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淑媛提心吊胆的等着仇家登门,结果等了几天,门外一直是风平浪静,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于是她把心思收了回来,开始专心致志的对付家里的老奴——这老妈子也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当初在陆府里时,这老妈子手脚勤快,看着倒也是个好样的,没想到跟着陆淑媛自立了门户之后,她大约是觉着陆淑媛终究是个年轻的少奶奶,可以欺负一下子,便日益的上头上脸起来,说告假就告假,说偷懒就偷懒,还公然的到厨房里随意吃喝。

陆淑媛不能受她这个奴才的气,立刻就要请她走路,结果老妈子也不是吃素的,闹着要回陆府去,把陆淑媛偷带出来的那些财物,一样一样的全表白一遍。陆淑媛一听,险些气昏过去,誓要把这婆子整治一番。而她既是这样愤愤的忙于战斗,自然也就无暇再理房里的金玉郎,以至于这天她看到金玉郎颤颤巍巍的走出房时,第一反应是愣了愣——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了。

愣过之后,她回过神来,心知这位丈夫大概是没有要死的意思了,他自己不死,她也不便逼他去死,只是——她看着面前这个形似枯鬼的金玉郎,忍不住的要皱眉头。这样的金玉郎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她早知道他没什么内秀,可他要是连个外在美也没了,那她可就真不想和他再过下去了。

“你……好些了?”她勉强发出柔和的声音,想给他一点好脸色。

金玉郎已经扶了墙,然而还是佝偻着腰,像只细瘦的大虾米,怯生生的哑着嗓子回答:“今天退烧了,我……我有点饿,想喝点粥。”

陆淑媛说道:“你喝点藕粉吧,厨房今天还没开火呢。新换了个厨子,今天下午才上工。”

他微微的一点头,声音轻得好像一阵烟:“好,那劳驾翠云给我冲碗藕粉吧,谢谢太太了。”

陆淑媛见他这么可怜巴巴的,不禁皱着眉头笑了一下:“一家人客气什么。”随即她扭头扬了嗓子喊丫头:“翠云啊,给先生冲碗藕粉,再拿些饼干点心。”

翠云答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果然端着一碗藕粉外加一碟子黄油饼干过了来。金玉郎这时已经挪回了他的冷屋子里,他也不记得自己已经饿了多少天,总之在见到饼干时,他的手快过了他的脑子,在他“想”吃之前,他的手已经抓起一块饼干送进了嘴里。

他几乎是直着脖子将那块饼干硬吞了下去。

饼干噎在了他干燥的咽喉里,“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他随即就泼泼洒洒的端起那碗藕粉,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翠云吓了一跳,刚说出了一个“烫”字,他已经将那碗藕粉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瓷碗再抓饼干,他左右开弓的将饼干往嘴里填,填到最后,碗和碟子全空了,他低了头,直着眼睛拼命咀嚼。

翠云对金玉郎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和陆淑媛新婚之时,所以见了他这个饿鬼一样的吃相,就有点怕。轻手轻脚的端起碗碟,她先是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问:“先生还要吗?”

金玉郎满嘴都是饼干,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翠云连连点头。

吃了两碟子饼干之后,金玉郎又喝了一杯热茶。呆呆的坐在床边,他望着窗外,静静的呼吸,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又还了阳。

祸害活千年,他死不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正在缓缓蠕动,将那些食物消化吸收,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趾,双手双脚全听使唤,他依旧有着完整健全的身体。

额角上有点痒,是凝着一片血痂,他抬手摸了摸,想不起这伤是打哪儿来的。忽然解开纽扣脱了左边衣袖,他低头去看自己那条缠着绷带的左臂。

一点一点的解开了绷带,他看到了那个弹孔。弹孔四周依旧红肿着,但是不很严重,也没化脓。那个小宋用的是一把小手枪,子弹的力度有限,所以只是钻进了他的肉里。这依旧是他幸运,因为有的子弹射出来,可以直接轰掉他半条胳膊。

