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听蒋长扬这话,仿佛是与牡丹熟悉得很,又见蒋长扬说话的时候牡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温柔甜美来,心里略略有了些数,只不知道这二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默了一默,笑道:“原来是蒋兄,幸会。”

“幸会!幸会!好大的太阳!”蒋长扬抬头看了一下天,状似无意地往牡丹身边走了几步,挨着牡丹站定了,亲热地道:“丹娘我们往草亭里去坐坐,煎点茶汤来吃。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不曾吃过。”

牡丹本来被他一来就电得麻了几下,此时听他这般说,心思便又转到了茶饭上,忙叫宽儿去厨房请周八娘准备饭食,又叫阿桃去打扫草亭,自己准备洗手去煎茶,又请吕方一道过去吃茶说话。

吕方看看蒋长扬,又看看牡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正有几个接花的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下。”又问牡丹:“七郎,你刚才说喜欢什么样子的菖蒲,我替你剪。骆驼?猴子?兔儿?”

七郎?牡丹明明穿的女装,他还偏喊上七郎了,故意喊给自己瞧的不是?还会动动剪刀,剪点小花样儿来讨好人。蒋长扬抽了抽眉脚,越发笑得灿烂,望着牡丹道:“是呀,适才我来打断了你们说话。丹娘,你喜欢什么就请十公子剪,别怕麻烦他,剪了我请他喝酒。”

“叫我十郎就好。”吕方笑道:“不用麻烦蒋兄请我喝酒,适才七郎才请我喝过酒。”又惊觉,“呀,我忘了,应该是称何娘子才对,总记着她乔装打扮称七郎了。”

“没事,没事。”牡丹忙道:“不用麻烦,都去吃茶。”两个男人却都劝她喜欢就再剪一个,蒋长扬比出在他自己手上还要热心,吕方更是殷勤得不得了。虽然是春天的太阳,牡丹却觉得是三伏天,生生被劝得出了一身汗,干笑道:“那就随便选一个吧。”

“怎么能随便呢?”吕方不满意,“你要说了我才好动手。小兔子?骆驼?或者豹子?”

蒋长扬这回却不说话了,只是无比温和的笑看着牡丹,眼神宠溺无比,一副任她做主的样子。牡丹扫了他一眼,无比恳切地望着吕方道:“不急在一时,真的。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候再剪也不迟。现在先喝茶,好热。”说完忍不住抬眼看天,抓着袖子搧了几下。

吕方还要再劝,蒋长扬已然伸手将牡丹拉到阴凉处,笑道:“是我疏忽了,这般热的天,是不该这样麻烦十郎的。以后等我们成了亲,我再挑个好日子请十郎来喝酒做客,到时候十郎若是还想剪,趁着酒兴再剪也不迟。我那园子里栽的菖蒲也不少。”

吕方一时呆了呆,随即一笑:“原来二位好事将近,恭喜了。”

蒋长扬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呢,前些日子才刚纳征,今日请期。丹娘性子好强,不喜欢人家替她做主。有些事情我得和她好生商量商量,故而便来了。”风度翩翩地请吕方:“十郎,请。”

今日请期?她怎么不知道?牡丹眨了眨眼睛,看向蒋长扬,以目相询。蒋长扬并不看她,只殷勤引着吕方往前走,言辞恳切地与吕方说话:“我适才进来,听贵子说你刚才帮丹娘打发了麻烦,真是谢你了。”

吕方有些心不在焉:“不用谢,原本就是应该的。我和何娘子本就是朋友,朋友就该互相帮助的。”

蒋长扬认真道:“丹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既是朋友,但凡有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还是不看牡丹。

牡丹见他始终不看自己,恨得咬牙,丢了他二人,到一旁去抓了澡豆使劲搓手。蒋长扬却又大声喊上她了:“丹娘,丹娘,好了么?别让十郎久等。”

“马上就来。”牡丹闷闷地应了一声,拭净了手,坐到亭子边去煎茶,侧耳细听蒋长扬都与吕方说些什么。只听得蒋长扬专挑了吕方感兴趣的话题来说,一会儿向吕方请教菖蒲是不是种在昆山石上长得最好,一会儿又与他讨论什么地方该种什么树,洛阳的牡丹比之京中的牡丹有些什么不同等等。初时吕方话有些少,渐渐也就与他高谈阔论起来,称兄道弟,二人仿佛一见如故。

待到饭菜上桌,吕方彬彬有礼地谢绝了蒋长扬的热情邀请,含笑与牡丹别过,自回去了。牡丹见没了旁人,便问蒋长扬:“你说今日请期,我怎么不知道?”

蒋长扬埋着头吃饭,倒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牡丹又问:“那我爹他们的消息打听到了?定的日子是哪一天?”

蒋长扬又是“嗯”的一声,狠狠咬了胡饼一大口。牡丹觉着他仿佛是在咬她的手臂一般,便轻轻推了他一把:“怎么不说话?什么叫嗯?”

蒋长扬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她,倒笑不笑地道:“你说什么?”

牡丹眨眨眼:“请期的事情呀?我刚才问了你几遍,你没听见?”

蒋长扬淡淡一笑:“你这么忙,早出晚归的,人影子都不见,还记得请期的事情?”

