语。眉峰一挑,“不敢说吗?我知道你对他一直都心存利用,而今他那样对待辕羲九的尸体,你自是恨到想要杀他。”

“莫攸然果然很了解我。”深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冷冷凝目看他。

“相处七年,未央的性格我很了解。”他的脸上无不充斥着自信,而我则是冷笑一声:“未央听说,华莲是你举荐进宫为圣女的。”

“满朝皆知。”

“那你可知她在我封后那日对我说过什么?”

“略知一二。”

“你与华莲圣女什么关系,她竟知晓我的身份。”

“萍水相逢。”

“莫攸然!”对于他的敷衍了事,我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分,有些恼怒。

他上前一步,铁笛轻点我的眉心,用一阵蛊惑的音调对我说:“如此骄傲的未央绝对不会想一辈子都待在夷苑,只有我可以带你脱离此处,还能帮你报仇。”

他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令我诧异,怔忡的上下打量他许久,疑虑渐起,蓦然出声:“为何?你已为碧若报仇了不是吗?”

“还有壁天裔。”

“壁天裔杀她只为报父仇!况且,你与夜鸢联手完全有实力对付壁天裔。”

我的话换来莫攸然嗤鼻一笑,顿时我了然:“原来为碧若报仇只是一个幌子,野心最大的人,其实是你!”

“噢?怎么说?”他将点于我眉心的铁笛收回,颇有兴趣的问。

“或许曾经你是为了帮碧若报仇而对付涟漪与夜宣,而今时不同往日,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夜鸢最信任的丞相。楚寰,官拜正一品大将军,手握十万兵权。你们二人控制了大半个朝廷,有这样的野心很平常。”我喃喃吟念着,内心似乎被什么深深触动了一下,“原来,权利真的能让人失控呢。就连一向清高的你……可未央也与你一样,最大的便是野心。”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淡雅的笑,*之态令人着迷。

“让未央猜猜莫攸然此次要我为你做何事。”我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眼波一转,“重新回到壁天裔的身边,完成我最初的使命,做他的皇后。”

他目光闪出赞赏之色:“从第一眼见到辕慕雪之时,便知道你不平凡。经过我七年的调教,你愈发聪慧了。”

“可如今的未央要用什么身份到壁天裔的身边?或者说……未央还有什么资格做他的皇后?”

“这个我自有计较。待时机成熟后,我便会送你入南国。但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安心待在夷苑,安抚楚寰。” 嘴角的笑意依旧,却是令我心惊,看他的眼神,似乎早已将一切预料好,所以的事皆在他的掌握中。

听他突然提起楚寰,我疑惑的问:“安抚楚寰?”

他不答我的话,我虽疑惑却也不再询问,因为他的表情告诉我,关于楚寰他不会透露任何。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心思告诉夜鸢?”

“没有十足的把握,你认为我会站在你面前与你谈条件,摊牌吗?”

捻于指尖的竹叶倏然划落,在空中翻转几圈,最后静静的躺在脚边。

◇◆◇◇◆◇◇◆◇

当夜,楚寰一身黑衣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的屋里,还是骇了我一跳。

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神,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看清了他的侧影,没来得及说话,他便揽着我的肩,以轻功领我飞跃出窗。

冷露凝香,风势微急,寒烟白。

也不知他将我带到夷苑的哪个地方,只觉僻静幽深,荆木荒凉。晚露早已湿了我的鬓角,滴滴露珠沾染其上,手脚已是冰凉僵硬。

“听师傅说,你答应了。”面对着我,沉声问。

“是。”我承认。

他却突然沉默下来,半晌,他背过身:“不论师傅对你说过什么,楚寰今夜只是想与你说个故事。”

他那僵直孤寂的背影在月光的普照之下显得格外沧桑,我的心也渐渐沉下,孤立风中,等待着他说那个属于他的故事。

“我叫,皇甫少寰。”

皇甫,少寰?

我先是莫名的呆滞了片刻一时并没有反映过来,脑海中还在思绪着皇甫少寰四个字。

皇甫?

