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明信片投进邮局门外的邮筒里,他在路旁叫了一辆三轮车,坐着四处游览了一圈,下午去了海滩——还是热,太阳晒得他发昏。于是他早早的回了旅馆。如此又过了一夜,他起了个早,真往崂山去了。

他在崂山住了三四天,在这期间,他的明信片也已经抵达了段人凤眼前。

金玉郎在崂山里过清心寡欲的恬淡生活,段人凤这些天却是活得热闹,她爹那吃喝嫖赌四样长技,她除了不便去嫖之外,其余全施展了个痛快。这天中午她接到了金玉郎的明信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心中也说不出是有什么感想。段人龙见了,也走过来拿过明信片看了看——刚看到第一行字,他就嗤笑了一声:“龙?叫得够亲的。”

读完第二行字,他把明信片往桌上一丢:“没话找话。”

段人凤扫了那明信片一眼,想要把它收起来,可是当着哥哥的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出手:“也可能他就是实话实说。”

段人龙靠桌站着,拿起明信片又看了看。从来没谁这么亲密的叫过他“龙”,金玉郎是第一个。若是旁人忽然凑过来唤他一声“龙”,他会厌恶的骇笑起来,不过金玉郎总像是与众不同,无论他是和自家妹妹互相搂着睡觉,还是他唤自己龙,仿佛都有其合理性,不是特别的荒谬。

兄妹二人不再谈论这张明信片,结果第二天,新明信片又到,这回的明信片上印着崂山风光,背后还是金玉郎的笔迹:致你和龙,我上崂山了。玉郎上。

第三天,段人凤收到了一封特别快信,信封里装着一张照片和一张信笺,照片是金玉郎独坐在一间屋子里,单手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同时似笑非笑的望着前方。信笺上面写着疏疏两行字,开头还是“致你和龙”,结尾还是“玉郎上”。

段人凤看了照片和信,简直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金玉郎这么暗送秋波似的接连来信,是何用意。而段人龙拿着照片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他是一个人?”

段人凤立刻望向了他。

他把照片递了过来,段人凤接过照片细看,就见金玉郎似是迎窗而坐,身后便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客房,客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一张靠了墙的单人床,床上扔着一件西装上衣和一顶草帽,而金玉郎身旁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碟子方糖和一支搅咖啡的小银匙,也并没有第二个人的饮具。

段人凤面无表情,然而目光如炬,快将这张照片看得起火。末了把照片随手一放,她也似笑非笑的一撇嘴:“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反正他根本就没打算认真结婚。”

段人龙伸手遥遥一指她的鼻尖:“我就知道你没死心。”

段人凤指了回去:“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思。”

段人龙再次指她:“我是不懂你的心思,我只知道你是看上那小子了。”

段人凤双手一起指他:“不是那么回事。”

段人龙背了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段人凤下意识的也背过了双手:“我就是觉得他这人有意思,不行吗?”

兄妹二人以着相同姿态对视了片刻,末了段人龙歪了脑袋一笑:“行,我也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段人凤垂下眼皮,慢条斯理的问道:“哥,你说他到底能有多坏?”

段人龙吸了一口气,看架势像是要长篇大论,然而最后还是欲言又止的摇了摇头:“你问我他有多傻,那我知道;你说他有多坏,我可就不知道了。”

段人凤不再多问,背地里把金玉郎邮寄来的照片和明信片全收到了一起。傻?她冷笑一声,他才不傻,这几张明信片和一张照片,比什么自白都有更有力。

当然,他即便不做这一番自白,她也知道他不爱那个什么连二姑娘。他的心是在他们这一边的,这说起来也是奇怪,他好像是第一眼见了她,就不怕。不但不怕,甚至还欣欣然的,对她仿佛是一见如故,也仿佛是久别重逢。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或许只能解释为前世尚有情缘未了,捱到今生,终又相见。

