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在话里拉扯上冯芝芳,是为了显着自己坦荡,和金效坤真无私情。可到了真正行动的时候,她并未去找冯芝芳——冯芝芳连门都不肯和她一起出呢,她还找人家干什么?

她千求万请的,让金玉郎给陆健儿打了个电话,给她要来了一个会面的机会。然后她也不嫌晚,急匆匆的前往陆府,见了陆健儿。

陆健儿这个人,因着他那副无喜无怒、非生非死的尊容,常令旁人一见了他就心里发毛。傲雪也不例外,同他说了几句话后,她睁大一双慧眼,放出如炬的目光,结果硬没从他脸上看出活人气来。亏得他胸膛起伏、始终呼吸,否则她真要怀疑他是不是木雕泥塑了。

她找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绪,也没法揣摩他的心意。陆先生本人倒是还和气,在和她打了声招呼、确定了她的身份之后,他干巴巴的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借故起身离去,换了个中年的下属登场,开始和她讨价还价。这中年的下属,气派不凡,走出去当个司长都够格,说起话来更是一套一套,松一阵紧一阵,吓唬一阵安慰一阵。可怜傲雪活到这么大,所担负的至高重任,就是在金家账房里管账,又因她不爱出门游逛玩乐,成天只和家里的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所见过的世面,还不如一般的摩登姑娘。像她这样的人,纵然怀着铁一样的决心和勇气,又能如何?

她被对方说得心慌意乱,对方隐晦的告诉她,说金效坤可以花钱买命,横竖和金效坤有仇的是别人,不是他家陆大少爷。陆大少爷和金效坤没仇,和钱更没仇,所以只要金效坤付出的价格足够高,那么陆大少爷可以勉为其难的出一次力气,设法把金效坤从牢里捞出来。当然,这很不容易,因为金效坤确实是犯了死罪,证据确凿,况且还狠狠的得罪了督理大人,还和督理大人的敌人打得火热。凭着他的所作所为,死一百次都够了。

傲雪连连点头,问道:“那……那得花多少钱呢?”

拥有司长气派的陆家下属,向她比划了一个巴掌。她迟疑着反问:“五万?”

这两个字给她招来了一串轻蔑的低笑:“太太真是幽默。”

然后笑声停了:“是五百万。”

傲雪没言语,一身的血都冷了。勉强的也笑了一下,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五百万……金家会尽力去筹,只不过大爷的钱财产业,我们这些家里人也不很了解,能不能请您行个方便,让我去见大爷一面,这样……我们也能知道……怎么筹钱。”

她对面那张保养良好的胖脸上,露出了难色。

为了见金效坤,傲雪先花了五百元钱。这钱是拿来打点监狱长的,因为金效坤属于重犯,按照规矩,不许他的家人探监。饶是花了五百元钱,傲雪还不能明公正气的往里走,还得起个大早跑来,先在背静处和两个狱卒相会,再做贼一样的走小道往里进。穿过小门进了一处高墙围成的世界,又经过了两个山一般的臭脏土堆,最后,她上了一条走廊,不知道哪里来的穿堂风,呼呼的刮,把她吹得拱肩缩背,走廊一侧是一扇扇小门,每扇小门都代表着一间牢房。如此拐了一个大弯,狱卒停了脚步,在她面前拎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面前的一扇小门。

天还没亮,门内和门外是一样的黑和冷,然而比外面多着一股子腥臭。傲雪一路上一直是畏畏缩缩,然而此刻,她抢在狱卒头里,一步就迈了进去:“大哥?是我,我来看你了!”

牢房是个方方正正的四方屋子,乍一看上去,好像是空的,因为犯人匍匐在黑暗的角落里,被褥是一些冷而潮的稻草。傲雪对着地上那人影子扫了一眼,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忽然怀疑自己是受了狱卒的骗,他们白白受了自己的好处,可是只把自己带进了一间空屋子里。

随后,她猛的一下,又把头转向了那个人影子。

“大哥?”

她颤巍巍的呼唤,不相信那人影子会是金效坤——一定不是,不可能是,她生下来就认识了金效坤,她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好这帮王八蛋,趁她的危骗她的钱,收了她五百块,只拿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影子哄她。

可是,那黑影子慢慢的把头抬起来了,嗓子像是吞过碎玻璃:“二姑娘?”

