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刚毅现在已经将傲雪视为了嫂子——不是冯芝芳那一流的嫂子,是不可侵犯的正牌嫂子。他和冯芝芳相好的时候,乃是他好日子过得腻烦,成天琢磨着没事找事的黄金时代,现在他没了做次长的舅舅,在那大半年的逃命光阴之中,他在连毅跟前也吃了不少教训,若以“吃一堑长一智”而论,那他这几个月里所增长的智慧,少说也得装上一箩筐。

他沉稳了些,也多懂了不少人情道理,对着连毅,他也心悦诚服的老实了。而他既是肯好好做人,连毅本人又是特别青睐他这种人高马大的机灵小子,所以他重新有了掌权管事的机会,甚至能够成为连毅的代表,暗暗的返回了北京。

明面上,他这一趟回来,处理的是连毅的公务,背地里,他还惦记着牢里的金效坤。金效坤如果早知道他是往药厂仓库里放烟土,一定不会允许,所以论起把金效坤害进大牢的人选,他虽然不是主犯,但应该可以算是从犯。

这么一想,果刚毅夜里简直睡不着觉,而且在失眠之余,他把金效坤这些年的好处也一桩桩的都回忆了起来。两人初相识时,还都是半大孩子,照理来讲,金效坤是不屑于和他交朋友的,他从小就是淘气孩子,一天的好学生都没做过,可金效坤就不一样了,金效坤十几岁时就把头发梳得锃亮,大资本家的少爷,文明,洋气,是学校里的明星,从来不和淘气孩子勾搭,但果刚毅非要和他做朋友,他无可无不可的也认了,一认就是十多年,果刚毅是一以贯之的任性狂放,而他不知道怎么搞的,却是越活越窝囊,后来还背了一屁股债,成天焦头烂额的四处弄钱,而果刚毅没帮他,反倒趁机给他添了一顶绿帽子。

越是细想,果刚毅越认为自己应该把金效坤给弄出来,趁着他还没死在牢里。

要说弄,肯定是不好弄,但事在人为,金效坤的案子并非铁案,况且就算真是铁案,铁案也同样是有缝隙可以钻的。所以他得和傲雪商量商量——并不是认为傲雪会有什么高见,妇道人家,能懂什么?不过现在傲雪就算是金效坤唯一的亲人了,他感觉自己有必要时不时的就向她报告一番,让她心里也有个盼头。

如今坐在堂屋里的硬木椅子上,他从傲雪手里接过一杯热茶,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说道:“我昨天见了陆健儿。”

见陆健儿,乃是他在北京的任务之一。而他能心平气和的去见陆健儿,也证明了他确实是有了长进。连毅知道陆健儿已经抢去了他在天津码头的烟土生意,抢就抢了,烟土生意不是大事,但陆家得给他留条活路。活路一头连着天津码头,一头连着连毅的队伍,连毅需要通过这条活路运送枪支弹药甚至榴弹炮,毕竟他是带兵打仗的人,没了军火武器,他怎么打?

连毅派了果刚毅过来密会陆健儿,为的就是要这条活路,作为交换,天津的生意他不要了,而且陆家的烟土从南向北经过山东之时,他还可以提供一点保护——他在山东也有盟友和势力,他说了算。

这个条件,算是优厚,而如果陆健儿不同意,那么陆家的货就别想走陆路往北来,连毅会把山东河南的道路全部堵死。

果刚毅把这点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傲雪,于是傲雪也跟着长了知识:原来那帮大人物,和普通老百姓真是不一样的。大人物可以在爱恨情仇之中自由的变换,具体怎么变换,要看利益的风向哪个方向吹。