段氏兄妹没有再得新信,因为金玉郎在崂山过得挺快乐,一快乐,就把他们两个也暂时忘了。

这几天的天气也是特别的好,温度略降了些,正是秋高气爽。他白天四处的游玩,累得减了好几斤分量,游玩途中还结识了一位小姐,该小姐是随着同学上山来的,对他颇有几分情意,他看出来了,然而不把人家往心里放。他像是还没有成长到“好色”的阶段,平时交女朋友也不过是效仿旁人、有样学样。

他甚至不大有情欲,没为谁魂牵梦绕过,也从来不曾燃过焚身爱火。

在崂山住了四天,他下了山,没急着去见傲雪,而是在汽车行里租了一辆汽车,自己开车在青岛市区里又玩了一天。翌日下午,他睡足了也吃饱了,这才相当不情愿的回了饭店。

他做好了和傲雪再吵一架的准备,然而傲雪见他回来了,只是冷冰冰,并没有和他算总账的意思。

这些天,傲雪坐在这几间客房里,一步不曾往外走。走不成,金玉郎把钱包带走了,她手头一分钱都没有,除非是摘了身上的首饰拿去当铺变卖。幸而一日三餐的账可以记在房费里头,否则她非活活饿死不可。在最初的暴怒过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先咽下这一口恶气,等金玉郎把自己带回北京了,自己再杀个回马枪,和这小畜生细细的计较一回。人活一世,她即便不能活得顶天立地,至少也得昂首挺胸。姑娘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少奶奶,少不得要受点气,比不得在娘家逍遥自在,这个道理她懂,可丈夫若实在是不成个人,那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由着混蛋丈夫将自己活活揉搓死!

她坐在外头客厅里的沙发椅上,低头读着一份报纸,对金玉郎视而不见。而金玉郎围着她走了两圈,忽然手扶膝盖在她身旁蹲下了,伸了脑袋凑近了细看她。

她板着脸,转身一躲。

金玉郎“嘿”的一笑,跟着她转,又转到了她跟前。他的呼吸简直快要扑上她的面颊,于是她将报纸“唰啦”的一折,站起身背对了他:“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走去了天涯海角,我们此生无缘再见了呢!”

第27章 魔王

傲雪气死气活了这些天,但是并没有气成个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依旧是整整齐齐的梳了头擦了粉,周身上下一丝不乱。这不是她硬着头皮强装出来的,她自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长大之后成的也就是这样的人。既是气了,那就去找解气的法子,披头散发涕泪横流有什么用?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然而金玉郎望着她那个亭亭的背影,没瞧出美来,只感觉自己是看到了一位女性的金效坤。金效坤就是这个派头和腔调,分明恨他恨得已经动了杀心,表面上却还是个斯文和气的好大哥,他和这位大哥朝夕相处,竟然完全没看出来他想杀他。

傲雪是不是他的同谋?一定是。要不然凭着他和她之间的浅薄感情,她这个活动范围从不超过家门口二里地的女人,会这么热心的跑长途到长安县去?

她还给金效坤擦汗——他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两人关系若不是亲密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做不出那样自然的动作。她这样老派家庭出身的旧式大姑娘,是会轻易给男子擦汗的吗?

走到了傲雪身后,他紧贴着她站了,并立刻感觉到了她的一惊和一僵。他想她一定是对自己厌恶透了,所以身体才会这样的惊与僵。心内深处起了一声冷笑,他又何尝不厌恶她?抬起右手,他将食指点上了傲雪的肩膀,同时想象着自己就是她,自己的身后正贴着一个魔王似的黑影,那黑影点自己一指头,便要留下个污秽的黑印子,而那个魔王变本加厉的将整个手掌都贴上了自己的肩膀,手掌顺着肩膀一路滑向手臂,于是整条手臂都被毒液浸染了,整条手臂都臭气熏天的黑了。

他一会儿是傲雪,一会儿是魔王,调换着立场进行想象,想到最后,他自得其乐的嗤嗤笑了起来。而傲雪起初忍受着他的抚摸,还以为他要用甜言蜜语来哄自己,哪知道他一言不发的摸了一阵子,人话没有说出一句,反倒是自己笑了起来。谁知道那是个什么笑?是好笑还是坏笑?