听了这一声,傲雪“咕咚”一下子跪到了他面前。把手伸向他的脑袋和肩膀,她摸到了一手冷飕飕的乱发,还摸出金效坤上身就只穿了薄薄一层衬衫。慌忙爬过去又摸了他的腿,右大腿上缠着一圈圈的布条子——不是绷带,就是破布条子。

傲雪觉着自己的心,像是挨了一刀。

这不是金效坤能受的罪,金效坤的人生不该有这么凄惨的一刻,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和他调换调换,她来坐牢,换他出去奔走。她坚忍,她安静,她能熬,除非刀子落到脖子上了,否则她就绝不会灰心寻死。一屁股坐下来,她忽然退化成了个平凡的婆娘,她想要哇啦哇啦的嚎啕一场。

嚎啕是发生在心里的,她单是流了满脸的泪,同时又急又快的说话:“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我已经找到抓你的人了,他叫陆健儿,要五百万,果团长帮不上忙,这怎么办?家里无论如何也凑不到这么多的钱啊。”

她说得语无伦次,一只手不知何时抓住了金效坤的手,抓得死紧。牢房里太暗了,她死活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他也用力回握了她,这两只手,就是他们此时此刻的眼睛。他说了话,声音断断续续,傲雪俯身把耳朵凑到了他嘴边,这才听清了他的交待。原来他比她想得更坚强,他不肯死,他也想活。和命相比,钱不算什么,他愿意拿钱买命,以着他如今的情况,出去借是绝不可能了,幸好,外头没有,家里还有。

傲雪在这牢房里只停留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值了金子,他们一句诉衷肠的废话都没讲,她说清楚了外界的局势,他也讲明白了下一步该到哪里去找钱。十分钟一过,两名狱卒喊狗似的把傲雪喊了出来。

傲雪没有磨磨蹭蹭的讨骂,让走就走,走得还很快,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大摊子事务等着她,她慢走一步,金效坤就得在牢里多熬一秒。重任压在肩上,她岂敢慢?

第62章 倾家

傲雪真是太想找个可靠的伙伴来陪陪自己了。

陪陪自己,能和自己说说话就好,都不用他真出力气。要不然她实在是太没主意了。坐在开往天津的火车上,她心里一会儿一个念头,五百万是绝筹不来的,能弄到多少钱,她也不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陆健儿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

陆健儿和金玉郎的关系那么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不但要杀金效坤的人,还要抢金效坤的钱?五百万——假如真有五百万的话——一旦到了陆健儿的手里,金效坤会不会反倒是得了一张催命符?陆健儿会不会一边枪毙了金效坤,一边和金玉郎将五百万瓜分?

陆健儿要真那么干了,她也只能是干看着,她也没办法。

临上火车之前,她又去见了冯芝芳,心里明知道她帮不上自己的忙,可她终究是个见过世面的太太,也许另有一番不同于自己的见解。冯芝芳得知了她的所作所为,暗暗的也感觉她对金效坤是热心得可疑,不过无所谓,冯芝芳这两天受了娘家哥哥的教育,被教育得心悦诚服,已经决定彻底和金家一刀两断了。

一刀两断归一刀两断,不花钱的建议,她还是肯给几句的。相当认真的思索了一阵子,她认为陆健儿若是和金效坤有深仇大恨的话,那他的话便不可信;可如果陆健儿本人和金效坤并无私仇,完全只是奉命抓人,那么他开口要那五百万,大概就真的只是勒索而已。这么干的人多了,这么花钱买命的人也多了,不是稀奇买卖。至于金玉郎和陆健儿的交情——交情再大,总大不过五百万去,况且金家兄弟有仇,和姓陆的有什么相干?陆健儿总没理由为了个朋友不要钱吧?

“那他要是收了钱不认账,可怎么办呢?”

