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效坤说道:“段团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段人龙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我当初就该直接把那小王八蛋掐死,那小王八蛋早点上西天,也就没有后头这些烂事了!”然后他一挥手转了身:“跟我走,进来吧!”

果刚毅一扯金效坤,迈开大步追上了段人龙:“哎,段老弟,你这个月收着饷钱了没有?”

段人龙单手插在裤兜里,且行且摇头:“没有。我看咱们就别指望那点军饷了,除非开仗,否则甭想从司令手里抠出一个铜子儿。”

果刚毅一笑:“谁说不是呢,还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找钱。”

段人龙回了头刚要说话,前方忽然跑来了一名副官,那副官见了果刚毅和金效坤,略一犹豫,随即凑到段人龙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段人龙微微的有点变脸色,问那副官:“这回看准了?当真是要生?”

副官小声说道:“连来了两个婆子,都看了,都说这回是真要生了。”

这时候,仿佛是从后院,隐约传来了一声哭喊。段人龙的脸色彻底变了,拔腿向前跑了一步,随即又原地做了个向后转。果刚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怎么着老弟?你老婆——尊夫人——要生孩子了?”

段人龙痛心疾首的一摇头:“不是我老婆,是我妹妹。”然后他恨恨的一指金效坤:“你家那个小畜生,真他妈的能活活害死人。我好好的一个妹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换了话题:“你俩谁生过孩子?”他四面八方的喝问全院:“有没有生过孩子的?”

果刚毅哭笑不得:“我俩怎么可能生过孩子?”紧接着,他理解了段人龙方才这一句话:“这事你得听接生婆子的,问别人没用。”

他这话一说完,后院又响起了更尖锐的一声惨叫。段人龙像是被那声惨叫吓住了,呆在原地怔了怔,然后撒腿就往后头跑。留下果刚毅和金效坤在院子中央,果刚毅扭头问金效坤:“这叫什么事?咱们好容易来一趟,还正赶上他这儿生孩子。那他还招不招待咱们了?”

金效坤向他走近了一步,迟疑着问道:“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家的小畜生害了他妹子?难道他妹妹要生的这个孩子,是玉郎的?”

果刚毅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他妹妹和小畜生在一起过了小一年,后来小畜生杀他这事闹出来了,他妹妹才悄悄跑了。你说那孩子不是小畜生的,又能是谁的?”

金效坤沉默片刻,最后说道:“女人生孩子,是一桩凶险事情,我们不要打扰段人龙,让他先去照顾他妹妹。一切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横竖我们也不急着回去,是不是?”

果刚毅一耸肩膀:“急也没用。”

这个时候,两名勤务兵引着个小脚老太太,从这二人身边如飞而过。二人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就觉着这院子里空气变化,所有人都焦灼起来了。

段人龙一去不复返。

一名副官出面招待了果刚毅和金效坤,三言两语的交谈之后,他向这二位贵客透漏了不少情况:段团长这位妹妹,天天肚子疼,自打半个月前就说要生,搞得团长十分紧张。如此闹了半个来月,团长妹妹还鼓着大肚皮,团长本人却因为吃不香睡不好,瘦得瘪了下去。

团长自己受煎熬,周围的人也随之没了好日子过,所以方圆二里地内的人们都在盼着团长妹妹快点生。盼到今天,终于盼出了头——据接生婆子们联合会诊,妹妹今天应该是真的要生了。

副官将这二人招待了一番,然后走了出去。果刚毅有点坐得不自在,对着金效坤说道:“要不咱走?改天再来?”

金效坤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我倒是很想再等一等,那个孩子,说起来也是我金家的人。”

“是你金家的人又怎么样?那可是小畜生的崽子,你还打算认它做侄儿不成?”

金效坤叹了一声:“我刚才一直在想,这孩子和金家所剩的缘分,大概也就是我们这点伯侄关系了。你还能指望玉郎去给他做父亲吗?”

果刚毅笑了:“怎么着?你还想给那孩子做伯伯?”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金效坤向着门外丢了个眼色:“那一对兄妹是做过土匪的,能有什么好家风?”