那样的强力手枪,他在战场上见人用过。

垂眼看着那个弹孔,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金玉郎不声不响,一味的只是吃饭睡觉。

他察言观色,看出了陆淑媛不待见自己,所以非常的有眼色,不多言不多语,唯独吃得多,但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并不以男主人自居,让陆淑媛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如此吃了一个来月,他凭着一天三顿的家常饭菜,渐渐恢复了元气。

他长了肉,面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在家门口的理发馆里理了发,他换上一身新西装,立刻就又显出了往昔的漂亮。周围的邻居渐渐认识了他,叫他金先生,称呼陆淑媛为金太太。而陆淑媛迟迟疑疑的,还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个金太太的身份,因为做金玉郎的太太实在是有点吃亏——首先,她这个太太,得用花一分少一分的嫁妆养活先生;其次,她不知道自己将这位先生养活到哪一天。养孩子还有个养出头的日子,养金玉郎可是遥遥无期、养一辈子都有可能。

陆淑媛没到白小英的年纪,也没有白小英的资产,她自己还想找个有钱的丈夫寄托终身呢,哪里有那个闲钱去填给金玉郎?家里那个作乱的老妈子,前几天终于被她击败并赶走了,照理说应该立刻再找个新老妈子来填补空缺,可是新老妈子一直就没影儿,一是大年下的,不好雇人,二是她想着能晚雇一个月,就多省一个月的工钱。

谁不想过呼奴唤婢的威风日子?可她手里就是那些钱,除了那些钱,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啊!

她又是生下来就做阔小姐的,“自食其力”四个字,向来是想都不曾想过。

年关将近,她很小心的冷对了所有娘家人,怕他们过来占自己的便宜。和娘家人拉开了距离之后,她又把目光转向了金玉郎:“家是咱们两个人的家,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支撑着。你在北京天津也混了这么久了,之前我大哥也没少提携你,你就不能再找个差事养家糊口么?”

金玉郎听了这话,登时笑了:“我也早这么想了,年后我就开始行动。本来嘛,我们现在出来组建小家庭了,养家的任务就该由我负责的。”

陆淑媛让他出去找事做,可又不相信他真能找到事做——当初大哥在的时候,他尚且是游手好闲,如今没了大哥了,单凭他自己,能有所作为才怪。

所以对着金玉郎的笑脸,她把脸一沉:“你也不要答应得这么痛快,你当现在的差事是那么好找的吗?没了大哥的面子,我看你啊,难。”

金玉郎依旧是微笑:“那我没和大哥重逢的时候,不也活得挺好?”

陆淑媛一听这话,忽然来了脾气:“你还好意思说?是,你一直活得挺好,偏偏等到我认识你了,你的钱就被前头那个女人卷跑了,合着我是天生的倒霉,你有钱的时候和我没关系,等我要嫁你时,你就成了个穷光蛋。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钱就让她白白卷走了?我看你还是对她旧情未了,故意的把钱留给她享受,自己过来吃我的喝我的!你俩倒是真不傻!”

金玉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要,是我——”

“是什么呀是?我早听大哥讲过了,你为了那个女的死去活来,想要你也不舍得要!原来想着有大哥在,你没出息就没出息,我也认了;谁知道大哥命短,这么早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你这么穷耗,耗到哪天算完?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办,年后你不找个办法出来,我就和你离婚。”

金玉郎又笑了:“好好好,我的好太太,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想个好办法出来。”

然后他凑近了,又问:“我也养得差不多了,今晚儿搬回卧室里睡,太太准不准?”

陆淑媛这些天装了满肚子的烦恼,抬眼看着金玉郎,她带着点怒意答道:“不准!本来就穷,要是再弄出个小孩子来,更了不得了!你算没算过雇奶妈子一个月要多少钱?还是你打算让我亲自照顾孩子去?”

“我们小心一点,先不要弄出孩子来不就行了?”

