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名侍婢过来,在纪氏耳边低语两句。纪氏听着,神色定了定,讶然看她,“不来?”

“女君说,不想用膳。”侍婢小声道。

纪氏面色不豫。

坐在纪氏旁边的二嫂宋氏,平日与纪氏甚善,闻得这般言语,关切地问道,“贤甥女身体不适?”

纪氏面上重新浮起笑容,道,“小女近来偶感风寒,只怕不能与诸位兄嫂共宴。”

“夏秋之际,天气多变,最易伤风。”宋氏道,“甥女多保重才是。”

谈到窦芸,众人亦是十分感兴趣。

“君侯,近来许多人传闻,说陛下有意将甥女迎入宫中为皇后。若果真如此,真乃天作之合。”

窦诚摇头,“市井流言,不可为信。君上圣意,我等岂敢轻易揣度。”

“怎是轻易揣度?”长嫂笑道,“陛下待君侯家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陛下登基,便封侯赐甲第,平日待君侯一家亦亲切。且不论这些,侯女容貌端丽,贤良出众,若论皇后人选,出了君侯家门,天下岂还寻得到第二个?”

众人皆赞成,纷纷夸奖窦芸,褒奖之词不绝于耳。

窦诚神色不定,应了两声,不说话。

纪氏面带笑意地听着,少顷,吩咐家人给宾客案上添菜。

用膳之后,众人在堂上观赏家伎歌舞。

宋氏与纪氏坐在一处闲聊,低声问她,“小姑,今日我等过来前,姑君与舅君还在念叨着让我等问一问,君侯嗣子定下不曾?”

纪氏摇头:“不曾。”

“为何?”

“总要挑个合适的侄儿进门才好。”纪氏笑了笑,将一枚杏脯放入口中,“还早,急甚。”

窦诚夫妇无子,只有二女,家中妾侍亦无一所出。此事一直让窦诚苦恼,纪氏也曾因此在舅姑和姒娣之中受气。直到长女采选入宫,被先帝赐婚二皇子,夫妇二人才得抬起些头来。而后,虽然窦妃早逝,但没过几年,皇帝得了天下,将窦诚封侯,一家人凭此扬眉吐气。

夫妇二人深知自己有今日,全靠了皇帝的恩德。而因窦诚无子,窦氏各家一反从前冷谈之态,纷纷上门套近乎,逢年过节,都是热热闹闹的。而纪氏本是要强之人,看着从前看不起她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个在她面前千好万好,心中便是畅快。故而纪氏从不着急,便是窦诚自己说起时,她也是这话,人多的很,慢慢挑。

宋氏亦知晓她心思,心照不宣,莞尔,“若甥女做了皇后,君侯家的门楣便更是高贵了。”

纪氏闻言,却是一讪,“无影之事,莫妄议。”

“小姑便莫自谦了。”宋氏嗔道,“甥女那品貌,除了陛下,何人配得上她?且……”她瞥瞥周围,将声音压得更低,“谁人不知,窦氏那些宗亲,都想着将自己儿子塞到小姑府上做嗣子。那些终究都是外人,将来继承了侯爵,便是尽心奉养小姑,也终究是隔着皮。甥女则不然,小姑亲生,知面知心。长乐宫无太后,陛下待小姑又敬重,将来甥女做了皇后,帝后孝顺者何人?还不是君侯与小姑!到得那时,君侯让谁做怀恩侯有甚紧要,只怕小姑连这侯府也不住了。”

说罢,她掩袖而笑。

纪氏看着她,亦笑,再看向堂下的歌舞,目光愈加深沉。

**********************

送走宾客之后,纪氏来到窦芸房中。

推开门,偌大的室内只有两三灯烛,昏暗不清。榻上,窦芸倚着隐枕,一动不动。

纪氏走过去,轻唤一声,“芸。”

过了会,窦芸转过头来,只见那面上泪痕带光,消瘦憔悴。

纪氏心疼,叹口气,将她搂在怀中。

那日在宫苑之中,皇帝撇下她们去追那女子。那时云雷滚滚,纪氏母女诧异地望着皇帝,心中亦似天气般骤然阴沉。

回府之后,纪氏立刻让人去打探那女子的来历,得知她叫王徽妍,是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女,八年前封为女史,随公主往匈奴和亲,年初时,公主去世,方得归汉,如今奉诏入宫,在漪兰殿侍奉公主儿女。