难道他是……

“那年,壁岚风元帅之死引发朝廷内乱,不久后旷世三将联手夺了皇甫家的江山。那时我才十二岁,躲在柜子里亲眼看见母妃血溅大殿,满目的猩红笼罩着整个寝宫。直到一个温雅如玉的男子拉开柜子,问:为何不哭。我不说话,只是紧紧握拳,带着仇恨的目光盯着他,丝毫没有恐惧。男子突然笑了,对我说:太子殿下,一条路,惨死壁家军手下,另一条路,跟着我走,帮你报仇。”

“而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条路,因为我要杀了旷世三将,为父皇母后报仇雪恨。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子名叫莫攸然,也是旷世三将之一。”

因他的话,我彻底震撼住,从来没有想过,一向冷漠的楚寰在今夜会对我说说出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曾对楚寰的身份有诸多的猜测,可是皇甫少寰……我怎么都猜不到,莫攸然竟然会收养皇甫承的儿子。

突然间,我很佩服莫攸然的心计与手段,不愧为旷世三将中的“阴”。他不会放过所有能为他所利用的东西,只是他那张风雅出尘看似无害的脸掩饰了其真正的野心。

楚寰始终背对着我叙述着往事的一切,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注视到他那僵硬孤寂的背影,隐隐颤动。晚露同样湿了他那乌黑如墨的发,似为头顶覆上尘霜,莹莹晶亮。

“我的一切已如实相告,还满意吗?”

“原来你恨的人至始至终都是旷世三将,壁天裔为最。”

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你真的决定重新回到壁天裔身边吗?”

“难道你想阻止我吗?你与莫攸然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利用我对付壁天裔吗?”

楚寰不再说话,盯着我半晌,眼瞳中闪过一抹失望与黯然。却没有解释,只是静静的转身离去。

◇◆◇◇◆◇◇◆◇

不知不觉五月已过,初夏渐近,清爽暖和的风迎面袭来,万物欣欣向荣,翠绿的枝叶悬于枝头,迎风摇曳。满苑芬芳怡人,晓朦胧,百鸟啼鸣。

潋滟波光,落日芳草,渊静鱼跃,冷蕊红香。

近来寒暑不常,夜里忽冷忽热,有些闷燥。而楚寰这几个月时不时夜里会带着我隐入漫漫黑夜,教我剑术。但是他不许我舞剑,只是找了根细长的竹枝让我耍着玩,可我学剑术可不止是玩玩这么简单。

月上中天,我准时从后窗爬了出去,一路小跑至每夜练剑的地方,晚露清香甘爽,疏星密密麻麻布满夜空,如钻般,耀花了眼。我不禁仰头,观赏这寂静无声却又美妙璀璨的夜。

突然,一个缓缓上升至夜空的孔明灯闯入视线,我眨了眨眼,真的有孔明灯?心下不由一动,竟提步追逐而去,一路小跑,踩的满地青草沙沙作响。

也不知是我跑的太急没看清楚,还是来人跑的太快,我竟与人撞了个满怀,一个踉跄后退数步。

“大胆!竟敢冲撞如贵嫔。”一声尖锐的低喝让我抬头凝视面前的一主一仆,一名娇弱的妙龄少女摇摇欲坠的被身旁的婢女扶稳,目光中并无愠色,只是含着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

她一袭碧罗云锦长裙,簪玉环绕,白玉凝脂的肤色,微微上翘的樱桃红唇,配合这柳眉下那双温婉纯净的眸子,楚楚动人。

见我这样放肆的打量如贵嫔,那婢女脸色又沉了几分:“哪来的奴才如此不懂规矩,见了娘娘也不行礼。”

“白心。”如贵嫔低低打断她的声音,温柔如水的声音响遍周遭。

只见一阵火光逼近,被称作白心的婢女忙要拉着主子向后退:“娘娘小心……”