“你家的家风好,出了个小畜生。”

“他不是我家的人。他是在小公馆里长大的。”

“行行行,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不跟你犟。但是我总不能一直坐——”

话说到这里,后院猛的又起了一声尖叫,那叫声渗人,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哥呀”,震得果刚毅一哆嗦,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又开了口:“吓我一跳。”

段人龙请果刚毅过来,确实是有要事和他相商,然而妹妹忽然正式生起了孩子,他也当真是因此顾不上了果刚毅。匆匆的回来了一趟,他对果刚毅说道:“果大哥,实在对不住,你俩得留下来住一宿了。咱们有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这段人龙不是个平易近人的善类,先前在连毅身边的时候,豪横得很,他能对果刚毅唤出一声“大哥”,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这个面子,果刚毅不能不要:“行,我们没事,你忙你的去。”

金效坤这时问道:“段团长,令妹现在情况如何?”

段人龙对金效坤本人其实是没什么意见,但是现在顶着一脑门子的热汗,他一见金效坤就想起了金玉郎,一想起了金玉郎就要发狠。抬手指了指金效坤的鼻子,他咬牙说道:“都是你家那个小畜生害的!我妹妹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我先宰了你!”

然后他转身又跑了。

果刚毅和金效坤面面相觑,最后果刚毅开了口:“早知道你这么招人恨,我就不带你来了。”

金效坤摇摇头:“我倒是觉得,不虚此行。”

第111章 新生命,旧世界

午夜时分,段人凤觉得自己要活活疼死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大哭,单只是有气无声的在床上辗转,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她的娘,她的爹,最重要的人是她哥哥,他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是她的亲人,又是她的朋友。

除此之外,也有金玉郎。

她恨他,恨了已有八九个月,然而前头那八九个月的恨意加起来,也没有此时此刻恨得刻骨。他可真是害人害到底啊,哥哥福大命大没有死在他手里,他又用他的孩子来折磨妹妹。肚里那个小小畜生横生逆产,接生婆子怎么舞弄也舞弄不出来它。窗户挂了帘子,窗外有人来回咚咚的走,那是她哥哥,她知道段人龙一直守在外面,她还知道他又惊又怕,快要急死了。

有人扶起了她的上半身,将一碗黑稠的红糖水送到了她嘴边。她挣扎着喝了几大口,糖水顺着她的嘴角流进衣领里,她又听见了接生婆子的声音,那声音粗糙严厉,是个恶婆子的喉咙:“使劲!让你使劲就使劲!”

她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于是完全听了恶婆子的话,咬紧了牙关去使劲。忽然间她又大叫起来,就在这大叫之中,接生婆子从她双腿之间硬扯出了个小活物。

屋子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段人凤瘫在床上,只剩了一丝两气,然而心里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道鬼门关,自己接下来,又有好些年的人生路可以走了。

往后,她再也不会和哥哥做对了,她要和他兄妹一心的活下去,她再也不会私自去爱上什么陌生人了。

像是完成了善后工作的最后一步,段人凤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轻松又笃定。和金玉郎最后的一丝牵连,也随着鲜血彻底脱离了她,她祛除了一切烦恼与累赘,自觉着像是个下凡历劫的什么神仙,历劫完毕,终于又恢复了真身。

她的真身曾经是古怪顽劣的女学生,曾经是长安县外的小女匪,曾经是北京城里的赌徒,唯独不是那个大隐隐于市的金太太。她想她之所以能够在一座小宅院里坐牢似的一坐坐上小一年,也许只是因为金玉郎需要那样的她。

金玉郎需要一个理解他疼爱他的伴侣,所以她不知不觉的变化了自己,只是因为他需要。

似睡非睡的躺了,她像是要昏迷,但依稀还能听见外界的欢声笑语。接生婆子——不止一位——自知这回是立了功劳,正争着向外报喜,段人龙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不知道是问谁:“真没事?已经睡着了?”

