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荷踩着木屐,披着油衣步履匆匆地从庭院里跑过来,往廊下立了,把藏在油衣下的一个食盒递给宽儿,笑道:“吕十公子说请您放心,他会好生看顾着的。一准儿完美无缺地交还给您,但要您付他工钱。”

“他无非又是想讹诈那窖藏的好酒和周八娘的手艺罢了,吩咐下去,不管他想吃什么,凡是咱家里有的,都紧着给他做。”牡丹的心放了一半,接过宽儿递上来的面汤:“河里的水怎样?”

“还好,没怎么涨,就是流得有些急。但路上可就泥泞难行了,听说牛车往城里去要花很多时候。”雨荷蹲在廊下,灵巧地接过林妈妈取出的靴子、木屐、油衣、雨伞等物,做最后一遍清洁。

“你总是这样操心,这些事情让小栗子她们学着做就是了。你去照顾李师傅的起居饮食罢。”牡丹把最后一口面汤咽下去,漱口净手准备出发。

雨荷微笑道:“老毛病了,总是不放心。”她犹豫了一下:“丹娘,您还是别骑马了吧?就坐车,虽然慢一点,但天黑之前总能到的。”

牡丹小心地穿上油衣,把靴子套上:“罢了,我听顺猴儿说朝里都因为泥泞难行而取消百官朝参了,坐车去不是自找苦吃?”谁能说得清什么时候白夫人就发动了呢?

林妈妈本想也劝牡丹坐车,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只默默替她把油帽戴上,叮嘱道:“骑慢一点,不要急。”又吩咐宽儿和恕儿,一定要小心谨慎,别让牡丹淋湿了。

牡丹主仆几人打马走出芳园大门,就见吕方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踩着一双木屐,笨拙而可笑,一步一滑地朝这个方向走过来,还不忘朝他们挥手致意:“一路顺风啊。”话音未落,脚下一滑,摔得四仰八叉。

“公子都叫您走路看路上了。”康儿边埋怨边去扶他,吕方羞窘地垂着头话也不敢说。

众人狂笑一气,却也得了警示,不敢让马跑快,只敢让它小踏步前行。途中遇到的行人并不多,偶然遇到几个骑马的或是赶着牛车的,无一不是泥泞半身。往日只需一个时辰的路,此番就行了近两个时辰,待进了城,无一不是人困马乏。再看城中,果然泥泞不堪,也难怪得会取消百官朝参。

幸亏启夏门离曲江池近,又饿又累的主仆几人一踏进家门,就幸福得差点笑出声来。但就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蒋长扬照例不在家,牡丹换了衣物,吃喝完毕,略微歇了歇,就命人备车前往楚州候府。

楚州候府的门房是早就得了吩咐的,一看见牡丹的马车就命人开了侧门,拆了门槛,让马车扯直进到二门处,接着碾玉并一个管事婆子出来,将一个檐子把牡丹迎了进去。约莫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楚州候府出奇的安静,偶尔才能看见三两个打着伞匆匆忙忙从被雨淋湿了显得绿油油沉甸甸的花木间穿梭而过。

气氛很沉闷。牡丹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碾玉。碾玉今日特别沉默,年轻的脸上满满都是倦色,两个眼眶乌青青的,好似是许久没休息好了一般,雨丝飘落在她的鬓发间,凝结起来,一串串的,看着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听到牡丹咳嗽,她抱歉地看向牡丹,强笑道:“害得您这么老远地冒着雨跑来,稍后奴婢让人奉姜汤上来。”

她明明知道牡丹是什么意思,却故意这么说。牡丹看了那管事婆子一眼,将帘子放下不再说话。她很想知道,在白夫人快要临盆,潘蓉也开始上进的情况下,楚州候夫人和白夫人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稍后再解决的大矛盾。