陆健儿去年还派了人马在果刚毅家门口开枪战,今年两个人就又可以坐下来兴致勃勃的谈生意,仿佛去年成了仇敌的不是他俩。陆健儿认为连毅的这番举动堪称厚道,而自己当然不会把他的活路堵死,毕竟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会不会过几年这个连毅走了大运、杀回北京当大总统呢?难说得很,所以陆健儿得给自己的家族留后路。而又因为连毅肯在山东给他的烟土生意提供保护,那么没了闲杂匪帮的骚扰,他也就可以将这生意的规模再扩大些了。横财是不便一个人发的,除了入了一股子的马秘书长之外,他也可以再带上连毅的一份。

双方这么一谈,不但没了仇恨,甚至立刻要成为好朋友。果刚毅告诉傲雪:“我当时就趁热打铁,跟他提了金兄的事儿。”

傲雪登时眼睛一亮:“他怎么说的?”

“我感觉这事是有戏,反正……就是得花钱。”

“那得花多少钱?”

果刚毅向她摆了摆手:“花多少钱也没你的事,我来负责,不用你管。”

第92章 人间奇观

傲雪不太敢信果刚毅的话。果刚毅说十分,她至多信六分,于是果刚毅方才那番话的内容经过一番换算,只能等于是他愿意去救金效坤——“愿意”而已,办法和进展则是全无。

但傲雪还是有点高兴。哪怕果刚毅只是说大话,最后白折腾一场,她也爱这个白折腾的过程,这个过程闪烁着一点希望的光,不管希望是否能成真,单是这一点光,就足以让她的心房明亮些许。

果刚毅长篇大论了一番,喝了两大杯热茶,然后不顾傲雪的挽留,匆匆的又走了。傲雪回到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了,自己对着镜子看。镜中的人粉面桃腮,仿佛是比平日好看了些,像是画里的人,柳叶弯眉樱桃口,没有超凡脱俗的仙气,是人间烟火里的艳丽美人。抬起双手捧了脸,她想自己这样自夸自赞、自以为美,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一张脸也热烘烘的要发烧。可是——

可是,她大起胆子,又想假如大哥这回真能出来,而且又不记恨自己的话,那么凭着自己的年龄和容貌,是有资格——

后头的话又不能想了,不好意思,不敢想。况且金效坤对她终究是个什么态度,她也拿不准。小一年了,她每个月都要带着吃的穿的去探监,然而一共只见了他两次。第一次还是去年冬天,他见了她,让她自己保重,别再管他,她不听。于是扑了几次空之后,今年春天她又见了他第二面,一见面她就哭了,因为金效坤已经白了头发。

第二次见面,是她后来一回忆起就要悔恨的,因为她一句正经话也没说出来,单是对着金效坤呼哧呼哧的哭。金效坤麻木不仁的看着她,等她哭尽了探视时间,他说道:“别再来了,就当我死了吧。”

从那往后,他果然是又不见她了。

金效坤的“不见”,不足以击败傲雪,她的要求很低,只要知道金效坤还活着,她每个月张罗出来的那些吃的穿的有个对象可送,她就满足。其实她也活得如履薄冰,因为金玉郎的阴影还覆盖着她,她不知道金玉郎为什么忽然失踪了大半年——也不想知道,他永远失踪了才好呢,他多失踪一天,她就多过一天太平日子。

起身从镜子前走了开,她心里略微有点乱,于是端过针线笸箩,坐在床边织毛线手套,织两副,金效坤一副,施新月一副。她看出施新月对自己“有意思”了,但是只装不知,同时也感激施新月能把那点儿“意思”压下去,对自己总是又坦荡又尊重。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他规规矩矩的对她好,她也得心里有数,知道领情,不能因为人家老实,她就欺负老实人。对待施新月,她别的给不了,那就像个老姐姐对待大弟弟一样,尽量的照顾他吧。

正好,傲雪现在也发现自己挺适合做个老姐姐,自从自己当了家,虽说每天的家务活并不轻巧,但她全干得来,干得还挺好,别说施新月一个月能拿回家四十二块钱了,就算只能拿回十二块钱,凭着她的本事,照样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只手套织了一半,外头院门响,她抬头隔着玻璃窗向外望,见进门的是施新月,就扯起嗓门,很嘹亮的喊道:“施先生,你进来试试手套!”

