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不用你管。”

“玉郎呢?我有话想问他。”

“问什么?”

“金家药厂仓库的事儿,是不是他给捅出去的?”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段人龙不耐烦的喷了口烟:“昨夜连毅把我叫过去审了一顿,好悬没把我当内奸给毙了。金效坤那仓库的秘密,本来守得死紧,结果我一接手,这消息就走漏出去了,他不怪我怪谁去?正好他还知道咱们跟玉郎的关系,他还知道玉郎和那个陆什么是好朋友,那个陆什么他爹现在和霍督理站了一派,明里暗里的一直和连毅反着干。要不是我这脑子够用,临危不惧,那你现在就得给我收尸去了。”说到这里,他抬头盯住了妹妹:“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玉郎?”

段人凤从旁边茶几上取了一支香烟,给自己也点了火:“就是他。”

“他为了什么?就为了报复金效坤?”

段人凤点点头:“对。”

段人龙冷笑一声:“报复得怎么样?有成绩了吗?”

“昨夜法租界那边开了枪战,你没听见?”

“他开的枪?”

段人凤一摇头:“不是他,他怎么会开枪,给他把枪他都拎不动。但是有陆健儿替他出头。”她浅浅的吸了一口烟,心里想象着金玉郎的模样,有点爱,也隐隐的有点怕:“死了好几个,金效坤想跑,没跑成,挨了一枪,被抓走了。那个果团长想保护他,也没保护住,还有那个二姑娘,二姑娘也在。说是原本谁也不知道金效坤是不是躲在果公馆,是玉郎哄了二姑娘出马去找金效坤,结果二姑娘成了鱼饵,把金效坤给钓了出来。”

“这都是他的主意?”

段人凤咬着香烟,向他一点头。

“他有这个脑子?是不是别人教他的?”

“不是。”

“他不是挺傻的吗?”

段人凤用手指夹了香烟,垂眼凝视了香烟的火头。段人龙的问题,她有答案,但是不想回答,因为那个答案她不喜欢,而她一旦回答,可就真把那答案坐实了。

然而段人龙望着她,分明是在等待她的答复。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如实交待:“装的。”

段氏兄妹坐在家里谈论金玉郎,结果是最后一起哑然。

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和陆健儿同行,返回了北京。

金玉郎不像段人凤那样疑虑重重,他只在路上花费了几个小时自省,就彻底确定了自己对段人凤的感情——真的是爱情。

他甚至向陆健儿做了一番讨教。陆健儿知道什么是恋爱,他对他那个藏在天津小公馆里的姨太太就是一见钟情,进而花了好几万,把她讨了回来。所以根据陆健儿的理论,他对段人凤也是一见钟情,他第一眼就看她长得好看,哪怕她当时把头发剪得像狗啃一样,一身的衣裳还不如个听差体面。第一眼看她好看,第一万眼还是看她好看,和她在一起,纵然没话讲,也照样坐得安稳、睡得踏实。她刺他几句,他不往心里去,他对着她耍性子,她也不生气。两人的感情好到这般地步,难道还不算相爱吗?

他大仇得报,又收获了爱情,这一路上就一直是含着笑容。陆健儿看他像是快乐得失了神,就另起话题,想要给他打个岔,免得他乐出毛病来。

“你大哥现在应该已经到北京了。”他说。

金玉郎这才又想起了金效坤。金效坤算是重犯,在天津落网之后未做停留,陆健儿的手下直接把他押送去了北京。至于傲雪和果刚毅,名义上不是嫌疑犯,自然也就无人管。

“他伤得重不重?”他问陆健儿:“会不会失血过多、半路死了?”

“皮肉伤而已,绝不至于死。”

“到了北京之后,你们打算把他关到哪里去——先不管怎么审判,反正得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吧?”

“先送去京师第一监狱,后面的事和我就没关系了,我是只管抓人。”说到这里,他向着金玉郎一笑:“你想干什么?让他在里头再多受点关照?”

“可以吗?”

