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手姓曲,名亦直。

曲亦直可以算作是这座监狱里的第一冤。

金效坤入狱,毕竟还是干了些犯忌兼犯法的事情,不算完全的冤枉,曲亦直则是什么都没做,糊里糊涂的就蹲了大牢——蹲了大牢还算是好的,起初都说他这样的得枪毙。他百般的申辩,嗷嗷的嚎啕,对着一切人下跪,求人家放他回去,他再不回去,家里老娘不急死也要饿死了。最后的结局,是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至于老娘急没急死饿没饿死,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他周身上下没几根硬骨头,受了无数轮的提审和拷打之后,他索性连精神都崩溃了。而这监狱尽管名称上冠着“模范”二字,可监狱毕竟是监狱,囚徒里头有一大半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曲亦直那样一个单单薄薄的书生,忽然落到了这样的人群里,真如羊入虎口一般,若不是狱卒怕出人命,救过他几次,他早被人活活欺负死了。

也正是因为他快被人欺负死了,狱卒才把他和金效坤放在一起推磨子。金效坤也是个受欺负的,但他和曲亦直不同,他一心求死,不怕欺负,春天之时,一名狱霸找茬和他打架,他不但不躲,反倒故意挑衅,分明是想借狱霸之手自杀。

然而人生在世,往往事与愿违,曲亦直想活,活不好;他想死,死不成。

曲亦直到了这步田地,因为谁也不把他当个人看,所以他别无选择,自作主张的依附上了金效坤。傲雪每月给金效坤送的那些吃穿,在被狱霸抢劫一轮之后,曲亦直也能分惠到一点渣滓。又因为两人还是人类,并非真驴,所以在转圈推磨子的时候,偶尔也会交谈几句。谈着谈着,两人谈出了交集——金玉郎。

二人起初还是懵懂的,及至谈到了一定的程度,二人连对质带分析,终于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后的曲亦直,差点活活呕出一口血来。他没想到世上竟会有金玉郎这么坏的人,他没想到上头神仙打架,他这个小小的报馆编辑竟然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他是千古奇冤。

第95章 各怀心事

没人理会曲亦直的千古奇冤。而曲亦直在这大牢里吃尽了苦头,也灰了心丧了气,只想过一天算一天的苟活。金效坤,因为和他一样,都是被金玉郎害进来的,所以被他视为了难兄难弟。他一直是在想方设法的关照着金效坤,不图别的,只图能让金效坤多活些天。金效坤要是归了西,那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狱卒方才进了来,也不说个原由,直接上手,押贼似的把金效坤押了走,吓得曲亦直心中七上八下,生怕金效坤会有去无回。如今见金效坤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他先松了一大口气,但不动声色,只推着石磨继续走圈,等狱卒们走到远处了,金效坤也扶着磨杆继续上工了,他才悄声问道:“没事吧?”

犯人劳动之时是不许私自交谈的,所以金效坤目视前方,脚步不停,只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来:“没事。”

曲亦直瞄了狱卒一眼,不敢再问。如此劳作了一天,这二人也不知围着石磨走了几万步,总算得了停歇。二人各自吃过了一个糠窝头,又喝了一碗咸盐水似的菜汤,然后便按照规矩排进那蛇形的队伍里,齐步走着回了牢房,又按照号令,统一的上床睡觉。所谓床者,乃是一大铺实心土炕,深秋时节,一点热气都没有,金效坤所躺的位置又是靠着边,不但半边身体要受风吹,枕畔地上还放着一只大马桶。

放松身体闭了眼睛,金效坤极力的放空头脑,不做任何思考。他唯有让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才能在这冷风与臭气之中忍熬下去。、

他甚至也不去想果刚毅。身在地狱里,他没法去相信任何来自天堂的承诺。靠内的一侧手臂贴着个人,是曲亦直,曲亦直像个小娘们儿似的,夜夜靠着他睡觉,然而他的身心始终冰冷麻木,无法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热气。

