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的年轻女子穿着浅嫩的黄色胡服,梳着妩媚的堕马髻,头上只插了两三样款式简洁的首饰,身姿窈窕挺拔,眉目如画。正浅浅淡淡地笑着行礼说话,看上去端庄大方,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洒脱,光看着就已经很养眼。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但对于宁王来说,美丽的女子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更何况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故而宁王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把眼睛撇开了,淡淡地道:“没看出来哪里面善。”

孟孺人却没错过他的眼神在牡丹身上多停留的那一下,又试探道:“殿下您看她站立的姿势,实在是像极了谁。”这话水分重的很,无非就是想引着宁王多看两眼而已。

宁王果然又看了牡丹两眼,虽然最终不置可否地拨转了马头,脸上却也没露出厌烦的样子来。

只要愿意多看两眼,就说明有戏,男人果然就没一个不好色的。孟孺人见好就收,一边腹诽,一边假意道:“看来是妾身看错了,果然是今日第一次见到。不过这位何妹妹果真是难得呢,不光是人生得美丽温柔,还挺大方懂礼的,比黄将军家里那个咋咋呼呼,目中无人的粗鲁丫头懂事多了。”

听她又提起雪娘来,宁王忍不住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和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多替王妃诵经祈福,远胜过你出来招惹是非!今日招惹黄将军,明日你是不是还要去招惹绿尚书啊?”说完打马就走。

孟孺人晓得他这是生了大气,却也不曾吓得花容失色,淡定地回头低声吩咐那丽娘道:“去问问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务必要问清楚问仔细了。”

丽娘点点头,下车谎称自己有东西掉在了庄子上,要回去拿,让一位侍卫跟着她倒回去,自去庄子上打听牡丹的身份情形不提。孟孺人则命车夫赶紧打马去追宁王,她是务必要和宁王一起进府的,不然以后没好活路了。

孟孺人歪在靠枕上,看着坐在车前那两位看似恭敬,实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两位嬷嬷,渐渐陷入沉思中。

七夕,宁王不肯在府里过,只怕睹物思人,故而来了这庄子上避暑。她呢,千方百计跟着他来了这里,却没收到想收到的效果,小心翼翼地跟着住了这几天后,一不小心就触怒了他,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回去,就连身边的嬷嬷都瞧不起她。如此回府,叫她怎么有脸?皇天在上,刚好遇到黄家这咋咋呼呼的女孩子,让她找到一个出气筒,也找到一个有可以名正言顺地等待宁王一同归去的理由。老天有眼,让她遇到了这样美丽的人儿。

这何姓女子,虽说和那黄将军的女儿厮混在一处,但待人接物那圆滑娴熟样,绝对不是养在闺中的娇娇女,也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的倨傲娘子们,而应该是经常在外做事和人打交道的。而且在京中有头脸的人家中,她就没听说过有这样出众的人。所以她推论,这何姓女子的出身一定不高,但也不会太低。既是这样的出身,人也不笨,正好进得王府,也不配做她的对手,却可以成为她的一大助力。

先前听说是许了人家,还让她特别失望了一回,可适才看宁王那样子,虽然没表态,却是看了又看,分明是入了他的眼。只要能入眼,就什么都好说。许了人家不要紧,只要还没出嫁,更何况,亲王们夺人妻妾的还少么?只要他喜欢……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会觉得自己贤惠的。

要知道,自从秦妃死了以后,宁王先是病了一场,接着又一直郁郁寡欢,皇后娘娘可是替宁王担忧得很呢,已经几次三番赐人入府了。可是那些人,谁的容貌也比不上这何姓女子的,最关键是,那些人的言谈举止都是一个味儿,从小就在宫中长大的宁王只怕是腻都腻死了,哪里还能提得起兴趣来?孟孺人轻轻翘起了唇角,死人怎么斗得过活人?

且不说孟孺人那里如何算计,这边牡丹和雪娘与那矮胖汉子辞别后,翻身上马,慢吞吞地往芳园而去。雪娘得了宁王使人专程过来赔礼的体面,便把刚才的委屈不平全都抛之脑后,兴奋地道:“何姐姐,外面的传言果然是真的,宁王真的很讲道理呢,只是他家里的这个女人太讨厌了。他真的应该好好管管才是。”

封大娘笑道:“娘子和宗室贵胄讲这个?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这些亲王们手下的人何止千百,府中的女人又何止几十?他们要操的是国家大事,哪里有闲心管这些小事情?只要不是太出格,就是瑕不掩瑜,这只是咱们今日遇上了,其他府里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

雪娘侧头想了想,道:“那就算是这样吧。”

牡丹一笑,不是就算是这样,而是规则就是如此。那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只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会被提出来说,大多数的时候,贵人们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特权的。又或者说,在平常人看来是很严重的大事,在上位者眼里看来,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

比如说今日这事儿,孟孺人假如果然做得过分了,将雪娘打上一顿,黄将军不满意,去理论,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宁王舍弃了他不爱的女人给黄将军出气,但黄将军能得到什么?宁王却可以搏得一个好名声。可是孟孺人也没打人啊,就是刁难了一下,那么一切冲突就都还在合理范围内。

雪娘并没有仔细去想这些事,说过就抛之脑后,又笑道:“宁王长得真俊秀,难怪得我曾听人说过,这京中的年轻亲王们,就属他长得最俊,最肖圣上。”

牡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从前她很想知道这与李家有着极深渊源的宁王长成什么样,现在看到了也没觉得有多震撼。高鼻子双眼皮儿,两条眉毛一张嘴,人该有的他都有,要说多了什么,就是长期上位者那种普通人装不出来的威仪罢了。相比较宁王的长相,她更关心宁王最后能不能成事,李家能不能一飞冲天。

雪娘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东张西望着:“何姐姐,那次你生病,那蒋家人给你送肩舆好像就是在这附近,我记得他们家就在这里有个庄子是不是?”

