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面上,神色不定,泛着红晕。

徽妍衣衫凌乱,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更是红透了耳根。

二人对视,徽妍看着那张不甘的脸,片刻,忽然再也绷不住,笑起来。

“不许笑!”皇帝威胁地掐她肋下,却被徽妍躲开。皇帝捉着她,再度将她压住,亦不禁跟着笑。

二人再度拥着,倚在榻上,却没有继续方才之事。

皇帝贴着徽妍的背,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过了会,忽而道,“朕已经告知廷尉,明日就放了那些胡商。”

徽妍目光忽而一动,回头看他。

只见他并无玩笑之色。

“陛下不是说怕打草惊蛇?”她问。

皇帝嘴角弯了弯,“惊不惊蛇,已无所谓。”

徽妍讶然,想了想,“陛下已经知晓了是谁?”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还须再确定。”

徽妍看他神色和语气,似乎并不想说更多,也不追问,颔首。片刻,却小声道,“明日释放胡商之时,妾想到牢狱中看一看。”

皇帝的手指停住,脸微微拉下。

“为何要去看?又不信朕?”他说。

“不是。”徽妍忙道,不好意思道,“陛下,这些胡商都是妾友人。此番连累他们无辜下狱,妾心中实愧疚,故而想见一见他们,致个歉。”

“致甚歉。”皇帝不满,“朕也不曾亏待他们,不过请到牢狱里待了两日。你都快做皇后了,你致歉,他们受得起么?”

徽妍听着这强词夺理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皇帝见她瞪起眼,唯恐她又来讲大道理,忙道,“朕不过说说,你要去便去。”

徽妍这才缓下神色,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眼睛一转,“陛下若不放心,不若与妾一道同往。”

“想得美。”皇帝哼一声,不紧不慢,“朕就不必去了,吓着了你的友人,又是朕的错。”

徽妍笑起来,转过来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陛下明日要做甚?”过了会,她问。

皇帝听着,闭目养神的眼睛微微睁开。

“自是做些大事。”皇帝说着,声音仍像在打趣,眉宇映着烛光,却是深邃,目光幽远。

*******************

第二日早晨,徽妍料理了蒲那和从音的起居之事,让王萦代自己监督他们识字背诵,乘车往廷尉署的牢狱。

她已经让人告知了吾都,车马才到廷尉署,她看到吾都已经等候在门外。

管牢狱的府吏已经得了皇帝谕令,徽妍来到,客气地行礼接待。

出乎徽妍意料。

她以为所谓牢狱,必是四面高墙,栅栏重重,潮湿恶臭不堪。不料待得府吏引入,却见虽然也有高墙栅栏,却是整洁,两三人一间,地上,席子铺盖俱全。

“我等拘捕之时,陛下便已有令,说这几位胡商未定罪前并非犯人,不得慢待,亦不得用刑。”狱吏解释道。

徽妍见得这般,不知说什么好,忙颔首谢过。

狱吏打开牢门,将几名胡商放出。见到吾都,众人皆是大喜,笑呵呵地上前与他抱在一起。

李绩关了两日,脸上的胡子长起来,颇有几分沧桑之感,看到徽妍,他愣了愣。

众人看到她,面上的笑意亦有些僵住。

吾都见状,忙道,“诸位!今日能出来,全是靠了王女君啊!”

徽妍知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上前,向众人深深一礼,“这两日连累了诸位,妾深愧。”

众人虽也有怨气,却都知晓徽妍是何等身份。看着她竟行礼致歉,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李绩沉默了一下,上前代众人还礼,“女君之礼,我等实不敢当。这两日,我等在狱中并未受许多为难,如今得释,已是感激不尽。”

徽妍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场面话,但这般场合,也只有如此。

到底有惊无险,出了牢狱,胡商们见了外面的街道,都轻松许多。李绩走着,忍不住回头,忽而见徽妍就跟在后面。她看着他,犹豫一下,道,“李君,可否借一步,我有些话说。”

李绩沉吟,颔首。让吾都等人先走一步,自己跟徽妍慢慢踱着。

徽妍开口道:“这两日,实辛苦李君……”

话没说完,李绩打断道,“女君若要致歉,方才已经说过。我等皆行商之人,比这狱中艰苦百倍之处也待过,不算什么。”

徽妍见他如此,苦笑,只得不再提。

李绩看着她,面色和缓下来,问,“宫中那内侍自尽之事,可有查出了眉目?”