“一句话的事。”

金玉郎想了想,末了摇了头:“不必,我怕他禁不住折磨,罪名没下来,他先咽了气。他还得再活一阵子才行,要不然,他名下的那些破产业,怕是不好处理。”

陆健儿微笑着看他,不说话,是要等他的下文。金玉郎倒是坦白得很,有一说一:“他那些财产,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无论多少,都是你的,我一个子儿都不要。他对我是谋财害命,我对他是有仇报仇,没有别的目的。我比他高尚。”

陆健儿听到这里,感觉金玉郎这话似乎不甚正确,但也挑不出毛病来。而金玉郎这时话风一变,又谈回了爱情的老路上:“陆兄,你说求婚的戒指,买什么样式的最好?”

陆健儿一路上都陪着他谈爱,谈得有点烦:“随便买个贵的就行。她要是真爱你,你给她块石头,她都喜欢。”

“我不给她石头。我把我自己给她,我给她一个最真的、最纯粹的我。”

陆健儿听了这话,有点承受不住,发现金玉郎自从报了仇之后,就有点疯疯癫癫,像个坠入爱河的诗人,呛昏了头了。

金玉郎恨不得把自己这一颗心,分成两半。

一半留给段人凤,捎带着思考一下订婚戒指的款式,另一半留给金效坤和傲雪。复仇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新戏缓缓拉开大幕,这回坐在聚光灯下的大反派变成了他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可怜人,则是变成了傲雪。

傲雪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回到家里来的。

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金玉郎所耍的这一套阴谋诡计,已经知道自己是被金玉郎当了枪使,自己把金效坤害进了深牢大狱里。

那一夜的光景,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是一场噩梦。在陆健儿等人押着金效坤撤退之后,果刚毅像疯了似的,也不管她,骂骂咧咧的跳上汽车就跑了个无影无踪,留下她独自站在寒夜里,被风吹得眼泪都成了冰珠子。

然后果刚毅一去不复返,她再也联系不到这个人,又怕金效坤随时会掉脑袋,只好压下满腔的黑血,鼓起最大的勇气,回到北京家中,站在了金玉郎面前。

对着金玉郎,她原来只是嫌恶,现在则是看他如同魔鬼一般,又是恨又是怕,又是想要尖叫着发狂。活了十九年,没见过这样的人,没经过这样的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她一定要远远的离了他,金家不提退婚的话,她提,她退。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她只能垂头站到金玉郎面前,含着眼泪低声下气的问:“玉郎,或许你和大哥之间,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仇恨,我不知道,也就不敢乱劝。可你们毕竟是一家的兄弟,仇恨再深,也不至于要命啊!我嫁过来得晚,没得着机会侍奉公公,可公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忍心看着你们两个互相残杀,你说是不是?”

金玉郎坐在大客厅内的长沙发上,沙发有着花团锦簇的缎子面,他难得的穿了一件宝蓝缎子团花长夹袍,看着也是花团锦簇。新剃的短发上了生发油,配着他雪白的脸,正是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望着傲雪,他眼中所见的其实不是具体的哪一个人,他所看着的,乃是一场戏。

傲雪千般的悲愤万般的惶恐,一张脸红得像要出血,然而落在他眼里,就只是戏。逼着他对一场戏动感情,那是强人所难,况且他自命为怀才不遇的电影明星,傲视群雄,傲雪就算在他面前跪下来磕头嚎啕,他看着也不算是好戏。

“你爱他吗?”他忽然问。

傲雪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的话。怔怔的直视了金玉郎,她迟疑着反问:“你、你说什么?”

“金效坤,你爱他吗?”

傲雪登时急了:“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你一直在这样怀疑着我和大哥?天地良心,金家上下这么多仆人丫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你可以把他们找来问问,看看我和大哥是不是清清白白?”

金玉郎笑了:“偷情的话,当然不能让别人看见。要不然就算我不管,嫂子也不会让。”

傲雪这回不止是脸红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了转,嗓子都变了音调:“你若不信我,我可以发毒誓!你心里嫌我就直说,休了我我也没话讲,可你不能这么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这样信口雌黄,不只是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金家全家!”