牡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口答道:“是。”

雪娘笑得眼睛都弯成小月亮:“在哪里呀?你指给我看看。我就奇怪,那样的人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的?我那日回去后和平日相熟的姐妹们讲起来,她们都好奇得很。”

古代也有追星族,牡丹用马鞭遥指前方:“我没去过,不过应该是那里,看到没有,有许多大树围着的,外面是一大片稻田的。”

雪娘伸长脖子看过去,但见一大片金黄色的稻子正随风起伏,远处一片绿荫环抱中,隐隐露出几点灰白色来,一条约有丈余的路泛着白光从那里蜿蜒出来,穿过起伏的稻田一直连接到大路上。风光可真好,她微微有些愣神,轻声道:“这里离你的庄子有多远呢?”

牡丹道:“不算远,具体没算过,你要想知道,现在就可以自己算算。”

雪娘“哦”了一声,不再追问,皱着眉头默默计算。

牡丹领着雪娘等人绕过已经初具规模的河道池塘假山,直接进了屋子,将雪娘带去的下人安置妥当,又把雪娘安排在了自己旁边的厢房里。将送水给雪娘梳洗,做吃食等琐事交给了封大娘和阿桃负责,她自己脸也不洗就急匆匆地将那几篮子牡丹种子分类用温水浸泡起来,然后戴个斗笠,招呼上几个在芳园做活,平时看着还老实可靠的庄户女人一起去了苗圃园子整畦。

众人一边按牡丹的吩咐将那早就准备好的,腐熟了又用石灰拌过的农家肥施入地中,深翻整平,作出小高畦,一边和牡丹开玩笑:“何娘子,这里臭烘烘的,小心将您熏臭晒黑就不美啦,这施肥整畦的事儿交给我们来做就好啦,您只管去歇着,稍后再过来看,一样让您满意的。”

牡丹只是笑,扶着斗笠站在树荫下看她们忙活,顺便和她们拉拉家常套套交情:“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来的路上,看着稻子似乎是要熟了?”

一位叫正娘的年轻小媳妇笑道:“您只顾着看景色,却没看人在田里忙,分明是已经在收割了呢。若非是您家的工钱高,我们也只怕要全都去收割的。”

牡丹道:“我日后总要经常雇人来帮忙的,只要活做得好,工钱可以再高。做得熟了,便要签长约的。”她早就想好了,买来的家仆干农活不行,很多时候还是要找本地的庄户,有他们跟着一起忙,就相当于在本地多了一层人情关系。

众人对视一眼,嘻嘻的笑起来:“只要您给的工钱高,就是让我们在地里给您堆朵花儿出来也行啊。”

牡丹也笑:“我不要你们给我堆花,就帮我种花就行。”

说话间,雪娘换了身清爽的淡蓝色纱襦配青碧色罗裙出来,笑嘻嘻地拥住牡丹的肩头,望着那几个妇人道:“我听说你们晚上会在月下踏歌,是真的吗?”

又是那正娘笑道:“当然是真的,似这等好天气,割完了稻子,就在地里吃了晚饭,总要在月下踏歌至月下中天。这附近庄子里的人都会出来看热闹,小娘子莫非也想去玩么?”

雪娘欢喜地道:“我原来住的地方,只是春天里会踏歌。”

正娘道:“这几年年成好,只要想踏歌,哪里管它什么冬天春天夏天秋天?您要果真想去,吃过饭我们来叫您啊。”

雪娘扯住牡丹的袖子,无比期待地道:“何姐姐,我们也去好不好?我都快要被我娘关得闷死了。”

牡丹想起甄氏所说的那种宏大的踏歌场面,也很感兴趣,便笑道:“左右无事,就去看看好了。”

雪娘闻言,欢喜地搂紧她纵了几纵,只差将头在她身上蹭上几蹭:“好姐姐,你真好。”

待到地整好,相关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牡丹又在园子里检视一番,清洗过后方躺下小憩,不过才感觉刚合上眼,雪娘就奔过来把她晃醒:“吃饭了,吃饭了,吃完饭赶紧走!”