他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了一部分。

一夜过后,翌日清晨,金效坤感觉到了一点变化。

狱卒给他换了份工作,他不必再去卖力气推石磨了,狱卒让他到伙房去负责烧水,曲亦直也跟着沾了光——金效坤负责看着火,曲亦直负责加凉水和倒热水。柴禾都是现成的,金效坤只要守着炉子按时添柴,别让炉火灭了就成。

这一份优待,让别的犯人莫名其妙,让曲亦直乐不可支,也让金效坤暗暗生出了一点希望。在炉火旁暖暖和和的坐了一整天,他晚上回了牢房,发现自己的铺位也被狱卒调换了,他夜里不必再受那冷风和臭气的摧残了。

这样的生活条件,就可以保证金效坤在重获自由之前,不会因为虚弱和急病而猝死了。而与此同时,监狱外头的果刚毅和傲雪,也在各自拼命的忙碌。果刚毅不必提,又要忙着救人,又要忙着为连毅办差。而傲雪在听了果刚毅送来的喜讯之后,先是半信半疑,及至当真相信了,她乐得向后一仰,差点昏了过去。及至送走了果刚毅,她也顾不得礼节了,一头撞进了施新月的房里,劈头便道:“老天有眼,总算给我们留了一条活路!”

施新月吓了一跳:“怎么了?”

傲雪抬手扪住心口,就觉着心脏跳得厉害,简直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去:“果先生说,大哥这个月就能回来。”

施新月在理智的指挥下,向着傲雪一笑:“好消息啊。”

傲雪攥了拳头,捶了捶胸脯,要不然心跳得太厉害,让她简直要站不住。单手扶住了门框,她就觉着自己满脑子全是思绪,念头像流光一般飞来闪去。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她脱口说出了最无诗意的一句话:“那就还得再买些白菜,要不然可不够三个人吃的。”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掩口笑了,非常的不好意思:“我这是说什么呢?这么大的喜事,他死里逃生的回来了,我就给他吃大白菜?”

施新月从未见过傲雪如此失态,陪着微笑向她一点头,他感觉她此刻简直就是疯疯癫癫。而傲雪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对着他语无伦次的发疯:“不过,也不知道他对我是怎么想的,他也可能会住到果先生家里去……”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身就走:“我先给他把屋子收拾出来。”

连宅的正房是一排三间,中间是堂屋,两边一间是傲雪的卧室,另一间空着。傲雪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收拾那间空房,连饭都忘了吃,还是施新月出去买回了几屉小笼包。包子都摆在面前了,她还是无暇张嘴,因为要赶着天亮出门去买棉花扯花布,缝制新的被褥。

如此直忙碌到了午夜时分,傲雪坐在棉花堆里絮棉被,絮着絮着一抬头,她忽然发现施新月出门去了。出门之前,他仿佛是向她打过招呼,但是她当时忙得正欢,好像是根本没理会。

傲雪没多想,低头继续絮棉被。

施新月去了金宅。

金效坤什么时候出狱,他不知道,但是看着傲雪的劲头,仿佛金效坤明早就要到家。对着傲雪,他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当初两人说好了,就是做假夫妻哄一哄金玉郎,算是他牺牲小我救了她一命。

他愿意为傲雪做牺牲,牺牲得再大一点也没关系,可他不能牺牲来牺牲去,把傲雪牺牲给了别人。世上没有一女二夫的家庭,金效坤要是回来了,那把他施新月往哪里摆?他都和傲雪过了将近一年的好生活了,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大萝卜他都买回来码到后院去了,现在要把他一个人挤出去?没有这样的道理!欺人太甚!