忍无可忍的甩开了他的手,她走开几步转过身面对了他:“金玉郎,你不要这样对我嬉皮笑脸。我问你,世上可有你这样的新郎,一言不合就把妻子丢在旅馆里,连着几天不闻不问?我们还是新婚夫妇,你就这样待我,将来日子过得久了,吵架拌嘴的时候多着呢,到时你岂不是要吃了我?”

金玉郎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我不吃你……”

傲雪没工夫搭理他那些无聊的鬼话,继续说道:“这也真是奇怪了,你既然是不爱我,前些天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对我求婚?虽然我们定过娃娃亲,但这婚结与不结,我也都是随着你的意思来,从未逼迫过你娶我。你把我这话想一想,我说得是不是?我好好的一个人,明媒正娶的进了你家,把终身大事都托付给了你,你却翻脸无情,那样冷酷的对待我,你自己再想一想,天下有没有你这样的为夫之道?退几步讲,就算我不是你的妻子,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千里迢迢的因你到了这陌生地方,刚到达就被你抛下了不管,你是不是也太缺德了一点?”

金玉郎垂下了头:“不是我不爱你,是你不爱我。”

傲雪越说越气,脸都红了:“怎么?难道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怎么着你都烦,我好心好意的喂你吃饭,你也嫌我。”

“有你那样喂的?”

“那你说该怎么喂?”

“又不是小孩子,各自好好的吃就是了,喂什么喂!”

金玉郎耸了耸肩膀,转身往卧室里走,且走且嘟囔:“你这人真没意思。”

他说走就走,傲雪浑身是理,有心追上去和他吵个结果出来,然而浴室房门一响,他竟是洗澡去了。

金玉郎爱洗澡。

他像个被妈妈教育得很好的小男孩,无需催促,自己就知道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出水之后擦了身体,他又对着镜子,把头发也梳了个整整齐齐。然后穿好浴袍走出门去,他被热水汽熏得有些晕,恍恍惚惚的有些得意,感觉自己很乖,应该受到嘉奖。

但是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身体健全,世上不会有人因为他讲卫生就赞美他。

进入卧室之后,他清醒了过来。对她惩罚得还不够,他想,看她还有精气神对自己侃侃而谈,就知道她得的教训还太少。

金玉郎想要再“刺激”傲雪一下子。

他不动声色,在床上躺着犯懒,傲雪在外头站站坐坐,也不肯进来见他。晚饭时候,两人也并不同桌,金玉郎拿了两片面包,趴在床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吃,傲雪不理他,自顾自的坐在桌边慢慢吃喝。

晚饭结束之后,窗外也有了暮色。她在露台上坐了许久,末了是被秋后的蚊子咬回了房间。而金玉郎这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对她说道:“明晚要赶夜里火车回家,今天咱们就早点睡吧。”

傲雪抱着胳膊站在床旁,冷冷淡淡的不看他:“好,你睡吧。”

“那你呢?”

“不用你管。”

金玉郎起身爬到床尾,抓住她的手摇了摇:“你别这样,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我都知道错了,你怎么还不原谅我呢?”

傲雪叹了口气,心说你需要我原谅吗?我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对你来讲,有区别吗?

她对金玉郎的绝望是连绵着的,只在结婚前夕有过一点变数——那个时候,她也许是被寡妇生活吓昏了头,竟误以为在金玉郎受了一场劫难之后,会豁然开窍、重新做人。结果事实证明:金玉郎比她先前想象的更不堪,并且人这种东西,是青山易改、本性难易。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姐姐高明多少,往后就要和这么个丈夫混上一生一世了。

这时,金玉郎下床,走过去拉拢落地的大窗帘,将露台的大玻璃门整面的遮掩了住。房内越发昏暗得像夜,他回到傲雪面前,又拉起了她的手,柔声说道:“好啦,别生气了,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吧。”

