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经理还在牢里,所以现任经理一点闲事也不敢多管,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横竖报馆是金家出资开的,真关了门,也是金效坤这个东家受损,和他经理没大关系。

金家二爷自称是来学习历练的,这话据经理来听,当然也是扯淡,而为了防止二爷不懂装懂的给报馆捣乱,经理提前给二爷找了个轻巧有趣的好差事——他给金玉郎布置了一间小办公室,让他负责审查报纸副刊的文章。

那副刊所登载的新闻,不是梨园逸事、就是花国文章,其间夹杂着新电影的预告和专治花柳病的广告,真是热热闹闹,只要是个识字的人,都能从这副刊里看出趣味来。

金玉郎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前来,结果在那小办公室里读了一个小时的报纸,读得怒气全消,还被那油滑文章逗笑了几次。

笑过之后,他放下报纸垂头沉思,想要思索出个计策来,既能让金效坤因言获罪,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思索良久,他不得要领,于是念头一转,又想到了自己那位新太太——通奸的罪名也足以让金效坤身败名裂,而他自信会有办法让傲雪投入金效坤的怀抱,反正他们早就眉来眼去不清不楚了。

当然,还有最后一步棋可以走,就是索性让段人龙出手,暗杀了金效坤,不过那样干脆利落的一死,又有点像是便宜了这位大哥。

金玉郎想着自家大哥,想得满心冷淡,不动感情。

他也知道自己无情,所以有时候会认为自己应该去从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许会成为个很好的政客,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不行——他的虚伪不能持久,装模作样也是个力气活,而他向来没什么力气。

累得狠了,他是要闹脾气的。

念头忽然又一转,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早饭。

他犯不上为了任何人饿着自己,所以立刻站了起来,预备出去觅食,然而未等他迈出步去,外头有人敲响了房门。

莫名其妙的望着房门,他说了声“进来”,猜测门外的人定是报馆经理,除了经理,其余人等也许都尚未知晓他的存在,谁会没事来敲他的门? 然而房门一开,进来了个贼忒嘻嘻的陌生小子。

那小子穿着一件半旧长衫,瞧着正是个不甚正道的穷酸书生。

垂手在门口站定了,他先一鞠躬,然后才抬头笑道:“在下久仰二爷大名,只恨一直无缘结识,今日听闻二爷光降,真是欢喜之至。”

金玉郎笑微微的看着他:“你是谁?” “敝姓曲,曲亦直,一直是在记者科做事。”

金玉郎点点头:“噢,你是这里的记者。”

他还是一头雾水,上下端详着这个曲亦直:“找我有事?” 曲亦直笑嘻嘻的走上前来,向着金玉郎窃窃私语了一番。

金玉郎这回明白了他的来意:这小子大概是个趋炎附势的马屁精,今天听说报馆里来了这么位金二爷,就找出了一件不甚要紧的公事,跑过来请他的示下,那意思是要赶在旁人的头里,先认识认识二爷。

只可惜他对金玉郎是怀着满腔热忱,金玉郎却是看他贼眉鼠眼的挺讨厌,强忍着才没把他撵出去。

不撵他就够意思了,金玉郎没法再向他含笑寒暄,只能是有一说一、公事公办:“你有什么公事要问我?” 曲亦直做贼似的,对着金玉郎又是一顿嘁嘁喳喳。

原来他这记者也不是正经记者,成天只四处搜罗奇闻异事以及桃色新闻,所作的文章也都是东拉西扯无中生有。

偏他这样的记者,交游广阔,四处都能让他揩到油水。

如今有个新出的小旦,唱念做打俱不佳,歌喉仅比公鸡略强,然而攀了个师长做靠山,那师长为了捧他,很舍得出钱,而这万国时报正是那小旦要运动的对象之一——小旦愿意多出些钱,让万国时报多登几篇文章赞一赞他。

这一类的交易,曲亦直办得多了,早已经验丰富,但今天偏要来向金玉郎做一番请示,以表自己的殷勤和忠诚。

金玉郎正巧误听过那位小旦的戏,当时差点听出心病,如今就来了兴趣,坐了下来打算和曲亦直长谈:“他都唱成那样了,还有人捧?” 曲亦直弯腰陪笑:“唉,这大概就是‘各花入各眼’吧!” 金玉郎笑了起来:“捧他图什么?图着早上听他打鸣、当个闹钟使唤?” “二爷真是幽默。

