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光明没动。一动不动。

好一会,他咽唾沫。嘴皮开始动。

在抖,在颤,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生气。

“你们这些女人,都是骗子。骗子。骗子。”

他情绪渐渐失控。

一个小时的等候,审讯室的逼仄,来自警察的压力……足以摧毁一个正常人的意志。

何况,他并非完全正常的人。

孔光明的状态,与他们刚进来时变得不一样。

白慕川眯起眼,慢慢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烟。

唐元初起身,为他打燃火。

啪嗒,啪嗒,啪嗒。

孔光明双手不能动弹,嘴巴蠕动着吸了起来。

一言不发,烟味弥漫。

审讯室空冷一片。

静默的时间里,向晚想了很多。

一个从人物与已有情节推论出来故事,在她脑子里慢慢成形。

“见不着她了,是吗?”她突然问,目光里有悲悯。

不是对孔光明。她目光仿佛透过他,在看别人。

孔光明吸烟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向晚,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向晚不畏惧他怨毒的目光,勇敢迎上去。

四目相对,如同狭路相逢——

勇者胜。

孔光明怔怔的,慢慢停止了吸烟的动作。那支香烟突然从他嘴上滑下来,落在他身上,火红的烟头烫了他的腿,他浑然不觉,呢喃一般沉声念叨。

“死了。”

“死了?”

“死了。”

“你杀的。”

在向晚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孔光明露出了审讯期的第一次伤感。

“她自己死的。自己死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向晚心脏重重一揪。

那感觉很复杂,很复杂。像一个编撰的故事被演绎成了现实,那么贴合她的预设,是紧张,又是惊恐,还有对自己推理能力以及对别人情绪感知的某种惶惶。

“她在哪里?孔庆平的母亲。”

向晚没问尸体在哪里,而选择了第三人称的“她”。

那是她对死者的一种尊重。

孔光明却咬紧牙齿,只有凶狠与怨毒。

“喂了狗……都喂了狗……”

什么?向晚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莫名的,她想到了孔家院子里那只大黑狗。

然后,又摇了摇头。

二十多年了。狗不会有那样长的寿命。

“狗在鱼塘里,喂了鱼。”孔光明布满血丝的双眼,疲乏、无力,字字如呢喃而出的恶毒咒语,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十分糟糕,“她吃了鱼,狗吃了她,鱼吃了狗……都在鱼塘里,她也在鱼塘里!都在鱼塘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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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表白

这是注定忙碌的一天。

在一口沉寂了二十多年的鱼塘里查找当年证物,工程量会有多大?

刑侦队能抽调出来的人手,都去了孔家村。

犯罪嫌疑人孔光明也又一次被押解到了现场。

抽水,逮鱼,掏塘泥……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活动吸引来了无数的围观。

孔家村的,还有外村的,站满了一条长长的警戒线。

不过,当他们听说要在鱼塘里找的人是孔光明的老婆时,那些人曾经在这里钓过鱼,或者曾经吃过这口鱼塘里的鱼的村民……集体表示胃不好了。

向晚也在现场,看大家伙儿从天不亮忙到旭日高空,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一口,水也没时间喝,更加心疼起民警队伍的不易。

她去村口小卖部拎了些矿泉水过来,一人发一瓶,并贴心地拧开了盖儿。

大家伙都挺高兴。

“谢谢向老师!”

“以后拧瓶盖这种粗活,让我们来做,哈哈……”

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也没忘了开玩笑。

向晚哭笑不得。

摇了摇头,她自己也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就喝。

阳光明晃晃地刺入眼睛,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天太热、水太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目光太温柔。

“饿了没有?”白慕川认真端详她,“要不我让唐元初先带你去吃点……”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向晚有些尴尬,“大家都在忙,我没那么娇气。”

“都到饭点了。”白慕川看看时间,拉了拉白色的手套,“估计还得忙一阵,你受得住?”

向晚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望一眼已经被抽干了水的鱼塘,以及鱼塘边的大竹筐里活蹦乱跳的鱼,“有什么发现吗?”

白慕川眯起眼,“二十多年,时间太久,没有被消化的身体组织都腐烂分解了……”

“那咱们能找到些什么?”

鱼塘底浮着一层淤泥,好多人在里面捞。

“牙齿、骨骼。遗物。”

这些东西最坚硬,不容易被水里的生物或微生物所分解。

向晚点点头,看着他发际线上的汗珠,突然有一些歉疚,“你看我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快去忙,不用管我……”

“闭嘴吧你!”白慕川淡淡剜她一眼,语气一如既往地霸道又温情,“我不管你,谁管你。等着!”

说完也不等向晚问,他径直离开了。

向晚不知道他让她等着干什么,一步都没挪动,乖乖原地待命。

很快,白慕川回来了。一只手揣在兜儿里,一只手神神秘秘地捏着个东西,站到向晚面前,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低眉递给她一个塑料袋。

“拿着吃。这村里的小卖部也太水了,啥也没有。有的东西看着也不卫生。我把唐元初放在车上的饼干拿过来了,你先垫垫肚子……”

啊!