“我怎么不记得?我又不是故意让你找不着,想等你来着,你又不来了,又晓得你白日是不在曲江池的。”牡丹叫了一声,瞅着蒋长扬道:“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我哪里阴阳怪气的?我是太饿,顾不上说话,你想多了。”蒋长扬收回目光,抓起一个胡饼又使劲咬了一口,狠狠地嚼,狠狠地磨。他看到吕方那样百般讨好牡丹就不舒坦,可是这种不舒坦不能说出来,但还是不舒坦。

她又不是傻子,这人明显就是生上闲气了。对待不讲理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不讲理。牡丹一把抢了蒋长扬的胡饼,道:“我问你,我爹他们的消息打听到没有,日子定的哪一天?不说,不说就算了。”随即将那半边胡饼往盘子里一扔,转身呼呼喝茶。

她不说话,蒋长扬也不说话。一阵凉风吹过,蒋长扬使劲打了个喷嚏,然后偷偷看向牡丹,牡丹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正好对上蒋长扬的目光,她有些想笑,忍住了,哼了一声,把目光撇开。

蒋长扬见她不理自己,便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自己给自己找梯子下:“我没带手帕,借我用一下。”

牡丹便扔了自己的帕子给他,蒋长扬接了帕子,顺理成章地搭上了前面的话头,闷闷地道:“其他人没见着,从这里送信到广州再寻人,递回消息,少说也要个把月,没那么快。不过婚期倒是定下了。”说到这里,他偷偷瞟了牡丹一眼。

牡丹见他自己找梯子下了,也就顺着他:“什么时候?”

蒋长扬道:“还是说的六月二十六,你娘和二哥都同意了。”

牡丹摇头只是笑:“我才不信。你哄我。”岑夫人那天还和她说得好好的,得等何志忠他们回来又再说,她不过半天时间不在家里,就突然定下了六月二十六,分明就是哄她。

蒋长扬得意地道:“我哄你做什么?是真的,汾王妃刚和你娘商量定了的。不然你回去问?”哼哼,他说过要做到的,她还不信。

牡丹见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便有些信了。一想到何志忠和大郎他们有可能看不到她出嫁,心里就有些难过:“要是我爹他们那个时候还没回来怎么办?你怎么哄我娘的?”

蒋长扬见她不高兴,心里也有些不舒坦:“你怎么知道他们那个时候回不来?我用得着哄你娘么?占卜得来的结果就是那天最好,你娘和哥哥们希望你一生安好,所以就选的那天。我希望你早点嫁过来,以后魑魅魍魉也少些,你可以多做些你喜欢的事情,怎么了?”

第二百零四章 反将一军

婚姻中的卜筮,没有人可以不重视,若是术士说她就是那天成亲最好,其他日子都不好,岑夫人一定会选择对她最有利的,相比较之下,何志忠等人彼时在场或是不在场,都成了次要的。想必蒋长扬就是利用岑夫人的这种以女儿终身幸福为要的心思达成了他的心愿。蒋长扬渴望早点和她成亲,家人希望她能幸福,牡丹没话可讲,但她还是有点难过。

蒋长扬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她在上辈子早早就失去了妈妈,接着又失去了爸爸,还来不及经历恋爱和婚姻就失去了生命,死的时候没有亲人在场,孤孤单单的。少女时期幻想着的由父亲亲手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的场景仅仅只是做梦,现在本来有机会实现完满,却被他给破坏了。牡丹的鼻子酸酸的,垂着眼看着鞋尖一言不发。

莫名其妙跑上门来献殷勤的吕方,胆大妄为跑上门来找麻烦的小人,要出嫁了还天天在家里和人吵架发脾气,焦躁不安的娘,不想早点嫁给他的未婚妻。蒋长扬本来兜着一股邪火,想再说几句,可看到牡丹那蔫巴巴,红了鼻头,垂着眼一言不发的可怜样儿,心头又软了。便低低叹了口气,走过去挨着她坐了,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你为什么总是往不好的方向想?为什么不想着他们到时候一定能回来?”

“不是我总往不好的方向想,这是事实。早说了这时候都没信来到时候一定赶不回来,你就只顾着你自己。别以为我猜不着你在背后干了什么,反正你都全部定下了,还和我说什么?以后你要干嘛也自己定下就好,不必提前来和我说,左右我的意见都不重要。”牡丹扭了两扭,甩开他的手。

他就只顾着他自己?简直无理取闹,定个婚期也能扯到不尊重她意见,只顾他自己的程度,可真能掰,原来自家老娘和义父经常吵架就是这么来的。蒋长扬皱起眉头看着牡丹,她紧紧皱着眉头,嘴翘起老高,看都不看他一眼,满脸的不高兴。算了,高高兴兴的事情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先道歉,再说合,蒋长扬耐着性子道:“好吧,是我不对。你别生气,我已经托人在广州码头上等着了,若是一看见他们,就立即和他们说,让他们赶紧赶回来。”

牡丹不理他。蒋长扬爱先斩后奏这脾气以前看来是优点,落到她自己头上就不是了。

道歉下小失败,那就以静制动。以静制动,阿弥陀佛,蒋长扬默念了两遍,便也坐在旁边不说话了,只是使劲吃饭。二人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雨荷与恕儿送吃的过来,远远就瞧见他二人情形古怪,牡丹望着外头发呆,蒋长扬埋头大吃,面前堆了一堆空碗空盘子。怎么看都是生气闹别扭的样子。恕儿小声道:“莫非是为了吕十公子?蒋公子不高兴了?”

很有可能。雨荷想了想,咳嗽了一声,那亭子里的二人便都有了些动静,全都抬头看着她们,到底是都好面子,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雨荷走过去,假装没发现不对,没事儿似的笑嘻嘻地道:“吕十公子又回来了,说是有什么话要和丹娘说,适才忘了。这会儿在外头等着呢。”

蒋长扬忙道:“还不快请他进来?”