施新月搓着手进了来,听她的指挥,试戴了那大半只手套。傲雪看准了尺寸,然后抬头又问:“等会儿还出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

“那咱俩再买些白菜回来?我管买,你管搬。”

“行。”

傲雪立刻收起了那一套毛线活儿,站起来找围巾和帽子:“那咱们现在就走,要不院子里那点儿白菜,可不够咱们一冬天吃的。”

施新月看着她的身影,忍不住要微笑,傲雪每次和他谈论白菜土豆以及柴禾煤球,他都感觉特别幸福,倒退十年他一定认为这些话题俗不可耐,但现在他活明白了,原来白菜土豆以及柴禾煤球才是生活的真谛,早上那一碗管饱的热汤面,滋味胜过一切罗曼蒂克。

于是他正了正帽子掸了掸袍子,欢欢喜喜的跟着傲雪出门去了。此刻他心里没什么牵挂,正好金玉郎也已经被朋友接出了医院,不用他管了。

在施新月往家里搬运白菜之时,金玉郎也已经到了陆府。

接他出院的是陆健儿,陆健儿今天偶然得知金玉郎入了医院,正好又是闲来无事,所以就溜达过去看了看他。金玉郎正在医院里死去活来——是精神上的死去活来,因为没有事做,没有酒喝,他简直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并且因为头脑清醒,总忍不住要回忆往事,悔恨像火一样,开始裹着他烧灼。

医生不许他出院,于是陆健儿到来之时,他已经开始筹划着自己逃。忽然见了陆健儿,他像见了救星一样,一把抓住陆健儿,他逼着对方给自己办理出院手续。陆健儿莫名其妙:“你都胃出血了,还不好好的养着?你急着回家干什么?家里有人?”

“不是。”他说:“我在这里住得难受,要养我可以回家养,我在家里舒服些。”

“你家里要什么没什么,这医院里至少暖和。”

“我不怕冷,我就是想回家。”

“那你到我家里住几天?”

金玉郎当即点了头:“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健儿抵挡不住金玉郎的恳求,只好给他办了出院的手续,把他重新接回了自家的客房。他对陆健儿的地盘实在是太熟悉了,陆健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力更生的找到了酒。

几大口酒进了肚,他松弛下来,整个人和世界又有了隔膜,悔恨的情绪也渐渐消失了。靠着客房的床头半躺半坐,他对着前方虚空眨了眨眼睛,然后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陆健儿在一旁坐了,冷眼看他:“借酒消愁?”

他不看陆健儿,只点点头。

“还想你那位太太呢?”

他依然是点头。

“是不是恨透我了?”

金玉郎迟钝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向着前方,哼了一声。

这个回复令陆健儿非常不满意。

他有很多的朋友,真朋友,假朋友,加起来无以计数,但金玉郎在其中是个异类。他现在说不上自己和金玉郎的关系是好是坏——说好,金玉郎张牙舞爪的和他打过架;说坏,可金玉郎又理直气壮的跑来了他家里养病。

周围没人敢对他这么撒野,金玉郎算是独一份,而之所以能成为独一份,还是源于他对金玉郎的纵容。

有的时候,他确实会当金玉郎是弟弟。

他不缺弟弟,自己家里就有好几个,然而对待那几个亲弟弟,他一直是严阵以待。他们都是他潜在的竞争对手,虽然父亲如今是极其的信任他,他几乎已经成了陆家的家长。可正因为是成了家长,他越发的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好脸色,他需要他们怕他,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非得把他们全吓唬老实了,才能镇住这个家。

但他不用吓唬金玉郎,金玉郎和他没有竞争关系,金玉郎起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成天就只是玩,无忧无虑的玩。