她听了哥哥的声音,像是又得了一重保险,于是身体一飘,沉沉的睡过去了。

段人凤休息睡眠,一时三刻是不能再受惊动的了。段人龙那一颗心悬了半个多月,如今也终于落回了原位。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他把余下事务丢给了张福生,自己唏哩呼噜的喝了一大碗热馄饨,然后回房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日上三竿之时,他睁了眼睛。

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这几个小时的觉睡得太死了,一个梦都没做,周身的关关节节也都松散了开,如今需要时间重新组合。窗外传来了隐约的婴儿啼哭声音,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妹妹昨夜生了个小男孩,自己昨夜添了个小外甥。

他想去看看妹妹,也想去看看小小畜生,但是忽然抬手一拍脑袋,他记起了昨天光临的两位客人——那两位客人让自己安排到哪里过夜去了?不知道,昨天他忙得发了疯,后来好像干脆就把那二位给忘了。

段人龙当即下床洗漱,然后出门寻找二位贵客。幸而二位贵客离他不远,就住在前院的两间厢房里,他找出来的时候,这二位已经用过了早餐,正在房内嘁嘁喳喳的说话。忽见他进来了,果刚毅站了起来,笑道:“段老弟,恭喜啊。我听说你已经活活熬了半个多月,今天令妹母子平安,你终于熬出头了。”

段人龙叹了口气,找椅子坐下了:“是,终于熬出头了。”随即他抬头望向了果刚毅:“对不住啊,我这回实在是慢待你们了。”

说到“你们”二字,他顺势又转向了金效坤:“昨天我是不是骂你了?”

金效坤摇头微笑:“我能体谅段团长当时的心情。”

他笑得和善,讲话也是娓娓道来、不急不躁,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文明劲儿。段人龙见了,越发的有点过意不去:“我昨天是太着急,急得就口不择言了。其实这全是金玉郎做的孽,和你没关系。”

段人龙在吃饱睡足之后,恢复了理智,就打算说两句转圜的话,和这二位交个朋友。不料金效坤听了他那一番言辞,却是又摇了头:“不,段团长,我是有些责任的。”

此言一出,果刚毅先转向了他:“嗯?有你什么事?”

金效坤叹息了一声:“我是玉郎的哥哥,长兄如父,家父去世之后,我身为金家的一家之长,对他就应负有管教之责。可是我——”

话说到这里,果刚毅抢着又开了口:“责任不能乱揽,他能受你管吗?你管得了他吗?”随即他又向段人龙解释道:“确实和他没关系,因为金玉郎这小王八蛋是个姨娘养的,自小就在外头长大,心里可能根本就没认他这个大哥。”

果刚毅这话是好意,怕金效坤胡说八道引火烧身,然而金效坤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又道:“可是我那个时候,不但没想着管束他,反倒鬼迷心窍,自己先犯下了大错。”

果刚毅持久的瞪他,段人龙却是感觉他这一番话说得挺诚恳。而金效坤继续说道:“那些往事,我如今想起来只有惭愧和悔恨,实在是无颜再提。对于令妹的选择,我很赞同,因为我这位弟弟,确实已经成了个危险人物。继续和他在一起,别的问题姑且不论,首先这自身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证。”

这话说得还是特别有理,让段人龙不能不点头。等段人龙点了头,金效坤扭头看了果刚毅一眼,然后换了话题:“段团长,我可以看看那个孩子吗?”

段人龙很痛快的站了起来——这有什么不行的?

果刚毅虽然对任何人的孩子都没有丝毫兴趣,但是闲着也是闲着,便跟随这二人一同进了后院。段人凤在正房卧室里坐月子,早上刚到的奶妈子刚在厢房给孩子哺了乳,如今正守着那孩子,忽见外头进来了三个男人,吓得奶妈子当场起身靠了墙。果刚毅看了奶妈子一眼,见奶妈子姿色平平,便收回目光,又去看金效坤。金效坤站在个小摇车前,正俯身看那里头的婴儿,果刚毅发现他的那个看法有点奇特——他不带感情,当真只是“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非常的细致。

顺着他的目光,果刚毅也望向了那个孩子,一见之下,他忍不住“哟”了一声。

那孩子虽然是刚出娘胎不久,虽然还红通通的一半像人一半像猴,但是猛的一眼望过去,活脱就是个小金玉郎。他既是酷似金玉郎,那拐着弯的也就像了金效坤。金玉郎处处都比金效坤清秀柔和些,所以这孩子若是就按照这个模样一路长下去,那么未来极有可能是先像金玉郎,后像金效坤,最后老了,就是又一个金老爷子。