徽妍道:“我也不知究竟如何,但廷尉已查明,李君与我皆无干。”

李绩颔首,若非如此,他们现在也不会安然出来。

“赵弧呢?”片刻,他又问,“我听讯问的人说,赵弧去向御史告发,说我贿赂了周令丞。”

“赵弧仍在押,妾姊夫,当日就放了回去。”

李绩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只怕若非女君,这些事不会了结得这般快。”

徽妍听出了这话之意,嘴上想否认,但自己心中亦明白他并未说错。

她没答话,只笑了笑,道,“陛下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李绩不置可否。

*******************

皇帝早晨与大臣议事,散了之后,还未到午时。

他问徐恩,漪兰殿那边在做甚。

徐恩将徽妍往廷尉署之事如实相告。

皇帝听了,并不意外。未几,又问怀恩侯夫妇及侯女到了不曾。

徐恩说已经派人去召,想必不久就会来到。正说话,内侍上殿来禀报,说刘珣来了。

刘珣这些日子,奉皇帝之名,每日午时过未央宫来,与皇帝用午膳。兄弟二人说说话,午后若无事,便去骑马。这般做法,皇帝不知究竟效果几何,不过刘珣在他面前,明显放松了许多,也愿意开口聊些事,这让皇帝很是欣慰。

今日,他来得稍早,皇帝让他在下首坐下,一边翻着简册,一边与他闲聊,问昨夜高乡侯的寿筵如何。

刘珣一一答了,皇帝听他说到鲤城侯,微微抬眉。

“鲤城侯也去了?”他问。

“正是。”刘珣道。

皇帝颔首。

鲤城侯交游广,他是知晓的,这类筵席他会去,一点也不奇怪。皇帝还想在多问些鲤城侯的事,又有内侍来报,说怀恩侯夫妇与侯女觐见。

听到侯女的名字,刘珣忽而想起昨夜,不禁抬眼。

只见皇帝应了一声,让徐恩将他们宣入内。

“珣,”皇帝看向刘珣,道,“朕与怀恩侯一家要议些事。”

刘珣是个识趣的人,知道皇帝的意思,向他一礼,“弟在偏殿等候。”说罢,向皇帝一礼,告退而去。

走出殿门时,怀恩侯一家正登阶而上。刘珣看到窦芸跟在纪氏身侧,头微微低着,看不清神色,行走的模样却有些僵硬,手紧紧攥着裳裾,全无往日的娇俏骄矜之态。昨夜那一幕忽而掠过脑海,不知为何,刘珣总觉有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看着他们步入殿中,刘珣的脚步不禁慢下。

怀恩侯一家三人,走入殿中之后,向皇帝伏拜行礼。

皇帝答了礼,让内侍赐坐,神色一贯和气。

纪氏望着他,心中有些不定。前两日仲秋,他们一家曾入宫觐见,与皇帝一道祭告,游览宫苑。原本还要共午膳,可皇帝去更衣之后,便没有回来,派人说有些急事,让怀恩侯一家与长垣侯父子自行用膳。

纪氏觉得奇怪,回府之后,向宫中的熟人打听,结果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漪兰殿那边死了人,还牵扯到了王徽妍。纪氏还得知,也就在那日,王徽妍入宫觐见皇帝,与皇帝争执了一番之后,愤然离去。纪氏又是诧异又是高兴,心中期盼着皇帝大怒,将婚事撤了。正好,第二日,她遇到了大长公主。纪氏与大长公主有些交情,能说上些话,还知道她是王徽妍教导世妇之首。于是,闲聊中,纪氏不经意地说起了王徽妍入宫与皇帝争执之事,果不其然,大长公主面色大变。

后来之事,纪氏都知道了。可出乎她的意料,皇帝不仅没有降怒于王徽妍,还将她接回了宫中。纪氏又吃惊又气恼,惊的是皇帝竟对王徽妍这般纵容,恼的是大长公主愚蠢,竟帮了个倒忙。

方才,宫中的使者到侯府中,说皇帝召见。惊讶之余,纪氏很是惴惴不安,唯恐皇帝从大长公主那里知晓了什么,专程来召来责问。

纪氏在下首端坐,揣着这些心思,面上却是镇定。

“今日找君侯一家来,乃是宫中近来出了些事,朕想亲自问明。”只听皇帝道。

纪氏的心不禁提得高高,看向皇帝,却见他看着窦芸,问,“市中有一名商人,叫赵弧,不知侯女可认得?”

纪氏和窦诚皆诧异,忽而看向窦芸。

只见她面容紧绷,片刻,低低道,“禀陛下,妾不认得。”

“是么,”皇帝缓缓道,“可他说,他认得侯女。”说罢,吩咐徐恩,“带上来。”

徐恩应下,未几,一个神色惊惶的人被代入殿内,才看到皇帝就急忙伏拜,磕头如捣蒜,“陛下!小人该死!小人不知!一切之事都是侯女吩咐小人所为!”

纪氏和窦诚皆是大惊,不明所以。

窦芸却面如死灰,看着赵弧,一动不动。

第79章 3.25

纪氏看着窦芸的模样,虽不明所以,心中却是惊慌。

窦诚亦面色剧变,忙对皇帝揖道,“陛下!小女怎会识得市井之人,必是弄错了!”

纪氏亦道:“是啊陛下!小女长居府中,怎会与这商人来往!必是他诬陷!”说罢,她顾不得规矩,忙挪到她身边,急道,“芸!快说话!向陛下陈情!”

