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焘性情通达,在朝臣之中,也是比较能与皇帝说得上话的人。

采选之事,从年初以来,丞相和宗正为首的一大批人,几乎每次商议完政事之后就要提一提,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将采选作为政事,在朝堂上大说特说。如今,连杜焘这个从不沾他私事的人,也开始游说。

“陛下,”杜焘绕过方才那话,接着道,“陛下,这朝中要是谁人不想劝陛下,那才是心中有鬼。前两年天下不定,陛下南征北伐,平羌叛,定辽东,又南伐谋逆的百越,无暇为后宫及子嗣计,谁人敢说不。不过若臣来说,历代帝王,再忙也不曾耽误纳美人生子,陛下已算是千年难寻。而如今好不容易诸事平顺,陛下却仍迟迟不动,臣等坐不住,亦是常理。”

“他们以为朕不知晓他们心中想着什么。”皇帝冷笑,“朕独身,先帝后妃,要么在长乐宫养老,要么跟随儿子去了封地。后宫之中可谓无主,犹如待分的肥肉,做个外戚可是美事。”

杜焘无奈,反驳道,“陛下总不可因为这是肥肉便不娶妇。” 说着,他瞅着皇帝,低低道,“陛下若是还念着窦妃,臣看怀恩侯次女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陛下不若……”

“胡说什么,”皇帝打断,“朕无此意。”

“那……”

“谁说朕不娶。”皇帝用巾帕拭了拭果汁染湿的手,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想要,何时没有?朕不过想着何时闲了,便盯着他们去选,免得那群人给朕使诈,选一群朕不喜欢的人塞在后宫里。”

陛下的母亲,也是这么选来的啊……杜焘哑然,心想。

“如此,”杜焘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如今得闲了么?”

“朕昨日与宗正商议了。”皇帝道,“本月择个吉日,便昭告采选之事。”

杜焘愣了愣,心中暗骂宗正老匹夫,都定下来了也不告知他一声,害他出这个头。不过听了皇帝保证,他心中到底宽慰,谄媚笑道,“陛下睿智!以陛下天人之姿,一旦昭告,天下女子,谁人不欣喜而往!”

欣喜而往?皇帝“嘁”一声,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王徽妍。

她坐在他面前,应答他的问话,从容不迫。即便他已经成为了皇帝,她也并不会有一点畏缩,或者像别的女子那样,露出惶恐之态。

就像当年在宫学里,她虽行礼,却傲然昂着头,道,“请二皇子伸出手来。”

……

欣喜而往?皇帝自嘲地想,至少有一个人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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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有在上林苑的宫室里留宿,日暮之时,他回到未央宫。

宫中已有奏章在等着他,皇帝看了看,是西域商路之事。

自从武帝驱逐匈奴,打通东西,设西域都护,西域商路就繁盛起来。而后,虽时有断续,但大体仍在。皇帝在西北时,曾对西域商路探访过一番,深知其好处。自继位以来,皇帝重新派出使者往西域各国修好,将一些废弛的路线重新打通。如今,长安与西域之间来往的商旅,比先帝时增加了半数,大司农征收的税赋之数亦一年多过一年。

而今日这奏章,说的是商路匪盗之事。商人频频受匪盗滋扰,苦不堪言。大鸿胪上书,提议西域都护在商路沿途增设兵力,保护商旅。

皇帝思索好一会,在奏章上批了字,着朝会时商议。

才放下笔,徐恩就走了过来,将一份牍书呈上。

“陛下,”他小心地说,“这是王女史今日的回书,小人从宫学取了来。”

皇帝接过,看了看,讶然,只见里面的内容都是王徽妍自陈,说她要侍奉母亲,推辞了宫学之请。

“此事博士自主便是了,为何呈与朕?”他问。

徐恩听得这话,懵然,脸色不定,“陛下……陛下不是特别吩咐,要让王女史入宫学?小人这才告知博士,王女史推辞,博士无法,这才……”

皇帝听着,回过味来。

“这才什么?”他又好气又好笑,瞪徐恩一眼,将牍书掷到他怀里,“还回宫学中去!此后再敢胡猜,便去领罚!”

徐恩吓出一身冷汗,唯唯应了,逃也一般地拿着牍书小跑出去。

可还未到殿门口,皇帝却将他叫住。

“你方才说,这是王女史今日回书?”皇帝看着他,“王女史不是在弘农么?”