果刚毅感觉这挺有意思,但是没敢将它当个笑话说出来,因为这笑话里有个重要人物金玉郎,而对于金效坤和段人龙来讲,“金玉郎”三个字好似一种忌讳,无事的时候顶好不要提。

这时,段人龙忽然说了话:“这崽子真不会长,像谁不好,偏偏像他。”

金效坤这时终于“看”完了,他直起身来,叹了口气:“孩子是无辜的。”

那孩子本是熟睡着的,这时忽然闭着眼睛抿嘴一笑,金效坤见了,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也回了他一笑。段人龙旁观到了这时,心里倒是生了个主意出来,只是不能自己做主,需要去和妹妹商量。

三人看够了孩子,回到前院,开始商议正事。所谓正事者,便是果刚毅和段人龙打算联合起来去弄钱——非得联合着干不可,要不然各自为政,成了竞争的关系,那只能是闹起内讧,谁也别想得着好处。

这个道理,双方都是知道的,所以谈得十分顺利。当天下午,果刚毅便心满意足的踏上了归途。和金效坤并肩坐在汽车里,他大说大讲,口沫横飞,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金效坤心不在焉,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金效坤答道:“我在想那个孩子。”

“那玩意儿有什么可想的?”

金效坤听了这话,却是显出了几分庄严态度:“刚毅,我有个想法。”

“说。”

“我想把那个孩子接到身边抚养。”

“你有病啊?想要孩子就自己生呗,眼前不是有个现成的二姑娘吗?要是嫌二姑娘一个人不够用,我再给你弄个三姑娘四姑娘也没问题。那崽子毕竟是那小王八蛋的种,你把他放到眼前,看着不别扭?”

“但他终究是金家的血脉,留在段人龙那里,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况且你也说了,他是玉郎的孩子,或许天性不会很好,留在段家若是再无人管束,长大之后不知道会成个什么样子。把他放到我这里,我好好的教育着他,让他将来走上正途,也算我对得起父亲。”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些:“父亲最喜欢玉郎。玉郎本人已经是不可救药,我要救,就只能救他这个孩子了。”

果刚毅听到这里,嗤之以鼻:“我看你是闲的。”

第112章 踌躇

果刚毅路上听了金效坤的话,确实以为他是闲的,可到家之后一想,他又感觉自己能够理解金效坤——金效坤这人特别适合做个大哥或者家长,能不能做好另说,至少他自己是愿意。金老爷子这些年把心眼偏到了胳肢窝里,一贯只守着金玉郎那娘儿俩过活,对金效坤这边堪称冷漠,而据果刚毅看,这金效坤越是不受待见,越是奋发图强,总憋着要让金家兴盛起来。虽然后来事与愿违,但是他这份心情并未冷淡,还想着他上一辈的偏心眼儿父亲,与下一辈的小侄子。

果刚毅不是这种性情的人,他有点像段人龙,自己吃饱天下不饿,段人龙还有个妹妹要牵挂呢,他连这么个妹妹都没有,单是自由自在,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大奉献,就是为金效坤花了五十万。五十万不能白花,他认为金效坤总得活到八十岁,才能对得起自己这一笔巨款。

既是要活到八十岁,那么就不能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要从长远计。因此果刚毅问了金效坤:“你把那个崽子弄回来,是当侄子养啊?还是当儿子养?”

金效坤被他问住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做伯伯的,只要是养得起,养几个侄子倒是没什么,可问题是你那侄子的爹可是金玉郎。你不记金玉郎的仇,可你那二姑娘也不记吗?”说到这里,他那思维一跳,跳到了二姑娘身上:“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别说要等打完仗,谁知道这仗要打到哪天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是三十几来着?我记得你是比我大三岁,但你长得着急啊,你不像我,我看着还是大小伙子呢,我过个十年八年再结婚也行。”

说到这里,他那话题再次拐了弯,讲到了他的婚姻计划——他自认为是个魅力无限的伟男子,加之没了次长舅舅的庇护,所以为了前途和金钱,他不结婚则已,一旦结婚,至少也得娶个次长家的小姐。