当然,后来他也反应过来,对于金玉郎来讲,他除了玩伴的身份之外,还兼做保镖,毕竟金玉郎单凭自己,是谁也打不过。

也就是说,在他们还都是大孩子的时候,金玉郎就开始利用他了。

利用他打架,利用他报仇,利用得理直气壮自然而然,他都把他的小把戏看穿了,他还不知耻,还不羞愧,还那么自然。

陆健儿觉得这金玉郎简直就是一道人间奇观,而他有时候很想和这小子继续做好朋友,有时候——比如此刻——又很想一脚把他踢出去。这小子是带有危险性的,要踢就得一脚把他踢死,可陆健儿下不了这个狠心。

一把夺过金玉郎手里的酒瓶,他忽然不耐烦起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金玉郎摇摇头:“没出息。要出息干什么?没用,不要。”

“你才多大,难道为了个娘们儿就不活了?”

“没说不活。”

“那你还不给我振作起来?”

“振作起来干什么?没意思。”

“不听我的话了?”

这句话让金玉郎扭头望向了他,在微醺的醉意之中,金玉郎,因为实在是感觉陆健儿这话太可笑,于是忍不住真笑了。

“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他问陆健儿:“你看我听过谁的话?我连段人凤的话都不听,我会听你的?笑话!”

然后他躺了下去,扯起被子给自己盖了上,同时嘀嘀咕咕:“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他光想着自己“没意思”了,而且把脑袋藏进了被窝里,就没意识到陆健儿在床边正襟危坐,正虎视眈眈的瞪着他。

第93章 话不投机

陆健儿感觉金玉郎是特别的可恨。

不是仇敌式的可恨,真要是仇敌反倒好了,陆健儿御敌有术,可以立刻想出一万个法子整治他。然而他那一万个法子都不便对着金玉郎施展,因为没有理由。金玉郎——起码在近期——没触过他的逆鳞,虽然是曾经跟他打了一架,但结果也是金玉郎自己撞了一头包,他是毫发无伤。除此之外,金玉郎一味的在家借酒消愁,再也没来骚扰过他,今天能到他家,也是他主动把这小子接过来的。

如此论来,金玉郎自身没有半点错,可他就是气了个直眉瞪眼,因为这小子竟敢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大有把他的良言当成放屁之势。怒视着金玉郎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一撮头发,他发了会儿呆,然后开了口:“有个消息,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被窝里传出半死不活的一声“嗯”。

“有人来运动我,想把金效坤弄出去。”

金玉郎从被窝里伸出了脑袋,回头看他:“他还没死?”

“没死。”

金玉郎把脑袋缩了回去:“那他是真爱活。”

陆健儿看了他这个冷淡的态度,忍不住也冷笑了一声:“不关心他能不能真出去吗?”

金玉郎闭上眼睛,想了想金效坤,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他陌生得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人,和自己至多有点前世交情。

他心中尚存理智,知道自己绝不可以让金效坤活着出狱,可是慢悠悠的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竟连翻身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虚弱还是懒惰,总之,他只想这么与世隔绝的躺着。

闭着眼睛攒了会儿力气,他开了口:“金效坤没赶上好时候。”

“此话怎讲?”

“他要是肯等到现在再杀我,一定成功。”

“那用不用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晚了。”他有气无力的哼哼:“他对我是图财害命,我现在没财了,他杀我也白杀。”

陆健儿一皱眉头:“财呢?”

“太太带走了。”

陆健儿难得皱眉头,既是皱了一次,那他索性就皱到底:“你还当她是你太太?带走了多少?”