傲雪听了“好好过日子”五个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要落泪。金玉郎用了力气拽她,让她身不由己的随他走到了床边。这件事情她不能拒绝,这是她身为人妇应尽的义务,她若是拒绝,那两人之中不肯“好好过日子”的人,就成她了,可她哪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在暗中紧紧的咬了嘴唇,她随着金玉郎摆弄,好在屋子黑,她闭了眼睛把心一横,可以当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梦,再怎么羞不可当,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两只手在她身上游走,解她的纽扣,脱她的衣裳,那手热而细嫩,带着点汗意,好奇的摸索着她,什么地方都摸。她直挺挺的躺下了,气喘不匀,脑子里也轰轰的响,倒盼着他也快躺过来,要做什么做就是了,别这么细细碎碎的折腾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两只手忽然离开了她,她的身上也忽然一轻。她先还闭着眼睛等着,等了几秒钟,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啪”的一声轻响。

是金玉郎方才下床走到了墙壁前,拨动了电灯开关。

玻璃吊灯骤然大放光明,照得满室雪亮。傲雪吓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抓个什么来遮挡身体,然而身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将个羽绒枕头抱在了胸前。平时她自己都很少看见自己的裸体,如今蜷缩着坐在灯下,她就感觉自己白得放光,自己一切隐秘的美好与丑陋,全都赤裸裸的晾了出来。这一刻她也不是羞,她也不是恼,她单是想要立刻躲起来,几乎要发狂。而目光扫过前方的金玉郎,她忽然发现他的睡袍领口里露出了一圈雪白的衬衫领子——她只记得他洗完澡后就裹着浴袍上了床,竟没留意到他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穿得森严壁垒。

单手插进睡袍口袋里,他先是含笑问傲雪“你怕什么呀”,然后就扶着墙壁哈哈大笑起来。傲雪将另一只枕头掷向了他:“你滚出去!你关灯滚出去!”

金玉郎笑得前仰后合,只能断断续续的说话:“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的……哈哈……”

傲雪终于看到了自己那扔在床下地上的衣物,她伸手够了够,够不着。金玉郎走了过来,不知道是要来帮忙还是要来捣乱,于是她豁出去了,爬到床边俯身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旗袍和短裤子。结果就在这时,金玉郎那热烘烘的手又落在了她的光屁股上,五指张开用力的一抓,她听见了金玉郎闲闲的点评:“肉。”

她怪叫了一声,跪起身用力推了他一把:“别碰我,滚!”

金玉郎被她推了个踉跄,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像是对傲雪的脾气难以置信,以至于要惊怒的反问:“又怎么了?!”

傲雪又推了他一把:“滚!”

金玉郎被她推得又是一晃,后退一步站稳了,他对她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他妈有病!”

随后他大踏步的走去浴室,傲雪就听他扭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一边洗手一边很清楚的又骂了一声:“恶心。”

傲雪没有追出去和他吵,她现在只剩下了喘息发抖的份儿。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所受的那一番整治,究竟是捉弄还是侮辱。

她感觉那是侮辱,是一种让她永远无法向人言说的、带着邪性的侮辱。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第28章 蜜月归来

金玉郎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后脑勺枕着双手,他那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大笑的余韵。其实他一直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的裸体可以矜贵到不可注目——当然,被人瞧见了光屁股,确实是要害羞的,他自己也绝不会赤条条的去见人,可他想傲雪此刻的感觉,显然不会只是害羞那么简单。

据说古时候有些贞洁烈女,被陌生男人多瞧了一眼,都会去闹自杀;他看傲雪就有点这种古风。当然,傲雪是不会去自杀的,因为自己是她的丈夫,自己对她是怎么看都有理,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能是受着。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立刻去和她演一场“龙凤呈祥”,不过不必了,因为他不愿意。

他自认为是身心纯洁的少年,段人龙当初说他和傲雪结婚的目的之一是要“先睡她两觉”,他气得当场翻脸,不为别的,就为段人龙竟然这样的小视他,竟然当他是个好色之徒,不知道他这里是众生平等,他对天下男女是一视同仁。

别人不懂他也就罢了,那两个姓段的不该不懂他。

时候越来越晚了,他有点困,又怕夜里傲雪会摸出来宰了自己,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可能——金效坤对自己都要借刀杀人,傲雪一个女流之辈,心肠再毒辣,怕是也没有亲自下狠手的勇气。况且自己若是真死在这里了,难道她是能够脱得了干系的么?