越往楚州候府内部深入,来往穿行的仆妇婢女渐渐多了起来。最终檐子在一处遍植梧桐,号清平轩的院子外头停下来,早有小丫鬟打了伞,提了木屐上前来接牡丹等人。

牡丹走到廊下,脱去木屐,径自往正房而去。正房鸦雀无声,不见有人出入,只门口站着个穿柳黄短襦,系葱绿六幅长裙,靥边贴着两点黑色假靥,容貌柔美,年纪很轻的女子,一看见她就行礼问好,随即殷勤地替她打起帘子,低声和碾玉说:“夫人适才过来看少夫人了。”

这位“夫人”自然指的是楚州候夫人。碾玉恶狠狠地瞪了适才拿伞去接牡丹的那个小丫鬟一眼,意思是怪那小丫鬟也不知道给个提示。随即看也不看这打帘子的年轻女子一眼,往里头去了,低声道:“何夫人来了。”

白夫人的声音很快响起:“快请进来。”

牡丹踩着厚厚的地衣,绕过银交关六曲山水屏风,就见白夫人抱着个大肚子,虽然很费力,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靠窗的牙床上,在她的左手边,坐着个穿紫色银泥披袍,花白头发,戴着金步摇,妆容精致,唇角下垂,没什么笑容的妇人。正是潘蓉的母亲,楚州候夫人。

牡丹跟着蒋长扬来的那次曾经正式拜见过这位出楚州候夫人,只觉得她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很不上心,又有些忧郁的样子。这番见着了,却又觉得在那之外,另外更添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谁都欠她的一般。

“丹娘你来啦?难为你冒着雨来瞧我,这天气真糟糕。”白夫人费力地借着碾玉的手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算着你大概就是这几日临盆,放心不下,刚好闲了下来,就特意过来瞧瞧你。没有打扰你们说话吧?”牡丹笑眯眯地上前给楚州候夫人见礼,只当是自己自作主张来瞧白夫人的。果然楚州候夫人听说她是自己来的,脸上紧绷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亲切地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八月十五时你送来的那个胡饼味道很好,很精致,你有心了。”

牡丹谦虚了几句,见这婆媳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便笑道:“怎么不见阿璟?我给他带了好吃的。”

白夫人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来,沉默不语。楚州候夫人淡淡地道:“我给他请了个先生,这会儿正跟着先生念书呢。”

牡丹吃了一惊。潘璟才有多大?三岁吧?这个年纪就跟着先生之乎者也地念书,他能懂得什么?请注意,这不是幼儿园,而是真正的先生。她有些同情地看着白夫人,基本上能猜到这婆媳二人之间的矛盾来源于何处了。

楚州候夫人默默坐了片刻,起身道:“阿馨你安安心心地养身子,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的,不怕。天气不好,你娘家那边路远难行,就让他们不要过来了,等天气好再来也不迟。也省得挂心。”

不等白夫人回答,又朝着牡丹微微一点头:“何夫人,你有空多过来坐。”她别有意味地看着白夫人:“我们家阿馨的性子太冷了些,有什么事总是闷在心里不肯说,独自躲着生气,劝了很多次,总也劝不好,这样可不好。你多和她说说话,开导开导,我也感谢你的。”

“夫人放心,阿馨是我的好友,我自会尽力让她开心。”牡丹微微皱起眉头来。楚州候夫人的每一句听上去都似是好话,但细细听来却又带着几分冷情的意味在里头,似是对白夫人抱着极大的不满。

白夫人面无表情地起身行礼:“儿媳恭送母亲。外面雨湿路滑,您慢行。”

“你身子重,就别讲究这些了。”楚州候夫人淡淡地扫了白夫人一眼,望着门外那个年轻女子道:“春竹,好生伺候着你们夫人和客人。有事速速来禀。”

那春竹忙应了,快步来扶楚州候夫人出去,行动举止间非常恭敬柔顺。

第二百八十章 雨(二)

白夫人费力地坐下去,拍拍适才楚州候夫人坐过的地方:“丹娘,往这里来坐。是潘蓉派人去和你说的吧?”