冯芝芳又考虑了一阵子,将生平所学的知识全运用了出来:“那就闹去,上陆家门口上吊,开记者发布会。”

傲雪听了冯芝芳的话,像是明白了点,又像是没明白。有心再去问问果刚毅的意见,然而果刚毅不在家,去哪了?不知道。

她不敢再等,怕金效坤在牢里冻死,所以按照金效坤的嘱咐,她上天津弄钱去了。

傲雪一走,算是救了金玉郎。

他真病了,需要卧床,然而尽管傲雪看起来没有要杀他的意思,金家的仆人对他也依旧是老老实实,可他就是怕,他睡不安稳。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

他需要一个家,安全的,温暖的,还需要疼他爱他的家人,尽管他已经自作主张的长大成人,可身份是可以自由切换的,他现在病了,需要暂时再做回小孩子去。

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他想金效坤,想以着胜者的身份去看看他,然而外头寒冷,他出不去,况且,时机也还未到。

想过了金效坤,他又去想段人凤,应该和段人凤结婚,他想,和她结婚,他是愿意的。俩人找一处房子,不用太大,够住就行,从此他就有了安身之处。段人凤有点不男不女,不是衣服和头发的缘故,是她天生就是这种性情,这性情好,他喜欢。他不爱那娇滴滴的弱女子,对贤妻良母也没兴趣,他就爱段人凤的无畏无忌、以及无情。

只要她对他一个人有情就够了。

金玉郎想到这里,忽然极度的委屈,需要段人凤立刻过来保护和照顾他。他让人去给段人凤发了电报,然而没有得到回应——她没理他。

金玉郎等了又等,心里犯起了嘀咕,恨不得亲自跑去见一见段人凤,可是未等他从床上爬起来,傲雪回来了。

傲雪在天津奔波了三天,三天里她也不记得自己吃没吃过饭、睡没睡过觉,反正到了第三天,她开始一阵一阵的发昏,两只脚时常像是踩上了棉花。发昏和踩棉花都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不能停下来,她多停一分钟,金效坤就要多受一分钟的罪。从天津回了北京,她先去了陆家,陆健儿照旧只派了个下属接待了她,而在听闻她连一百万的现款都凑不出时,下属立刻冷淡得脸上挂了霜,三言两语的就把她打发了出来。

她没了法子,只能又回了家。这回走到金玉郎面前,她这山穷水尽的人红了眼睛,不等金玉郎阴阳怪气的开口,她先跪了下去。

“陆先生要五百万,可现在就是立刻把天津北京两边的产业全买了,也至多凑个一百万。玉郎,我知道你恨我,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也许还疑心我和大哥串通一气了要害你。我不辩解,只求你去向陆先生说几句好话,让他放了大哥,要不然,我总觉着是我害了大哥,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只要大哥能活着出来,我把我交给你,任凭你发落。你对我是打也行,骂也行,你让我死,我自己去上吊抹脖子,绝不赖活着碍你的眼。行不行?”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因为早在回家的路上就思索停当,所以此刻是特别的心平气和:“行不行?”

金玉郎依然病着,但是对着傲雪,他要了强,硬挣扎着坐了起来:“陆健儿向你开价了?他肯让金效坤花钱买命了?”

傲雪答道:“可我实在是筹不出五百万——”

金玉郎冷笑一声:“好,行,你们真是有本事,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能用钱压我。陆健儿要发财,我不能拦着,可你不要妄想让我出面帮你说话。我不出钱送他早死,已经算是他有运气了。”

傲雪听到这里,听出了点意思:对于陆健儿的所作所为,金玉郎很不满意,自己唯有仰仗金钱的力量,才能让陆健儿不听金玉郎的话。说来说去,决定金效坤生死的因素,还是一个钱字。

她站了起来,胳膊腿儿都虚软着不听使唤,看起来就是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晃晃的转身走出门去,她对金玉郎这一条路死了心——死了心,同时也放了心,要不然她一直疑疑惑惑,只怕陆健儿是和金玉郎串通了,要对金效坤先图财、再害命。

傲雪吃了顿饭,打了个小小的瞌睡,然后决心继续出门奔去。

她第二次去了陆府,没人见她,她给门房里的听差递了两块钱,听差尝了甜头,很积极的往府里打内线电话,说有位金二太太来访。通话完毕之后,听差很抱歉的走出来告诉她:“我们大少爷不在家。”