她却是孤立不动,侧首仰望逐渐飞近的孔明灯,一簇簇耀眼的火光将孔明灯上那龙飞凤舞的四句诗照的明亮入眼。我与如贵嫔并肩立在漫漫空寂的青屏之上,静静的注视。

只听得她缓缓念着上面的诗句:

思伊心乐又黯然,

急雪风快寒露冷。

帝业星辰乾坤定,

白头死生共携手。

而我则在心中默念着,手心微微颤动,喉头哽咽。

“这是王上的字迹……”如贵嫔嘴角勾起淡淡的笑,耳上垂挂的两个泪珠在她缓缓迎向空明灯时勾勒出幻美的弧度。

白心也小心的尾随,眼中黯然道:“这是王上与莲贵人放的孔明灯,为何偏偏要一路追逐,看到这上面的诗,岂不是徒增烦忧。”

“为何烦忧?”如贵嫔的侧影在我不远处,声音淡雅中还藏着一丝笑意。

白心张了张口却没出声,反倒是瞥了一眼不识趣的我,而我却神色不变,依旧望着孔明灯上的字。如贵嫔似乎察觉到我白心对我的防备,倒是会心道:“说罢,无妨。”

她撇了撇嘴:“您瞧瞧这诗,思伊却黯然,白头共携手。笔笔皆是王上对莲贵人的情,您看了能不忧伤?”

“没见此诗之前,本宫是忧伤,但见此诗后,本宫只是宽慰。”

“宽慰?”白心不解:“难道此诗非王上的手笔?”

“不,这是王上的手笔。”

“那……”

却见如贵嫔缓缓转身,目光从容的扫过我,再到白心的脸上,似乎看透一切般巧兮一笑:“据本宫所知,今日并非莲贵人生辰。”

我一惊,不由再次审视这位看似温婉的女子,却藏着一颗慧心。

白心倒是用茫然疑惑的目光看着她:“生辰?”

如贵嫔但笑却不言,将目光重新投放至我身上:“你是新进的妃嫔吗?”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一个躬身行礼道:“回贵嫔话,是奴才。”

“奴才?”她走近几步,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无害的目光打量起我来。“看这气质倒像是贵人家的孩子,是家道中落被迫进宫?”

“娘娘慧眼。”我低头瞅瞅自己一身素衣罗裙,在心中暗自一笑,换了谁都会这样误会的吧。

她一笑,却猛然咳了出声,白心忙上前为她顺气:“娘娘,外头风大,咱回宫去吧。”

却见她脸色苍白的勾了勾嘴角,俨然一个病美人,纤弱的让人止不住的去怜惜。

“花落人亡,谁人怜惜?”她轻扯着丝绢,捂着唇,眸中闪过悲哀的泪水。

闻她悲哀绝望的话语,我想到了她为了追逐孔明灯时焦急的身影,又想到她看见孔明灯上的诗竟犹自一笑的开怀,我不禁问:“娘娘这般感怀,是为帝王之爱?”

如贵嫔自嘲一笑:“帝王之爱何其悲哀。”

“在莲贵人之前,一直都是咱们娘娘最得王上宠爱,可自从那夜……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狐媚的手段,竟然使王上废去她的圣女封号,将她从那小小的采芳居接了出来,封为贵人。”白心说到此处亦是愤愤不平,恨的牙痒痒。

“听闻华莲圣女的美貌倾国倾城,王上恋她,自是理所当然。”我敛眼低语。

如贵嫔微微一叹:“倾国倾城又如何?外人看来,本宫确曾最得王上宠爱,可其中的心酸唯有自知。”顿了顿,她含着泪瞧了我一眼:“因为王上的眼中没有任何人,包括莲贵人。”

“娘娘怎知道?”我抬头,对上她那被月光照的白皙如纸的肌肤。

“因为王上看莲贵人的眼神同看本宫的眼神是一样的,眼中有我,心中却无我。” 这话说的肯定。

“娘娘为何要苦苦追寻帝王之爱,后宫佳丽一年一翻新,待到人老珠黄时,王上已不再记得你是谁。”不知为何,今夜的我多言了。或许是因她眼中时不时流露的悲伤而动容。

听我的话后,她竟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发髻上金钗交鸣。

我与白心皆静静的看着她笑,因为她那晶莹的泪滴已划落在脸颊上,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这个绝美的女子在那温柔的笑容之下竟藏着无尽的悲伤。

终于,她止住了笑,泪水却未止住。颤抖的问我:“你可知道废后未央皇后?”