牡丹淡淡道:“我去看看。”说着果然起身飞快地往前头去了。蒋长扬一口恶气冲上来,重重地将筷子一放。见恕儿和雨荷都朝自己看过来,忙又拿起筷子来夹菜,淡定自若地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跟着丹娘去。”

雨荷和恕儿对视了一眼,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行了礼退下。追上牡丹,才将事情经过说了,就忍不住笑成一团。牡丹又好气又好笑,追着她二人打:“讨打,皮子痒痒了是不是?都敢戏弄我了。”

三人正笑闹成一团,忽听得蒋长扬在不远处轻咳了一声,三人停住回头去瞧。但见蒋长扬背着手立在树荫下,一本正经地道:“吕十郎走了?我才想起我也有话没和他说完。”

小样儿!牡丹板着脸不说话,雨荷和恕儿却是忍不住,一声笑将出来:“吕十公子突然又想起他家里有急事,等不得,又走了。”

很明显这主仆三人联手戏弄他。蒋长扬突然翻了脸,黑着脸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喊邬三和顺猴儿,杀气腾腾的。几人还从未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雨荷和恕儿顿时慌了手脚,待要追上去赔礼道歉,又有些害怕,便都打着哭音推牡丹上前。

这么小气?牡丹皱了皱眉,叫她二人退下,上前去追蒋长扬。蒋长扬走得飞快,她一度几乎以为自己追不上他了,可到底她还是在假山后追上了他。她气喘吁吁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先大大喘了几口粗气,才抚着胸口道:“怎么了?”

蒋长扬淡淡看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牡丹又喘了一口气,小声道:“不过是丫头调皮开个玩笑,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么?难道你还要我打她们一顿你才满意?”

蒋长扬气呼呼地道:“我就生气了怎么了?就是因为你不把我当回事,她们也不把我当回事!”

太严重了。牡丹一愣,兴许是觉得被下人戏弄伤了自尊,不管怎么说,也是雨荷和恕儿调皮捣蛋,有错在先。便握住了蒋长扬的手,诚恳地道:“绝对没有这回事,她们只是觉得你一向和蔼可亲,气量宽大,见我们闹别扭,故意调皮调皮罢了,没有任何恶意的,若是旁人,她们哪里敢这样?根本就不敢。你莫生气了,我替她们给你道歉好么?”

蒋长扬虽然还板着脸,但语气明显柔和得多:“我和蔼可亲?气量宽大?这说的是我么?我明显就是个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又霸道又阴险的。”

自家人被抓了小辫子还能说什么?牡丹怏怏地道:“不是,霸道小气的人其实是我。”

蒋长扬哼了一声:“你要我别生气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计较。牡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吼吼吼,反将一军,成功!扮黑脸的效果不错!蒋长扬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左右张望一番,见四周幽静无人,便挺直了胸膛站定了,指指自己的唇,淡淡地道:“口头上的道歉没有实质意义。”

牡丹叹了口气,踮起脚尖凑上去亲他的嘴唇。才刚靠近了,就被他使劲搂住抵在假山石上,有些粗鲁地一口噙住嘴唇,辗转吮吸,强取豪夺。牡丹被他弄得唇舌都有些发痛发麻,又被吻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得使劲捶着他的肩头,含糊不清地道:“笨蛋!你弄疼我了!”

好容易蒋长扬松了口,牡丹噘着微微有些肿胀的嘴唇小声抱怨道:“你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的,被人看见怎么好?”还未抱怨完,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整个人都被抱起来紧紧贴着他,紧密贴合在一起。

“没人会看见。”蒋长扬眼睛亮亮的盯着牡丹,呼吸急促地低低喊道:“丹娘……我想你,好想你……”说着手臂越发收紧,唇也盖在了牡丹的脖颈上,恨不得把牡丹揉进体内,她不知道他有多渴望她,多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牡丹被他勒得一颗心差点没跳出胸腔来,脸热得不像是她自己的,隔着薄薄的春衫,她感觉得到他的心脏在她的胸前有力的跳动,血液在他强健的肌肉下汩汩流动,唱出一曲动人的欢歌。这就是爱情的滋味,这就是她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她有些眩晕地依靠着他,心里甜蜜得如同吃了两百斤蜜。

突然脖颈上伴随着某人滚烫的呼吸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这衣服这么大的领子,要是给他留下痕迹根本遮不住,她还要不要见人?牡丹大吃一惊,举起手去拼命推某人的头,低声骂道:“你要死,你要死,快快松口。”

某人还未松口,她又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变化。但这一次,他似乎是不知道害羞了,不似往常那般会羞涩地躲开去,等到正常以后才会转过头来和她说话,而是原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虽然没有出格的动作,但他毫不隐藏身体的变化,也相当于更进了一步。牡丹又羞又恼,掐他的耳垂,咬他的肩膀:“不要脸的,快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就生气了。”

蒋长扬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你这是故意惹我吧?”

“呸,谁惹你,自作多情!”牡丹恨得要死,趁着他松手,飞快地溜下去,转身要走。蒋长扬一把拉住她,红着脸看着她笑,牡丹红着脸瞪了他一回,也笑了。两个人傻兮兮地笑了一回,蒋长扬小声道:“丹娘,别生我气了,我会想法子早点找到他们,接他们回来的。”

“嗯。”牡丹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歪着头让他看她的脖子,担忧地道:“有没有留下印子?”