雨荷已经从城里赶回来了,见牡丹睁开眼时眼睛还红红的,分明是没有歇好的样子,不由带了几分怨气斜瞅了跑进跑出,不知兴奋个什么劲儿的雪娘一眼,慢吞吞地打水给牡丹梳洗了,又按牡丹的习惯送上一杯凉白开,等牡丹慢慢喝下去了,方叫人摆饭,将个雪娘急得要死。

牡丹知道这个身子的底子不好,从来吃饭都不挑食,讲究细嚼慢咽。雪娘一碗饭下了肚子,她还捧着半碗饭慢慢地吃,急得雪娘连连唉声叹气,牡丹笑道:“你急什么,不是说要跳到月下中天么?人就在那里,不会跑掉的。再说了,人家这个时候还在干活儿呢,饭都还没吃。”

雪娘只得用手指敲着桌子坐立不安地等待。好容易见牡丹放了碗,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拉起来往外去厨房里寻正娘。到得厨房外,但见一大群妇人正人手一只装满了饭菜的大土瓷碗,蹲在厨房外的树荫下边吃边说笑,其中宛然就有那位周八娘。

周八娘看到牡丹过来,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站起来直截了当地和牡丹道:“何娘子,听说你要请人做长工,我适才还和她们说,以后你家的厨房不如都交给我来管。”

牡丹可没想过要里正的老婆来给自己做厨娘,却也不好当场回绝她,只笑道:“就怕你忙不过来呢。”

周八娘斜瞟了她一眼,道:“我既然开口,就没想其他的,你若是愿意,我就把活儿干好,干不好你让我走人就是了。”

被人硬追着要给自己做活,这种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凭心而论,周八娘的确不错,而且她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牡丹便道:“那行。”

正娘见牡丹和雪娘来厨房,便晓得是来等自己领她们去看踏歌的,三下五除二将饭食吃干净了,笑道:“这个时候还早,不然我领着两位小娘子先走走消消食?”

牡丹还未开口,雪娘已经笑道:“好呀,去哪里?”

正娘道:“踏歌是在黄渠边的堤岸上,我们沿着田埂走过去。”

一行人出了芳园,沿着田埂走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也渐渐升起来,就听见远处一条清脆的女声扬声唱起歌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歌声悠扬婉转,牡丹还没觉得怎样,雪娘就已经飞红了脸,她身边的付妈妈更是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高兴。付妈妈正要发表言论说这些歌怎么适合小娘子们听,那边又有人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那人唱得很好听,声音欢快悠扬,牡丹正要称赞,雪娘就跺了跺脚,无限娇羞地道:“哎呀,怎么总唱这个?”不是相思发誓就是让人家来追求自己的。

正娘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平时就唱的这个。”她看了满脸气愤的付妈妈和面无表情的封大娘一眼,道:“二位小娘子也莫觉得害臊,您们看,那边也有来消夏避暑的几位夫人娘子们在看热闹的。她们日日都来,听了看了也没说什么,高兴的时候还会赏钱赏东西给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偶尔也会有人跟着唱和几句。”

牡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不远处的堤岸上,葱葱郁郁的柳树下站着几个穿着颜色鲜艳的襦裙,发髻高耸的年轻女子,一人拿了一把扇子半掩着脸,正在低声谈笑,想来应是这附近庄子里的女主人们。年轻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里听听情歌唱情歌,确实是很不错的消遣。

在不远处,又有三五成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高声说笑,不时还瞟一下周围的女子,个个都是很兴奋的样子,俨然如同盛大的节日一般。

牡丹忍不住微笑了。她也不管雪娘是否害羞,付妈妈是否生气,坚定地跟着正娘一起过去,无论如何,今夜的踏歌她都是必须欣赏的。雪娘见她当头而行,理直气壮地甩开了付妈妈的手,直往前面而去。

随着夜幕降临,堤岸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女郎。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似乎是从一声清越的笛声响起开始,几个胆大的女郎先就围成了一个圈,手牵着手,踏地为节,拧腰倾胯,边舞边歌:“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反复吟唱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面,就连看热闹的那些年轻男子也加入进去,不分男女,顿足踏歌,拍手相合,有那互相中意的,更是借着歌舞眉来眼去,气氛欢快又轻松。

夜色渐深,气氛也到了高潮,牡丹与雪娘立在柳树下,含笑观望着欢快的人群,学着她们低声哼唱,只不敢将歌词唱出来而已。正娘跳得满头细汗,高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大胆地伸手去拉她二人:“一起跳吧。光站着有什么意思?”

雪娘跃跃欲试,牡丹却是个从来不会跳舞的人,虽然也很想去,却又有些害臊,不由低笑道:“我笨得紧,怕是学不会。”

付妈妈见雪娘想去,生怕她被登徒子趁机占了便宜去,自己将来回去脱不了窦夫人的张牙舞爪,连忙阻止,雪娘撅起嘴道:“还有几个人像我们这样站着不动的?刚才那几个夫人娘子也跟着去跳了,我就在外围跳,又不乱来。”

牡丹一看,果见适才那几位年轻女子真的跟着去踏歌了,站着看热闹的人不过稀稀拉拉几个,不经意间,她的目光与不远处背手而立的一个人的目光刚好撞上,两人都愣了一愣,牡丹反射性地对着那人笑起来。那人的表情有些慌乱,随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接着抬脚向牡丹走来,正是许久不见的蒋长扬。

他走得很快,牡丹觉得几乎就是眨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带了几分腼腆地笑道:“何娘子,你也来看踏歌?你住在庄子上么?”