傲雪一听这话,就下了决心,彻底不要这张脸了。

她一屁股坐下去,扯起嗓子开始干嚎,且哭且拍大腿,吵着要让陆大少爷出来救命,要不然自己就要全家死绝。听差见了她这一套功夫,吓了一跳,陆府门口的卫兵也傻了眼,又因为傲雪一瞧就是个阔少奶奶,不是平凡的妇人,所以他们还不敢一枪托把她砸开。听差慌忙跑回门房,再次往府内打去电话,片刻之后,他出了来,有心搀扶傲雪起来,又碍着男女有别,不好真的伸手:“太太,太太,您别闹了,里头让您进去了。”

傲雪一听,立刻起了身。将周身尘土狠拍了拍,她跨过陆府的高门槛子,一路随着听差走了进去。

这一回,陆健儿又派了张新面孔来接待她,这位新人倒是什么都知道,态度也和蔼可亲,傲雪向他哭诉自己的种种可怜和为难,他也陪着她连连的点头叹息。末了,他像怕谁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问傲雪:“金二太太,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不过,我说句残酷的话,我们大少爷手里攥着的人命就多了,花钱买命的不是您一家,您就是眼睛哭出血来,也……也没用啊!”

说到这里,他向着傲雪苦笑了一下子:“金先生名声大,谁都知道他是个资本家,所以大少爷开口就要了五百万,可您说家里没有钱,这话我也信,好些个人家都是这样,外头摆个大架子,其实里头早闹了亏空。”

他这话真是说到了傲雪心坎里,让她恨不得对着他大哭一场。而他思索着又道:“太太,我想问您一句实话,对于金先生,您是能救则救、力不能及就算了呢?还是说宁可为了他倾家荡产呢?”

“当然是后者。人命关天,命要是没了,还留钱做什么?”

“那您想没想过,房子、庄子、股票也都能换成钱呢?”

“时间太急了,现在外头又总是打仗,庄子都不值钱,就算是要贱卖,也得慢慢的等买主,房子也是一样,尤其是北京的这一处,这样大的宅子,哪里是说卖就有人买的呢?况且若是卖得太便宜了,还是凑不出多少钱来。”

和蔼的新面孔听了这话,沉默下来,出了半天的神。末了,他犹犹豫豫的说道:“要不然,我去向大少爷请示一下,看看您能不能拿房产地契抵钱。我劝劝他,就说您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妇人,他就别拿着五百万的价码卡着您了,您能拿出多少,他就要多少吧。”

傲雪立刻问道:“这样的话,行吗?”

对方又是一苦笑:“不知道行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大少爷和金先生又没私仇,所以……您明白吧?”

傲雪明白:没有私仇,所以金效坤的死活,对于陆健儿来讲并不重要,陆健儿要的只是钱。

“那就拜托您了。”她自觉着失礼,可实在是忍不住,非催促了对方不可:“那您现在就去问问大少爷吧。我在这儿等着。大少爷若是点了头,我也好马上行动去。”

和蔼的新面孔离去,足过了一个小时才回来,一进门就对着傲雪含笑点了头:“恭喜您,大少爷今天心情好,我劝了他一场,他最后是全盘同意了。”

傲雪猛然站了起来,眼前立时有了阳光,整个世界都亮堂了。

第63章 歧路

陆健儿精得很。

他不露面见傲雪的人,也不亲手接傲雪的钱,说起来真是天下第一清白。傲雪需要把钱、以及值钱的房产地契股票交给金玉郎,若是双方交割之时需要签字画押,那么签字画押也是金玉郎来办,反正金家的钱就是在金家两兄弟之间流转,和他陆某人没有分毫的关系。

钞票和金银细软,谁拿着就是谁的,倒也罢了,可是房子庄子以及股票,都记在金效坤的名下,落到金玉郎手里也是无用,所以傲雪又得了一次和金效坤见面的机会,这回她不是单枪匹马的去,还有个天津药厂的赵经理,赵经理不知道药厂换了东家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留在药厂,可他是跟着金老爷子长起来的“老人儿”,到了如今,他虽然不很明白金家这场内讧的详情,但是天然的,他认为自己应该站到金效坤这边,他总觉着金效坤是好人,虽然金效坤偷偷的跟着大兵们做烟土生意,有损阴德,但赵经理认为这是金效坤的本事,换了旁人,就绝得不到这么个发横财的机会。

赵经理不是很信任傲雪,但是别无选择,如今也就只有她还肯为金效坤奔波。把金家几处工厂的经理召集起来,他主持着开了个小会,末了作为总代表,他带着鼓溜溜一皮包的文件,跟着傲雪一起去了北京。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他见到了他的前东家、金效坤。