金效坤洗耳恭听,希望他就这么一路东拉西扯的说下去,说到离题万里才好,千万不要再研究自己了。

这边果刚毅对着金效坤滔滔不绝,而一百里开外,段人龙也在和段人凤窃窃私语。

他们两个窃窃私语,倒不是怕谁窃听,是段人龙认为妹妹此时太虚弱,自己若是高声大嗓的讲话,会震着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他嘁嘁喳喳的说:“看看金效坤的意思吧,他若真是想要,我看那就给他。要不然留着是个累赘,看着也不痛快。”

段人凤躺在床上,因为中气不足,所以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我是不在乎,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

“我死去活来生下的孩子,被金效坤轻轻巧巧的抱走,我不甘心,我宁愿那孩子是生下来就死了。”

“那我现在去把那孩子掐死?”段人龙跃跃欲试的要起身:“你要舍得,我就敢去。”

段人凤扫了他一眼:“你着什么急?够不着金玉郎,要拿小孩出气?”

“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吗?”

段人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闭着眼睛,有了点深谋远虑的意思:“先留着他的小命,将来也许有用。”

“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金玉郎若是爱这个孩子,那他就是我们的人质,金玉郎若是不爱他,那到时再把他当个人情送给金效坤也不迟。”

段人龙笑了一下:“至于吗?金玉郎那小子再邪,也只能在北京城里横行,难道还能把手伸到我这里来?我们还用养个小人质来对付他?”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厢房——厢房里住着奶妈子和小婴儿——然后又转向了段人凤:“把他给金效坤吧。金效坤和那个小畜生不一样,我这回仔细的看了他,感觉他是个——是个——”

段人龙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特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个——正经人。”

段人凤睁开眼睛望向了哥哥:“正经人不会去杀弟弟。”

然后她疲惫的又闭了眼,嘴里咕哝道:“全是坏人,只不过,不是一个坏法。”

半睡半醒的躺了一会儿,她猛的回了头:“你揪我的头发做什么?”

段人龙收回了手,低声道:“要不然,咱们索性把那孩子留下?毕竟你是他娘,我是他舅舅,他也算是咱们家的人啊。”

段人凤有点不耐烦:“这又不是什么急事,等我出了月子再说!”

段人凤安安静静的坐起了月子。

在月子期间,她吃得好,睡得足,所以出了月子之后,她那脸蛋白里透红的,看着倒是比先前更好看了些。她的孩子——如今还没有名字——同她只隔了半个院子,但她管住了自己,对那个孩子,她是坚决的不闻不问。

她有直觉:自己非得狠心到底,才能真正和金玉郎一刀两断。

出了月子之后,因为天气一天暖似一天,她没法子继续躲在房内了,不得已的出门见了太阳。结果第一天出门,她就和奶妈子打了照面。奶妈子正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低着头往外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她一眼将那孩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愣了愣,先是暗暗的惊讶,因为生平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婴儿,随即又是一阵难过,因为那好看的小婴儿,简直和金玉郎就是一个模子。望着孩子出了神,她又想和他亲近,又想转身逃避。而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院外有客人来到,正是段人龙陪着金效坤走了进来。

这就让她没法逃了,站在原地望向金效坤,她挺好奇的打量了他。近来天气是特别的好,世界都变得花红柳绿起来,金效坤穿着一身茶色西装,配着雪白衬衫和条纹领带,整个人笔直昂然,好似一副衣服架子,只是走得缓慢,步伐小心翼翼的,同时借助着手杖的支撑——手杖也是特别的精致,笔直纤细,杖尖和手柄包银雕花,上等的雕工,比一般的银首饰还精致。

金效坤这个打扮,放在本地简直有些刺目,方圆三百里内,绝对找不出第二位,但刺目之余又挺顺眼,好像他就非得这么穿戴了才对劲,他要是穿件粗布大褂走过来,看着反倒要别扭了。段人凤又想起了当初金玉郎描述金效坤在牢里有多么多么的凄惨,凄惨的表现之一,就是金玉郎满头满脸的比划,说他“头发都下来了”。

这点回忆,配着金效坤那又“上去了”的头发,让段人凤忍不住笑了笑。段人龙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出来了?”又用大拇指向旁一指:“大哥来看看孩子。”

段人凤的眉毛一动,心想金效坤什么时候在这儿成了“大哥”?