牡丹笑道:“嗯,我来庄子上种花,听说有热闹可看,就来了。”她瞟了瞟他的身后,“您一个人么?怎么没见邬总管?”

蒋长扬道:“他在,跑去跟着踏歌了。”说完看向纵情欢乐的人群,找到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邬三,指给牡丹看:“你看,他就在那里呢,跳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丢死人了。胆子可真大。”

邬三的舞蹈动作实在太滑稽,牡丹忍不住笑起来,不厚道地道:“他胆子真的很大。”她想着邬三跳得这样难看,蒋长扬不敢去跳,是不是因为跳得更难看?也不知道这样好的身材跳起舞来是个什么样子的?便不怀好意的笑道:“您为什么不去跳?”

蒋长扬见她笑得古怪,笑着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去跳?”

约莫是因为前几次愉快的交往,让牡丹下意识地认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又因为是在这样轻松欢快的气氛下,她更是放松,便大方地道:“因为我不会跳,怕丢丑。您不跳又是为了什么?”

蒋长扬笑了:“我是会跳的,只是不想跳。其实很简单的。”他看了看牡丹,几次犹豫是不是要邀请牡丹去试试。

雪娘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蒋长扬,紧紧揪住了袖口,就连指甲扎进了掌心也没发现。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蒋长扬的鼻梁挺直漂亮,下颌线条有力,身姿挺拔优美,表情温和恬淡,又比她往几次看到他更让她觉得亲近了几分。还有他脖子上突起的喉结……都是那么的……雪娘心跳加快,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蒋公子。”

第一百零八章 天上月

蒋长扬回过头,诧异地看向这个脸色潮红,双眸闪闪发光的小女孩,只一眼,他就确认自己绝对不认识。他看向牡丹:“请问这是?”

牡丹还未开口,雪娘就挤开她,走上前去挨着蒋长扬站着,眼巴巴地抬眼望着他,声音清脆地道:“我姓黄,叫雪娘。是何姐姐的好朋友!”

小女孩子遇到自己崇拜的人时的表现果然古今中外皆同。为了满足雪娘对蒋长扬的好奇心和崇拜感,牡丹微微一笑,往旁让了几步。

蒋长扬不露声色地退了一步,认真地朝雪娘抱了抱拳,温和地笑道:“黄娘子好。”

雪娘非常不喜欢他这样正式而生疏的称呼,又往前上了一步,没有还礼,而是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太客气啦,大家都叫我雪娘的。”言下之意是让蒋长扬也这样叫她。

蒋长扬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往旁边又让了一步。

付妈妈脸色大变,第一次见面就要一个陌生男人这样叫自己,雪娘真是太不懂事了。知道的,会说她娇憨天真不懂事,不知道的,就要说她轻浮不自尊。这位蒋公子,她虽然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但他上次飞马击钱的时候,她也在场,晓得不会是普通人,雪娘如此作为,只怕是要被人背后耻笑。

付妈妈正在思考怎么不叫雪娘再说出傻话来丢人的时候,雪娘又崇拜地望着蒋长扬道:“你认不得我,我却是早就认得你了的。上次你飞马击钱,我就在一旁看着,还专门让人去捡了你击进球门的那枚钱来瞧,你可真厉害,我就没见过谁这么厉害的,我也想要有这样的本领,你可不可以……”

付妈妈越听越冒冷汗,当下上前重重地扯了雪娘的袖子一把,重重喊了一声:“雪娘!”雪娘不懂事,她却是想得到,蒋长扬上次送牡丹肩舆,这次又主动过来和牡丹打招呼,分明就是想和牡丹说话,雪娘这样不知轻重地纠缠下去,是要惹人生厌了,她不能叫雪娘惹出笑话来。

雪娘被付妈妈打断话头,没好气地回头低声嘟囔道:“又怎么啦?妈妈你又要做什么?”

当着众人,付妈妈也不好明着劝她,只笑道:“您刚才不是想去踏歌么?趁早去吧,蒋公子大概是有正事要你何姐姐说呢。”接着给雪娘的丫头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丫头将她拉去踏歌。雪娘先前不舍也不喜,但到底人年轻,被拽着跳了两圈后,也就跟着继续往下跳,只是频频回头看向蒋长扬和牡丹。

付妈妈上前对蒋长扬行了个礼,陪笑道:“蒋公子,真是对不起,我家小娘子不懂事,又是自小跟着我们老爷长在军中,说话不知天高地厚,惯常直来直去,只当外面的人都和家中一样亲切,不是兄长就是姐妹,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付妈妈这话说得漂亮,不光把雪娘的性格脾气解释了,还将她适才冲动的行为挂靠上了对兄长的敬重之情。牡丹也笑道:“雪娘就是这个性子,天真活泼,直性得很。”

蒋长扬不在意地摆摆手:“妈妈多虑了,没有的事。我也算是长在军中,军中女子多是这种性格,黄娘子的性子很是直爽。敢问府上是?”

付妈妈见他的表情并没有鄙薄或者敷衍的意思,这才带了几分骄傲地笑道:“我家老爷是黄敬。”

蒋长扬只一听名字,就晓得是谁,便笑道:“原来是黄将军。”夸赞了黄将军几句后,见付妈妈的神情自在了,方回头望着牡丹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记得上次你和福缘和尚说找不到好石头,不知如今可找到了?”

