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紧紧捏着荷包,跟在师傅后面出去了。

身后是又霉又暗的牢房,还有云谦父子二人。

当铁门吱吱响着关起来的时候,又惊起了刚刚落下的飞鸟,因为落雪甚厚,它们无处觅食,便盘桓不去。

铁门外面一队巡逻的守兵里,一个军官模样的男子一抬袖子,一枚暗镖疾去,将刚刚惊起的一只鸟儿射落,我看他年约三十左右,唯有左腮有一颗很黑的痣,眼神冰冷,似乎还散发着霉味儿,跟这石铸的牢房一样让人心寒。

重生

师傅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配了解药,我守着他,将无法将药喂进去,师傅叹息着:“终究是太晚了,舌头都硬了,如果此时还不能将药喂进去,怕是回天乏术了!”

我拿汤匙将他的嘴唇撬开,小心的舀了药灌进去,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喉节都不肯动。

泪水无声的流下来,平生第一次,我最亲近的人将离我而去,那种痛失的感觉好像要将心撕裂了一般,扑上去,用唇细细吻他沉睡着的眉眼,英挺的鼻子,已经变得青紫的唇,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在嘴里变成了苦味。

就着这苦味,我亲吻着他的唇,我爱的人,这一次,我终于没能等到你醒来,无法握着你的手,不离不弃!

我在他耳边一遍遍念着:风笑天风笑天风笑天反复去亲吻他,爱是苦难,爱是难言的痛,爱是无法相守的恨师傅推我一把,“羽儿,天儿的睫毛动了一下快”

我停了哭泣,再次去喂药,褐色的药汁再次流了下来。

边哭边问:“师傅,怎么办?”

师傅忽然面现尴尬:“羽儿,用你的嘴喂吧!”说完就出去了。

停了一下,我才明白师傅的意思,含了一口,哺进了他的口中,感觉药顺着嘴角要流出来,舌头怯怯的伸进他的口中,充当他的舌头万幸,这一次,药终于缓缓的顺着喉咙而下,感觉我轻抚着的他的喉节轻微的动了下。

喜上眉梢,收了泪,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如法炮制,终于将大半碗药喂了下去。

也许是久未进食的原因,他的肚子竟然咕噜响了两下,这声音听在我耳中,无异于生命的畅响!

守着他又是不眠不休的三日,虽然还没有醒转,可是他的脸色已经好转了,那种青白的气色正被正常的肤色所代替,喂药的时候自己也会咽了,呼吸声也比原来大一点了,生命的迹像一点点的加深,我怎么也不肯离开床头半步,就怕他忽然醒转。

师傅劝了我几次之后,见我还不肯休息,便支使我去买点别的药,说是别人不会辨识药材,怕买来劣等的药。

我看了看药,几味都是寻常补身子的药,怕是师傅看我在此守候不休才如此的。

回房去换了件衣服,洗了把脸,便一步三晃出了府。

四天没出府,街上空气紧张,人人行色匆匆,巡逻的兵士大白天就在大街上转悠,一队队,显然已是战备状态。

抓住街边的一年轻男子问:“要打仗了吗?”

他瞪我一眼:“神经病,一个妇道人家,不回深闺去绣花,在此乱跑什么?”

我怒,几天没睡好,脾气也见长了,揪过他的手腕就是一扭,立刻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了么?

那男子边抖着被我拉脱臼的手腕边大叫:“救命啊!杀人啦!”

眼看着两列卫兵冲着我跑了过来,无奈何,找了个小巷子,一头钻了进去,身后喊打喊杀声不绝,我只捡窄处高处跃,几下就将身后的人给甩远了。

我本对帝京就不熟,勉强能在大街上走回风府去,如今七拐八拐的进了小巷子,恰如进了个小迷宫,四通八达条条是路却又条条不是路,好不容易选条路沿着巷子走进去了,尽头却是一户人家,再无出路,只好懊恼的退回来。

正站在一处分岔的巷子口发呆,身后响起一个痞痞的男声:“小宫主,你这是去哪啊?要不要属下带路?”

猛然转身,阳光下,一青衫公子摇着把洒金扇正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一幅风流派头。

我嘿嘿一乐,这可真是瞌睡了,正有人送上枕头来!

“那就有劳云护法头前带路了!”