“放屁!这是能小心的事情吗?”她不耐烦起来,将金玉郎向外一推:“离我远点,别动手动脚的。”

第133章 罪孽

除夕就在眼前了。

陆淑媛铁了心,非要等到年后再雇老妈子。把翠云叫过来,她这回揎拳捋袖的要了强,亲自开箱开柜,更换房内的一切装饰。一主一仆先是更换了床褥,又换了窗帘桌布沙发套,活儿不算多,然而已经累得陆淑媛手酸气喘。这么一累,她又来了脾气:“先生呢?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装什么大少爷?你把他叫过来,让他也帮帮忙。”

翠云领命而走,不一会儿就把金玉郎领进了房。陆淑媛不许他睡进自己的卧室里,明面上的借口是怕弄出小孩子来,其实是心里烦他,不爱和他亲近。而无论原因如何,反正金玉郎平时是没机会进来,如今进了门,他先在房内踱了一圈,就见屋子不小,四壁贴着漆皮印花纸,靠墙摆着一张黄铜大床,床上已经换了崭新的真丝床单。除了大床之外,便是满屋的紫檀家具,屋子当中又摆了两只大木箱,箱子开着盖子,里头光华灿烂,全是丝绸料子缝制的玩意儿,一眼望过去,也分不出是垫子还是罩子。

停在大木箱前,他仿佛是有些好奇,特地的弯下腰去细看,又伸手拍了拍木板。陆淑媛瞪了他一眼:“不是叫你过来玩的,我们累成这个样子,你倒也帮帮忙呀!”

金玉郎直起了腰,向她微笑:“太太吩咐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把箱子盖好,推到床底下去。”

金玉郎答应了一声,然后费了不少的力气,颇艰难的将那两只大木箱推进了床下。陆淑媛冷眼旁观,见他推个箱子都是这样的难,力气可能还不如翠云大,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对他就越发的恨:“不爱干就别干,推个箱子而已,至于让你这样咬牙切齿的吗?”

金玉郎解释道:“我胳膊上有伤,不敢使劲。”

“那你养着去吧,不用你了!”

金玉郎笑了笑,并没有走,转身去帮翠云擦拭家具,虽然是笨手笨脚,但态度确实是诚恳得很,连愤愤然的陆淑媛都看出来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帮忙。而因为毕竟是多了一个人手,加之三人今天都是豁出了力气,所以到了傍晚时分,房屋内外当真是变了样子,有了几分新年时节的喜意。

陆淑媛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了点,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继续尾随着她,满口太太长太太短,而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淑媛虽然没什么兴趣做他的太太,但到了入夜时分,她还是不情不愿的、糊里糊涂的、让金玉郎躺上了自己那张大铜床。

关灯之后,她硬下心肠,无论金玉郎怎么撩拨,她都只肯给他一个冷脊背。在她将未来道路筹划清楚之前,金玉郎休想近她的身,一旦有了孩子,那再想什么都晚了。

午夜时分,她没睡,金玉郎先睡了。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辗转反侧,末了坐起身来打开一盏小壁灯,她轻轻的下了床。回头看了金玉郎一眼,她走到窗前桌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和钢笔。打开本子拧下笔帽,她思索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下笔。

末了,她垂下头,在本子上写道:我如今不恨别人,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主见。我那年若肯继续求学,何至于——”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眼前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影子,那少年所读的中学,曾和她所读的女校只隔了一堵墙。她当初若是肯把书读下去,现在也许已经和那少年一同到欧洲留学去了。可她那时以千金小姐自居,总以为一辈子都会是注定了的富贵荣华,一步一步都被家庭推着向前走,哪料到她的富贵竟然也会烟消云散。

她一手托腮,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随手又写了八个字: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收拾纸笔放回抽屉,她站起了身,心想自己年纪这样轻,可不能把时光虚度在悔恨之中。自己虽穷,但比一般人的光景总要好,至少还有这一处房子可以安身,还有一些积蓄可以度日。至于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丈夫,先留着查看查看,若是实在不成器,就把他一脚踹出去,离婚!

起身回到床上,她闭眼睡了,睡得晚,醒得也晚,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金玉郎早醒了,正在客厅里读报纸。她洗漱完毕走过去问道:“我要上街买点东西,你去不去?”