牡丹笑道:“只找到了一些太湖石。还算勉强入得眼吧,这些石头贵不为其说,还可遇不可求。匆忙之间想找到满意的,实在是不容易。”

蒋长扬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有个朋友早年喜欢闯南走北,收集了很多奇石,刚好他家里有些不顺意,急着要用钱,要出让大部分的石头,假如你愿意,我便做个中人,领你去他那里看看如何?价钱绝对不会比外面的贵,石头也是好石头,不会上当受骗。”

牡丹“啊”了一声,笑道:“真的?竟有这样的好事?”假如是真的,她可真是太喜欢遇到蒋长扬啦,每次遇到他总有好事情。

蒋长扬见她满脸欢喜之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自是真的。”

牡丹心想反正都是做的买卖,是打的金钱交道,也没谁欠谁多大的人情,便应了:“那就先谢您啦。”

蒋长扬道:“你不用谢我,他急需用钱,可这是石头,不是金银细软,没那么合适的买家。喜欢的,未必能拿出那么多钱来,有钱的,未必喜欢需要。我也是私心,想帮他一把,也就趁机在你这里讨个人情。”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只要你别怀疑我联着旁人赚你的钱就好。”

牡丹听他这样说,越发没有心理负担:“怎么会?蒋公子可不是缺那几个钱的人。我每次遇到你,总能遇到好事儿。”她不知不觉地就将“您”换成了“你”

蒋长扬飞速扫了她一眼,垂眸盯着黄渠里的月亮倒影,闷笑了两声,道:“果真如此么?那不妨多遇几次。”

牡丹哈哈笑起来:“长此以往,多遇几次我就要万事顺意,发大财了。”她装模作样地冲蒋长扬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地道,“敢问蒋公子,下次出行走哪条路?也好让小女子再去沾沾好运,发点小财则个。”

蒋长扬一愣,随即开心地笑起来,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牡丹道:“我后日要回城,敢问娘子可否愿意一起去看奇石?若是果真发了财,记得给在下抽成,也叫在下发点小财则个。”

牡丹一笑:“给钱太俗,不如多给你两株牡丹,你自家换钱去。”说话间,对上蒋长扬黑亮的眼睛,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暗道自己刚才的举止会不会让人觉得轻浮了?便偏过了头,看向欢乐的人群,换了话题道:“他们又唱又跳,从月亮初上一直到月下中天,果然是需要好体力的。”

蒋长扬见她把眼睛撇开了,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笑道:“我年少之时,阳春三月里,曾经和朋友一起连接三天彻夜踏歌,却也不怎么累。”

此时踏歌声又变成了另外一首:“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雪娘在人群中跳着,跳着,看到蒋长扬和牡丹说笑甚欢,仿佛是越谈越投机的样子,又听到这首歌,突然眼角鼻子都酸了起来,她说不出自己具体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觉得非常不舒服。于是她猛地摔开身边丫鬟的手,向牡丹冲过去,将牡丹从蒋长扬身边扯开往前走,喊道:“何姐姐,别光站着,也来一起跳。”

牡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雪娘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她用力站住了,笑道:“好雪娘,你饶了我罢,我真不会跳。进去大家都在跳,就我一个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多别扭呀。”

雪娘焦躁地道:“简单得很,一看就会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怕什么?”

牡丹从雪娘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神情,她仿佛是在生自己的气,又仿佛不是,难道是因为付妈妈不许她和蒋长扬说话的缘故?牡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雪娘,你怎么了?”

雪娘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委屈又有些尴尬,拉了牡丹的手轻声道:“何姐姐,我……”她想说她心里不舒服,又怕牡丹问她为什么,只得咬住了唇,垂着头低声道:“反正我要你陪我跳,我一个人不好玩。”说着眼里汪满了泪。

牡丹见她突然变了哭脸,忙道:“好,好,我陪你跳。只是不许笑我笨。”

蒋长扬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道:“一起跳吧,我教你。”

他没有点牡丹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话是对着牡丹说的。封大娘难得地露了点笑脸,拉了雨荷上前,鼓励牡丹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跳跳吧,老奴也许久没动筋骨了。只是您不下去跳,老奴也不敢丢了您自家去。”

牡丹见大家都感兴趣,自是不想成为败兴的那个人,更何况踏歌相当于一个全民性的活动,她也想跟着学会,融进去。便笑道:“好,你们都教我,不许笑我。”说着去拉雪娘:“走啦,你看,大家都愿意陪你呢。”

雪娘愣愣地看看牡丹,又看了看蒋长扬宽厚挺拔的背影,突然间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一瘪嘴就想哭,又觉得好丢脸,泪汪汪地看着牡丹道:“我又不想跳了,我要先歇歇,你们先跳。”说着将牡丹往蒋长扬身边使劲儿一推,咬着唇哭兮兮地看着他二人。

牡丹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扑了出去,雨荷讨厌死了任性的雪娘,正要伸手去拉牡丹,就被封大娘一把按住了手。她不解地看向封大娘,封大娘并没有看她,而是咋呼地喊了一声:“哎呦,丹娘小心!”一副全然没有意料到,也来不及伸手去扶牡丹的样子。

雪娘这一下力气非常之大,牡丹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了蒋长扬的身上,失了平衡,几乎是狼狈地朝地上扑下去。她以为她一定要非常丢脸的摔个大马趴,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腰和肩膀,接着很有技巧地一拉一拨,她就站稳了。

蒋长扬飞快的将手从牡丹身上收了回去,低声道:“没有扭着脚吧?”