这小翠芳唱得是……是那什么了一点,不过扮相还行,又肯放下身段出来交际,所以这个连师长就被他笼络住了嘛。”

“这个连师长倒是不挑,真能凑合。”

曲亦直听他把小翠芳贬得一文不值,不禁有点犯嘀咕,怀疑自己是拍马屁拍上了马蹄子。

他慌忙搜索枯肠,想要转移话题:“那个……对了,说起来,这位连师长和二爷还有点亲戚关系呢。”

金玉郎吃了一惊:“我和他有亲戚关系?你搞错了吧?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位亲戚?” 曲亦直抬手一打自己的嘴:“是我着急了,没把话说明白。

他原本和二爷家里是没关系的,但是您想想这位师长姓什么,您就明白了。”

金玉郎越发的惊讶:“他是我太太的娘家亲戚?我怎么没听她提过?” 曲亦直不敢妄言,只能含糊着陪笑:“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可能是远房亲戚?” “你又是听谁说的?” 曲亦直被他问得有点心虚:“我……在下也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不过这个话好像是连师长自己说的。

要不二爷回家问问太太如何?” 金玉郎点点头:“我是得回家问问她去。”

第32章 小叔叔

金玉郎抛下曲亦直,真回家去了。

他进自己那新房之时,已经是午后。

昨晚他彻夜未归,傲雪真是羞愤得脸面都挂不住,甚至都没脸去面对丫头老妈子。

世上哪有这么不值钱的新娘子?这才刚刚新婚几天、就被丈夫冷落到了这般地步? 羞愤了一夜过后,她渐渐镇定了,心想也许这就是命——她们连家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天生注定了命不好,姐姐是在婆家吃苦受气,妹妹婚后倒是活得轻省,轻省得任事不管,管不着家务事,也管不着丈夫。

命不好,也不能因此就不要了这条命,人活一场,丈夫已经是靠不住了,她不能不早立志气,自己将日子过起来。

所以稳定心神吃过午饭,她想着若是下午无事,自己就回娘家瞧瞧去。

她那个娘家,其实就只剩了一院房屋和两名老仆,其中的老奶妈子将她从小照顾到大,她早和这老人家说好了,将来自己给她养老送终。

而看门守院的老头子自她出嫁之后,也暂时告了假,回乡下老家去了。

她盘算着这事,正预备着马上起身出发,金玉郎回来了。

他不声不响的一进门,倒是让她一惊,对待这个丈夫,她现在的感情不是简单的怕或恨,她一瞧见他,就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从内向外的不得劲,恨不得向着地上狠啐几口唾沫,真是见了邪祟也不过如此了。

心是惊的,脸则是冷的,她下了决心,如果金玉郎这回再敢对她动武,她定要一巴掌打还回去。

今朝不打还回去,他明日打老婆打上了瘾,那自己成什么了?自己嫁人一场,为的是生儿养女相夫教子,完成自己一生一世的事业,不是为了做人家的出气筒。

坐在镜前又理了理自己的卷发,她腰背挺直,用无名指的指肚轻轻摁了摁嘴唇,然后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拇指一搓,搓去了指肚上的唇膏浮色。

察觉到金玉郎走到自己身边了,她起初是想佯装不知,然而不成——他距离她是如此之近,他的大腿简直快要贴上她的椅子,她也已经听到了他轻浅的呼吸声。

对她来讲,他连呼吸都是可厌的。

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她昂着头转身要走,然而刚迈出一步,便被金玉郎一把抓住了腕子:“你别走。”

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然后一转身,抬头正视了他:“你找我又有什么话说?” 金玉郎似乎是被她那一甩搞得怔住了,愣了一下,才答道:“没话说就不能找你了?难道我们就总这样冷战下去不成?” “我并不懂什么冷战热战,只知道人人有脸,树树有皮。

我当初对你也并非逼婚,你若不愿娶我,大可以明说,正好我也不愿意嫁。

可你当时又求婚又旅行的闹了那么一大场,等我和你上了火车了,你才又忽然变脸嫌弃起我来,这未免有失你做人的厚道!” “我那不是嫌弃你。”