金玉郎站起来,一脸歉意的向她笑:“太太,对不起,出门还是让翠云陪着你吧,我一吹冷风,就咳嗽得厉害。”

陆淑媛点点头:“好,你会咳嗽,我不会,我就是个活该吹冷风的。”

金玉郎连连的向她道歉,她懒得理,叫了翠云出门去了。金玉郎像个狗腿子似的,一路送她到了大门口,眼看着她和翠云在胡同口上了洋车,这才瑟缩着跑回了房内。搓着手进了卧室,他站在窗前,先是向外又望了望,然后才低头拉开抽屉,拿出了陆淑媛的日记本。

他早知道陆淑媛有个写日记的习惯,刚结婚时,他出于好奇,曾经偷看过一次,结果发现陆淑媛的日记内容非常无聊,全是她今日买了什么见了何人,让他懒得再看。如今打开日记本,他飞快的浏览了一遍,末了停在最后一篇,他将那两行字看了又看。

陆淑媛的日记内容,和新婚时比,有了变化。

她如今的日记,都是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偶尔几篇干脆就是账目。那片言只语全是忧郁烦恼的,而她忧郁烦恼的根源之一,就是他这个丈夫。她时而恨他,时而怨她的短命鬼大哥,她这婚结得太不值了,没得到爱情,也没得到金钱,结了还不如不结。

将日记本依着原样放回了抽屉里,他坐了下来,心里很平静。

平静,是因为他已经认了命。

认了命,就不挣扎,就承认一切都是天注定,就平静。

原来他一直不认命,总以为自己能有一个知心的恋人,能创造一个理想的家庭,能够挽回爱情破镜重圆,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以为会这样,以为能那样,因此去追去求,去杀去害。一路辗转到了现在,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他将继续杀下去害下去,抢下去夺下去,他想象自己是永生的魔鬼,要造无量的罪孽。

手指顺着上层的抽屉往下走,他摸到了下层抽屉的锁眼。抽屉锁得严密,钥匙在陆淑媛身上。陆淑媛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但他知道,已经晚了。

下午时分,陆淑媛和翠云带着一身寒气回了来。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厨子在后院正加紧忙碌,要预备出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的饮食来,因为明天下午他要回家过年去,总得过了初五才能回来。看门的听差到时候也要告假回家,不过他比厨子回来得早,初二就能继续上工了。

陆淑媛忙忙碌碌,同时发现有些钱真是不能省——等过完了这个年,自己哪怕在其它的方面少花一点,也要往家里多添两个仆人,这种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苦日子,她过不了。

晚上回了卧室,她早早的睡了觉,倒是没有防备金玉郎。她早就发现了,金玉郎似乎不是很热衷于男女之事,这不是说他古板保守,他仿佛是天生的不那么好色。

一觉睡醒了,她在家中四处看了看,看到最后,叹了口气,心想这小门小户,真是没什么可看的。

等到了下午时分,她拿出赏钱,打发了厨子和听差,然后让翠云关了院门。远近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确实是有了年味和喜气,可她回想着往昔陆府新年时的盛况,就皱着眉头,还想继续大叹。

翠云看她气色不善,也没敢欢喜。天黑时候,这丫头将厨子留下的年夜饭热了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伺候主人夫妇吃饱喝足了,她端走残羹冷炙,然后偷偷抓了几大把花生瓜子和糖果,躲回了自己房里。

金玉郎陪着陆淑媛坐了一会儿,见陆淑媛无情无绪的,便问:“你还熬夜守岁吗?要是没精神,就早点休息吧。”

陆淑媛答道:“唉。”

金玉郎沉默下去,将一张彩色糖纸叠来叠去。隔了好一阵子,他又开了口:“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分开?”

陆淑媛犹犹豫豫的扫了他一眼:“怎么想起了这个话?”

“是不是呢?”

“你要是一直都这么没出息,那我自然要嫌弃你。这应该也算不得我势利眼。”

“我有个办法。”

陆淑媛想问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话到嘴边,自动的变成了“什么办法”。话一出口,她心里别扭了一下,感觉自己问得不对,好像自己多么急切的想要找个办法和他分开似的——虽然这也真是实情。

“我现在实在是一无所有了,离了这里,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你给我点钱,我就拿钱走人,怎么样?”