牡丹点点头:“他很担心你,就生怕你闷坏了。”

白夫人一笑:“我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什么都好好的,怕什么?”说到此,她的脸上露出些温柔的神色来,“那时候我生阿璟,他两天两夜没合眼。却骗我说他是赌钱赌的,我信以为真,觉得真是冷透心了……”她摇了摇头,“不提以前这些事情?你是才从芳园赶回来的?”

“是呢。”牡丹夸张地和她描述一路上众人深受泥泞之苦的倒霉样儿,谁家的牛车陷入泥淖里出不来,谁的驴又一步三滑,谁又抱怨是怪宰相不能调阴阳……白夫人含着笑,静静地看着牡丹飞扬的眉眼,也能从中分享到快乐。

那春竹小心翼翼地端了茶汤进来,却不敢直接就送到牡丹面前,只低眉垂眼地递给碾玉,然后拿了漆盘垂着头倒退着退了出去。白夫人叫住她:“春竹,你去厨下,让他们熬碗姜汤送上来。”

春竹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却又很是担忧的样子来:“少夫人可是您……?”

白夫人的态度很和蔼:“不是我,是何夫人,这雨淋淋的,她赶了半天的路,熬给她喝了以防万一的。”

春竹松了一大口气,欢快地道:“是,少夫人。”随即快步退了出去。碾玉见她去了,便领着恕儿抬了月牙凳往外头去看雨,只留牡丹和白夫人说悄悄话。

白夫人苦笑着道:“你一定觉得春竹不同了吧?她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从我进门之前就伺候了潘蓉。此后就没离开过。”

牡丹怪道:“不是说都遣送得七七八八了么?”那时她骂了潘蓉,潘蓉先送走了一批爱挑事的,逐渐又送走了许多,后来白夫人出席宴会的时候,身边早已经没了这类型的人纠缠,没想到还留着一个。说起来,当初潘蓉那些莺莺燕燕牡丹看过不少,但惟独就没看到过这春竹,原来终究是不同。

白夫人摇摇头,“但和这春竹无关,她算是最守本分的人了,早几年因为爱劝潘蓉,被潘蓉冷落不待见,现在潘蓉上进了,还是不待见她,你没看她四下里讨好么?就是碾玉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她不过就是个可怜人。我现在所难的,并不是这个。”

从前她和潘蓉夫妻感情不好,潘蓉花天酒地,楚州候夫人觉着是白夫人无能,这个儿媳妇有了不如没有;现在潘蓉一心只守着她,想上进,想替长兄报仇了,恰恰地又觉得一定是白夫人撺掇潘蓉什么了——父母的心就是这么奇怪。儿子不争气时希望儿子争气,可儿子争气了,一旦涉及到生命安全,就宁愿他不争气了。又或者说,应是这样,楚州候夫人早年丧失爱子,从而早早就白了头发,受尽了煎熬,早年的恨还在,可是年纪大了,就不希望家里再有什么不安生的事发生,只想家宅平安,子孙满堂。潘蓉上进可以,想报仇还是算了吧。

偏偏潘蓉就是那样的脾气,哭也是笑着哭的人,认定了目标就轻易不肯回头,楚州候夫妻二人的劝统统都听不进去,要干嘛还是干嘛,于是白夫人又成了不满的对象。她为什么不劝着潘蓉呢?此是楚州候夫人对白夫人不满的第一个理由。

至于第二个理由,自然还是因为潘璟。从芳园归来,白夫人听了牡丹的话,无论潘璟在哪里,她都跟着,婆媳二人很是僵持了一段日子。楚州候未免看不惯,就说了楚州候夫人几句,楚州候夫人退却了,转眼却又想出了让潘璟开蒙上学的法子。白夫人完败。她再追得紧,脸皮再厚,也不能追孩子追到学堂里,先生面前吧?等到孩子生了,楚州候夫人更有理由和借口去抢占潘璟的教育权和主导权。