“没有。我小心着的,不会让你被人笑话。”蒋长扬只瞟了牡丹的脖子一眼,目光就又顺着她的衣领往下去。牡丹惊觉,轻轻跺了他的脚一下。

第二百零五章 国色(一)

京中遍布寺观,许多寺观都种植名贵花卉以吸引游人。久而久之,便成了气候。比如玄都观的桃花,唐昌观的玉蕊花,洞灵观的冬青,金仙观的竹,大慈恩寺的牡丹,都是极有名的。既是牡丹花会,与民同乐,大慈恩寺自然就是最好的比赛场所。

这一日,牡丹早早就由岑夫人、薛氏、二郎陪了,带着四盆精选出来参赛的牡丹花直奔晋昌坊。才进坊门,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车马如织,到得大慈恩寺附近,更是无数人将大慈恩寺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一看到有人抬了牡丹过来,便蜂拥而上,都想抢个先,还有那收了人钱,居心不良的地痞流氓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趁着机会就折损了人家的花枝,弄得花主苦不堪言,难以招架,引起纷争无数。

这样的情形下,想把那几株用彩绸盖着的牡丹花平安顺当地运进寺里面去,实在是桩大难事。牡丹让马车停在街边角落处,根本不敢把花卸下车来,只叮嘱贵子道:“你去找找吕十公子,和他说说这外头的情形,问他有没有办法让人来维持一下秩序,不然这花会不要开了。”

贵子应了才要去,就见蒋长扬与王夫人,还有一个穿松花色圆领窄袖衫,国字脸,美髯,双目有神,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王夫人边下马边笑道:“丹娘,怎么躲在这里?幸亏大郎眼神儿好,不然我们巴巴儿地跑进寺庙里头去看你,可不扑了个空?”

牡丹忙扶住了她,抱怨道:“我不敢进去,正要叫人去想法子呢。这花会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没人在外头维持秩序,那些个地痞流氓想怎么使坏就怎么使坏。眨眼的功夫竟然就叫我看到被折了两株牡丹,打破了三盆。”

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道:“简直滑稽。”然后对身边一个随从打扮的人道:“你进去问问,这里的防务是谁管?”那随从行了个礼便疾步往里去了。

牡丹看他这表现,猜他应该是那位传说中的安西节度使方伯辉,虽然觉得他更像个读书人,但适才那样子还是挺威严的。偏王夫人不介绍,还装出一副和人家不认识的表情,只拉着岑夫人说话。牡丹便朝蒋长扬使眼色,蒋长扬点头表示她猜对了,随即笑道:“这是我义父。”

岑夫人目光如电,飞快打量了方伯辉一回,又重新上前见礼,方伯辉笑眯眯地回了礼,不要蒋长扬介绍,竟然就指着何家人一一道出对方的姓名来。猜得着岑夫人、薛氏、二郎和牡丹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竟然还能点出封大娘、雨荷、李花匠等人来,还和李花匠打着手势交流了几句。他有长者之风,态度又和善,风趣幽默,一下子就征服了何家人的心。

看到方伯辉受何家人欢迎,王夫人很是喜悦,不说话的时候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可等方伯辉回过头来望着她笑,她却又做出十分高傲的样子来。方伯辉就像看个小孩儿似的,只是宠溺的微微一笑,然后亲自将张烫金帖子交到岑夫人手里,请她届时领了何家众人去参加二人的婚宴。

王夫人竟然有些害羞,把脸转到另一边去假装看热闹:“终于有人出来管事儿了!咦,你们看!好大的牡丹树!”

牡丹回头去瞧,但见大慈恩寺门口列队出来一群带刀兵士,很快驱散了门口围着的人,又将几个妄图逃跑的泼皮无赖给抓了,原本乱糟糟的场面很快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几乎是在同时,远处有六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株约有一丈高,直径五尺有余的牡丹花过来,那花正处在盛花期,枝头上的粉色、白色两种颜色的花开得密密匝匝,牡丹初步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一两百朵。

此花一亮相,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接着就有人激动不已地喊“花王”。但在牡丹看来,也不过就是一株丹凤白做的砧木,然后大面积接了赵粉和白玉两种花而已。也就是说,相当于什样锦的一种,只是所接品种太少,假使这花不占着身量高大,花朵数目繁多,基本不算什么。

贵子提醒牡丹:“不是洛阳吕家的就是曹万荣的。”

果然曹万荣、吕醇等人带着一众跟班,抬着七盆用彩绸盖住的牡丹意气风发,衣带生风地走过来。按照花会的规定,每户可以选四株牡丹花参加比赛。这样看来,剩余这七盆牡丹就该是曹万荣等人参赛的另外几盆了。留在最后的,轻易不示人的往往是杀手锏,保命符。相比较适才被人围观的那株“花王”,牡丹对后面这七株被彩绸遮住的花更感兴趣。她与李花匠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兴奋。

王夫人悠然道:“丹娘,你送了参会的是些什么?给我看看。”

牡丹忙引王夫人到车边去瞧,除了那两株早花品种的什样锦之外,她另外又选了经过催花处理的姚黄和豆绿。本来这样的场合,她若是能拿出自己亲手培植出来的异品牡丹会更好,但异品牡丹是个长期活,她来的时日尚短,根本无法在一年内就培植出来,只得走的取巧和保险路线。

且不说那两株什样锦,就说这品种名贵的姚黄和豆绿。姚黄是花王,但是中花品种,豆绿珍稀,却是晚花品种。此刻都还不到开放时节,有那早开的,也是稀稀拉拉开几朵,唯有她这两株,经过精心培育和催花处理后,此时正是盛花期,每株着花都是二十七朵,花大如海碗,丰满璀璨,比之同类的姚黄与豆绿,才是当真无愧的花王。

二十七朵花,三九至尊,好巧的小心思。王夫人只看了一回,便轻笑了一声:“好了,你今日若是不夺魁,我把王字倒过来写。”

方伯辉虚心地请教蒋长扬:“王字倒过来写不知是个什么字?”