金玉郎咕噜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金玉郎被他追问得有点不耐烦:“还有地,卖地也够我吃些年的了,我饿不死。”

陆健儿一听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金玉郎的家底,他也有所了解,具体数目不知道,但百八十万总是有的。坐拥百八十万的金玉郎都说出要卖地的话了,足以证明他真是被段人凤那个娘们儿搬了个空。金玉郎不听他的话,已然是一桩大罪了,因不听他的话、导致被个毒妇害的倾家荡产,又是一桩大罪,都倾家荡产了还不振作,竟然借酒消愁喝成胃出血,这是第三桩大罪,到了如今他执迷不悟、还躲在被窝里对自己爱答不理,这是第四桩大罪。

金玉郎幸好不是他的亲兄弟,金玉郎若是他的亲兄弟,他早把他吊起来往死里打了。

陆健儿正在恨铁不成钢,不料金玉郎忽然回了头。怔怔的和他对视了片刻,金玉郎坐起来,掀开棉被,把两条腿垂下床去:“我还是回家去吧。”

陆健儿问道:“又怎么了?”

“你一直瞪着我,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你没做亏心事,我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迁怒到你身上。”

金玉郎听了这话,却是笑了一下,随即抬眼看他:“你脾气有多大,你自己不知道呀?”

伸手拍了拍陆健儿的膝盖,金玉郎继续说道:“陆兄,我们的关系有点奇怪,原本在一起是要做朋友的,可做着做着,你就把我当你儿子了,又要管我的婚姻,又要管我的前程,我的钱被太太卷走了,你也生气,老虎似的瞪着我,我猜你肯定又在怪我,怪我没本事没出息,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倒是不在乎。我总忘不了她对我的好,她对我那么好,我却杀了她哥哥,这本来就是我不对,要不然,她那么爱我,怎么会走?钱给了她,我也愿意,她是怀着孩子走的,没有钱,她怎么养身体,怎么生孩子呢?我只盼着她别去赌。她像个男人一样,又爱赌钱,又爱闯祸。”

陆健儿先前和他说话,他像要死了似的,说了上句没下句,如今他好容易坐起来侃侃而谈了,谈的却又都是段人凤那个娘们儿。陆健儿听了他这一篇哀婉的言辞,强忍着才没向他挥拳。等他站起来当真穿衣服要走了,陆健儿也没拦他——他陆健儿是何等样人,怎么会交这么个软蛋烂泥似的朋友?金玉郎最好是赶紧滚,否则都脏了他陆家的这块地。

憋气窝火的,陆健儿让金玉郎滚了蛋。

金玉郎虽是滚离了他的视野,但他还是心胸不畅,饶是他面无表情,陆家众人还是看出了他黑云盖顶,都吓得要绕着他走。而正在他独自愤懑之时,一通电话袭来,正是果刚毅来问陆大少爷此刻是否在家,是否可以会客。

果刚毅的来意,陆健儿全知道。原来碍着金玉郎,他还没打算对果刚毅松口。可今天和金玉郎交谈一场,他谈了个愤愤然,所以同样还是因为金玉郎,他立刻就允许了果刚毅登门。

果刚毅这一回,是铁了心的要把金效坤赎出来。

这一年来,他虽是奔波流离,在连毅跟前也吃了不少苦头,但财产并未受到多大的损失,依旧还是有钱。况且他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他背靠着舅舅这棵大树,游手好闲不知上进,如今舅舅没了,他自知是没了靠山,反倒长了不少本事与心眼。

这些本事和心眼让他有了底,敢对自己说出“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言。既是还能复来,那他就决定为了金效坤散一散千金。这千金的具体数目,是五十万元,但他对着陆健儿,只报三十万元的价。陆健儿一听,果然摇了头,意思是至少不能低于一百万元。果刚毅立刻接住了这句话,开始和陆健儿讨价还价。

他是诚心诚意的要赎人,陆健儿也真有本事放人,因为霍督理的胸怀和脾气是一样的大,金效坤几次三番的在报纸上泼他脏水,他自然是要暴怒,但是暴怒过后也就罢了,他既无意因为几篇阴阳怪气的破文章真毙了金效坤,又揣着一肚子天下大事要思索,所以早把金效坤这一班人忘去了脑后。