金玉郎竖起食指,向她轻轻的一点:“还嘴硬。”

傲雪看着面前这个金玉郎,看他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的,简直就像个白昼现身的鬼狐一般,自己和金效坤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会被这么个邪祟缠了上。他不通人情,不讲人理,自己要如何才能求得动他?他又为了什么非要置金效坤于死地?就因为怀疑他和自己有私情吗?

傲雪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是绝望到了极致,只觉得自己无论问出了什么答案,都是枉然。而金玉郎打量着傲雪,心中也在忖度。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她扔进窑子里去呢?

第59章 前尘旧事

金玉郎,虽然顾惜着自己的名誉,可还是有种遏制不住的冲动,想把傲雪扔进火坑里去。但在下定决心之前,他想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于是他问她道:“金效坤要杀我的时候,你也这样为我求过情吗?”

傲雪含着眼泪,心里乱得一点头绪都没有了,只能是他问什么,她想什么:“大哥杀你?大哥怎么会杀你?”

金玉郎心平气和的微笑:“还装傻?别装了,再装就是真傻了。”

“我没装傻。你说大哥要杀你,我确实是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杀你了?他为什么要杀你?”

金玉郎轻轻吐出了三个字:“长安县。”

傲雪恍然大悟——大悟还不如不悟,因为她接下来的话,瞬间激怒了金玉郎。

她说:“你误会大哥了,大哥和果团长并不是故意的要害你,他们也是一时失误。”

金玉郎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失误。”他向傲雪步步逼近:“不错,确实是一时失误,让我活着逃了回来。若不失误,我早死了,我的遗产,也早归了金效坤了。你顶着个寡妇的名头,虽然不好听,但是很自由,也可以尽情的和金效坤勾搭成奸了。失误,真的是失误,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够如愿了,我都要替你们遗憾。”

对着傲雪那张粉白泛红的面孔,他扬手就是一巴掌,傲雪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向旁一栽跌坐在地,而他抬腿对着她又是一脚:“贱货!婊子!我让你有眼不识泰山!我让你一时失误!”他追着傲雪踢:“到了现在还敢骗我,谁给你的胆子?”

傲雪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抵挡一边后退,同时也听到了金玉郎这气喘吁吁的一顿怒骂。这话,她听着是假的,可金玉郎的怒火分明是真的,于是她也懵了,懵得一时忘了还手。而金玉郎越喘越是激烈,扶着墙壁也停了动作。傲雪现在看起来比金效坤更可恨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她还敢对他一口一个“失误”。他简直是杀了她都不解恨。

气血上涌,让他站着颤抖。他也不能再追着她打了,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个兴趣。他从小就是个文明孩子,从来没有打架的瘾,如果不是急了眼,就绝不会对人动手。

喘了一阵子之后,他渐渐镇定下来,见傲雪还瑟缩着站在前方,便摇了摇头:“算了,我不和你吵了,你不配。你就等着给金效坤收尸,然后给他守节去吧。”他向外挥了挥手:“滚吧,赶紧滚。”

傲雪忍痛撤退,不敢和他再闹,同时心里也有了点数:金家兄弟必定是有了天大的误会,而且现在一时间还解释不开。但假的真不了,误会终究只是误会,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至于金效坤在长安县的所作所为,那都是自己亲眼看着的,而自己从小和他相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自己也是早知道的。

傲雪回了房。

她刚挨了一顿好打,但是并不哭天抢地。现在不是她抱委屈的时候,她得分得清轻重缓急。向丫头要来热毛巾擦了擦脸,又打扫了身上的鞋印和尘土,她坐在房内喝了两杯茶,想要先把心神定下来。定神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金玉郎刚才真是对她下了毒手,她脸疼,腰和小肚子也疼,这几处疼痛总提醒着她:她挨了打。

傲雪自小要强,爹娘都不曾对她说过重话,现在让她像只猫狗似的,动辄被人骂一顿打两下,她不但是受不了,甚至还要惊愕,不明白怎么有人敢对自己这样无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独坐了好一阵子,她的面颊退了热潮,心中思绪也渐渐有了点条理。她自责,可又顾不上自责,金玉郎今日的愤怒显然全是发自真心,然而她是旁观者,她知道他愤怒得没道理,他真的是误会了金效坤。所以趁着金效坤的脑袋还和脖子连着,她得赶紧再去找金玉郎,金玉郎听不听是他的事,但是她得为他把这场误会解说分明。她说了,他若是还不信,那再想新办法。他要再趁机折辱她,她也一定要咬紧了牙关受着。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赌上气就不管不顾的要和人拼命,那不是好汉。