白夫人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表现得很是焦躁:“若是第一个因由,不管怎样我都忍了,反正和从前也差不多,这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阿璟这件事我却不能退却,我不能看着他被毁了。”

牡丹可以体会得到白夫人的痛苦。就是从前,她也看到同事和婆婆为了争抢小宝贝而婆媳恶劣到极点,从而闹成冤孽的,更不要说是在楚州候府这样的家庭中,婆婆占了主导位置的社会里。牡丹握紧白夫人的手:“少安毋躁,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万事都等过了这段日子,养好身子才好说,不就是再等一两个月的事情么。你向来是冷静的性子,不能乱了方寸。”

白夫人沮丧地叹了口气:“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一想起来,一看到阿璟可怜巴巴的样子就难免焦虑不安。兴许是因为要临盆的缘故,心里有点乱。”她有些焦虑地喝了一大口水,有些自嘲地低声道:“你知道么?我现在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着,就想着要怎么对付她了。”

“你是母亲,很正常。你只要记着,别怨潘蓉就好了,凡事多和他商量,夫妻本是相依为命的人。”牡丹按下心里的同情,故意笑嘻嘻地探手去摸她滚圆的肚子:“我也沾点喜气呀。宝宝,你可要乖乖的,别让你娘吃苦,不然我揍你。”从她前世耳闻目睹情形看,夫妻生怨,有好些是为了这种事情。丈夫很委屈,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但是妻子不体谅,不原谅,导致许多原本可以解决得更好的事情最后落得个凄凉混乱的下场。楚州候夫人其实不坏,也是个可怜人,无非就是自己受了伤害,却不肯以一颗宽容包容的心去体谅别人。

白夫人微笑起来:“若是能让你沾喜气,我求之不得,你多摸摸。”随即看到牡丹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指着她肚子上突然鼓出来的一团兴奋地道:“啊,啊,他听到我的话了。”她小心翼翼,又有些害怕地伸手去触,那不知是宝宝的手还是脚的一团却像游鱼一样地迅速往另一个方向滑过去,突然消失不见。

牡丹兴奋得脸都红了,摩拳擦掌:“宝宝,再动动,让我摸摸,不然我揍你……”

“揍?你说得太顺口了吧?”忽听潘蓉在帘外跺着脚道:“吓着我儿,我要你好看!”

“你回来啦?”白夫人有些欢喜,又有些埋怨,“不声不响地就摸了进来。这要是别人家的女眷,你……”

潘蓉嘿嘿一笑,提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我知道是她才进来的。蒋大郎也一并来了,我让她们在前头摆了席,留他二人吃饭。我专来接你们。天气虽不好,你还是要动动才好,总这样坐着不好。”

白夫人见他手里的包裹还往下滴水,瞬间就将地衣浸湿了一块,忙道:“你那是什么?把地衣都浸湿了。”

碾玉慌忙接过去,打开来瞧,却是四五个皮还尚青,却已经有些发干发皱的橘子。潘蓉带着几分讨好和卖弄:“你不是想吃橘子么?这时候就只有蜀橘,却也难弄呢。翻山越岭地弄来,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好歹也是橘子。我剥给你吃?”

白夫人有些羞窘,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嘴就是馋,忍都忍不住,丹娘也尝点?”

牡丹看到那橘子就觉得嘴里酸水直冒,慌忙摇了摇头:“休要说是酸橘子,就是甜橘子我也不忍心和你儿争抢。”

“那是,可见这一胎是个馋嘴的。”潘蓉脸皮自来就厚,也不管牡丹在一旁,自顾自地剥了橘皮,递给白夫人。可看到白夫人明显疲累的脸庞,就有些心酸难忍,趁着牡丹不注意,忧虑地悄悄抚了白夫人的手背一下。倘若他似蒋长扬一般能干,或者似长兄那般能干,兴许白夫人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罢?