欺负他的人是谁,他说不清,反正不是金效坤,就是老天爷。顶着寒风去了金宅,他也不知道金玉郎是否在家——不在家就是在别处,他拼着一夜不睡,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位恩公掘出来。

结果事实证明,恩公就是恩公,恩公永远善待他,不会让他真的彻夜掘地去。只不过恩公这些天全靠酒精维持生命,以至于有点半死不活,他进门时,金宅灯火通明,森冷彻骨,他的恩公蜷缩在被窝里打瞌睡,头发是乱的,皮肤是青的,看得施新月一惊,还以为恩公仙去了。缓缓伸手指到了恩公鼻端,他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几丝气流,这才放了心。

轻轻推搡了金玉郎,他唤道:“金先生?是我,施新月。”

金玉郎受了惊动,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嗯?”

“您怎么不关门就睡觉?这太危险了。”

金玉郎重新闭了眼睛:“嗯。”

施新月怕他又睡,于是持久的摇晃了他:“金先生,令兄将要出狱之事,您知道吗?”

金玉郎又睁了眼睛:“嗯?”

“令兄金效坤先生,近期要出狱了。傲雪正在家里布置房屋,预备迎接他。”

金玉郎猛地坐了起来:“谁让他出狱的?”

施新月摇摇头:“不清楚,只知道有位果先生,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热心奔走。”

“果先生?果刚毅?”

“是的。”

“他哪有本事释放金效坤?”

问到这里,金玉郎忽然想起了那一日陆健儿和自己的谈话——他当时病怏怏的,没把陆健儿那话当真,还以为他只是故意的拿话刺激自己。而施新月这时犹犹豫豫的又道:“可当初您已经做主,让我和傲雪结为夫妻了。如今令兄一旦回来,那我和傲雪的关系,又该怎么算呢?”

金玉郎咕哝道:“他回个屁!”

然后他垂头思索了片刻,向着前方一伸手:“把桌上那瓶酒给我,我喝完了好睡觉,明早找陆健儿去。”

施新月依言给他拿了酒,他喝了个大醉,倒头就睡。睡到了翌日清晨,他说到做到,当真去了陆府。宿醉让他头痛欲裂,所以在见陆健儿之前,他先去澡堂子里开了个单间,泡了个彻底的热水澡——水太热了,差点烫脱了他一层皮。他捎带手又理了发刮了脸,身体舒服了,脑子也随之清醒了,他进了陆府后门,气势汹汹的往陆健儿所在的书房走去,心中有种奇异的亢奋,因为怀疑自己也许又要和陆健儿打上一架。

陆健儿的书房位于一座洋楼的二层,金玉郎走过来时,陆健儿正好在和他的五妹谈家务事。两人全站在窗边,一边聊天,一边漫不经心的向外望。金玉郎走到楼下,下意识的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偏巧那二人也一起在看楼下风光,就见楼下忽然出现了个西装青年,青年抬起头,给了他们一张相当漂亮的面孔。

他们先看到了“漂亮”,然后才认出那是金玉郎。陆五小姐是久未见他了,感觉他有些陌生,陆健儿则是以为金玉郎依然颓废憔悴,没想到他会忽然的旧貌换新颜。金玉郎这个漂亮的亮相打断了他们兄妹的谈话——他们一起又感到了金玉郎的可爱。

而楼下的金玉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艳惊了两位观众,二楼的玻璃窗子反光,他根本没看清窗后有没有人。既是看不清,那他也就不再看,直接大踏步的走进楼里去了。

第96章 冤家

金玉郎轻车熟路的上了楼,进了书房之后,他很意外的见到了陆五小姐,便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先向着她浅浅一躬:“五小姐,好久不见了。”

然后他直起腰抬起头,转动眼珠望向了陆健儿。在家里蓬头垢面的醉了这许多天,清晨那一场滚烫而又彻底的沐浴,让他洁净到了鲜嫩的程度。陆健儿看着他,不说话,陆五小姐则是一派端庄大度,颔首回了一礼:“金二先生。”

然后她扭头又对着哥哥一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

金玉郎让开道路,陆五小姐刚刚离去,他便几步冲到陆健儿面前,昂着头质问道:“听说你要放了金效坤?”