皇帝内宫的口舌甚严,纪氏贿以重金,才买通了一名漪兰殿内侍。

虽已经隐有预料,但得到的消息之后,还是大吃一惊。皇帝对这位王女史,甚是着迷。据内侍说,自从王徽妍来到漪兰殿,皇帝每日都来探望,雷打不动。少则待上一两个时辰,多则耗上整日。那名内侍还说,皇帝与王女史几乎夜夜相会,摒开众人,也不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纪氏听得这些消息时,只觉心头沉沉。她本不欲告知窦芸,但那日之事,窦芸也看在眼里。在她缠问之下,隐瞒无益,纪氏只得告知了她。

窦芸备受煎熬,再想起前番皇帝采选之事,还有去匈奴之事,诸多疑点串起,心头巨震。

她寝食不安,伤心流泪不止。短短数日,已是成了这般模样。

“芸,”纪氏用侍婢手中接过巾帕,替她擦着泪痕,“怎又不用膳,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窦芸却不答,盯着她,“陛下下旨立后了么?”

纪氏摇头:“不曾。”

窦芸双眸一亮,未几,却仍黯淡下来,泪水缓缓淌下。

“他……他不要我……”窦芸捂着脸,“母亲,我何处不好,我还不够好么……连一个二十几岁也嫁不去的人都不如……”

“她怎比得上你?”纪氏将女儿搂在怀中,缓缓抚着她的头发,“你是怀恩侯之女,姿容无双,贤淑无匹,区区女史又算得如何?”

“可……可陛下为何要立她……”

“谁说陛下要立她。”纪氏打断道。

窦芸一愣,抬起头,泪眼中满是诧异。

纪氏看着她,笑意浅浅。

窦芸不解,擦着眼泪,“可陛下……陛下喜欢她,还为她采选……”

“那不过是你心中猜测。”纪氏道,“你怎知那采选是为了她?你想想,陛下若真喜欢她,她早在了宫中,怎会如今才进去?”

窦芸听着,双眸忽而又亮起来。

“这许多日,你可听到了陛下要立后的消息?”

窦芸又摇摇头。

“聘为妻,奔为妾。”纪氏冷笑,缓缓道,“这个匈奴回来的王女史,也不知使了甚邪术,迷惑了陛下。可陛下是个明君,纵然一时失了定力,亦不会胡来。芸,男子么,沾些荤腥总是难免,何况陛下。”

窦芸疑惑不定,却仍沮丧,“可陛下也不喜欢我,母亲,他年节时便推拒过。”

“那时是那时。”纪氏道,“芸,娶妻唯贤,皇后更要如此。这般道理,陛下自是知晓,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也无消息。他会娶你,只不过还缺个提点。”

“提点?”窦芸更是不解,“甚提点?”

“母亲自有道理。”纪氏没有回答,却看着她的模样,“不哭了?”

窦芸赧然。

纪氏满意而笑,转头吩咐侍婢,“取膳来,女君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子曰,过渡总要有的,蜜糖喝多了会被齁着。

睡觉去啦,大家晚安~

第59章 3.25

尚书府颁皇帝旨意,宣布二事。

一是召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子王璟回京,入太学为五经博士。二是本月皇帝生辰,在上林苑的宜春苑设寿筵,各官署从四百石官吏,及宗室王侯,皆可携家眷赴宴。

第一件事,并无许多人关心。太学的五经博士,名声虽大,却并非什么要害之职,众人谈起时,感慨感慨王兆后继有人,也就过去了。

引得众人兴趣的是第二件事。皇帝一向繁忙,不喜宴乐。自登基以来,所谓游乐,最多就是到上林苑中狩猎,就算邀贵胄们入宫,不是骑射就是蹴鞠,先帝时繁多而兴盛的各色游乐,几乎全无踪迹。而今年,皇帝似乎开了窍,一改清冷之风,不仅在数月前亲临枭羹宴,如今还破天荒地办起了寿筵。长安的贵眷们无聊多时,忽而闻得这般盛事,皆是兴奋。

