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焘无语之至。

他这个父亲,越老越糊涂,别人说两句话便总要当真,小儿一般。可事到如此,杜焘也无法,只得袖手旁观。

皇帝听完了杜玄之言,没有答话,少顷,看向纪氏。

纪氏神色惶然,目光却是亲切动情,望着皇帝,深深一礼。

“外祖父之意,朕自是明了。外祖父为朕操心,朕甚感念。”皇帝缓缓道,笑了笑,“全怪朕未曾及时告知外祖父,立后之事,朕已有属意,本月便操办。而侯女婚事,朕亦一直挂在心上,近来倒觅得一人,还未问怀恩侯府上之意。”

窦芸听着,只觉五雷轰顶。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皇帝却转向纪氏,神色从容,“便是博阳侯长子,今年正十八,相貌英俊,年轻有为,怀恩侯在朝中亦当见过。朕欲培养重用,以为栋梁,与侯女正是门当户对。”

纪氏神色僵住,极力维持笑容,正当说话,却听窦芸在一旁道,“妾谁也不要!”

众人看去,只见她双眸中满是眼泪,望着皇帝,声音颤抖,“妾……宁死不嫁!”说罢,转身掩面跑了出去。

“芸!”纪氏急忙叫一声,匆匆向皇帝行了礼,跟去追她。

“这……”杜玄已经在榻上坐起,目瞪口呆,看看杜焘,又看看皇帝,未几,额上巾帕落了下来。

杜焘苦笑,叹口气,扶着杜玄道,“父亲,方才陛下不是说了?陛下要立后了。”

杜玄神色不定,看向皇帝,“果真?”

“正是。”皇帝微笑,将巾帕拾起,道,“外祖父如此操心,朕岂可教外祖父失望?”

杜玄大喜,问,“不知是哪家闺秀?”

“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女。”皇帝道,“名徽妍。”

杜玄虽不识得徽妍,却知晓王兆,想了想,缓缓点头。少顷,面色却为难,“可怀恩侯家……”

“侯女甚好,可惜非朕良配。”皇帝微笑,“朕已命太医来府中,外祖父好好将养。过几日朕寿筵,朕领新妇来拜见外祖父。”

杜玄闻得此言,放下心来,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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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寿筵在即,无论皇宫内的宫人还是宫外的贵眷,都在为此事忙碌。

而百里之外的弘农王家亦不例外。

王璟入太学为五经博士的诏令,不久即由一名黄门带到了王家,宣旨之后,他笑眯眯地向众人祝贺。

戚氏和王璟等人听着,几乎不敢相信。

“兄长真的要回长安了!”王萦首先欢呼起来,高兴地对戚氏和陈氏道,“刘公子果无虚言!”

“刘公子?”陈氏讶然,“哪位刘公子?”

“便是刘重光公子!”王萦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说兄长会复职!”

“那是刘公子吉言。”戚氏亦是高兴,笑意盈盈,忙又谢过黄门,令曹谦取财帛来做谢礼。

王璟将诏令看了又看,惊喜之下,又不免诧异,问黄门,“烦请相问,诏令上所言赴任之日,就在五日后,可是写错了?”

“未错。”黄门喝一口水,笑而摇头,“正好陛下寿筵,就在后两日,从四百石以下官吏皆可携家眷赴宴。博士上任,总要谢恩,上头如此安排,当是想让博士在陛下寿筵上谢恩了。”

众人闻言了然,想到要面圣,又是紧张又是欣喜。

王璟却仍为难:“可总要拾掇物什,两日启程,总是匆忙了些,长安又无宅邸,恐怕……”

“此事,官署中早已安排妥当。”黄门道,“在下出来时,奉常府便已经交代,说博士宅邸已经安排好,就在建阳里。平准府周令丞与夫人正为新居添置家俬,博士可先收拾些日常之物先赴长安,后续之事徐徐图之,亦无妨碍。”

听到他提周浚和王缪,众人皆放下心来。

陈氏喜道:“有长姑与姑夫张罗,当时妥当了。”

戚氏想了想,却道,“要不,尔等先去长安,我在家中看着辎重,随后再去无妨。”

王璟不同意,笑道,“岂可留母亲受累,要去便一同去,母亲还未见过陛下,如黄门之言,到寿筵上拜见了陛下,再回来搬家不迟。”

众人皆附和,戚氏听着,不再多言,笑意盈盈。

陈氏方才听黄门提到奉常府,心中却多了想法,待得众人各去收拾,将王璟拉到一旁,“萦上回说,在长安遇到了何瑁,你可还记得?”

王璟一愣,颔首。

陈氏目光微闪:“官署此番行事这般周道,博士又归奉常府管辖,可是何奉常……?”