这次不像端午那次被蒋长扬飞马拦腰搂上马时,她只记住了害怕、惊恐和死里逃生的喜悦,其他统统没印象。牡丹这次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清清淡淡的青草味,感觉到他的呼吸将她的散发给吹得飞了起来,拂在脖子上痒痒的,仿佛有一条小虫在爬,被他碰过的地方也有点异样。牡丹急速后退了几步,捂着鼻子泪眼汪汪的小声道:“没有。”

封大娘此时才将牡丹拉过去,担忧地道:“丹娘怎么啦?哪里疼?”

牡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将袖口拭了拭泪,道:“撞着鼻子了。”她的鼻子撞在了蒋长扬的胸口上,痛死了,幸好没出血。

雨荷才不管雪娘是不是客人,先就恶狠狠地瞪了雪娘一眼,付妈妈脸色难看的轻声和雪娘说了两句,雪娘“哇”的一声哭起来,跑过来一把抱住牡丹,把头埋在她的肩头上低声抽泣道:“何姐姐,是我不好,我没想故意推你摔跤,你别讨厌我,不要不理睬我了。我错了!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

牡丹隐约猜到了雪娘的小心思,却被她直白的表达方式给逗得笑了,安抚地搂了搂雪娘的肩头,将她推离自己的怀里,递了帕子过去笑道:“多大的人了呢,还这样哭,看看,别人都在笑话了吧。我不打你,也不生你的气,只以后别这么任性了。我要是个年纪大点的,这一跤得摔死人。”

雪娘泪眼模糊地一扫,果见好多人好奇地看过来,蒋长扬却是背手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牡丹的侧影。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又是害臊又是难过,强笑着将牡丹的帕子擦了擦泪,道:“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也要说话算数,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过不生我气的,过后你要认账。”

牡丹认真道:“我说的话自然是认账的。”交个朋友不容易,她自认年纪要大上这许多,是比雪娘这样的小女孩子心胸宽大,容得人的。

雪娘见她说得认真,又破涕笑了:“那我们去踏歌。我教你呀。”拉着牡丹往人群里挤,再不看蒋长扬一眼,仿佛蒋长扬与她有深仇大恨一般。

蒋长扬淡淡一笑,随着众人一起挤进狂欢的人群中,跟在牡丹等人不远处,自然而然地跟上了节奏,踏歌起舞。雪娘为了弥补刚才的过失,非常耐心地教牡丹,牡丹发现果然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跳上几圈后,虽然还说不上舞姿娴熟优美,却也掌握了基本的几个动作,跳着跳着也就来了兴致,偷眼去观察周围的人。

她看到了一个与平时很不一样的蒋长扬,他身上那件竹叶青的圆领缺胯袍剪裁得非常得体,将他的好身材和气质半点不落地衬托出来。他的脸上神采飞扬,眉目生动,与女郎们的婀娜多姿相比,他举手投足间干净又利落,非常有韵律感,充满了阳刚美。

月下观美男,越来越多的女郎齐声唱着歌,慢慢地朝蒋长扬包围过去,含笑间,眉目传情,甚至有那大胆的趁乱在他身上摸一把,或是撞他一下。牡丹亲眼看到有个二十多岁的高个子女人面无表情地摸了他的屁股一把,受到侵犯的蒋长扬吃了一大惊,有些着慌,脚下一个踉跄,乱了节拍,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到处看,似是不明白为何这些女子比他以前一起踏歌的那些更大胆。

牡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雪娘阴沉了脸,一把拖住牡丹往那边挤,挤到了蒋长扬的身边,将牡丹往他左边一推,自己往他右边一站,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大胆的女郎。那些女郎不以为意,仍然各跳各的,各唱各的,各看各的,只是不曾再乱伸手了。

蒋长扬大大松了一口气,尴尬地看着牡丹笑,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脚步又恢复了先前的灵活,跟上了节奏。越跳越好,不时低声提醒一下牡丹动作要领。跟着高手跳,牡丹鸭梨倍增,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期,跟着学长学跳舞扫舞盲的阶段,因为自知不足,所以非常紧张,越想跳好越是跳不好。

她感觉到一层细毛毛汗从毛孔里钻了出来,犹如细针一样地刺着她的肌肤,四肢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又僵硬又不听从指挥,左手左脚同出,右手右脚同出都出现了。雪娘在一旁看着,几次想笑,但看到蒋长扬平淡安详,丝毫不露笑意,仿佛牡丹跳的动作本来就是正确的样子,又硬生生将笑意憋了回去。