未等她想出眉目,金效坤已经在她前方停下来,含笑向她打了招呼,又对着段人龙说道:“二小姐气色很好。”

段人龙有点自傲:“我妹子天生身体好,她就不是那种病恹恹的娘们儿。”

金效坤含笑转向段人凤,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忽然换了话题:“这院子里会不会有风?二小姐现在可以吹风吗?”

段人凤答道:“我早没事了,不怕吹风。”

金效坤颇认真的倾听点头,随后回头看了孩子一眼,他对段人凤继续说道:“这是我第三次来了,前两次二小姐在房内休息,我就没有过来问候。我很感激段团长的宽宏,因为我毕竟是玉郎的哥哥,凭着玉郎的种种恶行,我这个哥哥,其实是没有资格登门的。”

段人凤抬眼盯着他那泛青的下巴,心里又想起了金玉郎。金玉郎没有他这么重的须发,但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是一样的。

将金玉郎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承认金效坤看起来确实是个好人,即便不是真好,至少也是个文明人。但她不打算陪着文明人玩文字游戏,目光向上扫到金效坤的眼睛,她开了口:“你是不是想把这孩子带走?”

金效坤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略微犹豫了一下,他点了头:“是的,我的确是有这种想法,但我一直无颜开口。”

“为什么要他?”

“我没有儿女。”

“没有可以生。”

“老天不成全。”

“他亲爹可是金玉郎。”

“但毕竟和我也有血缘关系。”

段人凤一鼓作气问出了他的实话,而他既然肯以诚相对,她便也回了他一句实话:“这件事情,你不能急,我要考虑考虑。”

金效坤凝视着她:“好,我不急,二小姐也无需急。若是二小姐舍不得把他交给我,那么只要能让他认我这个伯伯,我也心满意足。”

第113章 时局

对于这孩子的去留,段人凤真是左右为难,如此又为难了一个多月,空气中偶尔都有了夏意了,她还是没拿出个准主意来。段人龙起初还催促她早做决定,催着催着也不催了,闲来无事还经常过去逗逗那只知吃奶睡觉的小无名氏。也说不好这小崽子是会长还是不会长,他那小模样是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像金玉郎。

没人给他起名字,除了奶妈子肯叫他几声宝宝,从段人龙到段人凤,提起他来都是恶狠狠的一声“崽子”,段人龙有时候真喜欢这个崽子,见了崽子心都痒痒,有时候想起崽子之父,就忽然翻了脸,又恨不得扯腿把崽子摔死。段人凤则是更冷酷一点,她和崽子始终保持着距离,不管他也不看他,然而耳朵像是变长了些许,厢房里的崽子哼唧一声,正房里的她立刻耳朵一动,心脏一蹦。

段氏兄妹在不知不觉之间,和个吃奶孩子打起了暗战,一会儿要他一会儿不要他,两个灵魂左右摇摆,而崽子只知吃奶,其余全不知情,所以他二位算是各自在唱独角戏,唱念做打的挺热闹,可惜没有观众。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兄妹二人依旧是没有主意,段人凤已经快要练出千里眼和顺风耳,厢房里崽子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段人龙则是学会了抱孩子,金效坤还是常来,而且很讲礼数,每次来都带着大包小裹,来了坐坐就走,一点也不讨厌,说话也是句句通情达理,有时候段人龙抱着孩子和他坐而论道,论着论着,就感觉自家若是能有金效坤这么一门亲戚,也挺好。

好日子持续到了五月初,结束了。

这两年时局剧烈变换,太平光阴本来也是短暂的,所以这好日子结束了也不稀奇,况且对于果刚毅段人龙二位英豪来讲,打仗也有打仗的好处——起码能从连毅手里得来一笔军饷了。

依着上峰的命令,果刚毅和段人龙联合布防,要抵挡来自直隶的直鲁联军。联军由霍督理亲自指挥,这一次是要和北伐的革命军们打一场大战。大军所过之处,空气都染了硝烟与血色,而这一日果刚毅得了个新消息,立刻不远百里的跑去见了段人龙。段人龙如今和他已经成了熟朋友,这时见了他便是一惊:“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