“莫多想。”王璟摇头,看一眼王萦那边,“不管是不是,此言切莫与萦说起,莫忘了那边早已退婚。”

陈氏讪讪,答应一声,与王璟各不再提。

两日后,王氏一家收拾齐备,各色物什足足装了五六辆马车和牛车,加上各人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

住得近的亲友和乡人早得了报信,过来送行。

王璟与众人别过,吩咐留下的家人们看好家,往长安而去。

天气晴好,一家人走得虽不快,心情皆是舒畅。路上,众人谈着长安,谈着王缪一家还有王恒和徽妍,想到要重回长安聚首,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未出四日,长安已经在望。

日中时分,恰遇驿馆,王璟吩咐停下,让家人看着车驾,领众人到馆中用膳。

驿馆中的人并不太多,小童们知道不久就要进城,十分兴奋,脚刚触地就迫不及待地往馆中跑去,王萦急忙在后面呼唤,让他们慢些。

忽然,王璟的三女儿王姌撞到一人,跌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王萦看到,连忙赶过去。

却见被撞的人是个少年,衣饰高贵,面容俊气。看着地上的小童和王萦,他皱皱眉,没说话。

旁边的从人却训斥道,“怎教孩童乱走,冲撞贵人!”

王萦听得这话,抬头白那人一眼,又瞅瞅少年,一笑,“如此,还望见谅。我等不知晓贵人在前,贵人从不说自己是贵人。”说罢,不理他们,弯腰劝着王姌,“莫哭啊,过两日我等要去宫中看陛下,还要看徽妍姑母……”

少年一愣,看着王萦。

“尔等是王女史家人?”他问。

王萦闻言,亦讶然,抬头。

却见少年看着她,目光意蕴不明。

“是,又如何?”王萦狐疑道。

少年瞥了瞥不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陈氏等人,扬扬眉,没答话。

“殿下!”这时,另有从人前来禀道,“马备好了,请殿下启程!”

王萦愣住。

“方才那话,我会告知女史。”少年看王萦一眼,昂首离去。

第60章 3.25

王家人到了长安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宫中。

徽妍高兴十分,向皇帝提出,明日出宫去见一见家人。

“又是去一日?”皇帝道,虽然面色如常,但徽妍近来跟他越来越熟,已经能从其中察觉到别的蛛丝马迹。

“不必一日,宫室落钥前便回。”徽妍忙道。

“再过两日便是宫筵,那时再见不好?”皇帝仍不松口。

“陛下,妾母亲兄长长途跋涉,劳顿四日才到长安,如今入了新居,必是忙碌,妾身为儿女,总该去探望探望,也看看家中有甚要帮忙之处。”

她每每讲起道理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好像在教育一个任性不听话的小童。

皇帝无奈。

开口求一求朕,撒个娇很难么……

“朕陪你去。”他面上却是一笑,低低道,伸过手来搂她。

徽妍赧然,急忙把他的手挡回去,瞪着眼,示意蒲那和从音还在旁边。

皇帝瞥向一旁,果然,蒲那和从音望着他们,四只眼睛亮亮的。

“徽妍又要出宫么?”蒲那问。

“去市井么?”从音接着道。

徽妍忙道:“不是,我家人到了长安,要去探望……”

“我等也去!”蒲那马上说。

“胡闹。”皇帝板起脸,“女史是要去探望家人,尔等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宫外……”从音委屈道。

“舅父说带我等去市井,可一次也未去过……”蒲那也两腮鼓鼓。

“舅父……”从音泫然欲泣,上前来,抱着他的腿。

“舅父……”蒲那也跟着,抱着另一边。

两个小童摇着他,声音软软,可怜兮兮。

皇帝仰天无语,片刻,看看徽妍。只见她也望着他,讪讪然。

“朕准了,去吧。”皇帝终于叹口气。

两个小童一听,小脸立刻换上喜色,欢呼着便要往外跑。

“还未更衣,先去寝殿更衣!”徽妍连忙道。

小童们也不耽误,乖乖跟着宫人去更衣。徽妍正要跟过去,却被皇帝一把拉住。

“你们不想待在宫中,都走,扔下朕孤零零的,嗯?”他将她箍在怀里,低低道。

徽妍哭笑不得,一个白昼而已,说得好像他从前没这样生活过一样。

她忙道:“妾晚膳前便回……”

话没说完,唇却被堵住。

吻长而霸道,徽妍的唇上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一会,皇帝才放开她。

“去吧,早去早回。”他似乎解气了一般,笑笑,捏捏徽妍绯红的面颊,若无其事地走开。

****************

王家的新宅在建阳里。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王恒领着侍卫护送,乘着马车辚辚驰出宫城。穿城而过,一直到城北的闾里之中。

建阳里很大,那屋宅却好寻,就在当街,为庆贺新居入住,门上结着彩。

徽妍和王恒领着蒲那和从音下车,看里面人来人往甚是忙碌,也不让侍从去通报了,径自进了家门。家人们看到他们回来,皆是大喜,忙去告知主人。徽妍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才到中庭,就见王缪扶着戚氏,笑盈盈地走了出来。

“母亲!”徽妍唤一声,与王恒上前见礼。

“这是……”戚氏看到蒲那和从音,愣了愣。

徽妍忙道:“母亲,这是王子与居次!”