皇帝在宣政殿散了朝,又在案前看了看文书,待得抬头,发现杜焘还在殿中。

“广平侯何事?”他问。

杜焘笑笑,道,“未知陛下稍后何往?臣甚思念王子居次,欲随陛下往漪兰殿探望。”

皇帝看着他,面无表情。

杜焘是何心思,他岂不知。此人自从知道他与徽妍的事,见面就催,皇帝不胜其烦。去到漪兰殿他会做甚,皇帝不用想也知道。

“漪兰殿便不劳舅父操心了,”他缓缓道,“朕照顾王子居次,舅父不放心?”

“陛下哪里话,臣自是放心。”杜焘仍是笑嘻嘻,“只是如今都过午时了,臣午膳还无着落,陛下看……”

皇帝无语,瞪他一眼。

杜焘此番征匈奴,虽无大战,亦是风光。皇帝加封三千户,虽不及万户,却算得当朝首屈一指的鼎盛才俊。不过这对于他与父亲长垣侯杜玄的关系毫无改善。父子二人脾性相左,不睦已久,杜焘才回家,就跟杜玄大吵了一场,而后离家不归,或宿在亲友家中,或宿在宫中。

他无处用膳,是事实。而杜焘这么说起,皇帝自己也觉得饿了,望望外面天色,不再推拒,令徐恩备车驾,往漪兰殿。

徽妍闻得皇帝和杜焘来到,忙到殿前迎接。

“蒲那从音呢?”皇帝看看她身后,问道。

“他们二人今日起得早,午时就犯困了,方才已经睡下。”徽妍答道。

皇帝颔首:“用膳不曾。”

“用了。”

皇帝瞥瞥她:“你呢?”

徽妍莞尔,摇摇头,忽而看向他身旁的杜焘。

目光触到,杜焘连忙转开头,茫然看天。

皇帝也淡淡地瞅了杜焘一眼,少顷,对徽妍道,“日后不必等着朕。”

“知晓了。”

她每次都这么说,但是只要皇帝不说不来,她就会等着。皇帝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心情却是敞亮。

杜焘在一旁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心中酸溜溜的。

外甥都找到人了,舅父还独着……

说着话,众人上殿。庖中早已备好了午膳,才坐下,宫人们就将食器呈上。

皇帝与杜焘一边用膳,一边闲聊着与朝政无关的琐事,皆是轻松。

徽妍想起些事来,对皇帝道,“陛下,王子与居次今日又问何时可到市中去。”

皇帝无奈笑笑。这两个小童,自从到长安,这事就一直挂在嘴边。倒不是皇帝不让他们去,而是他总想自己带着他们一起去,结果每日都无空闲,一拖再拖。

杜焘在一旁听着好奇,问清原委后,笑笑,“这样何妨,陛下不得空闲,臣可代劳。”

皇帝没管他,正想着如何此事,忽然,有内侍从殿外匆匆而来,向皇帝禀道,“陛下,长垣侯府急报,长垣侯卧病,欲求见陛下。”

众人皆是一惊。

皇帝忙问,“长垣侯卧病?何时之事?”

“臣也不知,来人只说事甚急!”

杜焘亦变色,瞥到皇帝的目光,急道,“臣也不知!陛下知晓,臣多日不曾回去……”

皇帝不理他,沉吟片刻,对徽妍道,“朕去长垣侯府一趟。”

徽妍知晓长垣侯是何人,忙颔首,“陛下速去才好!”

皇帝不再耽搁,令侍臣备驾,与杜焘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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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垣侯府也在甲第之中,离未央宫并不远。

皇帝与杜焘来到时,侯府中的管事领着仆婢伏拜迎接,他也不多,径自入内。

才走进杜玄居住的院子里,皇帝和杜焘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进了门,出乎意料,皇帝首先看到了怀恩侯夫人和窦芸。

“拜见陛下!”纪氏一脸忧心之色,见到皇帝来,连忙与窦芸上前行礼。

皇帝来不及多问,让她们起身,便走到杜玄榻旁。

只见杜玄半躺着,头上裹着巾帕,一脸虚弱之态。见皇帝来,他挣扎着要起身,皇帝忙将他按住,道,“外祖父切莫起身!现下觉得如何?”