这样一想,他转为释然,闭上眼睛就睡了。

一夜过后,金玉郎醒来,再次和傲雪会面。

傲雪这回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了,总之不是用厌恶或憎恨可以简单概括的。冷着一张面孔,她对他视若空气。而他打量着她,先是发现她的脸有点歪,随即想起来:自己昨夜抽过她一记耳光。

她肿着一侧面颊,但依然一丝不苟的施了胭脂敷了粉,头发衣裳也都收拾得齐整利落。金玉郎感觉她那脸孔像个粉白黛绿的精致猪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见她穿着白地红花的旗袍,亭亭玉立的,于是联想起一只幻化为人形的猪精,越发笑得倒回了沙发上。

傲雪看出来了,他是在嘲笑自己,只是不知道自己又暴露了什么新的短处,值得他笑成这样。

她没有和他吵——没法吵,她看他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和神经病怎么吵?他讲道理通人性吗?

不能吵,也不能捂了他的嘴不许他笑,她在这个人的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忍辱负重,只能是咬紧了牙关硬熬。

傲雪熬到了中午时分,终于把金玉郎熬走了。金玉郎出去跑了大半天,拎回来了几只礼品盒子,都是本地的特产,要带回去做礼物送人。傲雪见了,也开始默不作声的收拾了行李。而在傍晚时分,二人离开饭店,以着冷战的状态,前往火车站登车回家去了。

傲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这漫长旅途的。

她脸上的巴掌印子,在半路消失无踪,于是她失去了唯一能够示人的、金玉郎的罪证。而金玉郎在路上倒是没有继续恶心她,而是照例又睡起了大觉。他长胳膊长腿的在小床上蜷成一大团,睡得昏天黑地;傲雪极力的和他保持了距离,甚至目光都绕着他走,仿佛他是个蛰伏着的邪魔,一旦苏醒,便是世界末日。

独自去餐车用餐的时候,她瞧见了一对老夫少妻,那老夫大腹便便笑呵呵的,是个一团和气的半老头子,和年轻的太太有说有笑。她见了,竟是痴痴呆呆的看出了神,心想这样的丈夫虽然老丑,虽然不会令女子对他生出几分爱情,但和这样的老丈夫在一起,日子总还是能够凑合着过下去的,过得久了,兴许也是可以日久生情的。

浑浑噩噩的,她终于熬到了北京。

她没想到火车站外会有金效坤夫妇来接站。所以出站之后忽然看到了前方的他和冯芝芳,她先是一惊,随即仿佛是出于本能一般,她挺直了脊梁,脸上露出了一点和悦的微笑,让人看她还是个无懈可击的新娘子。

金效坤衣冠楚楚,和鲜妍明媚的冯芝芳站在一起,虽然已经不是少年夫妻,但看着依旧是一对璧人。迎着傲雪和金玉郎走过来,他们隔着老远就含笑招了手,及至到了近前,冯芝芳欢声笑语的问候寒暄,金效坤也招呼汽车夫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忙里偷闲的,他端详着傲雪一笑:“你和玉郎全没有变样子。”

她有点抵挡不住他的目光,但还得做个镇定开朗的模样:“不过是几天的工夫,哪里会变样子呢?”

金效坤摇头笑道:“到海边度假的人,回家时大多都要黑上一层。”

傲雪抬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专盯着他一个人说话,于是转向冯芝芳笑道:“我知道,那叫健康美。”

冯芝芳拉了她上汽车:“我可不要那个健康美,白还白不过来呢,谁乐意把自己晒成个小黑炭?”