窦芸都仍不言语,看着皇帝。

皇帝也看着她,那目光冷淡而陌生,心上如同巨石砸落。

“此事不过其一,还有一事。”皇帝道,看向殿外。众人跟着看去,又是一惊,只见却是自家侯府中的管事。

“小人……拜……拜见陛下!”管事战战兢兢,才进来就伏拜在地。

皇帝道:“侯府库中的钱帛,都是你在掌管么?”

“禀陛下!正……正是!”管事道。

“这两月,侯女可曾向你要过三万金?”

管事神色不定,未几,瞥向窦芸。

窦芸也看着他,目光定定。

“不说?”皇帝缓缓道。

管事唬了一下,忙道,“禀陛下!有……确有!就在半月前,侯女令小人取三万金给她……”

“胡言!”纪氏忍不住,怒而打断,“府中出入,我每月都要查看。千钱以上便要经我首肯,取走三万钱,我怎不知?!”

管事忙道:“小人并未说谎!侯女说,那些都是她的平日积攒的赏赐之物,且夫人说过,侯女若要用钱,可到库中自取!侯女当时说,这些钱财是夫人令她来取,小人不疑,故而……故而……”

皇帝道:“你再看,侯女取走的钱物,可是这些?”

旁边的内侍将一只包袱放在管事面前,打开,只见都是黄灿灿的碎金。

窦诚和纪氏看着,登时瞠目,面面相觑。

纪氏行事讲究,入库的黄金,都会熔了重铸,制成等重的瑞兽之形。一来便于计量,二来独特,转赠赏赐皆是体面。而这些黄金,虽都已经是碎块,纪氏和窦诚看着,却是明白。侯府中的金瑞兽,模样纹饰与别家不同,绝无仅有,他们是主人,一看便知。

“这……陛下……”窦诚看向皇帝,话也说不全。

皇帝道:“前两日宫中自尽的内侍申平,想来君侯与夫人亦已听说。此人诬陷无辜,却死无对证。廷尉往乡中查访,在其家中搜出此物。朕亦觉不可置信,故而朕特地请君侯一家前来,当面问明。”

纪氏听得这话,忙道,“陛下圣明!我家忠心耿耿,岂会做这般奸佞之事!”说罢,催促窦芸,“芸,快告诉陛下,这都是奸人所害!”

“奸人?”窦芸忽然笑出声来,看着纪氏,轻声道,“母亲莫非还不明白?陛下将我等召来,就是要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揭穿我,要治我的罪。”

说罢,她望向皇帝,一礼,“陛下实不必这般费尽心思,申平和赵弧之事,皆妾主使,与妾父母无干。”

皇帝看着她,目光沉下。

纪氏和窦诚听着,如遭五雷轰顶。

“芸……”纪氏几乎要晕厥,看看窦芸,又看看皇帝,忙伏拜叩首,声泪俱下,“陛下……是妾溺爱小女,疏于教导!芸还小,年幼无知……乞陛下看在旧日情面上,饶她性命!”

窦诚亦老泪纵横,求情道,“陛下,臣教导有失,愿代小女受过!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叹口气,起身,走到怀恩侯夫妇面前,亲自将二人扶起。

“朕之所以未将此事交由廷尉去办,而将君侯一家召来独自相问,便是不欲将此事闹大。”

窦诚和纪氏闻言,睁大眼睛望着皇帝,心中升起希翼。

“然侯女毕竟犯了重罪。”皇帝语气一转,看向窦芸,道,“侯女今日之内,便到廷尉署自首,将前后之事坦白,廷尉自当从轻发落。”

怀恩侯夫妇皆连声应下,让窦芸谢恩。

窦芸却望着皇帝,目光黯然。

“从轻发落。”她含泪而笑,“诬告大臣,构陷宫闱,皆死罪。陛下从轻发落,是要将妾下狱,还是罚为奴婢?”

“芸!”窦诚面色剧变,急忙喝止,“还不快谢恩!”

窦芸不再说话,深吸口气。

……侯女这般痴心一片,为他做了这么许多,可他何曾在意过你?

……你高贵美貌,何人不称赞,他却倾心他人,视你若凡尘一般,反还要将你落罪。

……侯女扪心细想,你身受厄难,他却将人执手享乐,侯女甘愿否?

……让侯女深陷如此绝境的,又是谁?

她与皇帝对视,脸上忽而浮起一抹笑,甜美而绝望。

她不再多言,依言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下拜,“妾谢陛下隆恩。”

皇帝看着她,面色复杂。

怀恩侯一家与自己多年恩义,窦芸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犯下这般罪过,他亦不能置身事外。他厚待怀恩侯府,亦知晓窦芸对自己的心思,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拒绝之后,窦芸失态,皇帝也以为那不过小儿女心性,虽会失望一时,但不久之后,给她找一门好亲事,自然会了断。

想起这两日来的争执和苦恼,正是因自己平日最善待的人而起,皇帝心中五味杂陈。

“去吧。”皇帝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