牡丹见春竹端了姜汤上来,索性接了姜汤往外头去,立在帘下看雨。看到里头那两只郎情妾意的样子,她也想蒋长扬了,好几天不见了呢。

姜汤有些烫,一冷一热间,她忍不住背开身捂着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恕儿忙劝她趁热将姜汤给喝了:“定然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早起赶路又受凉了。”

牡丹忙喝了姜汤,打算接下来都离白夫人远一点。若是没有感了风寒那自是再好不过,可若是感了,就得小心别传染给白夫人母子。

里头白夫人吃了橘子,心满意足地由潘蓉扶着走将出来,叫碾玉备伞备油衣油帽,要往前头去招待蒋长扬和牡丹。碾玉和房里的其他嬷嬷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也没说什么,就是小心去准备一应物事罢了。潘蓉见她们要给白夫人套木屐,忙道:“拿我的靴子给她套在外面,那个又笨又重,哪里适合她穿?”

春竹立在一旁,咬着嘴唇怯怯地道:“世子爷,少夫人,老夫人交代过的,这般天气还是应当小心些……”

“住口!”潘蓉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冷冷地瞥了春竹一眼,口气转瞬又成了嬉笑状:“你去和老夫人说,有我在,不会如何,让她放心好了。”

春竹的脸瞬间雪白了,什么也不敢说,低头退了下去。潘蓉牢牢扶了白夫人,命碾玉撑起伞来,招呼牡丹:“我们走!”

第二百八十一章 承认

这顿饭吃得有些周折,因为里头竟然传出潘璟因为背不下书,写不好字,挨了先生打的事情。白夫人闻言,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是个即将临产的人。

“失礼了。”她的手指不停颤抖着,脸色发白,眼睛里喷着怒火,把手递给碾玉,转身就准备往后头去。三岁的孩子要他背什么书?往日教教学学的也就算了,竟然就动上了手,揠苗助长,会有什么好下场?这是要把孩子给逼得以后看到先生看到书本就害怕吗?她坚决不能容许!这不是爱,这是害!

潘蓉见状,迅速起身,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沉声道:“你坐着,我去。”他有些羞窘:“教育孩子成才,是父亲的责任,让妻子安心舒适,是丈夫的责任,让父母安心养老,是儿子的责任,让死去的兄长瞑目,是做弟弟的责任。我什么都没做好,让你一直很委屈,这次,请你相信我。”

白夫人愣了愣,颇有些动容。牡丹和蒋长扬也赞成由潘蓉出面比较好,首先,楚州候夫人再怎么不喜欢潘蓉,到底也是亲骨肉,不会闹得不可收拾;其次,白夫人的身体状况太特殊,经不得刺激。牡丹握住白夫人的手,温柔地道:“对,这就是他的事情,让他去做。”

潘蓉看了白夫人一眼,对着蒋长扬和牡丹露出一个有些羞怯的笑,抓起油衣大步朝外走去。

白夫人告了罪,搬了个凳子坐到窗边,安静地看着外面。蒋长扬和牡丹不好告辞,也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过是给对方添乱——毕竟遇到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耳边有人不停地聒噪都会嫌烦,便就是陪着白夫人一道坐着。

不多一会儿,碾玉步履匆匆地抱了潘璟进来:“世子爷留在里头和老夫人说话,怕夫人急,命奴婢先把小公子送过来。”

“娘!”潘璟抱着左手,犹自在抽泣,眼圈儿哭得红彤彤的,一看到白夫人就扑过去,可看到她圆鼓鼓的肚子就又停了下来,小心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委屈地瘪着嘴举起手来:“阿璟的手好疼,娘给吹吹。”

白夫人的脸上漾起一个格外温柔的笑容,握住潘璟的手看了看,原本白嫩的手心红成一片,看得出先生的确用了力。儿是娘的心头肉,她不由心疼之极。碾玉在一旁轻声道:“打了三戒尺。先生是用力了的,他说不打就不打,打了就要让小公子记住教训,不然不如不打。”

这话说得看似极有道理,可为何不看看对象?这样的先生根本不会因材施教,不要也罢。白夫人不置可否,小心地替潘璟吹着手:“还疼么?阿璟最是勇敢,是个小小男子汉,对不对?这点痛算不得什么,是不是?”