“不是嫌弃是什么?” 金玉郎低下了头:“我是……我是心里难受。”

傲雪冷笑了一声:“你为何难受,是因为违心娶了我吗?” “当然不是。

我和你自小相识,你好不好,我还不知道吗?虽然我们没有热烈的恋爱过,可我娶你,也绝不是违心之举。”

傲雪横了他一眼:“也就是说,你这难受,是与我无关的了?” “是的……” “既然与我无关,你又对我撒什么气?难道我连傲雪嫁到你金家来,是来做受气包的?” 金玉郎说出了“难受”二字,是打算随便找个借口装装可怜,让傲雪回心转意。

这一招他对好些人都使用过,均能奏效,可他没想到傲雪是格外的自私,自私到连好奇心都欠奉了,竟然根本不理他那话茬。

扭开脸暗暗的翻了个白眼,他耐下性子,决定继续进攻:“好啦好啦,我都——” 他话未说完,那傲雪又冷笑了一声:“你翻白眼做什么?不爱看我,尽可以不看,离了我就是了,又不是我请你过来的!” 金玉郎正视了她:“你没完了?” “我无意和你纠缠,可你若想要和我吵架,我也可以奉陪到底!你若再敢对我动手,我就把你的哥嫂全叫过来,让他们给你我断一断案!你要是以为我还会像在青岛一样任由你欺侮,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想瞎了心!” 金玉郎仰头向天,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傲雪点了点头:“我明白,有了大爷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怕二爷了。”

他这话让傲雪心里一别扭,这话听着有点不像话,然而又不便把它掰开揉碎了仔细分析,因为她回到金家之后,确实是感觉自己“有了大爷撑腰”,可以不怕这个混账二爷了。

她自认和金效坤之间是一片清白,然而清白归清白,她还是不愿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好像她一旦说出这三个字来,就会暗暗泄露什么天机。

这一别扭让她分了神,因见金玉郎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好像他还受了委屈似的,便将脸扭开不去看他,他要委屈就由他委屈去,反正她不吃他这一套,起码在此时此刻,她胸中怀恨,对他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柔情。

她没想到自己这一扭脸一回避,在金玉郎眼里,是再一次的证明了他所疑非虚。

她为什么躲?还不是被他那一句话说中了心病?暗暗的攥了拳头,他不动声色的定了定神,将满腔怒意压了下去,然后上前一步,勉强一笑:“好啦好啦,我不和你吵了,反正日久见人心,我是真坏还是假坏,往后你自然会知道。”

他向着房门方向一摆头:“我们到中央公园逛逛去,好不好?逛累了就去来今雨轩吃晚餐,吃饱了,再去戏园子里坐一坐,我现在就给戏园子打电话,让那边给咱们留一张包厢票。”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步伐活泼,像个快乐的大号学童。

傲雪依旧冷着脸独站着,不答不动,因为心里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丈夫。

照理来讲,应该趁这个机会借坡下驴、和他重修旧好——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离婚是没想过的,离婚和守寡也差不太多;既然不离婚,那就没有和他打一辈子的道理,所以除非他对她狠毒到底,否则只要他肯服软,她便得见好就收。

娘家不回了,她坐下来,静等着金玉郎打电话回来。

窗外响起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随后房门一开,金玉郎探进了个笑吟吟的面孔:“太太,走吧!” 傲雪站起来,向前迈了步,同时不看他。

傲雪本来是完全的不想搭理金玉郎,然而下午的天气实在是好,中央公园前些天举行了一场菊花展览大会,今日正是最后一天,那菊花依然开得花团锦簇,很有可观之处。

两人看了看花,又在阳光下并肩的走了走,金玉郎起初也是没话,走着走着,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

他小时候淘气,掘了家里若干盆名花异草,然而也并没有挨打。

“我娘舍不得打我。”

他用天真的语气轻声说:“她天天给菩萨上香,求菩萨保佑我长大成人。

因为我要是半路夭折了,她就完啦。”

傲雪听这话倒是听进去了,她目前年纪还轻、没有儿女,但是想象得出那母亲的心思,小孩子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做娘的可不就悲痛得要“完了”? 可是金玉郎接下来说道:“因为爸爸喜欢我。