傲雪上了汽车,挨着她坐下了:“可不是。”

金玉郎紧跟着也上了来,后排座位上坐着他们三个,金效坤坐上了前方的副驾驶座。傲雪微微的侧了身,朝着冯芝芳的方向,冯芝芳向她聊起了闲话,说近来城里戏园子的戏都好,也不知怎么的,好角儿都赶到一起来了。她听得非常认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冯芝芳的闲话里去,好把另一侧的丈夫忽略忘记,眼角余光里,是前方金效坤的后脑勺,那是个非常利落洁净的后脑勺,散发着一点古龙水和发蜡混合出的香气,同这边冯芝芳身上的脂粉芬芳融成了一片。

傲雪感觉自己终于是又见着文明人类了,可旁边的金玉郎一会儿一动,又在不停的提醒着她:青岛之旅并非一场噩梦,前方也并没有个能将一切一笔勾销的梦醒时分。

金家这两对夫妇回到家中,一起吃了顿午饭,算是接风的宴席。席散之后,金玉郎和傲雪先回房去了,冯芝芳见金效坤还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便搭讪着问道:“二姑娘会不会是和和玉郎闹别扭了?我看她瘦了不少,方才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互相也是冷冷淡淡的。”

金效坤“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对弟媳妇的胖瘦完全不感兴趣。冯芝芳见了他这态度,以为他还是懒怠理睬自己,便在心里也冷哼一声,不再巴结着他说话了。

金效坤当然看出了傲雪的憔悴,但是他身为这一家里的兄长,没有和弟弟一见面,二话不说先为弟媳妇出头的道理。他想傲雪这些天和金玉郎朝夕相处,定是看出了丈夫是朽木不可雕,偏她和自己的性格又有点像,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她对着那样一个丈夫,自己对着这样一个太太,都是又清醒、又无奈。

从太太身上,他又想到了果刚毅。果刚毅最近不在北京,总算是让他得了片刻的清静。果刚毅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他不知道这位学弟为什么要冒险和自己的太太勾搭通奸。有时候他简直感觉果刚毅对自己有股子奇怪的恶意——友情是有的,帮忙也是肯的,同时坏心眼也是要耍的。

而他还不敢和这个人绝交,果刚毅本人的权势已然不小,他家里还有几位纵横军政两界的大人物,他和这个人若一直不认识倒也罢了,既是已经认识、还认识了这么多年,那么他就休想单方面的终止友谊了。

金效坤稍微的有点惦记傲雪,还想让傲雪学着管管家事,自己那个太太是指望不上了,成天就只会个玩,如果傲雪这个弟媳妇愿意当家主事,那么他也可以偷一点懒、省些力气。然而未等他去找弟媳妇面谈,弟弟先来了他的书房。

他没想到金玉郎会忽然到来,像被金玉郎“堵”在了书房里似的,他先是一惊,随后在写字台后坐稳当了,抬头问道:“有事?”

北京的天气比青岛冷了不少,已经正式入了秋,金玉郎换了马裤长靴,猎装式的短上衣敞着怀,他双手插兜,露出了里面白色细条纹的衬衫。溜达着进了门,他先是向着哥哥一笑,然后转向了墙壁上的那张大号全家福,一边端详,一边说道:“没事就不能来啦?”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偏轻,含着微微的笑意,在这宽阔冷清的书房里回响,有一点冷森森的甜蜜。金效坤看着他,想他也许是新婚燕尔、心里高兴,所以会甜。这份甜蜜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金玉郎先前没对他甜过,而他向来也不大搭理这个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向来是有关系、没感情。

这时,金玉郎走向了他,竟是一路绕过写字台,一直走到了他身旁,弯腰探头去看他面前摊开的几份文件:“哥,你成天都忙什么呢?”

金效坤想要扭头面对他,扭到半路又原路返回,继续面向起了前方——不敢扭了,金玉郎将身俯得太低,他的动作再大一分,就有和弟弟行贴面礼的危险。将文件向金玉郎的方向一推,他说道:“天津纱厂那边送来的报表,你若有兴趣,也可以看看,毕竟是成了家的人了,下一步就是立业,总不能玩一辈子。”

金玉郎拿起报表扫了一眼:“天津纱厂?就是着了火的那个?不是烧光了吗?还没关门?”