陆健儿反问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随即上下审视了金玉郎,他又问道:“怎么?振作起来,重新做人了?”

金玉郎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真把金效坤放出来,怕是我就只能去做鬼了。”

陆健儿微微的俯了点身,直问到了金玉郎的脸上去:“有我在,你怕他干什么?”

金玉郎若有所思的盯着他,听出他是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陆健儿非常轻巧的拍了拍他的脑袋——他那脑袋经了理发师的妙手,又受了发蜡的加持,梳得道路分明乌黑锃亮,陆健儿简直不舍得下手,怕拍乱了他这个芬芳精致的摩登发型。

这时,金玉郎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陆健儿收回手,忽然心情大好:“你还记不记得读中学时的那个武长庆?武将军的儿子。他那个时候追求你,还给你送了个英国篮球。”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同性恋爱,当时在男校里很流行。”

金玉郎冷冷的盯着他:“你在说什么屁话。什么武长庆六长庆,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只是我忽然想起了往事。”

“往事?”金玉郎气色不善,字字句句都像是经了牙齿咀嚼,咬烂之后才被他吐了出来:“怎么想起了这件往事?难道是你当初没赶上那个流行,有些遗憾,现在打算跟我也补一段同性恋爱?”

陆健儿直起腰来,连连摆手:“不要胡说八道,你我之间,不能开这种玩笑。”

“你我之间的关系,很特殊吗?”

陆健儿好整以暇的望着他:“我们可以拥有特殊的关系,比如,你成为我的五妹夫。”

金玉郎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除非我像去年一样和你一刀两断,我们断绝所有往来,否则你就不会放过我。你放金效坤出狱,就是想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我要么到你家里来做你五妹夫,要么留在家里等着金效坤找我拼命。”

陆健儿答道:“玉郎,你活得太任性了。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早在禁烟局占下一席之地了,何至于还像现在这样鬼混呢?你自己有了势力,自然也就无须害怕金效坤了。”

“我鬼混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放金效坤!陆健儿你太不讲信用了,该付的酬金我都给了你,你现在却要反悔放人?”

“我当初问过你,金效坤是杀还是留。你当时说要让他自生自灭,我也是尊重你的意见嘛。”

“那现在我改主意了,你现在就去杀了他!”

“晚了。”

“你言而无信!”

“我可以把那笔钱退出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想笑:“物归原主,退给金效坤,让他回家继续做他的金大爷,你看如何?”

金玉郎登时拔了个高调:“卑鄙无耻!你神经病!”

然后他像落水狗似的原地转了一圈,气得不知怎样才好,末了停在陆健儿面前,他挥拳要打,孰料陆健儿早就看穿了他的套路,脚下一动不动,直接抬手攥住了他两只腕子,让他双手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陆健儿若是采取当初段人凤的策略,让金玉郎由着性子乱闹一通,他闹累了也就罢了,然而陆健儿终究是没有段人凤的玲珑心,单是凭着蛮力制服了金玉郎,金玉郎憋着满腔的怒火发泄不出,就气得要疯。红着眼睛瞪着陆健儿,他紧紧的咬了牙,魔怔了似的,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心中说的是这句话,他开了口,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句:“陆兄,我不行的,你对我好也是白好。我从来就没想过升官发财要前途,只想关起门来过清闲日子。我们去年刚刚重逢的时候,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一起玩,那个时候多好啊。”

陆健儿摇摇头:“你记错了,那个时候是你在处心积虑的巴结我,想要和我恢复当年的友情,好利用我去对付金效坤。”