冬季天短,那监狱上空格外的阴云密布,牢房里暗得简直像夜。赵经理进门之后,和当初的傲雪一样,特意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金效坤。两只眼睛将金效坤一看清楚,他抱在怀里的皮包差点脱落了下去——确实是不能等了,确实是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再不立刻把金效坤赎出去,这人就完了。而金效坤从一堆稻草里缓缓的抬起头,尽管早已经冻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可心里还清醒着,还认得出傲雪和赵经理。

这个时候,赵经理和傲雪蹲了下来。赵经理连句寒暄问候的话都来不及说,心头只剩了“人命关天”四个字,两只手哆嗦着,怎么也打不开皮包。傲雪小声说道:“大哥,为今之计,只能是破财免灾了。你若肯,就签字。”

金效坤早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大大的破财,可是要破到什么程度,他想不出,如今见了赵经理那一大包文件,他心头仅存的一点热气又消散了些许:把家里能筹到的钱全拿出来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卖房子卖地吗?那他出去了可怎么活?

这是个焦灼人心的问题,可求生欲又让他不由自主的伸了手——远的不想了,先活下去才是要紧的,就算出去之后真是一无所有了,他还以先去找果刚毅暂做靠山。

对,要先活下去。

他简直看不清楚那文件上的内容,赵经理把文件铺在地上,手指抵着一行行文字,喃喃的向他解说,他握着钢笔,因为纵然面前摆的是一张卖身契,他也得照样签下去,所以抖颤着就要去写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了一道道波浪线,他的手已经不听了他的使唤。傲雪含泪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帮他稳一稳,然而一握之下,她握住了满手心的烫热。

她吓了一跳,慌忙又去摸他的额头,额头也是火烫的,他在发高烧。

将一声惊呼压进心底,她没敢开口,此时此刻她救不了金效坤,那她就宁愿让金效坤糊涂着往下熬,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他不知道,也就不会怕。将金效坤手中的钢笔抽出来,她转向赵经理,轻声说道:“不签字,只画押行不行?”

赵经理其实也已经慌了神,一听这话,才想起来从皮包深处往外掏印泥盒子。等他把盒盖打开了,傲雪也挪到了金效坤身旁,一手捏住了金效坤的右手拇指,她帮着他蘸印泥,摁指印。

金效坤不知道自己一共摁了多少个指印。每摁下一枚红印子,他的财产就消失了一部分。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种种不易,眼泪就向内流,一路流到了心头。慢慢的扭头看了傲雪,他见傲雪是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一直以为她是个高身量的大姑娘,从来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蹲成这么小小的一团。她低着头,颧骨耸着,面颊陷了,他入狱不到十天,她却老了十年。

就因为世上还有这么一位二姑娘,他才会承认老天爷对自己,还不算是赶尽杀绝。

摁完了无数个指印之后,赵经理飞快的将文件收拾起来装进皮包。牢房的门开着,门外是狱卒,门内是赵经理,傲雪只能轻声说道:“大哥,你一定要保重,自由的日子,可就在眼前了。”

金效坤无力抬头,只能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傲雪也不肯停留,同着赵经理出了牢房,两人又一同赶回金宅,见了金玉郎。

金玉郎睡了一天,刚睡醒,依旧是病怏怏,箍胳膊箍腿儿的洋装全脱了,他换了一身柔软的灰鼠皮袍,皮袍领口翻出短短的一圈灰毛,托出了他那张雪白的脸。怔怔的望着赵经理和傲雪,他像是个刚生下来的什么活物崽子,眼前的一切,他全是初见,既不认识,也不好奇。

赵经理先前没和金玉郎打过交道,如今见了他这副又冷又呆的神气,不禁有些发懵。还是傲雪先开了口:“玉郎,我——”

她刚要说出“我们”二字,转念一想,又把那个“们”字憋了回去——不能说我们,显着她和金效坤是一派的,她得换个说法。

“玉郎,赵经理刚从监狱回来,已经把事情全办好了。”然后她扭头去看赵经理,赵经理这时回过了神,领会了她的意思,立刻说道:“这里头还有几分文件等着二爷签字,二爷把字签了,事情才好继续往下办。”