王字倒过来写不还是一个王字么?众人都心领神会地微笑起来。王夫人有些恼羞成怒,道:“那我把王字横着写!”

她自己不知道,她本来就是横着走的。方伯辉笑了一笑,不再言语。王夫人一看他那表情就晓得他在想什么,便趁着众人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可随即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又笑了:“我这王字发誓之时最占便宜。却不像那方字,一倒过来就两脚朝天了。”

方伯辉也不和她计较,微笑着命手下人帮着何家的家丁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牡丹卸了,与蒋长扬一左一右,亲自压阵,将那四盆花安全无虞地护送进了大慈恩寺。牡丹没吕醇和曹万荣那般出名,没人对她好奇,倒是有认得方伯辉和蒋长扬的人好奇无比,窃窃私语。

待进得大慈恩寺,就有人上前问明花主的姓名,然后写了号牌,一半给牡丹拿着,一半插入花盆中,让他们将花抬到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去集中,等待品评。

蒋长扬一看那多达千盆,都被彩绸遮挡起来的牡丹,不由有些担忧地问牡丹:“你有没有把握?”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牡丹其实也有些小紧张,轻轻呼了一口气,小声道:“还好吧。”

蒋长扬道:“要是那个啥,你别想不开啊。咱们不图那个虚名,还是照样种咱们的牡丹,不说芳园不会少客人,咱们也不缺钱用。”

牡丹鼓着腮看了他一眼,郑重道:“不会想不开,但我还真是图这个虚名。”

既然她这般喜欢,便由着她高兴。蒋长扬便不再多话,借着袖子遮挡,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表示支持。

人越来越多,不单有参会的花主,还有许多看热闹的达官显贵,一时之间,整个大慈恩寺吵嚷得像个菜市场。牡丹随意看了一圈,就看到了许多张熟面孔。有许久不见的戚夫人、清华郡主,也有窦夫人、雪娘母女,还有潘蓉和白夫人。果然是能混进来的人都来了。

不多时,但见前头那一排专供品评之人坐的位子陆陆续续有人来坐了。吕方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其中竟然还有刘畅。另外则是两个和尚、两个文人装扮的,牡丹都认不得。

雨荷便偷偷和牡丹道:“刘畅竟然也能品评牡丹,难道是因为他从前爱办赏花宴,吃喝玩乐出名了,人家都以为他是行家里手?不过是借着您的名头罢了。”

牡丹一笑,奇怪道:“说是圣上亲口让办的,怎么不见一个压阵的?”

“那不是么?”蒋长扬让她看远处,只见一个身材中等,三十多岁,穿绯红小团花袍子,玉冠束发,白面微须的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往正中主位上坐了,和吕方等人一一打招呼,一说一个笑,看着实在是亲切之极。

蒋长扬低声道:“这就是景王。”景王爱赏花,爱种花,养了许多例如李花匠之类的厉害花匠,论起来,满朝的宗室亲贵中,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主持这样的花会了。

牡丹赶紧聚精会神地望过去,原来这就是景王,就是那个不动声色,默默无闻,却无处不在的富贵闲人景王。

第二百零六章 国色(二)

景王说了几句开场白,宣布此番优胜者将会得到皇帝御笔亲书的“国色天香”匾额一块,谢了一回皇恩,便命人按着入场次序,一边唱名,一边将花上覆盖着的彩绸揭去,然后众人品评一回,将觉得不入眼的干脆利落地就直接淘汰出局。若是觉得好,便留下,也赐花主座位。

那株巨大的丹凤白果然是吕醇送选的。景王看了一眼,便笑道:“此花虽名为什样锦,奈何算上砧木本色也只有三种颜色,难得树形高大,所接部位适宜,优美端庄,花朵更是繁华,在今日这些花中也算难得。留下待选。”

吕醇却不甚在意,轻轻揭去他送选的另外三盆花。当先一盆为紫粉两色的二乔,有全紫色的花,全粉色的花,也有同朵两色相嵌的,花型硕大丰满。二乔不同颜色叶片长相也不同,似这等出现复色的,最妙的就是同枝相应部位上长着叶片叶色、叶形都不同,相当于是赏三种花,两种叶。此花看得出平时伺弄得极好,奈何二乔是中花品种,此时不过开了四五朵,其余还是骨朵,不曾到盛花期,便失了一筹。但也实在是难得了。

另一盆是正在盛花期的玉版白,清贵无双;又有一盆深红起楼子的飞燕红妆。吕醇最看重的是那盆正在盛花期的飞燕红妆,着花约有三十朵,细瓣修长,层层叠叠,颜色纯正娇艳,光彩动人,确实难得。

众人见了,都小声讨论起来,那两个和尚更是亲自下来看了一回。毫无疑问的,吕醇送选的四盆花全都留了下来。相比前面送选的花中,这算是第一份殊荣。吕醇微微有些得意,谢了景王,走到座位上志得意满地坐了下来,默默盘算,若是得到那御笔亲书的匾额,他便是种植牡丹第一人。