“要不然,我再去找一找果团长?”她转念又想。

在傲雪左思右想的时候,金玉郎在金宅里来回溜达了一圈,然后进了金效坤的书房。

这间书房对他来讲,总像是带有某种神秘性,金宅是如此的阔绰气派,可以容得下一个最兴旺的大家族,然而金效坤平时就只在这间书房里起居。书房里冷森森的,有点书房独有的纸张气味,也有一点男性的芬芳,古龙水生发油之类玩意儿留下来的。金玉郎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笑了,想自己这位大哥天天躲在书房里过日子,活得是如此孤独,又是如此的香喷喷。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气味,腥的?还是臭的?牢房里的空气一定不会好,不过他是重犯,单独关押的话,也许不会臭得太像粪坑。亏得他运气好,赶在了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他会不会招来一屋子苍蝇?

想象着金效坤和苍蝇作伴的情形,他感觉很滑稽,笑得嗤嗤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他向后一靠,将双脚架上了写字台,感觉挺舒服,但也只是舒服而已。毕竟这只是一间书房,不是金銮殿——就真是金銮殿,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坐。他不是那利欲熏心的人,胸中也没有什么大志,偶尔觉着自己将来或许也能建功立业,不过不建不立也没关系。他只要心里舒服,那就一切都能凑合,有时候无所谓到了一定的地步,自己都觉着自己像个空壳子,没有个固定的灵魂。

连个固定的灵魂都没有,其余的一切就更不存在了,所以他千变万化,脾气性格都可以随时的改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兴发挥,游刃有余。当然,偶尔也出错乱,比如现在对着段人凤,他就时常失控,忘了自己在她眼里,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多么奇怪,他一看见她,就把自己给丢了。

书房真冷,冷得让他胸中做痒,要微微的咳嗽。现在他是金家的一家之主,庶出的小儿子,一直在外头小公馆里长大的,如今竟然成了一家之主,若是上一辈的人还全活着,不知道会作何感想。爸爸是会赞同?还是会出手把这个家夺回去,交还给他那个自小就上进要强一身正气的嫡长子?

应该是后者,他想,其实父亲只是半生勤谨刻苦,勤苦得疲倦了,所以另外布置了一处温柔乡做小公馆,小公馆里有个美丽的姨太太,有个可爱的小儿子,在这个温柔乡里,他可以同着这美丽而不高贵的小家庭,游戏一次人间。

故而姨太太可以是无知任性好吃懒做的,只要美丽欢喜就好;姨太太生下的儿子也可以没有出息,只要能活泼泼的成长,给他老人家的世界里带来一些生机和乐趣就好。他养猫养狗似的养着他们娘儿俩,等他死了,这娘儿俩坐吃山空,到底能吃多久,他就管不得了。他的心思,人家娘儿俩不傻,也渐渐的看出来了,所以做娘的落了心病,日夜担心着有朝一日会失宠;做儿的则是十几年如一日,做天真可爱的孝子。

演戏是有趣的,可演久了也累,像他这样柔弱的体格,尤其禁不住累,累到一定的地步,他闹了脾气,自己扔了剧本卸了妆,露出了峥嵘头角和尖牙利爪。不过那一夜,他确实不是故意的要致老头子于死地,起初不过是爷儿俩吵架,他也不怎么的推了老头子一下——一百年不会和人动一次手,偶尔动了一次,结果力道使得还挺巧,竟然把结结实实的老头子推了个跟头,而老头子躺倒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他从来没存过弑父的心,打架都不肯的,怎会想杀人?当场跪倒在父亲面前,他吓得哭了起来,哭了几声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周遭没有观众,自己若是不想哭的话,可以不哭。

于是他就不哭了,坐在地上看着父亲,他没什么情绪,单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帮忙,要不然这副烂摊子,他单枪匹马的收拾不了。找谁呢?找谁都不合适,思来想去的,他定了人选:就陈七吧!