只要爸爸一直喜欢我,也就会一直喜欢她,她就有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过。

别人家的姨太太,在家里地位不如人,年纪大了,又要色衰,都是越活越为难;我娘和她们不一样,我娘在外面公馆里过日子,和大太太是一样的,即便回了金家,也不会受气——”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抬手一捂嘴:“我说多了。”

傲雪转身看他,就见他这一大巴掌捂得严实,将下半张脸都盖住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将他那手拽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感觉自己和他还没那么亲,便说道:“我们本来也是闲谈家务,又不是讲什么机密大事,哪有什么说多说少的?” 金玉郎放下了手,向她一笑:“那你也讲讲你自己,别让我一个人说。”

傲雪转向前方,继续踱步:“我家里的事情,你们金家的人,应该全都知道。”

“那你讲点我不知道的。”

随后他猛的一拍手:“想起来了,咱们旅行结婚回来,是不是应该再请一次客?请你娘家的亲戚?” 傲雪淡淡一笑:“应该是应该,不过这话你不说,我也不好自己张罗。

况且我娘家也没什么亲戚,只怕来不了几个客人。”

金玉郎没接她这话,直接扳着手指开始数算:“有你姐姐一家,是一大家子吧?我记得你姐夫家人口多。

还有……还有谁?” “没谁了,我说过,我家亲戚少。”

“少也没有这么少的,你是不是还有个表舅,跟着袁世凯做过财长的?” “是有那么一个表舅,八年前就病逝了,家也早散了。”

金玉郎继续思索,忽然又一拍巴掌:“你还有一个叔叔,不过这个叔叔,你自己都未必认识,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和你是亲戚的。”

傲雪被他说得起了好奇心:“谁?” “连……连什么来着?我忘了,反正他是在霍督理手下当师长。”

傲雪一听这话,却是微微笑了:“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论起关系来,我是得叫他一声小叔叔。

这个小叔叔虽然是我们连家的人,但和我们连家不是一路,我们家自老祖宗起,讲的就是读书入仕,可他从小就奇怪,听说他当年看着分明也是个书生样子,然而喜欢舞枪弄棒,最后竟然投军当大兵去了。

自从他从了军,和我们连家就渐渐没了联系,连家的人看他是自甘堕落的不肖子孙,他这些年做了师长发了财,当然也不屑于再来联络我们这些破落旧亲戚。”

金玉郎用力一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叔叔,他年纪很小吗?” 傲雪略想了想,因为回忆起了童年旧事,所以不由得笑了一下:“小是不小,如今也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过我小时候见他时,娘让我唤他小叔叔,我就记住了。

或许在我的叔叔里头,他是最小的?” 金玉郎伸手一指她的鼻尖:“笑了,终于笑了。

单凭你这一笑,我就得备份厚礼去谢谢你这个小叔叔。”

第33章 双双

傲雪可不是笑给金玉郎的,她是想起了幼年事情,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一点笑容,笑也是给自己笑。

可金玉郎这话,她也不便反驳——对待这个小畜生,她懒怠反驳,说多了还好像是她要和他打情骂俏。

把脸转向一旁,她不接他的笑语,只淡淡答道:“不必,我向来不爱和那些阔亲戚联络,免得被人批评是要攀高枝。”

金玉郎向她的肩窝戳了一指头:“你现在可是金家的二太太,别人不攀你的高枝就不错了。”

这一指头戳得非常讨厌刁钻,正戳中了傲雪的骨缝,力度还不小,疼得她猛一皱眉。

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看着她,看她分明是烦自己烦得要死,却又不能不忍耐着敷衍自己,就觉得有趣。

右手的食指跃跃欲试,他正想找机会再戳她一下,然而目光一转,他忽然昂起头来,“啊”了一声。

他看见了段人凤。

段人凤距离他不算远,就坐在前方那一片亭子下的茶座里,那茶座里的顾客都是摩登男女,段人凤做西装打扮,放在里头并不算是个醒目的,然而金玉郎一眼就叨住了她。

欢喜的“啊”了一声之后,他向她用力的挥了挥手,然后撒腿跑了过去。

段人凤独守着一张小方桌,坐着没动。

等到金玉郎跑到眼前了,她也只是向他抬了头:“巧啊。”

金玉郎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才问道:“一个人?” 段人凤一点头:“对,一个人。”