陆淑媛一听这话,霍然而起,冷笑了一声:“好,好,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真是有脸面的男子汉,人家离婚,都是妻子向丈夫要赡养费,你可好,反过来了,还要我花钱打发你。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我这个办法如何?你同不同意呢?”

陆淑媛一瞪眼睛:“你趁早别做梦!要是能让你从我手里拿出一毛钱来,我就不姓陆!”

话音落下,桌子上的小座钟叮叮当当的报起了时,正是已经到了新的一年。外头立刻响起了鞭炮声音,与此同时,金玉郎站起来,慢慢的走向了陆淑媛。

陆淑媛以为他要来纠缠自己,昂着头一转身背对了他。察觉到他走到自己身后了,她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屋子小,她眼看就要撞了墙,只能气冲冲的一转身:“你少来——”

她只说出了这三个字,因为金玉郎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他一刀攮进了她的心窝里。

第134章 非人

金玉郎注视着自己这第三任妻子,同时拔出刀子,换个位置,再狠狠的刺入。

一刀接一刀,握刀的是右手,右手右臂不曾负伤,所以更加的灵活自如些。让他卖力气推箱子,他干得辛苦笨拙,可让他用快刀去刺透柔软的衣物和皮肉,他却是把好手。滚烫的鲜血涌出来,顺着陆淑媛身上那件绒线外套的下摆滴落,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小心的后退半步,和血淋淋的陆淑媛拉开了一点距离。

保持了他自己的洁净。

当陆淑媛变得柔软与顺从之后,他用双手握了她的肩膀,扶着她缓缓的靠墙坐下。陆淑媛委顿在血泊之中,圆睁二目望着前方,已经没了气息。

他收回手直起身,见椅子背上搭着一条手帕,便拿过来擦了擦手上和刀上的血。刀子是他下午从厨房拿出来的,看着是柄油渍麻花的破刀,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锋利。格外细致的擦干净了刀柄,他将右手的手腕和手指活动了几下,然后握起刀子,推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气喘吁吁的拖着翠云回了来。

翠云,因为已经是上床睡下了的,所以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薄裤褂,刀子斜斜的没入了她的颈侧,刀尖向下直刺向了她的锁骨。她还没死,两只眼睛半睁着,嘴唇还在微微的开合,嘴角汩汩的流出血沫子。

双手抓着翠云的脚踝,他把她拖进房内关了门。松了手坐下来,他喘息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扭头望着地上那一坐一躺的主仆二人,他又站了起来。

这回,他从床底下拽出了那两只大木箱。

打开箱盖,他将里面的绸缎布料大捧大捧的抱出来扔到了床上,然后低头一粒一粒的解纽扣,脱了自己的马甲和衬衫。打着赤膊走到陆淑媛跟前,他弯下腰,一路将她连拖带抱的送进了大木箱里。

她还柔软温热着,可以由着他的摆弄,蜷缩成为一团。

第一口箱子给陆淑媛,第二口箱子给翠云,他始终没有拔刀,翠云也始终没有彻底的咽气。关好两口木箱的箱盖,他拧了把湿毛巾,认真擦拭了身上的鲜血。他腰间与左臂的枪伤都在抽搐着疼,也许是因为他方才用力,牵扯到了这两处的肌肉。但是疼得有限,他能忍耐。

从床上扯下了一件绸缎制的沙发套子,他用它擦了地上的血。然后打开翠云所在的那口木箱,他将染了血的沙发套子扔进去,盖住了翠云的脸。

“咣当”一声关了箱盖,他穿上衣,系纽扣,从衣帽架上的小皮包里找出陆淑媛的一小串钥匙,逐个的试着使用,打开了房内所有的锁头,搜出了一堆金银首饰。

真的是“一堆”,数量够了,然而据他所看,质量一般,没有什么宝贝。除此之外,还有两万块现款,他想应该还有存折,然而找了一圈,连褥子底下都翻了,没有找到。

重新坐回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他心里空空荡荡的,只是感觉疲惫。疲惫之余,他也有点诧异,诧异于自己的镇定与“不怕”——照理说应该是怕的,他向来不是嗜血嗜杀的人,此刻的无畏,不像是他的性情。

随即,他又想,或许自己真的是被段人龙摔坏了脑子,所以不怕了段人龙的烙铁,也敢徒手去挖肉里的子弹。这样的无畏与麻木是好还是不好?他不知道,他只是感觉这样的自己有点陌生。

累,还是累,起身披上大衣,他出门走去厨房,吃了一点尚还温热的剩饭剩菜,然后回了来。将两口木箱推到一旁,他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

木箱里隐隐传出微弱的喘声,还仿佛有指甲在抓挠木板。他有点烦,扯过一只枕头盖在了头上,同时怒道:“安静!”