如他所料,他这位舅舅,陈七爷,财迷心窍,不但胆大包天的帮他伪造了现场和遗嘱,而且为了防止旁人分羹,还把嘴闭了个死紧,专等着风头过了,好独吞外甥的财产。他就没想到外甥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手,让个刚下山的土匪抹了他的脖子。

想起父亲,想起舅舅,金玉郎不大动感情,像是个旁观者,无论是何种程度的悲欢离合,落到他眼里,都只不过是一场戏,都只分个好看与不好看。目光落到墙壁上的那副全家福,他凝视了片刻,心里想:“都死了。”

照片上的人,除了他之外,都死了,不死,也是朝着死路上走了。

第60章 奔走呼号

金玉郎感觉自己可能是具有某种天生的神性,不信的话可以看看:凡是惹他不痛快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没有好下场。而提到这个“神”字,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施新月。

按照日期来算,给施新月订制的那只假眼睛,还得有阵子才能完工,不知道那家伙在绿杨旅馆过得怎么样,反正凭着他上回留下的那几张钞票,施新月干别的不成,饭总还是有得吃的。留着这个施新月有什么用,他不知道,也懒得想,等假眼睛制作好了再说吧,也许可以收他做个跟班,假如自己想做官的话。

自从被曲亦直拍过几次马屁之后,他忽然发现做官也挺有意思,他相信自己若是想做官,那么凭着陆健儿的关系,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如愿以偿。不过这终究是后话,将来再说。天要黑了,不能在这个家里过夜,怕傲雪半夜摸过来把自己掐死,那个娘们儿有着很规律的生活习惯,一天三顿吃得营养充足,身体是苗苗条条的结实,逼急了眼了,她未必不敢真掐死他。

金玉郎到段宅睡了一夜,睡得不好,因为宅子里空空荡荡,而且冷得很,烧了炉子也不暖和。凌晨时分,他冷飕飕的睡醒了,醒得不清楚,依稀听见自己在吭吭的咳嗽。他任着自己咳嗽,因为人还糊涂着,以为自己会把段人凤咳嗽过来,没有段人凤,来个段人龙也行,然而等了片刻之后,他那头脑渐渐明白了,这才意识到:段人凤现在离自己可远着呢。

他一边纳闷这屋子怎么这么冷,一边咳嗽气喘的起了床,又花费了二十多分钟,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戴整齐,然后为了避免自己活活冻死在此地,他头不梳脸不洗的回了家。结果刚一进门,就被傲雪捉了住。

傲雪把他堵在了小客厅里,看出他像是要走,便直奔主题开了口:“玉郎,我认为你对我和大哥,有很深的误会。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做一次解释。你说我和大哥有私情,这我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赌咒发誓,你也可以派人去调查。至于你说大哥在长安县要杀你,我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而来,但我可以把我在长安县的所见所闻告诉你,至于我这话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我不敢多言。”

金玉郎这一趟回来,共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换身厚实的冬装,第二件,就是估摸着傲雪不会轻易的放了自己,恐怕还要对自己纠缠一番。所以此刻对着傲雪,他往沙发里一缩,不说话,也没表情。傲雪站在他面前,仿佛是想要装个楚楚可怜小媳妇的样子,然而说起话来,依然一腔正气浑身是理,以至于金玉郎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她是撒谎的本领强,还是真的问心无愧。他懒得听她说话,可她侃侃而谈,声音自然会往他的耳朵里钻,从她怎么听了他被绑架的噩耗,说到她怎么上汽车去了长安县,怎么在长安县等消息,又怎么夜里听见炮响,怎么听得了他的死讯——有头有尾,一气呵成。

金玉郎听完了她这一番话,决定不信。

但是他也不反驳,身上冷,喉咙还痒痒,他没那个精气神去反驳,横竖无论是连傲雪还是金效坤,都是要死的货,他没必要和这种将死之人多废话。对着傲雪站起来,他只道:“随便你怎么说,你自己信了就行。”