接下来是曹万荣。曹万荣送的花有春江飘锦,姚黄,倒晕檀心,品种虽优良,却没什么奇特出众之处,理所当然被淘汰。好在他主打的是一株经过催花处理,属中晚花品种的火炼金丹。火炼金丹最大的优势就是湖色特别艳丽,远看如同一团火一般,最大的缺点则是成花率低。但曹万荣这株花,却开了八朵,算是火炼金丹中很难得的,加上他的催花技术,想不当选都难。于是曹万荣也得了一个座位。

牡丹看得很清楚,曹万荣那株火炼金丹一出手,吕家父子都微微有些吃惊,可见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曹万荣会送这株花参选,更想不到曹万荣竟然有这种催花技术。这催花技术,不要说吕家父子想不到,就是牡丹也想不到曹万荣竟然掌握了,曾经她以为她是独一份。如今看来却是个个都身怀绝技,没有省油的灯。

随着彩绸纷纷落地,空地上的花越来越少。很快就到了牡丹,当唱出何惟芳三个字的时候,许多人都打起精神来。曹万荣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吕醇一如既往的笃定,胸有成竹。景王是饶有兴致,刘畅是面无表情,吕方则是微微带笑。那几个和尚与文人却是好奇或不屑。

牡丹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先前的紧张不安在突然之间全都消失干净。她挺直腰背,含笑看着自己的四株花被一一掀去红绸,将真容露在众人面前。全场鸦雀无声,随即又如蚊蝇一般嗡嗡起来。景王肃了神色,目光如电,看向站在牡丹身边的李花匠,李花匠轻轻摇了摇头。

景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直接走到那几株花前细细看了一回,笑道:“赵粉、白玉、洛阳红、二乔,大金粉、似荷莲、红莲、黄花魁,花型不同,花期相近,花色艳丽协调,接头部位适宜,心思巧妙,技艺已达化境。其实比先前那株三色什样锦要好得多。姚黄、豆绿,看着没甚取巧之处,其实大巧若拙。花形丰满硕大平时若是悉心照料倒也做得,难得的是晚花早开,还开得这般整齐划一。”

景王又暗暗数了一回,注意到姚黄、豆绿都是二十七朵,三九之数,便别有用意地看了方伯辉与蒋长扬一眼。那二人却全都同时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来,那表情竟然似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般。景王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道:“都留下待选。”

牡丹笑眯眯地踏着万种目光,稳稳走到曹万荣身边坐下。曹万荣目光阴鸷无比,半是含酸,半是挑拨地道:“何娘子,你真是女中豪杰,令我辈男儿汗颜。看来今日你非夺魁不可了。”

“曹园主你过谦了,你那盆火炼金丹实在是让人想不到,晚花早开,还一次开了这么多,实在是难得。说不得也是非夺魁不可。”牡丹淡淡地回敬了曹万荣一句,顺便扫了吕醇一眼,但见吕醇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平视前方,好似一派的淡然,唯有平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曹万荣虚伪地哈哈了两声,道:“论到催花技术,还是何娘子你略胜一筹,我费尽心力只催出一株火炼金丹,你出手却是两株两个品种,一为中花,一为晚花,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更不要说那两株什样锦,当真是如同景王殿下所说的,技艺已达化境。此番若是夺魁,天下盛名!我辈男儿,从此要屈居你之下了!”他这话一出,周围好些人都看向牡丹,目光含义不明。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下未曾出山出手的异人高士多的是。小女子不敢苟同曹园主这说法,更不敢如此轻狂。休要说这些,不如安心看花如何?”牡丹觉得与他说这些没营养的口水话实在无聊,便果断结束了话题,抬眼看向场地中。

此时已过午间,初选接近尾声,又淘汰了一批,看似没什么悬念了,前三甲将在牡丹、曹万荣、吕醇、以及大慈恩寺送选的叶底紫、九蕊珍珠红中选出。可是最后又杀出了一匹黑马,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牛姓少年带着两盆花参赛。

一为绿珠坠玉楼,花白溶溶,蕊绿瑟瑟。花瓣白如玉脂,又有颗颗绿点,犹如绿色珠子点缀其上,清新可爱。一为墨洒金,花瓣深紫发黑,雄蕊瓣化,花粉在上,好似墨上遍洒金粉。两者都胜在颜色出众,奇特无双。

这两株花一出现,一时之间炸了场。谁的最好,谁的不好,众人原本已经有了些数,此时却又像是拿不定主意了,胜负难料,场上的人紧张,场下的人也紧张,台上评审的人则是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

在台上评审的众人吵闹不休之际,曹万荣适时又装上了好人,热心地与那牛姓少年攀谈,先夸那少年必然夺魁,又撺掇牡丹与那少年敌对,吕醇仍然一样的装老成淡定,一言不发。牡丹自然是不会上曹万荣的当,那少年也奇怪,任由曹万荣说什么,一句不答,只是微笑。曹万荣自说自话许久,见没人理睬他,只得怏怏地住了口。

此时台上诸人已是闹成一片。吕方认为牡丹的花从品种、技术综合下来是最好的,当之无愧该夺魁;两和尚与两文士则认为:若论催花技术,曹万荣的火炼金丹同样不错;若论名贵品种伺弄得好,吕醇的玉版白和飞燕红妆不比牡丹的豆绿和姚黄差;若是论花奇特,牛姓少年的绿珠坠玉楼和墨洒金远比牡丹所接的什样锦更来得自然瑰丽。也就是说,他们认为牡丹太贪,什么都看着出彩,实际上却没有一件最出彩的。