果陆双方都是如此的情真意切,故而谈得也是十分来劲,单是从三十万加到五十万的这个过程,就费了果刚毅无数的口水。而陆健儿也看出果刚毅当真是只有五十万了,便也就坡下驴的松了口,给了他一个向自己进贡五十万的机会。

讨价还价只是谈判的第一步,但已耗费了这二人大半天的光阴。当晚,果刚毅留在陆府吃了晚饭,酒足饭饱之后,果刚毅告辞离去,一出陆府大门,他先迎着寒风做了几个深呼吸,同时眼前冒金星,疲惫得将要昏过去。

和陆健儿谈判,差点活活累死了他。他极力的想要捧着陆健儿说话,顺着陆健儿的话风往下谈,然而陆健儿板着一张脸,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果刚毅盯着他看,怎么看也没看出一丝情绪来。他甚至连语调都是平淡的,以至于果刚毅须得拼了命的揣摩,才能从他的话里分析出一点点的言外之意。陆健儿好似一面石墙,果刚毅的经验、智慧、热情、机灵遇上了这面墙,统统撞了个稀碎。

如今在陆府门外坐上汽车,他打开车窗吹凉风,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的乱跳。他想立刻去趟连宅,去向二姑娘做一番报告,但是天都已经黑透了,只怕二姑娘已经上了床。明天再说吧,不过明天他也不能起床就去连宅,明天他得赶早去趟监狱,和金效坤见上一面,让金效坤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监狱里的日子,一分一秒大概都是难熬的,别他在外面忙活得有声有色,而金效坤在里头不知情,忽然想不开寻了死。那岂不是成了一幕大悲剧?

第94章 千古奇冤

果刚毅为了去见金效坤,特地起了个大早。

他已经提前和京师第一监狱那边联络过了,也得知了监狱内的一些情形。那地方和外面世界很不一样,犯人们天不亮就要统一起床,而他这所谓的“起大早”,其实放在监狱里,已经算是睡懒觉了。

草草的吃了口早饭,他将五元一张的钞票揣了一沓,然后便启程出发,直奔了监狱所在的姚家井。这时候显出了他前些年游手好闲的好处——他认识的朋友太多了,三教九流哪一界里都有熟人,这京师第一监狱的狱长,就是他一位赌友的二舅。有赌友在中间做桥梁,他自然是可以和二舅攀上关系的。

所以尽管今天不是探视犯人的日子,但果刚毅还是顺顺利利的进了监狱,一路上他手不闲着,凡是给他帮了忙的狱卒,哪怕只是传话跑腿,都能从他手里接去五块钱,喜得狱卒们眉开眼笑,恨不得四脚着地驮着他走,须知这帮人一个月也就到手六块来钱,果刚毅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中,真堪称是豪举。还有人格外的贴心,特地告诉他道:“果先生,我得提前跟您说一声,就是您要见的这个金效坤,可是连着好几个月都不见外人了。有个小媳妇儿,月月过来给他送东西,他是死活都不露面。所以您……”

不等对方说完,果刚毅开了口:“那你别说我是小媳妇儿啊,你就直接告诉他,说果刚毅回来了,要来找他商量大事,你看他肯不肯出来。他要是还不出来,你就和几个弟兄把他抬出来,不白抬,我一人给你们再添十块。”

狱卒一听,乐得没了二话。将果刚毅留在这会客室里,他带着两名同僚就跑去了牢房区。这会客室就是间四四方方的空屋,前后两扇门,中间摆了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果刚毅独自在椅子上坐了,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钞票点了点,然后分成了三份十元。他知道,自己方才那话一出口,无论金效坤愿不愿意见自己,都免不了要受狱卒们的一抬了。

刚把钞票数清楚,门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外头的狱卒们向内一推,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像纸片子似的栽了进来。果刚毅抬头看过去——一眼过后,他猛然站了起来:“你?”