金玉郎方才使尽了全身力量,才在暴怒之中勉强说出了一句温情的人话,哪知道陆健儿真真是他的克星,竟完全不受他的蛊惑。他打架打不过陆健儿,耍心机也还是耍不过陆健儿,两只腕子还被对方攥着不能动,简直是被他欺负到了底。忍无可忍的怒吼了一声,金玉郎开始连踢带撞,因见陆健儿那手攥着自己的手腕,他伸过脑袋就是一口。陆健儿万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被他啃得一抖手松了开,并且发出了罕见的痛呼:“哎哟我的天。”

金玉郎和陆健儿互殴一场,场面类似滑稽戏,幸亏是发生在陆健儿的书房,无人看见。后来二人分了开,陆健儿手背上全是牙印,而金玉郎气喘吁吁的扶着墙,抬袖子一抹嘴,怒道:“我现在就去等着金效坤,如果我死在了他手里,那——那你就等着我找你闹鬼吧!”

然后他一甩袖子,气冲冲的走了。陆健儿揉着手背,没有拦他,因为知道过不了几天,他还会再来。

他很欢迎金玉郎的到来,生活是需要调味品的,金玉郎就是他的一剂调味品。更准确一点的讲,如果他是国王,金玉郎就正好可以做个完美的弄臣。有时候,他也有点怜悯金玉郎——金玉郎遇到自己,也真是有点不走运。他也看出来金玉郎喜欢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惜他并不在乎。

在陆健儿的世界里,他自己便是宇宙的中心。虽然在马秘书长和霍督理面前,他也需要卑躬屈膝,但卑躬屈膝也是为了维持他的利益与权势。所以归根结底,他依旧是最重要,依旧是中心。扭头望向墙壁上的玻璃镜子,他饶有兴味的端详了自己。镜中人算得上是高大挺拔,相貌很周正,他这一类的人,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就是个标准的人样子,尤其他常年面无表情,看着更是铜墙铁壁一般的没特色也没破绽。

他觉得自己这个相貌和神态都特别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特别适合做大事。在他这伟人一般的尊容之下,金效坤之流都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所以他尽管弄走了金效坤的所有家产,还亲手把对方丢进大牢熬了一年,但他内心无忧亦无惧,可以很坦然的再接过五十万,然后放了他。

他完全不怕金效坤找他报仇——他整治的人多了,金效坤算老几?

所以见了金玉郎那个惊恐万状的傻样儿,他感觉非常好笑。他难得能这样快活,虽然是被啃了两手背的牙印,但他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和那小子一般计较。

因为陆健儿是如此的大量,所以五天之后,金效坤糊里糊涂的签了一份文件,又摁了几个指印,然后就被狱卒送出了监狱大门外。

他还恍惚着,不能相信自由竟会来得如此轻易。他先前的衣服早没了,这时穿的还是囚服,囚服肩头湿了一大片,是曲亦直抱着他嚎啕了一场,求他出去之后千万别忘了自己,一定要设法把自己也搭救出去。他如今瘦得等同于一捆骨头,曲亦直差点活活把他揉搓散架。他东倒西歪的点头,告诉对方“我知道”。

大门外停着一辆汽车,汽车外头站着一对男女,男的是果刚毅,女的是傲雪。男的大踏步走向他,女的小跑着紧追慢赶,及至到了他面前,两人一起停下来了。果刚毅张开双臂,笑中带叹:“唉,金兄,行啊,逃过一劫!”

他刚要和金效坤行个拥抱礼,哪知旁边人影一掠,是傲雪抢在他头里,一把抱住了金效坤。双臂紧紧的勒住了金效坤,她紧闭着嘴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来。经此大难,她把一切都看破了。管她和金效坤是什么关系呢,管金效坤是她什么人呢,反正她从今往后,对他是再也不犹豫了,再也不装假了。

金效坤被她扑得一晃。慢慢低头望向胸前那个挽着乌亮发髻的脑袋,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二姑娘,我身上脏。”

监狱大门旁的警卫见了这般景象,都笑着看热闹,果刚毅也开了口:“二姑娘,真的,等他换身衣服你再抱。”