云秋摇着他那把大扇子走在前面,我在距他五步远之后慢慢的走。他每次回头想要接近我,总被我后退着不动声色的拉开了距离。

如此反复。

最后,他终于在眼看着要走出巷子口时,气愤的站住了,质问我:“难道云某会吃了小宫主?”

我老老实实回答:“不是云护法会吃了我,而是别人的眼光会吃了我!”

“何解?”他反问。

我指指屋檐瓦上还有地下厚厚的落雪,虽有暖阳,但冬日暖阳,余温而已,再指指他手里那把招摇的洒金扇子,正被他扇的呼呼响:“云护法不觉得大雪地里扇着一把破扇子有点像疯子吗?我怕别人也把我当疯子,本姑娘年未十八,芳华正好,还想择一户好人家呢!”

他的气愤更甚:“我这把名器居然被你说成破扇子?真是有眼无珠!你以为是街边几吊钱的破扇子吗?容得你这样糟蹋?”

“莫非还有名堂不成?”

话音未完,他手中扇子一挥,五枚暗针贴着我的头发和脸堪堪而过,钉在了身后的土墙上。

我跳起来,扑上去就指着他的鼻子骂:“像你这种不孝子,父母兄弟在狱中性命难测,还把准备给你报信儿的恩人暗器射死,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呐?”一边控诉一边偷看他的表情。

起先他一愣,后来听我的指责边听脸色边难看到了极点,口中还喃喃着什么,我凝视一听,居然在说:“这个倔老头,早就让他辞官不做了,偏不听我的,还骂我是风流浪荡子,这下子可把自己给绕进大狱了还骂不骂我了?”

我听他嘟囔的起劲,忘了自己的控诉,不由好奇问道:“你不是很早就从金家跑出来,救你们家老头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街面上转悠?”

“唉,别提了,”他大力合了那把扇子(终于舍得合起来他那宝贝扇子了,可真不容易啊!),“我餐风露宿从桂州赶来,听说那老头被一撸到底,估摸着他成了庶民,右相府是呆不住了,到处打听不到,也许就回老家登州了,加之我那个混蛋弟弟在狱里,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押送到甘州,要在半道上劫他还得些日子,于是就跑了一趟登州!可怜我跑得只剩了半条命,却在登州找不到我们家的老头,想了想,只好重新跑来京城了,可惜这天牢防卫的跟铁桶似的,我跟那守着天牢的铁清蒙着面打过多次架,好汉架不住群狼,最手都跑了,还是进不去,见不了我那混蛋弟弟!“

本来我对云秋这人还是真有点印象,以前觉得这人最多就是一风流公子,现在听他张嘴闭嘴老头老头的叫,真是得佩服右相那老头气量好了,还真是高人一个!这样的儿子,如果不赶出家门,就得被他给活活气死!要是我,先打断了他的腿再把他这缺个把门儿的嘴缝起来。

原来他那一套斯文都是在小姑娘们面前装的,特别是美女面前。看看他现在对我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往日整个一个斯文败类,假充圣贤!

交易

我看着眼前睁开了眸子病骨支离的男人,终于绽出了一抹笑颜,他在床上躺着,狭长的凤眼里流光溢彩,可以媲美宝石。

一步一点走过去,静静站在床前,心中有万千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身后探过来个脑袋,奇怪的看着我:“咦?你怎么哭了?”

正是被我收留回风府的云秋。

这个男人,正把他的破扇子摇得哗啦哗啦响,我几乎要忍无可忍,朝他吼:“收起你那把破扇子,赶快离开这间房子,否则,今晚就不给你饭吃!”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还是出去了。

我转头对着床上的男人深情款款:“你,你想吃什么?”只觉脸上热热的,湿湿的,简直不能控制。

门口一把戏谑的声音:“我想吃八宝鸭子,珍珠丸子”下面是一长串菜名,不过在我朝后扔过去一把暗器之时,那声音便消失在外面了。

转回头来,床上的人依旧微笑,不发一言,我扑上去,将他连被子一同抱着,感觉到硌人的骨头,由不得自己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失去了他!

身下的人似是感觉到了我的惶恐,拿手轻抚我后背,一下一下,温柔已极。

良久,他喘口气,道:“小傻瓜,你想压死我啊?”