吕方承认牛姓少年的花够奇特,但却认为是本来就有的品种,并不是他自己培育出来的,那么就还是要看花型、花色、以及技术,根本比不过牡丹的什样锦;曹万荣的火炼金丹虽然同样做到晚花早开,却只有一个品种,不比牡丹同时催开了中花与晚花两个品种,技术上明显差了一筹;至于他老爹吕醇的玉版白和飞燕红妆,伺弄得好是好,却又比曹万荣和牡丹差了催花技术。所以还是牡丹最好。

他们吵得热闹,互不相让,刘畅却是不曾参与,只盯着台下娇艳的牡丹花默默回忆去年牡丹花盛开之时他办赏花宴,尚书府中的热闹场景,再看今年,尚书府中的各样名品牡丹花属于牡丹的都被抬走,剩下的由他重金买入的花则因为没有人关注,花匠不得力,今年开得远不如从前,看着大的大,小的小,叶片黄怏怏的,实在是没什么看头。

再看容光焕发的蒋长扬与笑得甜蜜灿烂的牡丹,远处坐在树荫下,满脸怨毒仇恨的清华和同样愤恨不乐的戚夫人,以及满脸讨好地围着白夫人打转的潘蓉。他微微闭了闭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景王含笑听了吕方等人吵闹了一回,扫了一眼明显心不在焉的刘畅,笑道:“他们吵得热闹,子舒你是怎么看的?”

刘畅赶紧收回神思,打起精神道:“各有所长。”

景王听他这明显就是都不得罪的意思,便轻轻叩了叩桌面,语重心长地道:“子舒,你这样不好。”

刘畅一时无言,低声叹了口气。景王也就体贴地不再逼他,转而出声制止吕方等人:“请听本王一言。”

第二百零七章 敬献

景王才是最后定夺的那个人,他说有话要讲,谁敢不听?吕方等人俱都噤了声,听他细说。景王缓缓扫了场中众人一眼,含笑道:“今日留选的花都是佳品,本王觉得个个都当得国色天香四个字。可惜,第一只能有一个,无奈是要优中选优了。依本王看,若论技术,最出色的当属何惟芳;若论花,最出色的却该是绿珠坠玉楼与墨洒金。”

他发了言,似乎是尘埃落定了,众人现在只议论最后到底是牡丹胜出还是牛姓少年胜出。牡丹控制不住的紧张,竖起耳朵静听景王下一步分晓,只那牛姓少年笃定得很,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最难过的人却是被一句话就被淘汰了的吕醇和曹万荣。吕醇一双眼睛黯然无光,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满脸挫败之色。曹万荣恨得磨牙,看了看牡丹,又看那牛姓少年,满脸的不甘之色。

却听景王顿了顿,又道:“可今日要看的不光是技术,更要看花型花色与技术的巧妙结合。最后还要看整体的观赏效果,谁最赏心悦目,就是谁最好。”

其实也就是说谁最合他心意就是谁。牡丹的心头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她抬起眼来,正好看到景王淡笑着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目光意味不明。到了这一步,实在是她不能控制的,牡丹轻轻叹了口气,错开眼不看景王,看向远处的蒋长扬等人,蒋长扬担忧的看着她,朝她握了握拳头。

景王淡淡一笑,继续道:“绿珠坠玉楼、墨洒金本就是珍品,今日送选的花中,这二者独一无二,因此,本王认为这两株花理该胜出。可是适才说了,第一只有一个,绿珠坠玉楼虽然清新鲜妍,然不够大气雍容,还是墨洒金要胜出一筹。”

吕方一愣,随即据理力争,道是要论雍容大气,还是牡丹那盆姚黄更大气,绿珠坠玉楼不过是绿牡丹的一种,哪里又当得豆绿这样绿得纯粹?景王却只是含笑不语,也不生气他的失态冒犯。

刘畅听着吕方激动地对着景王鬼喊鬼叫,把目光投向下面的牡丹。但见牡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明显就是不服气,很受打击的样子。他非常清楚这些牡丹花对于牡丹来说意味着什么,按理说,看到牡丹伤心失望了,他应该很高兴才是,她终于也有吃瘪倒霉的一天,可是他没有觉得高兴,他只是觉得景王做得不妥,这么有名的种花赏花之人,怎能凭一己之好就妄下定论呢?这是不对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豆绿也就罢了,可姚黄是花王,雍容大气,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株姚黄挑不出任何毛病……”

景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子舒,你的意见和吕十郎是一样的咯?”

刘畅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似是而非地晃了晃头,景王却只是笑:“畅所欲言罢,又不是本王一人说了算,不然拿你们这些评审做什么用?”

忽见后头来了个穿深蓝色圆领袍,操着公鸭嗓子的小太监,召景王往后头去。景王立即起身往后头去了。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暗猜这后头还藏着什么贵人,能将景王召了去,看来这第一还是不曾定下,会再次反复。牡丹环视一遍,看到后头有一座高楼,先前还空无一人,此时却影影绰绰似是有人。

在等待的过程中,吕醇一直沉默不语,曹万荣却是身上有几百个虫在爬一般,死活缠着向那牛姓少年打听他的出身来历,家住哪里,那少年仍然只笑不语。

千方百计防着的,最后倒是落了空,反倒是斜刺里杀出来的占了大便宜。曹万荣心中嫉恨不已,便又同牡丹道:“何娘子,你真是太可惜了,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毛贼给阴了一把,功亏一篑,好不可惜。”又小声道:“今日这评比,实属不公,小人作祟。”