金玉郎半死不活的“嗯”了一声。

赵经理行动起来,将他那皮包里的一沓子文件取出来翻翻找找,又取出钢笔拧开笔帽,指明了位置让金玉郎签字。金玉郎带看不看的签了名字,赵经理在一旁站着,陪着小心又道:“接下来,二爷还得去趟——”

金玉郎一抬手:“停,别跟我说,我病着呢,哪儿也不去。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找你的新东家说去。”

赵经理依旧是陪笑,同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金玉郎抬头看了看屋角的大座钟,然后说道:“现在还不算晚,你坐家里的汽车,带着这些玩意儿去见新东家吧。反正我是哪儿也不去,我只管签字。”

赵经理连连的答应,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该走,而金玉郎扫了傲雪一眼,忽然烦躁起来,把手里钢笔往桌上一拍:“还赖在这里做什么?等着看我死吗?都给我滚吧!”

傲雪和赵经理当即滚走,赵经理连钢笔都不敢要了。这二位前脚一走,金玉郎后脚就脱了皮袍上了床,继续睡他的大觉。很久没有这样漫长沉重的病过了,他认为这也是自己深受老天眷顾的表现:要病的话,只有现在病是最合适,若是这病早来半个月,他不就没那个精气神收拾金效坤了吗?

段氏兄妹好像是死在天津了,这些天一直是没动静,尤其是段人凤,也不过来瞧瞧他。他心里有点恨,但又不肯太恨,怕自己法力无边,会害得段人凤在天津会遭雷劈。

“不来也好。”他想:“订婚戒指还没定呢,来了也没法求婚。况且,我也还没忙完。”

想到一个“忙”字,他赶紧闭了眼睛,想要好好的睡一觉。希望明天病情好转,能让他利利索索的出门去。

金玉郎这一觉,睡得很好。

他反锁了房门,为了安全,宁可不要仆人的伺候。傲雪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完全不知道。翌日上午睁了眼睛,他拥被而坐,望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几乎不像冬日,这让他笑了一下,感觉周身轻松了许多,人也是无暇的水晶玻璃人,那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心房都照亮了。

他要热水,洗头洗脸,喝了一小碗热粥做早餐,然后趁着这股子热劲儿,他穿最厚的呢子大衣,脖子上也搭了羊毛围巾。带着微微的一点汗意,他出了门,自己开汽车去了陆府。

陆府早有人预备了汽车等着他,他在陆府换了汽车,那汽车载着他驶向了京师第一监狱。金玉郎坐在车上,眼睛半睁半闭,等车停了,他下了汽车随着人走,眼睛依旧是半睁半闭,因为他要保存力量,他的眼睛,是留着去看金效坤的。

那夜一别,十余日未见,全怪傲雪动作太慢,要不然,他们兄弟早就能相会了。

第64章 曾知否

金玉郎进了牢房。

这是上午十点多钟,一天之中,牢房里面顶数此刻最亮堂,所以他一进门就瞧见了金效坤,金效坤昏昏沉沉的抬起头,也看清了他。

引路的狱卒将房门虚虚的关掩了,一声不吭的守在外头。金玉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低头凝视着金效坤。两只黑眼珠定定的盯死了对方,他仿佛是看糊涂了,以至于向左一歪头,又向右一歪头。

换了几个角度轮番的看,还是看得糊涂,因为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金效坤,而这个匍匐在地的金效坤,看着不像金效坤。

“我不是坏人。”他忽然说了话:“只要你肯稍微的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当你是我的亲大哥。爹娘全没了,我正需要一个新的亲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到这里,他在一刹那间一撇嘴——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他委屈得简直要哭。

一刹那结束,他恢复了常态:“你是有机会的,可你不珍惜,你还要杀我。”

迈步走到了金效坤身旁,他弯腰慢慢的蹲了下去,蹲到最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小看我了。”他低声的对着金效坤咕哝:“我可不是个一般人,我怎么会随便被个小兵打死?不会的,不可能的。”

金效坤趴伏在地上,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侧过脸来看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刚毅的部下,告诉我的。”他向着金效坤一笑:“是他泄了密。”