牡丹慢慢地觉得自己僵硬的手脚渐渐灵活起来了,她下意识地跟在蒋长扬的身后,模仿他的动作,跟着他一起前进后退,拧腰倾胯,拍手相合。牡丹是真的感到快乐,不管是与谁的目光碰上,她都报以一个甜美真切的笑容。蒋长扬不时偷偷看着她,又不自在地将眼神收回去。

雪娘在一旁看着,先前还想尽量挤出笑脸来,后来实在挤不出,便撅着嘴哭丧着脸,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心情。不过她这种沮丧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相似的情形又发生了。

月亮渐渐落下去,天色也比先前黯淡了许多,周围一切看上去都朦胧起来,有好几个年轻华服男子簇拥着朝牡丹涌了过来。先前还只是围在周围张望,接着便试探着边跳边挤了上去。有个冲得最快的,假装脚下一个踉跄就朝牡丹倒过去,被蒋长扬的宽肩膀轻轻一挤,就被撞得踉跄了几大步,晃了几晃才站好。

可是他们人多,又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只要不是太出格,撞撞碰碰都在合理范围内。这个被撞飞了,还有另几个厚着脸皮挤过来。看着这群脸皮厚的臭男人,雪娘一下子找到了目标。她使劲拉了身边的雨荷一把,示意雨荷跟自己上,呼地蹿过去,将牡丹护在了身后。只要有男人不怀好意的靠过来,她就去踩人家的脚。

牡丹也狠狠一脚跺在了趁隙靠过来的一个人的脚尖上。不知是她真的太过用力,还是那人趁机作乱,总之那人“嗷”的发出了一声惨叫,抱着脚跳起了圈圈,引得众人侧目。

先前被蒋长扬撞飞的那人趁机挤过来道:“干嘛呢?”被踩的人看向牡丹,见牡丹没事儿似地好奇地看着他,半点亏心的表情都没有,而蒋长扬又站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明显是诬赖不上的,便指着还在那里踩人脚的雪娘哼唧道:“她踩的。哎呦,我的脚断了,这可怎么好?”

雪娘才不管是谁踩的,只知道要出气,正好有个送上门来的,自然轻易不放过,便将下巴一抬,清脆地大声道:“登徒子!你再来,我踩断你的臭脚!”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为着欢乐而来的,若是因此生了闲气可就没意思了。大老爷儿们,和小娘子计较什么?既然敢来跳,就要想着有可能跛着脚回去。天色晚了,月亮要下去了,都散了吧!明日赶早啊。”

笛声停了,歌声也静了,众人果然真的要散了。那几个华服青年抿嘴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对着雪娘和牡丹挤了挤眼,在雨荷的骂声出口之前,迅速撤退,四散而去。

一群女人欢笑着朝牡丹这个方向挤过来,蒋长扬心有余悸的大步走开,片刻就将众人甩在身后,站在场外回过头来等牡丹等人。

那群女人从牡丹和雪娘的身边挤过去,有个女郎低声道:“跑得倒挺快的,可惜了,没摸着。”雪娘闻言,气呼呼地回头去看到底是谁说的,牡丹却忍不住插住腰哈哈大笑起来。那群女人也爽快,同样嘻嘻哈哈地笑了一歇,渐渐走远了。

邬三跛着脚找过来,大呼小叫的:“公子啊,这群娘儿们真狠。我不过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踢了一大脚,还不解气,又被跺了一脚,脚趾头都断了!冤枉死了!早知道这样,我不如……”

蒋长扬低咳了一声,邬三立时住了嘴,看到站在一旁的牡丹与雪娘等人,尴尬一笑,轻轻抽了抽自家的嘴,笑道:“何娘子好。小人就是个粗人,您就当没听见吧。”

牡丹笑道:“我是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话未说完,想到邬三的螃蟹舞,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蒋长扬淡淡地道:“就你那螃蟹爬,不撞着人才怪。走吧,先送何娘子她们回去。”

第一百零九章 一袋钱

月色朦胧一片,鸟儿早就不叫了,远处不时传来回家的女郎们缠绵悱恻的歌声,牡丹一行人依次走在田埂上,大约是大家都累了的关系,便谁也没说话,就埋头静悄悄的走着。

雪娘感觉今天很累,很伤心,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蒋长扬了,却又总忍不住回头去偷看。突然看到刚才踏歌的地方影影绰绰的,好似还有好些人没走的样子,便道:“怎么还有人不走?”

牡丹回过头去瞧,果见还有好些人在堤岸上来回游走,只是月色黯淡,又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在做什么。便道:“真的呢,难道他们都不回家的?”其实她心里更怀疑是情侣,趁着此刻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好一诉衷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猜测不对,如果要幽会,应该是大家都在纵情狂欢的时候,偷偷躲到一旁去才对,这会儿留在那里可不是招人注意么?