金效坤一皱眉头:“确实是损失惨重,但还没有到全部烧光的程度。”

金玉郎把报表放回了写字台上,一转身靠着台边坐了,低头望着金效坤微笑:“哥,你方才说的那成家立业的话,我很同意,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差事,让我学着干点什么?”不等金效坤回答,他把身边那份报表一推:“这个纱厂我可不去,我不想去天津。”

金效坤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天津那个陈七爷,死了,你知道吧?”

金玉郎用力点头:“知道,听人说了。我不去天津也不是为了躲他,我就是在北京住得挺好,我不想去天津。哥你再想想,我在北京能干点什么?”

金效坤看不出来他能干什么,论学问,他也就是能识字写字;论见人待客,他自身一团稚气,怕是还要等着客来招待他;论体力,那更是不必论,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体力?他两口子要是打了架,恐怕他都不会是傲雪的对手。

金效坤半晌无话,算是被弟弟问住了。

第29章 段宅

金效坤思来想去,真想不出这人世间有何事业是金玉郎能干的,他好像就适合在家做少爷。

他做少爷做得是真不错,不少花钱,不多惹事,放在少爷堆里,算得上是个好样的。

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忽听金玉郎问道:“哥,你那家报馆关门了吗?” 金效坤被他问得一皱眉头——真不明白金老爷子当年为何会突发奇想开报馆,这间报馆没给金家带来过什么利润,然而又不至于糟糕到关门大吉,若是想到那些指望着报馆养家糊口的职员,那他应该由着报馆继续经营下去,可若是再想起这家报馆给他惹过的那一场大祸,他又有点心惊。

“没关。”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还是老样子。”

“那我去办报纸好啦!”他向金效坤倾身过去,用手指一点自己的胸膛:“这个我会呀!我天天都读报纸,读好几份呢!” 金效坤下意识的躲了躲,动作不明显,只移了分毫便停了:“胡说八道,读报纸和办报纸怎么能是一回事?” 说完这话,他心思一转,忽然想起了傲雪。

一想起傲雪,他就又感觉自己应该给金玉郎找个差事,不是看这弟弟的面子,而是看那弟媳妇的面子。

傲雪没和他倾诉过什么心事,但是他感觉自己有点明白她的忧虑。

她那姐姐就嫁得不好,姐夫活脱是另一个金玉郎,她自小看在眼里,焉能不愁?而金玉郎显然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然哪有新娘子度蜜月还度瘦了的? 所以他得给金玉郎找个差事,就算只是挂名的差事,听着也好听些,显得他也是这社会上有作为的一分子,不是个坐吃山空的闲人。

当然,金玉郎到了报馆肯定也还是继续混日子,不过权当是暂时哄傲雪高兴,哄一天算一天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金玉郎:“你要是到了报馆四处添乱,人家看你是我的弟弟,不好批评你,只能是暗地里笑话我了。”

“我不添乱不就得了?” “还有一点:报馆资金紧张,你去玩玩,可以,但是没有你的薪水。”

金玉郎双脚落地站直了:“谁要它的薪水,我只不过是不愿意闲着,想要找点事做。”

金效坤的目光上下游移,打量了他:“怎么,被太太教训了,知道上进了?” 金玉郎将红润嘴唇抿成弧线,无声的向着他笑,两只眼睛眯起来,没有白眼仁,也没有光,单只是黑洞洞。

金效坤也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弟弟是个白痴,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书房里阴森森的,金玉郎从衬衫领口里挺出一截很白嫩的细脖子,于是金效坤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又打了个转,想象着自己忽然站起来卡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半分钟,就能活活掐断他的气。

但是尸体如何处理? 站起来拍了拍金玉郎的手臂,他说道:“去吧去吧,我还有事要出门,回头我往报馆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你明天就可以去,但是记住一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警告似的:“不许捣乱。”

金玉郎乖乖的答应了一声,又笑着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去。

金效坤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做了个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