徐恩愣了愣,忙答道,“王女史在长安,不过据去请他的内侍说,她明日就要回弘农。”

“哦?”皇帝目光一转,似笑非笑,饶有兴味。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这章大修,更晚了~

路遇

清晨,徽妍与王萦告别了长姊和姊夫,坐到马车上,启程回弘农。

王恒骑马一路送她们出城,千叮万嘱,“尔等千万莫告诉母亲我来了长安,否则她又要说我路过家门也不回去看她。”

徽妍道:“你入宫为郎是好事,母亲若知晓定然欢喜,怎会怪你。”

王恒道:“尔等莫说便是,过几日我得了假就回去看母亲,到时自己与她说。”

“你就是胆小。”王萦说。

“小童莫插嘴!”王恒瞪她一眼,接着又对徽妍哀求状,“二姊……”

“我知晓了。”徽妍说,“你求我有何用,姊夫与长姊说不定早致书家中。”

“他们不会,我早求过他们了。”

徽妍无奈,看着王恒,笑了笑。

“你在宫中,万事用心些,自己保重。”她叮嘱道。

“知晓了。”王恒脸上露出开朗的笑。

马车出了城,便驰上了往东的大道。徽妍往回望,王恒一直在用力挥手,她莞尔,拉上帏帘。

王萦自从昨日遇到何瑁,一直闷闷不乐。她坐在马车里,透过窗上的纱,静静望着外头。

王缪告诉徽妍,王萦从小就很喜欢何瑁,两家订婚之后,二人走得很近。而何氏退婚,对王萦的打击很大。何瑁也不是无情之人,家中虽退婚,他对王萦还是很好,常常从长安捎些物什来,还与她传书。但毕竟二人相距太远,何瑁又要听命父母,昨日之事是迟早会有的。

辚辚的车声伴着摇晃的车帏,二人谁也没说话。

昨日,徽妍与王缪开解了她许久,把能说的道理都与王萦说了。徽妍知道妹妹脾性,也不吵她,让她自己慢慢去想。

旅途枯燥无味,马车虽颠簸,走了一段之后,徽妍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索性倚在隐囊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徽妍听到前方有人问,“冒问足下,车中坐的可是弘农王女君?”

徽妍睁开眼,与王萦对视一眼,皆讶然。

她撩开车帏,往外面看去,却见马车已经驶到一处驿馆之前。一个人立在车旁,面带笑容,甚是眼熟。

徽妍怔了怔,忽然想起来,那是徐恩。

家人见徐恩面相和气,衣着不俗,答道,“正是,未知足下……”

“徐内侍。”徽妍从车上下来,向徐恩一礼。

“王女君。”徐恩笑盈盈,还礼。

徽妍注意到,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称自己“女史”,而是“女君”,心思转了转。

“女君。”不待她开口,徐恩道,“闻知女君返弘农,有位故人特地在驿馆中备膳,为女君饯别,未知女君之意。”

故人?徽妍诧异不已,问,“不知是哪位故人?”

徐恩不答,却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女君去看便知。”

徽妍一脸困惑,但看徐恩神色,似别有意蕴。徐恩是皇帝身边的人,他开口,徽妍自然不敢拒绝。她颔首,对家人吩咐了两句,跟着徐恩进入驿馆之中。

王萦不明所以,看着徐恩走在前面的背影,小声道,“二姊怎么到处都有故人?”

徽妍也回答不了。

徐恩引她们去的地方,却不是驿馆客人用膳的前堂,沿着庑廊绕过热闹之处,拐了几拐,迎面进入一处静谧的院子。待得登阶入屋,徽妍看清楚席上坐着的人,脚步猛然定住。

皇帝一身寻常衣袍,正坐在案前与一名馆人说话,见得他们进来,停住。

“来了?”未待徽妍开口,他笑笑,“徐君也是,昨日才告知我女君到了长安,险些赶不及招待。”说罢,他对馆人道,“除了方才说的那些,还有笋羹,青梅酒,哦,还有炮羊。莫配醢酱,味太重,若有梅酱最好。”

馆人笑道:“公子是行家,徐内侍的友人就是不一般。”

徐恩干笑,瞅瞅皇帝,甚是不由衷。

徽妍听得他们这话,明白过来。方才在外面,她看到几个穿着常服的佩刀青年走来走去,想来师皇帝的卫士。皇帝此番出来,是微服,管徐恩叫徐兄,馆人也就以为他是哪家公子罢了。

“站着做甚,入席吧。”皇帝看看他们,神色一派平常。

徽妍不知道这下该如何称呼他,见他如此吩咐,也只得照办。徐恩引着她在皇帝左边的席上坐下,她心中惴惴,不知皇帝这是卖的什么心思,偷眼瞅瞅他,恰遇到皇帝也瞅过来。心蹦一下,她连忙收回目光。

王萦却不知缘由,见皇帝外表俊逸,又这般大方,觉得他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她看看徽妍,又看看皇帝,满面好奇。

皇帝看看王萦,微笑,“我听闻女君有一幼妹,当是这位女君。”

徽妍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王萦,忙答道,“正是,吾妹名萦。”

皇帝颔首,对王萦道,“幸会女君,在下刘重光,曾入太傅门下求学。”

徽妍正喝水,几乎咳出来。

刘重光……她知道皇帝名昪,重光是他的字。

至少没说谎。徽妍强压着笑出声的冲动,心底腹诽。

王萦听到他是父亲的弟子,脸上笑容更盛,向他一礼,“原来是刘公子。”

皇帝似乎心情很好,看一眼徽妍,继续对王萦道,“未知女君到长安,所为何事?”