戚氏又惊又喜,忙领着家人与二人见礼。

蒲那和从音见过了许多大场面,人前受礼也不害臊,好奇地望着众人,两眼亮晶晶。

王缪笑着对戚氏道,“母亲,王子与居次可是一直知晓母亲,还知晓母亲家住何处,有几个儿女!”

“哦?”戚氏讶然。

从音闻言,立刻举着手指,“有五个。”

蒲那笑嘻嘻:“徽妍是第三个,王车郎是第四个。”

众人忍俊不禁,戚氏笑得眼睛弯弯,忙让王缪和王恒带着他们入内,又吩咐曹谦取些吃食来,招待贵客。恰好王缪的三个女儿和王璟的儿女都在,领来见了礼,蒲那和从音看到有这么多童子,小脸满是高兴。

戚氏对蒲那从音亦是好奇,让他们坐在上首,亲切地说话,问他们喜不喜欢长安,住得惯不惯。

这些话,二人常常会被问起,徽妍也早教过他们如何答得周全。听着这些话从两个稚龄小童口中说出来,规矩知礼,思及二人身世,戚氏又是感慨又是怜爱,目光简直像在看亲生儿孙一般,手里拿着饴饧和鲜果,不住地往二人手里塞。

徽妍见状,又无奈又好笑。早知道如此,当初回长安的时候,就该让戚氏见一见蒲那和从音,也就不必再有后来许多麻烦事了。

“母亲,”她劝道,“王子居次在宫中甚得陛下宠爱,衣食不缺,应有尽有。最缺的,却是同龄玩伴,今日正好甥女侄儿们都在,母亲便让他们玩耍去吧。”

戚氏闻言,亦觉得有理,忙唤来孙儿们,笑眯眯地让他们向蒲那和从音一一见礼,又让陈氏去将家中的玩具都拿出来,让他们玩耍。小童们扎堆都不怕生,蒲那和从音见兴奋十分,很快跟他们玩在了一处,欢闹起来。戚氏又唯恐两个贵客有闪失,忙让王萦领着家人在一旁侍奉着,莫出意外。

待得看着那边无碍了,戚氏又转过来看徽妍和王恒,嘘寒问暖。

王恒常给家中致书,看着他事事如常,戚氏也不多问,却关心起徽妍来。

“宫中之人待你如何?可曾受气?”她问。

徽妍答道:“母亲,宫中之人待我皆好。”

王恒在一旁听着,与王缪对视,苦笑,“谁敢让二姊受气……”

“你知晓甚。”戚氏瞪他一眼,“内宫讲究最是繁琐,老妇食米比你还多,岂会不知。”

王恒讪讪,想再说,王缪扯扯他袖子。

“宫中待我确实不错,母亲莫担心。”徽妍道。

王缪想了想,笑道,“母亲,你看徽妍气色这般好,岂有受气的模样?依我说,如今内宫即便规矩还在,也不似从前了。”

戚氏讶然:“怎讲?”

“全因为陛下啊。”王缪道,“母亲,内宫复杂,多是因为宠佞之故,陛下后宫至今空虚,头上又无太后,何来勾心斗角?”

戚氏闻言,想了想,亦觉有理,放下心来。

王缪又道:“我看今上是个明君,不贪女色,行事刚正,将来皇后必是享福了。徽妍,我说得可对?”

徽妍几乎被她呛住,触到她笑嘻嘻的脸,不禁赧然,瞪她。

王恒亦偷笑。

唯有戚氏不明所以,“陛下娶谁,与我等何干。”说罢,拉着徽妍的手,却问,“莫再说旁人,那刘重光公子,如何了?”

徽妍啼笑皆非,更窘。

“他……也甚好。”她支支吾吾道。

“怎叫做甚好?”戚氏不满意,嗔道,“你与他如何了?他臂伤好了么?可照母亲说的常常嘘寒问暖?”

“我……”徽妍哭笑不得,望着戚氏,忽然生出些勇气来。事到如今,多瞒无益,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