然后他绕过傲雪走了出去,傲雪回头看他,看他今天的态度和昨日不同,对自己这一番话,他仿佛是半信半疑。

半信半疑的金玉郎,还是指望不上。

傲雪不敢停下来等他醒悟,只怕下一刻金效坤就要吃枪子儿。于是慌里慌张的,她去找了冯芝芳。冯芝芳这些天一直躲在娘家,也曾想过回金家看看,但是娘家上下全不许,她也怕一进家门就被捉去牢里,于是也就作罢。对于金效坤,她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好好活着,但是如果他这一回非死不可的话,她守了寡也能活,反正她自己有钱,娘家也有钱,年纪又不老,再找个新人也不难——如果果刚毅愿意娶她的话,那更好,她真是挺喜欢他那个野劲儿的。

傲雪来到冯家,对着正牌的金太太,她不好表现得太过焦急,只能压着性子,只说要向嫂子讨主意,要不然玉郎什么都不懂,大爷若再出了三长两短,那金家不就完了?

冯芝芳愿意帮忙,也肯和傲雪一同出门奔走奔走,然而汽车夫把汽车都开到冯宅大门口了,冯芝芳的两个哥哥把她拦了住,不许妹子出门作死。在冯家二位先生的眼中,金效坤是贩烟土还是贩军火,都不打紧,金效坤的问题是得罪了督理大人,督理大人的仇人,谁敢去救?督理大人不顺着冯芝芳迁怒到冯家,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冯芝芳随遇而安,对于金效坤,傲雪求她去救,她便去,哥哥们拦了路不许她出门,她感觉哥哥们考虑得也有道理,于是又让汽车夫把汽车开了回去。

“果团长总应该是没事的。”她给傲雪出主意:“要不然,再让果团长帮帮忙?”

傲雪颇绝望的看着她:“嫂子,果团长……我现在都不知道果团长在哪儿,出事的时候他是在天津,那我再上天津找找他去?”

冯芝芳忘了避嫌,不假思索的答道:“他回北京了,刚回来的。他和我——我家里通过电话。”

傲雪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来,既然冯芝芳是铁了心的不出门了,那么她就告辞出来,急三火四的又去找了果刚毅。

傲雪一直记着那一夜,果刚毅是怎么保护金效坤的。

因此,果刚毅这样的军人武夫,虽然在她眼中是陌生而又可怕的,但因着他是金效坤的挚友,她便看他亲切,认他是个好人。果宅的地址不必打听,汽车夫载着金效坤去过无数次,早就知道。趁着天色还早,傲雪登了果家的大门——大中午的去做客,好像是要故意去蹭一顿午饭,有点不是时候,但傲雪顾不上这些礼节了。

正好,果刚毅也没想到要请她用饭,他憋气窝火,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早把午饭这茬给忘了。到了这个时候,傲雪还肯为金效坤奔走,这让他对她起了一点敬意,认为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娘们儿,金效坤总算没白和她相好一场。傲雪认定了他是好人,他也认定了傲雪可以信赖,听闻傲雪又来找自己求援,他大规模的唉声叹气,差点把傲雪吹拂出去。叹息完毕,他开始骂。骂的对象比较复杂,有些他是敢提名字的,比如连毅,在他失去了存放货物的药厂仓库之后,连毅趁乱抢走了他一船印度大土,还有些不便指名道姓的,比如霍静恒督理,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的次长舅舅。骂了一圈之后,他总算说出了一点有价值的内容:“我告诉你,最鸡贼的就是陆家爷儿俩,老子念佛,儿子搂钱,爷儿俩一起拍霍静恒的马屁!平时陆健儿见了我是称兄道弟,结果那一夜他装不认识我,当我的面开枪抓人!他妈的什么狗屁健儿,我看他就是个贱人!”

骂到这里,他停下来换气,傲雪抓住这个空当,抢着问道:“您说的陆健儿,是不是玉郎的朋友?”

“还他妈玉郎,他就是个白眼狼!金效坤这个混蛋,也真是活该,他要是早听我的话把白眼狼宰了,也不至于去蹲大狱。”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了傲雪的问题,于是又点了点头:“对,他俩是朋友,贱人遇上白眼狼了,还能不凑成一对去?”