金效坤笑了一下,加重力气拍了拍傲雪的后背:“对,换身衣服再抱。”

傲雪松了手,拉着金效坤要往汽车的方向走,可随即就发现了他那右腿不听使唤。于是扯过他的右臂搭上自己的肩头,她架着他走。他不是往昔那个风采过人的金效坤了,他是如此的苍老憔悴、瘦弱肮脏,还瘸了一条腿,可她看他依然是好,比谁都好。

第97章 新生

傲雪把金效坤带回了家。

果刚毅在北京城有房子,但是那房子空了小一年,而且他当初逃得仓皇,连个看房子的人都没留,所以那房子里现在除了寒冷就是灰尘,住不得,他自己现在都是在北京饭店里安身。他倒是愿意把自己那院房子让给金效坤——五十万都花了,他不在乎这一所房子。

果刚毅那房子如何居住,乃是后话,反正现在不会有人过去收拾屋子。而金效坤本人像是在牢里被折磨傻了,成了个没有意见的人,谁怎么处置他,他都接受。汽车在大街上飞驰,他扭头望向车窗外,就见街上已经有了一点冬日气象。一年的光阴,世界没有变,还是老样子,但他默然无语,竟是看得痴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死里逃生。如果没有人救他,那么他就真的要在深牢大狱里过上一辈子,那样的一辈子不会太长,也许再有半年,也许再有一年,他的一生就会完结了,到死也穿不上一件人穿的厚衣,吃不上一顿人吃的饱饭。

傲雪坐在他身旁,一直握着他的手。然而他知觉迟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触。

他想确实是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汽车停在了连宅门口,果刚毅本想去扶金效坤,可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因为傲雪那边已经大包大揽,连搀带架的和他一起进了院子。果刚毅对于男女问题,向来有研究,这时候就很有眼色的从一旁挤了进去,不去打扰这二人。厢房里的施新月闻声走了出来,果刚毅一看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了事做。

他大步流星的走向施新月,离着老远就伸了双手:“哎呀施先生!”然后他对施先生施行了热烈的握手礼,同时高声大气,把施先生夸成了一朵花:“二姑娘他们两个能活着团聚,你施先生是第一功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没有你仗义相助,首先这二姑娘就完蛋了,我就算现在能把金兄弄出来,不是也晚了?”说到这里他回了头:“二姑娘,你运气好,遇上施先生这么个好人。”

傲雪真心实意的同意:“对,施先生没说的。”

施新月这时看清了傲雪身旁的金效坤。金效坤的模样让他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那让傲雪魂牵梦系的情郎,就是这么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半老头子。傲雪这是疯了还是瞎了?她心心念念的盼了一年,盼回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施新月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他别说瞎了一只眼睛,他就是再少几样零件,也自信比金效坤强。

傲雪见施新月对着金效坤目瞪口呆,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脸上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施先生,你看看,十八层地狱怕是也没有那监牢厉害,把人活活折磨成了这样。”

果刚毅这时想起了一件事:“二姑娘,我是不是应该先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傲雪还保持着她那个又要哭又要笑的表情:“还出门去?”

“你放心,我寸步不离的看着他,一个时辰就把他给你带回来。”

傲雪为难了一阵子,末了不大舍得的将金效坤交给了果刚毅,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早回来吃午饭。总之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替金效坤做了所有的主。等果刚毅带着金效坤走了,傲雪转向施新月,脸红红的:“施先生,我这一颗心,悬了一年,终于落下来了。”

施新月勉强说道:“恭喜你。”

傲雪又道:“施先生,你对我的恩情,我是永不能忘的。如今他回来了,金玉郎也没了影儿,我想我和他应该算是逃过了这一劫。往后的日子,我都想好了,咱们做了这一年的假夫妻,虽然夫妻是假的,可人情是真的,我自小也没有个兄弟,你就和我亲兄弟是一样,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除非你将来有了更好的去处,否则不许你走,我这话,你听不听?”