“我等到长安去探望长姊一家。”王萦脆生生地说。

“哦?”皇帝笑了笑,“我许久未到府上拜会,未知府上有女君嫁到了长安?”

“也不是。”王萦道,“长姊嫁到洛阳周氏,今年姊夫升任平准令丞,便搬到了雒阳。”

“平准令丞?”皇帝看一眼徐恩。

徐恩忙道,“平准令丞周浚。”

皇帝想了想,了然,“雒阳周氏,想来是周勃之后。”

“正是。”王萦骄傲地说。

皇帝笑了笑,饮一口馆人刚呈上的梅酒,却将话头一转,“我听闻,徽妍女君刚刚推拒了女史之职?”

徽妍一直默默听他们说话,没想到话题忽然落回了自己身上。

“正是。”她答道。心中不禁纳闷,不过区区一个宫学女史之职,皇帝为何总盯着?

“做女史不好么?”皇帝问。

“并非不好。”徽妍想着措辞,道,“妾母亲身体不佳,前番离开中原日久不得相见,如今回来,只愿尽心服侍。”

皇帝颔首,却不说下去,看向王萦,笑笑,“若是萦女君,可愿去任女史?”

王萦愣了愣,瞅瞅徽妍,抿唇一笑,“愿意。”

“哦?”皇帝饶有兴味,“为何?”

徽妍知道皇帝师故意问这话,朝王萦使个眼色。

王萦打住。

“但说无妨,闲聊么。”皇帝让馆人将一盘笋羹呈过去。

王萦得了鼓励,道,“我长姊说,做女史能留在宫中,有俸禄,若做得好,将来还能在长安寻一门好亲事。”

徽妍只觉脑门发热。

皇帝笑起来,声音清朗。

“这可确实。”他说,“可若是要侍奉母亲么?”

“也不妨碍。我母亲喜欢长安,长姊早说要接她去,母亲不肯。女史可有四百秩,在长安置一处小宅,也不是难事……”

“萦!”徽妍急了,将她的话打断。话才出口,又觉得失礼,忙将几片王萦爱吃的炮羊夹到她盘中,“用膳,莫多言语。”

王萦吐吐舌头,乖乖用膳。

“我以为,萦女君所言在理。”皇帝看着徽妍,缓缓道,“女君说要侍奉母亲,可曾问过,女君兄长亦是此意么?”

徽妍不解,看着他,“兄长?”

“正是。”皇帝觉得徽妍脸上变幻的神色甚是有趣,“我听闻,就在数日之前,王君曾向朝廷陈情陈情,请朝廷看在女君出使匈奴的面上,保留女君的女史之职。”

徽妍结舌。

皇帝与她对视,唇角微勾,“女君,朝廷并非无情,王君的学官之职,朝廷亦有意恢复。”

一顿饭,徽妍吃得心情复杂。

但似乎只有她是这样。王萦和皇帝却是其乐融融,而徐恩身为皇帝的应声虫,全程笑眯眯的。

王萦对于皇帝说王璟要复职的消息十分振奋,不住问这问那。皇帝没有透露更多,却颇有说话技巧,把话题引向长安,与她说起长安的旧事。王萦一说就停不下来,说话俏皮,时不时引得皇帝笑起来。

膳后,徽妍告辞,皇帝也不挽留。

王萦吃饱喝足,才走出屋子,说要如厕。徽妍只得随她,在廊下等着。

没多久,却见皇帝踱了出来。

“女君不若再考虑。”他看着徽妍,神色依旧随意。

徽妍沉默了一下,低低道,“陛下今日来,就是特地告知妾此事?”

皇帝看着她,阳光洒在庑廊旁一树晚开的李花上,晖光碎碎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细腻莹白,长眉的弯弧恰好,长长的睫毛下,黑瞳却似潭水般深,似乎能教人不觉沉入。

心中似乎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皇帝弯了弯唇角:“朕若说是,你会感激朕么?”

徽妍愣了愣。

皇帝却不说话,目光微微移到她的鬓发上,忽然伸手。

徽妍没来得及反应,却见皇帝已经将手抽回,指间多了一片李花的花瓣。

“朕说过,王太傅曾教诲朕,朕不会忘。”他低低道,说罢,转头,“徐恩。”

徐恩应了一声,忙走过来。

“回去吧。”皇帝道,说罢,也不看徽妍,大步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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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姊,”待得重新坐上马车,王萦的心情好了许多,问,“方才那位刘公子,他说师父亲的弟子,可我从未见过。”

徽妍看看她,道,“你没见过的弟子多了。”

王萦颔首:“也是。”说罢,她满面憧憬,“若兄长真能复职就好了。二姊,你说,兄长真的能复职么?”

徽妍心中苦笑,道,“刘公子说能,那就必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