金玉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他睡得很沉,最后还是因为炉子里的火熄灭了,才把他冻了醒。蓬着短发坐起来,他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慢慢的转动眼珠,望向了地上那两口大木箱。

两口木箱,如今都是死寂的了。

他起了床,先是花了一点力气,把洋炉子重新生了起来,然后烧上一壶水,他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坐到窗前桌旁,从抽屉里又拿出了陆淑媛的日记本。对着日记本上的字迹,他握着一支铅笔,揣摩着描画,等到水开了,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回原位,继续他的功课。

末了,他在桌上铺开一张信笺,又拿了一支钢笔,思索着落下了第一笔。

在大年初一这天的下午,陆家的二少爷,接到了金玉郎的电话。

二少爷也新近自立了门户,刚接听电话时,还以为是五妹妹要给自己拜年,及至听到了金玉郎的声音,他挺惊讶,在心里问:你没死啊?

然后,出乎他的意料,电话那头并不是五妹妹五妹夫联袂向他拜年,他的电话号码原来是五妹夫从电话簿上查到的,五妹夫告诉他:五妹妹和人私奔了。

就是大年初一私奔的,趁着家里仆人都放了假,陆淑媛带着丫头和钱,逃了个无影无踪,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和他没有爱情,要和他离婚。陆二少爷被五妹夫问得一愣接着一愣,满口的“不知道”,同时想起了自己已经和五妹妹不是一家,五妹夫要找麻烦,也找不到自己的头上来,自己又不是陆家的家长,没有义务给他看守太太。

陆二少爷把陆三少爷的地址给了五妹夫,然后匆匆挂断电话。于是陆三少爷人在家中坐,迎来了前来寻妻的五妹夫。五妹夫病恹恹的,问陆三少爷知不知道陆淑媛原来的男朋友姓甚名谁。陆三少爷连连摇头,说了六七个“不知道”。五妹夫还不肯走,又给他看了一封信,请三哥想想办法。陆三少爷展信一看,先是认出了五妹妹的笔迹,再一细读,他明白了:五妹妹认为自己和金玉郎是包办婚姻,一直就不满意,所以金玉郎大难不死的一回家,她便忍无可忍,携款和个相好的某某先生逃了。

陆三少爷建议金玉郎去问问七妹妹,因为七妹妹平素和五妹妹最为密切。金玉郎当即告辞离去,天黑之前找到了陆七小姐。陆七小姐是庶出的女儿,和姨太太出身的娘住在一所小房子里,冷不丁的见了五姐夫,又听五姐夫说了五姐姐的事,她心里不觉稀奇,但是脸上装着惊讶:“啊?五姐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三言两语的打发走了金玉郎,陆七小姐关起门来,兴高采烈的和母亲嚼起了这桩大新闻,又因她家里安装了电话,所以不出一个小时,陆家的亲戚们都知道陆淑媛大年初一和情人私奔了。

这些亲戚们各自惊讶,姑且不提。只说天黑之后,金玉郎回了家。家里冷飕飕的,弥漫着极淡的血腥气味。他在房内烧了壶热水喝了,然后走去后院,从柴房里拿出了一把铁锹。

他试着在那没铺青砖的土地上铲了几下,发现不行,土都冻着,坚硬得很。于是把铁锹放回柴房里,他拎出了两小桶煤油。这还是从段氏兄妹那里学来的招数:杀人放火,一气呵成。

大年初一的后半夜,这处宅子起了火。

没人知道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反正等左邻右舍发现之时,正房已经被大火包围住了。宅子里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还是邻居们奔走呼号,招来了救火会。到了天明时分,大火还没有灭,幸而墙高风弱,火势没有蔓延到邻居家去。又过了两个时辰,看门的老听差回了来,万没想到自己只回家过了个年,这边的宅子就烧成了废墟——厢房还立着,正房几间屋子全烧塌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将到中午的时候,有人从东交民巷那边的白俄酒馆里找回了这一家的男主人金玉郎。金玉郎成为了此胡同里最不幸的男人——大年初一丢了太太,初一夜里他一个人去借酒消愁,又失了房屋。因着他这份不幸,左邻右舍都没忍心骂他。