施新月是没想走——如果金效坤方才是个丰神俊朗的形象,那么他自惭形秽,也许要逃,可金效坤那模样简直是不堪入目,他施某人没理由竞争不过那么个半老头子啊!

施新月对着傲雪点了头,心想傲雪和金效坤许久未见,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变成那个样子。傲雪对着“那个样子”多看几天,应该也就把她那爱火看熄灭了。

在傲雪回来之前,施新月已经绝望得喘不过气来,是金效坤的惨相救了他。他现在不但透过了那一口气,还有了闲精神,和傲雪商量起了接下来这顿接风宴的内容。商量完毕,他去搬柴,傲雪去淘米——淘米淘得也不安心,隔三差五的就跑到大门口向外张望,只盼着金效坤早回来,生怕果刚毅把他弄丢了。如此跑了好几趟,她终于把果刚毅望了回来。

果刚毅带着金效坤一进院门,正好和傲雪迎头相遇。果刚毅见了她,刚要发牢骚,可是转念一想,傲雪毕竟还不是金效坤同床共枕的太太,自己对她大谈金效坤身上有着多厚的老泥,似乎不大合适。于是改口说道:“正淘米呢?饭不用急,我们在外头吃了些点心,现在不饿。”

傲雪没理他——不是故意无礼,是忙着去看金效坤,一时走了神,完全没听见他的话。金效坤剃了头刮了脸,头发确是花白了,然而新刮的下巴依旧泛着青。他头发好,身体虚弱到了这般地步,还是密密实实的厚,需要梳子和生发油一起上阵,才能把它治得条理分明。果刚毅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了一件蓝哔叽面的薄皮袍,他微微的有点驼背,衣服架子似的将这件皮袍撑了起来。皮袍崭新,他在澡堂子里被搓澡的伙计狠狠搓了一顿,搓得耳朵梢都成了粉红色,所以整个人看着也是崭新。新人新衣搭配起来,他是名副其实的获了新生。

傲雪看够了他,心满意足的转身又回去忙碌,临走前让果刚毅和他到堂屋里坐着去。果刚毅答应了,而傲雪一走,他变戏法似的一甩手,从手里甩出一支黑漆手杖来:“试试?”

金效坤垂眼望着手杖:“不想用它。”

“怎么?嫌不好看?不好看也没办法,谁让你瘸了一条腿呢,手里有了它,起码能让你走得稳当点儿。你以为你不要它,腿就不瘸了?”说到这里,他握住手杖一端,挥刀似的在空中挥出了一股风声:“用外国话怎么叫它来着?司的克?对,没错,就是司的克。明天给你换身西装,西装领结皮鞋礼帽,手里再拎这么一根司的克,齐了,洋派绅士。”

说完这话,他硬把手杖塞进了金效坤手里。金效坤拄着手杖支撑了身体,慢慢的迈步向着堂屋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说了一句:“谢谢你。”

果刚毅背着手走在他身旁,这时就是一晃脑袋:“不用。”

金效坤进了门,果刚毅比他更熟悉环境,指挥着他在椅子上坐了,然后自己找来茶壶倒了两杯热茶。金效坤环顾了四周,然后收回目光,说道:“我好像做梦一样。”

果刚毅点点头:“要真是做梦就好了,梦一醒,我的五十万还在。”

金效坤审视着手里的手杖:“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有我在,饿不着你。”

“难道我余生就是吃?”

果刚毅笑了:“放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在这儿养一养,等身体好点儿了,你跟我干,肯定有你的前途。”

金效坤听了他这句话,觉得似曾相识,随即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在自己被捕前的那一夜,傲雪过来探望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又问:“玉郎这一年,怎么样?”

果刚毅想了想,想得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你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这小子好像没了。”

“死了?”

“不是死了,就是没了,一直没露过面。”

金效坤听了这话,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