金效坤不相信果刚毅会故意的害自己,毕竟那一夜,果刚毅曾经拎着手枪冲出来救过他。所以尽管果刚毅先撺掇他谋杀弟弟夺取家产,中间泄漏秘密让他们兄弟成了死仇,最后又骗了他调用仓库存放烟土,害得他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他决定先不计较。

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我很后悔。”他对着金玉郎实话实说:“那时我是一时昏头……后来,看你活着回了来,我心里很高兴。否则,我一生一世都有罪,我也不想背着罪孽……活一辈子。”

金玉郎笑了:“兴致不错,背着罪孽,也照样要活完一辈子,你可真惜命,真爱活。但你想没想过,当你活完一辈子的时候,死在荒山野岭的我,早连骨头都烂没了?”

他伸出手去,用五指理了理金效坤的乱发:“背着罪孽活一辈子,真是苦了你了。弟弟不能让你吃这个苦,这回换我负罪,换你去死,好不好?”

金效坤看着他,阳光透过门上的铁栅栏射进来,把他的面孔照耀成了惨白颜色。金效坤打了个冷颤,好像生平第一次看清了弟弟的容貌,生平第一次发现弟弟这张惨白的面孔很恐怖。

他垂死挣扎:“玉郎,请你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金家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离开北京,永远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不行。”

金玉郎将金效坤的乱发向后拂去,极力想要恢复他的旧貌,同时说道:“我会想你。”

金效坤苦笑了一下:“玉郎,你又何苦这样嘲讽我?”

金玉郎向他一摇头,正色答道:“我没有嘲讽你,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真的会想你。不过没有关系,当我想你了,我就来看你。”

金效坤瞬间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金玉郎收回手,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连傲雪那个傻娘们儿拿你的钱打了水漂罢了。你别生气,她现在还不知情,我这就回去告诉她真相,然后再把她扔进土窑子里去,让她给你赎罪。”

说到“赎罪”二字,他又笑了起来:“我也赎罪,她也赎罪,只让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在大牢里长命百岁。背着罪孽你都能活一辈子,这回没有罪孽让你背了,你大概能活一万岁。你多活些年,我少活些年,你的二姑娘呢,大概也能熬到明年秋天,不过也难说,真要是染上杨梅大疮了,听说也快,一两个月就能把人活活烂死。”

金效坤猛的扑向了他。

金效坤又是伤又是病,本来已经是气息奄奄,可是听了金玉郎这一番话,他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再反应过来时,已是被冲进来的狱卒摁在了地上。金玉郎被他扑得向后撞了墙,扶墙重新站稳了,他看着地上这个拼命喘息挣扎的金效坤,不以为然的又一撇嘴,然后转身出了牢房。顺着走廊走出老远了,他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嘶吼,那声音不甚分明,也不知道离得太远,还是他听错了。

这一趟监狱之旅,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狂喜只爆发在了金效坤被捕那一夜,从那一夜过后,一切就都渐渐变得无味起来。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低着头迎着风向前走,心想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真的喜欢过这位大哥——究竟是喜欢还是需要,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曾经有那么个时候,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所以独自跑到北京来,真心实意的,想要做人家的好弟弟。

然而金效坤不搭理他,他没有观众。没有观众的话,他就什么都不是。

金玉郎走出了监狱大门,陆家的汽车就停在大门外,汽车夫见他出来了,跳下来为他打开后排车门,他抬腿刚要上车,可紧接着向后一转身,弯下腰一口接一口,把早上喝的热粥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他擦了擦嘴,感觉五脏六腑都松快了些。汽车夫有点慌:“金二爷,您这是怎么了?用不用上医院瞧瞧去?”

金玉郎扶着汽车,定了定神,然后弯腰钻进了汽车里:“没事,不用去医院,直接回家吧。”

金玉郎现在只想钻进热被窝里,好好的睡一觉。睡醒了再去看傲雪的好戏。然而汽车一开到陆家,他便被陆健儿留了住。他以为陆健儿要对自己发表什么高论,然而陆健儿坐在暖气充足的大客厅里,单只是沉吟。

陆健儿自然是不肯白白去帮金玉郎的忙,可他也没想到金玉郎如此诚实,真就把金效坤的全部身家都送了来——包括金宅的房契。这样的兄弟,未免好得有些过分,让他简直想把自己那个庶出的五妹介绍给他,让他和自己的关系更进一步,成为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