金玉郎看她这处座位正邻着一道栏杆,又僻静又敞亮,实在是个好地方,便下意识的想要拉开椅子坐下,段人凤瞄了他一眼:“兴致不错啊,带着新太太来逛公园。”

金玉郎当然听出她是话里有话,但是只做不知,手扶着椅背回答:“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就自己来了。”

随即他又一摇头:“不行,今天我是非和她来不可。

前些天我总是气她,今天再不和她修好,她就要记恨我到底了。”

段人凤自命豁达潇洒,整个人间都是她的游戏场,然而对待金玉郎这个人,她不由自主的要缠绵纠结。

这缠绵纠结的滋味很不好,她以着随意的姿态坐在他面前,一手抚着桌上咖啡杯的托盘,手是冷的,眼是热的,心是酸的。

金玉郎不是一个柔弱天真扑草虫儿的大孩子吗?他怎么可以忽然间有了妻子?怎么可以还和这个妻子在公园里你说我笑动手动脚?这不是奇哉怪也吗?这还是她的玉郎吗? “给我介绍介绍吧。”

她向着傲雪的方向一抬眼皮:“我还没仔细瞻仰过你这位新娘子。”

金玉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一元钞票,往桌上一扔算是会了咖啡的账,然后拉起段人凤的手就往外走。

段人凤快步跟上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永远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男女有别,说拉手就拉手,说拥抱就拥抱,仿佛上辈子有过了无量的爱恨情仇,所以这一世再相见时,饶是都喝过了孟婆汤,他还是无端的和她最亲。

一路疾行到了傲雪跟前,金玉郎先扭头对着段人凤说道:“这是内子。”

紧接着又对傲雪说道:“段人凤,我的好朋友。”

傲雪第一眼没看出段人凤是男是女,所以只犹豫着向她含笑一躬身:“您好。”

段人凤上下打量了傲雪,打量完毕了,这才回了她一个笑:“金太太真是美人。”

她一开腔,嗓音不是粗豪的男子声音,傲雪这才确定了她的性别。

目光向下一扫,傲雪暗暗的有些惊讶——直到此刻,金玉郎依旧和段人凤手拉着手。

段人凤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然而偏不松手,同时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悲哀。

没想到她这样的一个人,竟有一天会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这值得一悲哀。

而傲雪扫过一眼之后,面色如常,显然是不甚在乎,这让段人凤的悲哀加了倍,恨不得带着金玉郎逃之夭夭,遁到天涯海角去,彻底远离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

都要遁到天涯海角去了,她还得带着金玉郎。

在没看透他这个人之前,她不敢丢了他不管,他越是宣称自己不傻,她越不放心,只怕他是自负。

自负的傻瓜,往往更爱找死。

傲雪早想到金玉郎在外头花天酒地,不会缺少女朋友,不过横竖她不爱他,他爱和谁鬼混就鬼混去吧,她不在乎。

静静站了片刻,她见面前这不男不女的货也不说话,也不告辞,便思索着又开了口:“玉郎的朋友,我都不大认识,今日见了段小姐,往后还请您常来寒舍做客。”

段人凤答道:“金太太真是太客气了。”

然后她挣开了金玉郎的手,对他说道:“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你陪着太太好好玩一玩吧,我还有事,咱们改天见。”

金玉郎向她道了别,目送她走远了,然后才转向傲雪:“我们也去那边茶座歇一歇,如何?” 傲雪对他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今天也回不成娘家了,横竖一切全由着他。

于是金玉郎这回在段人凤空下的那处位子上坐了,吹着秋风喝了一杯热可可,喝的时候他盘算着心事,魂游天外,对待傲雪是一眼不看,傲雪守着一杯热咖啡,倒是真正的得了片刻安歇。

傍晚时分,金玉郎和傲雪在番菜馆子里吃过了晚餐,傲雪一派安然,但他自己实在是疲倦了,故而两人没有往戏园子和电影院里钻,在友好和平的气氛中直接回了家。

这也正中了傲雪的下怀,其实她也是累得要发昏。

她对金玉郎是不能够流露真情的,说也罢笑也罢,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做戏做得久了,竟是比什么活计都熬人。

及至到了家,她冷着脸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一条心横下来,如果金玉郎今夜要和她同宿,那她也认了。

然而她这边刚换上家常衣裳,院子里却是来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