我惊跳起来,觉得自己两颊红得可以煎鸡蛋了,这个人——将我一腔柔情都打碎了,从鬼门关转一遭,也没见他温柔多少嘛,可是——我喜欢!喜欢见他刀裁般的剑眉入鬓,喜欢他不羁一笑,哪怕是嘲讽也行,只要,这个人,此刻在我身边,温暖的,带着笑意。

师傅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见我红着脸站在当地,微笑道:“小天不醒来,这只猴子急得上窜下跳,没一刻安生”

我扑过去,慌忙中将师傅的口捂住,忽又觉得此举实在不妥,急忙放下来,师傅小心端着手中药碗,骇笑道:“看看这傻丫头,都高兴疯魔了,连师傅都敢这样了”

床上那人也是笑,我的面上却越发的烧了,手足无措,只觉平生从未如此过。师傅噙着笑意将药端过去,笑道:“羽儿还不过来给小天喂药?“

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话, 却触动了我的心事,想起他昏睡之中我曾如何喂他喝药,如今被他一个清清淡淡的笑意看过来,只觉得整个人从头至脚 都烧了起来,我边摆手边后退,出门之前将门口的一个脚凳给踢翻了,自己也跌了一跤,头都没敢抬,转头跑了。

这房间,一刻都不能呆下去了。

出来之前只听得他二人的笑场,一个轻弱,一个爽朗,但嘲笑之间无减。

天哪,今天太丢脸了!

独自站在院中半晌,方才觉得自己凉了下来。

身后适时响起一个笑声:“云霄宫与一言堂,倒是绝配啊!”

这声音,原来是云秋。这厮摇着他那把破扇子,笑个不住。

不过我倒是没忘过去他与尉迟谨相斗的原因。这人,你若真同他较真,便是有多少个肚皮也得给气爆了!

当下摆出小宫主的款儿来,微挑眉,将自己不寻常的心跳武力镇压了之后,面色便如常了,“云护法此时找我,不知有何事?”

云秋一愣,不再摇他那破扇子了,将我细看两眼,道:“我只要见到我家那老头,你想知道什么,趁早说!”

聪明人!我心内暗赞。

同聪明人说话就不用绕弯子了,我清清嗓子道:“我想见到云霄宫背后执掌财政大权的那个人?”

云秋深深看我一眼,说不出的沉重,“你想好了?”

我郑重点头——这个人,一直在背后。

江寒,云霄宫四护法中最精明最会算计的人,宫中三分之一财力在他手上,或者,不止。我从未见过他,但有种直觉,他的触角一直在我身边,在每个算计之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过得两日,我在风笑天房中盘恒许久,至子时才回了自己的房,正欲入睡之时,只听得窗户外笃笃的响声,手中暗扣银针出去,月下正是云秋这厮。

“江寒出现了?”他找我来定无别事,目前唯有此人能让我夜半爬起来,在这冰天雪地里出门。

他点点头,也不言语,便在头前引路。

风府自是不比外人看起来,只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且此时府中还躺着他们家的小主子。是以云秋也不避人,坦荡荡越墙而出,我想他肯定知道自己就算是躲躲藏藏也没用,风府的人想翻出一个人来,任是你到了天涯海角,也会把你揪出来。

我跟在他后面出去,感觉得到身后尾随的影子,也不去遣回,若有意外,自有人知晓我的去处。自上次血战之后,我已不再是当初懵懂的人,防备之心渐重。

云秋引着我一路向西,出了城,在西山里,竟藏着一座院落。小小三进的宅子,山顶之上窥下去,竟觉得那灯火遥不可及。

摸得近了,方看见那院子里正亮着火把,院中一女子衣袂翩跹,正同一男子游斗当场。场外数十人,正凝神去看他二人。我亦去看之时,愣了一愣,场中那女子,正是晚漓姑姑,不用近看我都知道,此种风姿武艺。但看她出手,虽如穿花蝴蝶而舞,脚下总有种凝滞的感觉,不似往日轻灵。

我用传音密语问云秋:“晚漓姑姑是不是受伤了?或者是被人下药了?”

趴在旁边的云秋转过头来,诧异的看我一眼,点点头,转头继续关注场中情况。

便在这一霎,场中那黑衣男子一掌,将晚漓姑姑拍飞,她如一只枯蝶般跌落尘埃,那男子却冷哼一场,连一丝怜惜都不曾表现出来。

晚漓姑姑爬起来,朝他一礼,面色苍白,踉踉跄跄退下了。

便在此时,那男子转过身来,打斗之中我一进没看清他的样子,此时他的方向正正对着我的目光,原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目平淡无奇,唯有一双眸子暗沉,冷冷看过来,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冰冻了。

他的身材魁梧,面目发色并无特异之处,然而不知为什么,当他站在哪里我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他一开口,我悄然明白,再次问身边的云秋:“这个男人是异族男人?”