蒋长扬笑道:“你们都看看自己头上的簪钗在不在?这些人就是专门候在那里捡拾大家落下的簪钗换钱的。”

众人闻言,全都伸手去摸自己头上的簪钗,又检查环佩。牡丹为了出门方便,不引起注意,戴的首饰本就不多,款式也简单,就是些银的,掉了也不太心疼,只略一检查就算完:“我的没掉。”

雪娘因是精心装扮,头上戴的首饰多,却是掉了一支赤金结条钗和一朵珠花,就连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付妈妈急道:“完了,那结条钗是夫人的陪嫁,上面镌刻有字样,必须得去找回来才行。”说完也不等雪娘示下,先就转身回去了。

牡丹虽然想着不一定能找得回来,却不可能放着付妈妈一个人去忙乱,只得道:“一起去找吧。”想到平白耽搁了蒋长扬这么久,便道:“蒋公子,夜深了,你们先回去吧,左右我们人多,这里离我的庄子也没多远,不碍事的。”

蒋长扬微微一笑:“送佛送到西,既然遇上了哪里有不管的道理。”便问雪娘是支什么样的钗。

雪娘因是和窦夫人借的,不小心掉了也很着急,加上心情又不好,便带了哭音道:“是一支赤金结条蜻蜓钗,翅膀上镶嵌有翠玉的。上面刻有我娘的名字。”

话音未落,蒋长扬已经一撩袍子,领着邬三一道大步折回去了。他并不如同付妈妈与其他人那样低头四处寻找,而是从怀里摸了一袋子钱出来递给邬三,命邬三高声问那些堤坝上捡拾东西的人,表示谁要是知道那钗的下落,过来说一声就将钱作为奖赏答谢;若是故意隐瞒的,日后寻到便要报官,以偷盗论处,又警告捡到等人不要心存侥幸,最多三天一定能查出是谁。

邬三高声询问的时候,蒋长扬就背手立在那里,腰背挺直,神色肃穆,威严无比。雪娘轻声道:“这样只怕找不回来的吧?一支结条钗和一袋子钱相比,太少了吧?”

牡丹却觉得不一定。假如只是两三双眼睛盯着的时候,这东西的确难得寻回来,问题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有无数人眼红着,这东西就不可能藏得住了。悬赏检举,蒋长扬这个办法应该很有效。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个小孩子奔过来将钗递过去,眼巴巴地看着蒋长扬。蒋长扬果然从邬三手里接过钱袋子递给了那孩子,还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柔声夸他真乖真能干,那孩子兴奋地提着钱袋子拔腿就跑。

失而复得,而且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雪娘感激又崇拜,望着蒋长扬道:“蒋大哥,谢谢你。我现在身上没带钱,明日我再送到你庄子里去还你。”

付妈妈听到她又主动叫上了蒋长扬“蒋大哥”,不由抚额叹气。

蒋长扬却似没听见那声“蒋大哥”似的,而是不在意的淡淡一笑:“黄娘子不用谢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您若是真要谢,不如谢何娘子,我和她是朋友,您又是她的好朋友,我总不能看着你们没头没脑的乱忙一气。”

一切都是看在牡丹的面子上,不然只怕看也不会看自己一眼……雪娘彻底呆住,片刻后才轻轻道:“我自然是要谢何姐姐的,但我欠你的钱总要还你。”

蒋长扬呵呵笑道:“还何娘子就好,这钱是她往日借我的。我本来也要还她,今日您正好还她也一样。”

牡丹一愣,自己什么时候借过他钱?她狐疑地看向蒋长扬,竟然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恳求之色。再看雪娘,雪娘呆呆的看着自己,脸色被最后的月影印得惨白。牡丹心回电转间明白过来,蒋长扬大约是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但并不想与小姑娘有任何牵扯,这是要彻底断了小姑娘的念想,而她,正好的,就成为了在中间转折的那一个。

牡丹很是为难。雪娘对蒋长扬的这种崇拜和好感不过是来源于他那次飞马击钱的惊艳亮相,更多时候是她自己把人越想越好了。从理论来说,这种莫名的激情不如趁早掐断的好。但从情感上来说,牡丹却是不愿意雪娘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可是要叫牡丹当众揭穿蒋长扬的话,说她并没有借过钱给他,她却是做不出来,假如做了,那就不只是蒋长扬难堪,就是雪娘也会深感没面子,说不定会更加羞恼。

因此牡丹斟字酌句地道:“不过一袋钱而已,比起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又算得什么,我已是忘了。”

蒋长扬见她应了,轻轻吐了口气,也不看雪娘的表情,望着牡丹笑道:“什么救命之恩,我也忘了,光记着你借我一袋钱了。这救命之恩,还请何娘子以后不要再随时挂在嘴上,省得我若是有想请府上帮忙之时,反而不好开口。”

牡丹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好。

雪娘的肩头颤了两下,拼命咬住了嘴唇,迅速回过了头,快步往前走。付妈妈见状,忙上前将她挡在了身后,不叫她的泪眼给人看到笑话,回头望着牡丹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还何娘子也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蒋公子费了心,也一样要谢。”

牡丹偷看着雪娘的表情,笑道:“好啦,夜色深了,要谢也明日再说。还是赶快赶路吧。”

众人纷纷称是,都加快了速度。这次只用了一盏茶多一点的功夫,就到了芳园的门口。听到脚步声响,胡大郎养了看门的几条大黑狗猛地跳起来,狂吠了几声,闻到牡丹身上的味道,哼唧了两声,又讨好地上前围着众人转了两圈。一直候着的胡大郎已然开了门,打着灯笼出来接人了。

牡丹一行人与蒋长扬别过,自进了门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