而这不幸的男人在废墟里来回踱了几圈之后,便离了开,从此一去不复返,连救火会的费用都没支付,于是左邻右舍一边凑钱,一边还是忍不住骂了他。

第135章 时代

这一年的春节过后,金效坤听闻有人在北京,又见着了金玉郎。

他心中一惊,立刻就派了人回北京,去寻觅金玉郎的踪迹,结果他这么一找,金玉郎却又没了。遍寻不得之后,他疑疑惑惑的收回了人马,结果隔了一两个月,他手下的小宋去北京办事,回来后告诉他,说是自己亲眼见到了金玉郎——这人确实是没死。

小宋是在六国饭店看见的金玉郎,说金玉郎当时是跟着个阔太太一起下汽车进了饭店,他自己是西装革履,一副阔少爷的装扮,那个阔太太更是珠光宝气,绝非普通的有钱。他怕被金玉郎发现,只看到了这里,后来找机会再去六国饭店,金玉郎早走了。他想花钱买通六国饭店的茶房,问问这金玉郎到底是什么来头,然而人家茶房都是受过训练和教育的,不为金钱所动,坚决不讲客人的闲话。

金效坤是了解小宋的,小宋说出来的话,他不能不信。心中登时拉起了警铃,他立刻就往家门口安排了三名保镖,还养了两条狼狗,前门一条,后门一条。

他还嘱咐了傲雪,让傲雪出入之时多加小心,傲雪比他还知道慎重,不但自己小心,还嘱咐了奶妈子小心。这奶妈子——夫家姓张,人称张妈——也是个懂事的,自从受了傲雪的嘱咐之后,无论天气多好,她也从来不往远走,至多只是抱着金宝儿站在大门口,看看往来的行人解闷儿。站还不是孤零零的独站,旁边如果没有看大门的保镖陪着,至少也得卧着一条大狼狗。

因着她这份小心,所以金效坤虽然认为一个奶妈子站在大门口看风景,有失体统,但是也忍着没有干涉。而如此又过了几日,未等他忍无可忍的下达禁令,奶妈子自己就不出大门了,倒是省了他的口舌。

对着主人,奶妈子只说是小少爷越来越重,抱着久站有点支撑不住,没敢说自己是那天傍晚在大门口受了惊吓——那天傍晚,天半黑不黑的,她抱着金宝儿正在大门口逗狗,忽然那好脾气的大狼狗龇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向着前方暗处炸了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鸣,它并未狂吠着乱跳乱冲,反而是夹了尾巴,要往奶妈子的身后退。奶妈子当即一抬头,只见暗处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乍一看那人的身形,她还以为是家里的先生回来了,然而定睛一看,又不是金效坤。那人的衣着更摩登花俏些,体态也更年轻些。浓重暮色让他面目模糊,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他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她。

奶妈子没细想,单是出于本能,转身一步就迈回了院子。迈步之时她的小腿毛烘烘的热,是大狼狗厮跟着她也跳过了门槛。一人一狗匆匆的回了去,唯有她怀里的金宝儿向外伸出一只小手,嘴里“嘎”的笑了一声。

这场惊吓,奶妈子思来想去的,不知如何告诉主人——怎么说呢?说是被人吓着了,那不像话,门口成天人来人往的,难道她还没见过人不成?说是见了鬼,那更是无稽之谈,尤其是这家的主人都是文明人物,奶妈子只怕自己谈鬼论神的,会招了他们的厌恶。

所以奶妈子索性把嘴一闭,老老实实的缩在院子里伺候小少爷,不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