云秋这厮极难得的呆了一呆,转过头来再次诧异的将我看一眼,摇摇头再点点头,他又不肯开口说话,真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场中那男人说话有一种古怪的口音。当然,我朝有些地方的方言确实同京城的方言不同,他的这种发音,与南方某地的发音极为相似,若不是我最近刚从南方北上,大概也会瞒得过去。巧得是我恰好觉得那个地方的方言发音极为有趣,将“屋里”念的是”“蛊里”,、将“汤匙”念的是“瓷”,他这背方人的身板儿,却调一口古怪的南方口音,如果他不是真的南方人,便是为了掩盖口音上的某种缺陷。

难道——他是北胡的人?

我将这话说出去的时候,因为思考的过于入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多大的祸,但听得一场怒喝,云秋一把拉起了我,躲到了旁边,便见得我们刚刚藏身的地方腾起了一股火焰,那火焰烧的极为旺盛,显是一同射过来的时候点着易燃的物质。

云秋已经扯着我足下不停的逃命。身后十几道影子追过来,借着黑夜山林里的影子,我二人跑得极是惊险,才堪堪将身后的尾巴甩掉。

待得进了风府,二人坐在我房中各喝了一口茶之后,云秋才恶狠狠道:“你不想要命了?若是被他发现了,准没命!”

我喘口气,道:“那个黑衣人,便是江寒?”

云秋点头,仍是臭着一张脸,“看到没?晚漓都被他整得很惨,我二人若落在他手上准 没好果子吃!”

细想那人容貌,似乎只是个极为普通的人,扔人堆里都难以揪出来,除了一双眼睛有可取之处外。

“他到底是不是北胡人?”想起这个问题,脑子里总会快速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片断,细想却又抓不住。

云秋非常用心的想了想,慢慢道:“云霄宫中收人,向来不问过往,便是晚漓与尉迟,我也不知道当初是因为什么进的云霄宫。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故事,江寒有什么故事,我倒真不知道。不过,你今日一说,我也觉得他的口音有点古怪,似乎真跟北胡话有些接近。”

如果他是北胡人——我跳起来,一时激动不能言,“天哪,江寒如果是北胡人,这场帐肯定有得打了!”

云秋唰将他那把破扇子打开,笑嘻嘻道:“谁爱咬谁就咬去,只是别把我家老头跟小二弄进去就行!”

听他的口气似乎两个国家打仗便是两只嘶咬的狗,只要其中哪只不要发疯来咬他的家人,他大可摇着扇子在旁边看戏。

我叹口气,云霄宫从不会出白道大侠,更不会有人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风范气度,这种事情勉强不来,将这家伙一把从凳子上提起来,推出门去,关门,上床,动作利落的钻进了被窝,不理他在门外弄出的响声,直向黑甜梦境中去寻觅。

成尘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

风笑天的伤势慢慢恢复,每日我都会花大部分的时间去陪他。云秋这厮如愿以偿见到了他家小二与老头子,这是我磨了师傅许久的结果。那日云秋扮成个小药僮跟在师傅身后,被我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结果没过两日,云谦和云相便被放了出来。其中曲折我不清楚,不过大赦的圣旨其中还有一张圣旨,封了云谦作护国大将军,前去抵挡北胡。

云秋摇着他那破扇子咬牙切齿,道这狗皇帝将云谦逼上战场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万一那小子不小心缺胳膊断腿的,云家岂不是绝后了?

我站在后面很小心的提醒他一句:云家不是还有你么?

那厮一边摇头一边叹:我不行的!

我惊诧的捂着嘴,一边拿眼神上下去打量他,一边好心伸出手道:“不能人道不是问题,保在我身上!”被他一顿扇子打得老远。

云谦出征那日,我与云秋在城外一棵百年老树的枝桠上观望。远远望去,那个原是锦绣丛中长大的人,白马银枪,兵士刀戟如林,铁甲泛寒,竟已涌起征尘之色,一路簇拥着去了。

隔得远了,那红缨盔甲之下的玉容似是向这边张望了一回,不辨颜色,终究是去得远了!