我一愣,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我。

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的说:“在府上,我每天最爱听下人在我面前讲北国与南国之事,尤其是大王子夜鸢的事迹。记得第一次听到夜鸢这个名字是八岁,家仆兴冲冲的说,北国终于赢了场大胜仗,说大王子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必成大器。那时,我的心中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竟能单枪匹马直闯南军主帐,亲取大将首级。那两年来,北国子民天天谈论的是大王子如何英勇,如何败南军,而我的心中也早将他当成北国的英雄。

我每天都在盼望自己快点儿及笄,只要及笄了我就能让爹爹去求王上赐婚,可就在我还有三个月就能及笄之时,我听闻一个消息,大王子有了王妃,一个名叫未央的女子。我气愤,我伤心,我失望,我妒忌,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做他的王妃。

后来我听说那个王妃竟在大婚当日逃婚了,我是欣喜的,以为她一逃,大王子就会讨厌她,就会休了她。可是没有,当她再次回到鸢王府时,我听人说他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天作之合。其实那时候我还不死心,直到那一刻……那个轰动北国的消息:王上为了未央,打算空设后宫。

她何其幸运,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也不过如此呵,可她为何不珍惜这天下女子都羡慕不来的万千宠爱呢?”

说到此处,她已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天下女子都羡慕这万千宠爱吗?何其傻。”我别开眼,望着已飘落在草地上的孔明灯,怔怔的说:“娘娘不懂政治,更不懂……未央王后她承受着什么样的言论。空设后宫,威胁皇权。独享宠爱,祸国妖姬。”

音方落,才发觉自己今夜真的是多言了,忙福身:“奴才一时感慨妄议宫闱,娘娘恕罪。”

“不妨,本宫今夜不知怎的,竟能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聊这么久。满腹伤心吐出痛快多了。”她柔柔一笑,丝绢早已将脸颊上的泪水抹去:“本宫还真想见见那位废后。”

我忙道:“还是不见的好。”

“为何?”

“都已是废后,娘娘何苦再去纠缠,到头来,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她沉默,轻轻吐出一口气,转移了沉重的话题:“本宫与你聊了这么久,还不知你叫什么名?”

我说:“雪儿。”

她眼睛一亮:“雪儿?本宫名讳里也有个雪字,范雪如。”

凝视眼前这个又哭又笑的如贵嫔,我竟徒生羡慕,单纯无心计,纯洁的就像张白纸,丝毫没有主子样。这样的姑娘竟敢进宫为妃,她不怕那遍地的荆棘刺伤了她吗?但是她很聪明,并非空有美貌,相信假以时日在这宫中多多历练,又会是一个狠角色吧。

可一想到将来的她会变得世俗,我的心不由得沉重。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有谁能永远这样天真单纯?

与如贵嫔匆匆分别之后我才想起今夜楚寰要来教我练剑,拍拍额头暗骂自己竟与范雪如聊的忘了时辰,便一路小跑回到约好的地点。微微喘着气,目光扫过寂静的四周,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吹打在翠微劲草之上,簌簌有声。

一个黑色的身影正慵懒的倚靠在一棵松树杈之上,背影被溶溶月光笼罩,我走至树下仰头向上看着他:“等很久了吗?”

他不说话,手中拿着一块木头,也不知在削些什么,削的如此认真,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华莲圣女似乎很得宠。”看他沉默不语,我便靠着树干坐下,双手抱膝仰望天上那璀璨的繁星。

头顶传来轻轻削木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平缓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