他不是瞎子,可他就是忍不住要这么问出一声来,因为万万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灰扑扑的影子,会真的是金效坤。金效坤是什么模样,他一路看了十几年,闭上眼睛都想得出,哪怕金效坤现在死了,再过四十年他也照样忘不了;就因为脑海里已经有了个深刻的金效坤,所以他看着面前这个灰影子,几乎将眼珠子瞪了出来。

灰影子非常的高,非常的瘦,身体是一具骨头架子,飘飘摇摇的撑起了一套粗布囚服。一条腿向前迈了一步,他单手抓住裤管,歪斜着拽动了另一条腿,然后在果刚毅的正前方站住了,他也抬了头。

参差花白的乱发垂下来,他的面孔瘦如骷髅,眉骨和鼻梁显得特别高,两只眼睛深深的陷在了阴影中。直直的望着果刚毅,他的眼神不只是平静那么简单,简直就是死寂。

果刚毅彻底看清楚了他,立刻绕过桌子走到了他面前。门口的三名狱卒见状,嘴唇动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没开口。果刚毅的举动虽然不合监狱里的规章制度,但狱卒们知道他绝无劫狱的意思,那么看在钱的份儿上,就随他的便吧。

与此同时,果刚毅一把抓住了金效坤的胳膊。

他抓的是上臂,然而一点肉也没有,他只感觉自己是抓住了一卷子衣袖,以及衣袖里头的一根枯骨。金效坤任他抓着,依旧对他只是看,而果刚毅忽然又松了手,走到狱卒面前,将那三份十块钱取出来分发了,又道:“劳驾行个方便,我跟他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狱卒们接了钱,退出去虚掩了门。果刚毅立刻风一样的又转回到了金效坤跟前,压低声音说道:“我是来救你的,已经运动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个月的事。”

金效坤轻声开了口:“我还能出去?”

“能,能,绝对能。你等着就是了,这回我再扔了你自己跑,我是个鳖!”说着他弯腰去摸金效坤的右腿:“这腿瘸了?”

金效坤怔怔的,也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腿:“瘸了。”

果刚毅直起腰,像是在闹心慌,说话又轻又快:“没事没事,又不是瘫了,不耽误往后咱们吃喝玩乐。金兄你记住了,这回我肯定能把你弄出来,你好好活着,好好等着,行不行?”

金效坤直视着果刚毅的眼睛——直到这时,他才好似神魂归窍一样,脸上有了表情,眼中也有了神采。抬手扯住果刚毅的袖子,他嘴唇哆嗦着说了话:“你救我……一定要救我……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撑不住了……我已经在等着死了……”

果刚毅握住了他的手,这手也非常的陌生,更像是一只粗糙冰冷的爪子,以至于果刚毅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看到的也真是一只爪子,不但粗糙冰冷,而且肮脏,大拇指的指甲里藏着漆黑的淤血。

果刚毅向来活得踏实笃定,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钱就是钱女人就是女人,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真实不虚。然而此刻面对着金效坤,他一阵一阵的恍惚,总觉着自己和金效坤是在梦里相会,金效坤的模样,简直是凄惨到了荒诞的地步。

这怎么会是金效坤呢?

果刚毅抬手摸了摸金效坤的花白头发,心里还在自问:这怎么会是金效坤呢?

会面结束之后,果刚毅离开了监狱。

他直奔了连宅去向傲雪汇报成绩,姑且不提,只说金效坤随着狱卒回了那牢房区,开始进行这一天的劳动。这监狱是有名的模范监狱,并不将犯人当成猪狗胡乱关押,每日都要将犯人分成几队,各有各的活干。金效坤的工作和毛驴差不多,负责推磨。但因他如今的体重分明还不抵一只毛驴,推磨子他也推不大动,故而狱卒又给他分配了一名同样瘦弱的帮手,意思是将这二人的力量相加,应该可以和驴媲美了。

说来很巧,这名瘦弱的帮手,和金效坤还是单方面的老相识——金效坤对他没什么印象,但他对金效坤是早就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