向晚惊愕不已。

凶巴巴的走,她还以为他有什么吩咐。

结果他竟然是去给她拿吃的了?

她怔怔看着白慕川,忘了动弹。

白慕川不耐烦地把袋子塞到她手上,“磨磨叽叽干什么?拿着!”

“谢谢!”向晚捏着饼干,手心有点汗湿。

太热了。她想。

可心跳这么快,闹哪样?

她局促地低头看一眼那饼干,白慕川却已转身。

不远处传来唐元初的哀嚎。

“我去,老大,你这样不对啊!咱哥几个累死累活的,你咋不给我们发点吃的,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有没有?”

“滚蛋!”白慕川瞪他。

“啊!那饼干是我的?”唐元初嘴里啧啧有声,“果然重什么轻什么……”

“轻你个头!你要是女同志,我第一个给你。”

“得了吧!不要解释了,就像梅心不是女同志似的。老大,兄弟们秒懂……”

秒懂什么?一群大老爷们看看唐元初,再看看白慕川和向晚,似懂非懂,似笑非笑。

“秀得一手好恩爱。喂得一把好狗粮。虐得一堆好狗……”唐元初呵呵呵地笑。

“喂喂喂,谁狗呢?”大家不服,集体怼他。

“都干活!”白慕川望一眼塘面,视线又在众人脸上巡视一圈,激励似的朗声道:“兄弟们加把劲儿。等干完手头的活儿,晚上我请客,谭鱼头!”

“……”

众人默默的。

目光怪异,眼神纠结。

只有筐子里的鱼好像听懂了,可劲儿地挣扎。

“老大!”鱼塘中心,谢辉溅了淤泥的脸笑得灿若春花,“找到了,我找到了……”

那是一块看不清颜色的骨骼,裹满了淤泥,在阳光下滴着泥水……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对警察来说,却像寻着了宝。

大家兴奋起来,几个人集中到那个位置,陆陆续续地又有了发现……

没有分解掉的牙齿、指节等等……

程正这个法医物证学的高才不是浪得虚名的,没有借助任何仪器,在现场就分辨出了狗骨、人骨,以及骨骼与身体位置的对应…

一件件物证被装入物件袋。

孔光明愣愣看着,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警戒线外,村民们的神经也被发现挑逗了,三三两两,指指点点。

向晚目光染上一层雾,内心虔诚祈祷,不要再有人死亡了……

~

这一趟,收获颇丰。

打了几十斤没人吃的鱼,还有一堆人和狗的遗骸和遗物。

不过,向晚期待的那一只谢绾绾的娃娃,并没有找到。

回到队上,中午饭点已经过了。

大家伙收拾收拾,在刑侦队的一个饭馆就近用餐。而提前去点餐的唐元初恶作剧地点了一道红烧鱼。

结果,两桌民警十几个人,只有程正一个人淡定地吃了半条。

这就很厉害了!

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他却面无表情,吃完就走。

向晚看着他淡然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点忍不住想笑。

这个程正比她还要注孤生啊……

哪个妹子跟他生活在一起,不得天天上演恐怖片的节奏么?

“回神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在眼前一晃。向晚偏头,看到白慕川疑似不爽的脸。

“怎么了?”她问。

“看他能管饱?”白慕川指指她碗里的饭,“吃完!”

“吃不下了!”

吃了两块饼干,垫了一下肚子,加上向晚初入这行,还有点不适应工作与饮食的协助统一,并没有什么胃口。

白慕川冷脸,“下午还有工作。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

向晚一怔:“什么工作?”

白慕川:“再审孔光明。”

“哦……”

“哦不行。吃才行。”

向晚撇嘴,莫名觉得他的样子……像个封建大家长。

她不吭声,慢悠悠地扒饭,想着案子,吃得味同嚼蜡。

……

案件有了突破,王局特地打电话过来慰问刨了半天鱼塘的同志们。

白慕川简单向他汇报了一下案件的进展,然后带向晚去了审讯室。

到了这个地步,孔光明心态已经崩了,基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孔庆平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孔光明还坐在那张木椅上,手上戴着铐子,脑袋微微耷拉着,最先告诉警察的,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大概突破了心理承受的极限,他说起往事,没了之前的激动。

“那个女人不安分,说是去饭馆打工,却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哪家馆子。每次回家都擦脂抹粉的,哪像干饭馆的人?村里人背后都戳我脊梁,说她是个卖的。”

“怀孔庆平的时候,她在家里安分了一阵子。我就想,甭管是不是我的儿了,能安生过日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家那种条件,也讨不着什么好女人。她好赖从来没嫌弃过我家穷……”