闲了的时候我们会相约去街上逛逛。这时候风笑天总会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悦。我很是能体谅他那种困在一个地方不能动的凄凉处境,总是给他带小包小包的礼物。只不过每次他都是将那些礼物扔一边去,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等他握得不耐烦了,我就回抱着送他的大包小包回自己房间去吃个痛快。

云秋每次为这事笑歪了嘴巴,我会及时的奉送他一把痒痒药,他既然喜欢笑,我便全力支持他笑。五次里有一次他中了招,大冬天的跳进风家的荷塘里,也没能将药性袪了。自此他才算安生一点了,偶然我在他面前也能端端小宫主的架子,只不过端茶倒的活计是指望不上他的。

前线的战况是越来越好,北胡每隔几天总要输两战,这使得朝上朝下一派和乐,即使云相上折辞官归故里,皇帝陛下也痛痛快快答应了。

腊八的那天,云秋难得的没摇着他那把破扇子,衣冠整齐的来辞行,说是护送老父回登州老家。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郑重的神色,有心想看看他笑话,便假意送行,直将他送出了皇城。

十里长亭,冉修师傅同青布衣衫的云相把酒言欢,亭外落雪成泥,衰草枯杨,无端激得人心内泛醉。云相见我二人,对我倒是慈眉善目,对着云秋可没什么好脸色。云秋收起他往日那风流倜傥的派头,踅手踅脚,低眉顺眼,我在边上笑得得意万分。

冉修师傅回头给我一个暴栗,我捂着额头连连呼痛,这老头越老手下越用劲,我的冉修师傅对我从来不会手下容情!

哀怨的看他一眼,泫然欲涕,旁边云相笑得越发慈蔼,云秋背着老父幸灾乐祸的笑——我倒底是跑来看热闹还是被人看的啊?

回去的路上师傅一路无语。眼见着要到城门前了,身后嗒嗒的马蹄声传来,足有十几骑。师傅将我往旁边拉了拉,以防被飞蹄踩中。马蹄踩着积雪飞溅,踢起又落下,我转头之时见着,先头的马上正是东方钰,不由一怔,他的脸有刹那的惊愕便从我面前飘过,后面的却是东方寒与一名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见我死盯着东方钰看,挥手甩起鞭子,估计是准备在我身上抽一道血痕,可惜我早非吴下阿蒙,在尉迟师傅的鞭子下尚能活命的,对付这种小把戏手到擒来,当下扯着师傅轻巧避过。

那女子诧异的脸便也从我面前飘过,身后四骑却是东方钰那四个面无表情的侍卫,依旧是一身黑衣,我很怀疑这四个家伙经年累月的不洗澡,将这黑衣耐穿到底。

待得那几骑过去之后,师傅将我细细打量一番,问道:“羽儿,那些人你认识?”

我点点头,满不在乎道:“以前有些事闹了些小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

师傅不相信:“如果是小误会,那红衣女子为何要抽你一鞭子?”

我苦着脸道:“师傅,那位小姐暴躁,喜欢拿鞭子抽人,这是她父母的教养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见我们在此,碍着她们的路罢了!”

师傅停步想想,似乎同意了我的想法,点点头认真道:“羽儿下次遇到这些人,还是避开的好。虽说误会解开了,你人单势孤,可别中了别人的暗算才好!”

这是哪跟哪儿啊?

我哭笑不得,师傅您老人家是不是想多了啊?

看驿上残雪,寂寞红梅,花开无主,心下涌上一阵的惆账,那个人,真的只是误会,是我的误会,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情愿忘记,如冬雪化无痕,如落梅碾成尘,那个人,那些温暖,就此不在!

回到风府,风笑天正试着站起来,我将冻得冰凉的爪子笑嘻嘻渥在他如玉修长的脖子上,见他冻得不由一哆嗦,却不肯把我的手打开,不由乐开了花。

这个人,既使我在外经了风刀霜剑,他仍肯温暖我,将我双手握在手中,细细呵护。

我索性偎上去,将整个冰冷的身子偎在他怀里,冰凉的颊贴在他的胸膛,直到师傅进来,将我笑骂着赶跑,言他犹在病中,不能受寒。

又过得两日,连香生下来一个瘦瘦弱弱的儿子,她的相公喜不自胜。我初来看着她肚子小,原来月份已经大了。她的相公唐勤却是师傅在路上所救,一路带到京中,两人渐生情谊,师傅就借着风府的地盘将她俩的亲事给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