牡丹一言不发地冷冷瞥了他一眼,曹万荣深感无趣,总算闭上了嘴。忽见两个宫监恭恭敬敬地扛着一块盖了赤黄色锦缎的匾额出来,景王满脸是笑地紧随其后。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那块“国色天香”的匾额了,众人一时激动起来,纷纷起身站好了,静待景王宣布最后的结果。

谁也想不到,景王宣布的结果与他适才所说的那个完全不同,姚黄是当之无愧的花王,什样锦第二,豆绿、墨洒金、飞燕红妆、火炼金丹并列第三,绿珠坠玉楼则完全被剔了出去,原因不详。牡丹大获全胜。牡丹如坠梦里,不知怎会突然间就翻天覆地了。

景王脸上也没有任何因办差不力,被人颠覆了的沮丧或是不高兴的神色,只叫牡丹上前去领匾额,接受褒奖。

见牡丹上前对着匾额磕头谢恩,曹万荣妒恨交加,伏在吕醇耳边轻声道:“我早就说过,你还不信。是不是她种出的都还不一定,她家的花匠原本就是景王给的呀,不让她赢还让谁赢?适才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先抑后扬,好叫人家同情她,然后再定下是她,就没话说了。还有十公子,唉……叫我说什么好?他口口声声都是为她说话,是没见过美人还是什么的!也不想想,吕家的花都成了这个样子,他下次还有什么资格做评审?!以后若是再办牡丹花会,上头坐着的人就该是何牡丹了!”

曹万荣毫不留情批评吕方的话极大地打击了吕醇。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嘴唇,直直地看着景王,又看吕方,然后又看牡丹。果然是鬼迷心窍了,吕醇轻轻闭了闭眼,他想要这个称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一辈子的梦想,为此他付出多少辛劳,常人万万想不到。

他原本认为非他莫属,不屑于去搞小动作,可经不住曹万荣再三撺掇,告诉他牡丹背景雄厚,也在背后搞小动作,他应该防患于未然。他信了,任由曹万荣去做,结果一切都败在自家儿子手里头。儿子血气方刚,尚未娶妻,被这样的妖女迷惑倒也情有可原,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妖女!欺世盗名,无耻下作!吕醇看向牡丹的眼里充满了恨意。

曹万荣得意无比,吕醇苦心经营几十年,在行内的号召力非同一般,只要他不承认牡丹,封杀牡丹,还有哪个花农敢同牡丹做生意?游园赏花,可也得有个好名声才是,若是主人没品,去的人还会多么?不会!

这边牡丹恭恭敬敬地接了匾额,谢过了恩,景王笑道:“不知何娘子这四盆花所值几何?”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向牡丹购买这花。

牡丹暗想,转眼间翻天覆地,必然是有原因,按理这姚黄得了第一,本在她意料之中,但也说明得了某人的眼缘。她犹豫了一下,道:“民女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愿这几盆花能到得御前,为御花园增添几分光彩。”

景王哈哈大笑,大声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那牛姓少年也表示愿意将那盆墨洒金进献入内,曹万荣不甘落后,也表示要献花,吕醇本已是兴趣缺缺,被他几人这样一逼着,少不得强打起精神也要献花。

景王褒扬了几人几句,随即命人入后禀告,不多时,就有赏赐出来,牡丹的是珍珠五斛,彩缎二十匹,金盘一对,银杯两双,还有彩绳系着的钱六百缗。道是珍珠、彩缎、金盘是皇帝赐的,银杯与钱却是皇后赐的。牛姓少年、曹万荣、吕醇的都是金盘一对,银杯两双。

众人本来早有猜测,此时方确定帝后都在后头,顿时山呼万岁、千岁,声震寰宇,恭送銮驾。

接下来众人都上前去恭贺牡丹,牡丹还未高兴完,那边景王又说是要宴请今日前三名的得主以及评审等人。牡丹晓得推辞不得,便说自己一介女流,多有不便,要请自己的兄长相陪。景王微微颔首,允了。

宴席上自不必细说,众人都以景王为中心,吹捧阿谀,景王却是谦虚谨慎得很,笑道:“其实我是浪得虚名,只是爱花,其实不懂赏花,今日若不是圣人在上头看着,要闹笑话了。”一句话坐实了今日真正的主评之人是皇帝。牡丹是阴谋论者,便暗忖景王不是不懂得欣赏,而是故意把这出头露脸的机会留给那一位。

又有人问那绿珠坠玉楼为何会落到那般地步,景王笑道:“这个名字不祥!”想这绿珠坠玉楼名字之由来,乃是西晋石崇与绿珠的典故,抄家灭门,死无葬身之地,文人倒是感其哀婉,贵人却是忌讳其不祥,自然不能入选。

众人替那牛姓少年唏嘘一回,景王领头敬牡丹的酒,众人跟着起哄,似是不把她灌醉不罢休。牡丹喝了一些,其余都由二郎一一替她喝了,二郎不支,牡丹扶了二郎告罪要走,曹万荣喝得半醉,嚷嚷着不许走,说是牡丹看不起其他人也就罢了,难道连景王也看不起么?

二郎听说,便推开牡丹,捧了酒坛子要一饮而尽。这一坛子酒喝下去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牡丹大急,景王却只是含笑不语,吕方不忍,却被吕醇紧紧拉着无法,刘畅淡淡看着,只管喝酒,其他人更是纷纷言语相激。

都想逼她看她的笑话是不是?好!牡丹梗着一口气,一手接过二郎手里的酒坛子,道:“要喝酒是不是?也不必一杯一杯的来,大家都上酒坛子,敢不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