傲雪心中“咯噔”一下子,但脸上还微笑着:“原来……大哥好像和玉郎的关系还可以,您怎么会说……您的意思是您早就看出玉郎不好了吗?”

果刚毅望着她,愣了一下子,随即答道:“对,没错,我早就看那小子不是好东西。”

傲雪收回目光,心里打了鼓:“果团长,恕我多问一句,玉郎和大哥之间,是不是闹过什么……昨天我去质问玉郎,他说那一次在长安县,大哥是故意的要害他……”

果刚毅一挥手:“听他放屁!”

傲雪闭了嘴,同时看出来:果刚毅有心无力,也救不了金效坤。既然如此,她就还得走,还得想别的法子去。想什么法子?金效坤是陆健儿抓走的,能不能再去运动运动陆健儿,让他想法子去向督理大人说几句好话,再把金效坤放出来?

傲雪不知道这法子可不可行,只是觉着按照人情道理,可以这么着试一试。然而陆健儿是金玉郎的好朋友,她若想去求陆健儿,那就绕不开金玉郎这块大石头。

她还得去找金玉郎。

第61章 岂敢慢

傲雪一想到要去见金玉郎,就真要活活为难死了。

为难也得见,并且不能拖延,他对这个家毫无留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跑了,他真要是跑了,那她可没地方找他去。所以趁着还能抓到他的影儿,她得赶紧把他堵在家里,如果需要的话,她这回也可以完全的抛弃脸面,对着他跪一个或者哭一场。

然而及至见到了金玉郎,她发现自己是多虑了,首先,金玉郎并没有跑的可能性,他病了,大概是感冒伤风之类的病,不严重,但足以逼迫得他躺到床上咳嗽气喘;第二,金玉郎的盛怒之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这回对待傲雪,他单是冷漠。傲雪站到他的床前,先是问了旁边仆人二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服没服药,假惺惺的关怀了一通之后,她才进入了正题:“玉郎,大哥的事情,你再想想。毕竟是一家的兄弟,仇恨再大,也不必让他死在法场上,你把他弄回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一场,他若真是犯了你说的那桩大罪,那么让他当众承认,你不杀他,他也没脸活了,正好还显着你是大度的人。要不然,万一将来这事翻出来,旁人都说大哥是你这弟弟送进牢里去的,人家不知道你受了委屈,还要误把你当个坏人,那你不是更冤吗?”

金玉郎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然而傲雪又开了口:“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你若不信我的清白,我便向你起个誓,往后我再不和大哥说一句话,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如何?”

金玉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傲雪也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不高明——只要是她开口为金效坤求情了,那么无论这话怎样讲,都免不了要招出金玉郎的一声冷哼,要是真想证明自己清白,唯一的法子就是对金效坤不闻不问,随他死去。

唯一的法子是绝不能用的,所以她只能是垂头站在床前,等候金玉郎的发落。

金玉郎真是病了,一张脸烧得通红,喘气的时候,喉咙里也嘶嘶的有声。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哑着嗓子开了口:“你不用讲什么清白不清白的话了,我肯定要和你一刀两断,你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和我没关系。”

傲雪不出声,随他说去。

金玉郎感觉气息不足,所以说完这番话后,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金效坤那边我也管不了,抓他的人又不是我,我一个平头百姓,我谁也管不了。”

“你去和陆家的人说说呢?”

金玉郎睁开眼睛,横了她一眼:“一天不见,你的消息灵通了不少啊。”

傲雪低下头,又不敢言语了。

金玉郎重新闭了眼睛:“只有白抓的,没有白放的。我不要他的命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休想让我为他花一个子儿。他死就死,死了也是活该。”

傲雪的眼皮闪了一下,差一点就要盯住了他。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热切,她继续对着地面轻声说话:“要是得花钱打点的话,那自然是让大哥自己掏腰包。”

“那你自己找陆健儿去,我快要病死了,我不管。”

傲雪还是不敢抬头看他,怕被他发现了自己眼中的光:“那我和嫂子一起去,正好嫂子也正焦心着呢,只是和我一样,都没有门路。”

“谁管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