“这人啦,也是怪!我心里是这么寻思的,可就像打了个结,怎么都过不去那坎儿。她生孩子那阵儿,我俩天天吵架,她脾气也不好,把我妈气得差点跳鱼塘……”

“好不容易孩子满月了,她就闹着要走,说跟我过不下去了……”

“我俩没打结婚证的,她要把孩子抱走了,我上哪儿找人去?我当然不同意。那天晚上,我多吃了几口酒,吵起来,就揍了她……没想到,她一个想不开就喝了农药……”

“大半夜的,我哪会想到她真会寻死?等我第二天酒醒,她都没气儿了,满嘴都是白泡泡……”

“我吓坏了,赶紧叫我妈进屋……我妈说,不能叫人家知道屋里人死了,要不然我是要吃枪子的……我妈让我不要张扬,就对村里人说,这婆娘养不熟,跟野男人跑了……”

“那天家里头全乱了,孩子没奶吃,哇哇哭,我六神无主,不知道咋干……后来,我妈把打猪草的刀拿出来,把她给宰了,煮锅里,说慢慢喂狗……骨头就丢在塘里……”

“那狗吃了肉……没两天,居然也死了。我们就把狗和她一股脑塞在饲料袋,全沉了塘……”

“孔庆平……我一直讨厌得很。看到他,我就想到他妈,那可遭心了。我原想着送人算了,我妈说,孩子小,也不懂事,养大了,也是自家的亲儿子……反正我也不插手,她爱养,就养着吧……”

“就那么地了,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孔庆平不学好,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要不是他奶奶护着,我早把他揍死了……”

说到这里,孔光明突然又抬起头。

“我没杀他。没有。是他要跟我拼命,自己死的。”

向晚眉心不由蹙紧,自己毫无察觉,“那天晚上,你们怎么争执起来的?”

“他知道了。”孔光明瞳孔突然放大,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那小子,他居然知道了。怎么可能?我不明白,我想不通……”

“知道了什么?”向晚安抚他:“你慢慢说,不急。”

孔光明咽一口唾沫,哆嗦般抖了抖肩膀,“那天下午,他突然摸回了家,拎了些下酒菜,让我去村里打些酒,说有事要跟我谈……我看他脸色不好,问他发生啥事了。他说他捅了人,不知道人死了没有……”

“我发现了这小子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儿,就留了个心眼。”

“果然,他吃了几口酒,就开始追问我当年的事情……他问我,是不是把他妈给杀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要为他妈报仇,还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说到这里,孔光明满是褶皱的脸犹如缺水的老树皮,皱成了一团,神情焦灼起来,“不该啊!这个事情,不该有人知道……我妈都死那么多年了,那会孔庆平才点点大,怎么可能知道?”

“他一遍遍问我,还拽我衣领,要打我。我当然不肯承认,借口找他妈妈寄过来的信,趁他不注意拿椅子砸了他后脑勺,他懵了一下,跟我干起来……”

孔光明目光微微一暗。

“我一直以为这小子诨,是个没良心的,心里觉得要完蛋……可动手的时候,他还是对我留了些情面……”

“而你,没有对他留情面。”白慕川突然接过话来,面无表情的脸,如同冰霜,“他把你当老子,你没拿他当儿子。你打倒了他,捆住他……”

孔光明一怔,喃喃般摇头,脖子僵硬着,面有惶恐,“不怪我。绳子是他准备的,封口胶也是他带回来的,刀子也是他的……我没想杀他……”

“你还说没杀?”白慕川拍桌子,表情充满了戾气。

向晚瞄他一眼,觉得他对孔光明与孔庆平的关系有些过分的敏感,轻咳一下提醒他,然后又问孔光明,“那插入心脏的致命一刀,究竟怎么来的?”

“那小子被我捆坐在床上,我以为他老实了,正准备走……结果他居然摸出了匕首,我听到动静,以为他要跟我拼命,赶紧冲过去制止他,不小心把他推倒……”

这个说法与程正之前的推论一致。

向晚点点头,“然后呢?”

孔光明拼命摇头,像是很难受的样子:“我那天吃了不少酒,脑袋又沉又痛,我听到他喘气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没仔细看他,就出去继续喝酒。后来,你们就来了……”

“……”

审讯室陷入沉默。

好一会,只有墙上的挂钟摆动出的嘀嗒声。

“有个事情,我想应该告诉你。”

向晚慢慢把资料摊开,放到桌子上。

“其实孔庆平,是你的亲儿子。”

孔光明噌地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你怀疑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去核实呢?”

因为对他们父子的遗憾,向晚说这句话时,带出一道长长的叹息。然而,孔光明所受教育的缺失以及愚昧,让他不会像正常人那样思考。他杀了妻,毁了尸,一辈子把儿子当仇人,自己也被困在永世无法超生的魔境里,像一具行尸走肉,狂躁、心悸、精神衰弱,长期靠吃药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