杜玄看着他,长叹口气,摇摇头,“老叟已是残年,半截入土之人,想来是好不得了……”

“外祖父言重,不知何处不适?”皇帝忙问。

“头昏……”

“父亲,”杜焘在一旁忍不住道,“父亲的病,不是一向是背疾?”

杜玄看到他,突然瞪起眼睛,手指着他,“逆子!”说着,又要起身。

旁人连忙劝慰,将杜玄扶住。

皇帝狠瞪杜焘一眼,杜焘只得安分地站到众人后面,不再说话。

杜玄躺回榻上,拉着皇帝的手,摇摇头,神色悲伤,“臣无用,壮年失女,老年失妇,唯有一子,处处不肖!”

皇帝安慰道:“外祖父莫动气,待朕回宫,定替外祖父严责广平侯。”

杜焘嘴角撇了撇。

杜玄道:“臣背疾多年,两日前又复发。逆子不在府中,幸有怀恩侯夫人登门探望,寻了良医前来,还四处为老叟搜罗药材,实良善热心。托夫人之福,如今,臣却是好些了。”

纪氏闻得,忙道,“君侯怎如此见外。我等外家亲戚,住得又近,帮忙一二亦不妨事。”

皇帝看看她,对杜玄道,“外祖父早该遣人告知朕才是,何劳夫人。”

“陛下每日繁忙,臣本想如往常一般,歇一歇便可过去,谁知如此凶猛。”杜玄说着,又叹,“臣贱躯,一年不如一年,本该早早往黄泉去,奈何心病难解,不忍撒手。”

皇帝讶然,问,“外祖父有何心事?”

“自是陛下终身之事!”杜玄看着他,“陛下四月采选,如今已将入秋,皇后夫人却仍无一位,东宫亦空空荡荡,身后无人。老叟日思夜想,心中何安?”

皇帝啼笑皆非。万万没想到自己此来探病,反倒被问候起了婚事。

“外祖父。”他哂然,替杜玄捂捂褥子,“此事,朕自有主张,不急。”

杜玄神色缓了缓,情深意长,“老叟看着陛下自幼长大,陛下心思,老叟也知晓一些。后宫择选,关乎社稷后代,自当慎之再慎,陛下迟迟不决,亦是情理之中。臣犹记先帝在时,亦千挑万选,最终意属怀恩侯府上。怀恩侯仁德,门风端正,两位侯女亦品貌出众,当世难寻。”

杜焘听着,忽而品出些味来。不禁讶然,瞥向纪氏和窦芸,只见二人皆目光微闪。

果然,只听杜玄继续道,“陛下,婚姻之义,乃结二姓之好。先帝为陛下择窦氏,乃深思熟虑。后虽窦妃离世,世事波折,怀恩侯一家对陛下仍忠心耿耿,患难与共,臣等有目共睹。如今陛下平定天下,后位空悬,而侯女闺中未许,若续为婚姻,先帝之愿可成,臣等亦可心安无憾!”

窦芸立在纪氏身后,低着头,满面彤红。

纪氏心中大喜。窦诚与杜玄一向交好,而皇帝平日最恭敬的,就是杜玄。

杜玄一直为皇帝未立后的事牵挂,纪氏早有让杜玄劝说皇帝的心思,得知王徽妍的事之后,更是打定了主意。恰好这两日杜玄身体不适,纪氏借探望之机,向杜玄提起窦芸之事,长吁短叹,说贤婿难觅,夫妇二人何等操心。杜玄听了,即刻想起皇帝,说何不入宫。此言正中纪氏下怀,说只怕皇帝不喜。杜玄立刻有了主意,借口病重,让人去请皇帝。

“君侯谬赞!”她面上却是惶恐,忙道,“妾家蒙先帝天恩,得与陛下为姻亲,诚心感激敬爱,自当忠心追随陛下,岂敢有贪荣之心!”

杜焘着急不已,瞅着皇帝神色,用力咳嗽。

杜玄却全然未听到一半,道,“侯夫人不必过谦!”说罢,转向皇帝,“陛下,此老叟之愿,皆肺腑之言,伏惟陛下听之纳之,臣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