潘璟犹豫许久,含着泪点了点头:“阿璟是个男子汉。但是阿璟很笨,所以总挨先生骂。祖母说,玉不琢不成器,先生打骂都是因为阿璟做得不好,先生是个好先生。”

三岁的孩子就知道玉不琢不成器,还能要求他怎样?白夫人痛苦地扶了一下额头,强笑着道:“我的阿璟不笨,现在只是因为阿璟还小而已,等阿璟大了,自然就能做好了。祖母没有说错,先生也是好先生,就是阿璟太小了。”

潘璟似懂非懂地道:“真的?”

白夫人笑道:“娘什么时候骗过阿璟?不信你问问你蒋伯伯,还有丹姨?”她指了指牡丹和蒋长扬,“你进来忘了一件事,还记得是什么?”

潘璟沉默片刻,乖巧地走到蒋长扬和牡丹面前,先给二人行礼问好,然后认真地问他们:“阿璟笨么?”

牡丹蹲下去,平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阿璟不笨,阿璟只是太小啦。丹姨有阿璟这么大的时候,还赖在丹姨的娘怀里撒娇呢,可没有阿璟懂事。”

潘璟抿着唇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又看向蒋长扬。蒋长扬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阿璟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我想阿璟大了以后读书一定会读得很好的。”

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肯定,潘璟的小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笑嘻嘻地跑到白夫人身边蹭了一回,小心地摸着她的肚子:“妹妹什么时候出来?阿璟想她了。”

白夫人被他给逗笑了:“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潘璟害羞地把头埋入她怀里,低声喊道:“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随即却又担心:“娘,阿璟暂时不想去念书了,等阿璟大了再去好么?”

无论如何,她一定不会再让他去受这种罪。白夫人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认真地道:“娘答应阿璟,等阿璟六岁再去。但阿璟也要答应娘,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怕苦怕累,可以么?”

潘璟欢喜地答应:“好,好。”但他又很忧虑:“要是阿璟尽力了,还是做不好怎么办?岂不是言而无信?”

“娘只要你尽力,并没有要你一定要做到什么地步。人的天赋有限,比如有些人跑得快,有些人跑得慢,只要你尽力,就不是言而无信。”白夫人将手举起来,要和他击掌:“说到做到,咱们击掌盟誓,到时候若是你做不到你今日所说的,娘亲自揍你。”

潘璟犹豫片刻,小小的脸上浮现出庄严认真的神色来,举起他的右手,认真地和白夫人击掌,还自发地道:“请蒋伯伯和丹姨做证。”虽然声音还很幼稚,但神态却不幼稚。

看着这母子二人万分严肃认真地击掌盟誓,牡丹的心里充满了感动,白夫人把潘璟教得很好,潘璟很信任白夫人。这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建立起来的,她记得白夫人曾经告诉过她,纵然潘璟是个小孩子,但白夫人从来不骗潘璟,都是把他当大人看待。做不到的事情,从来不空许诺,一旦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她也要学着做这样的母亲。

牡丹侧头去看蒋长扬,意思是让他也看看,学习学习。却见蒋长扬站了起来,很恭敬地对着门外行礼:“世叔。”

门口立着个穿石青色圆领窄袖衫,头发花白,神色严肃,眼神有些忧郁,身形虽然消瘦,但是站姿却很挺拔的男人,他的目光一直放在白夫人和潘璟的身上。听到蒋长扬叫他,方才缓缓回过头来,止住白夫人、潘璟,回了蒋长扬一礼:“听说你最近很忙。”

蒋长扬道:“是很忙,二郎帮了我很大的忙。”

“很好。”楚州候沉默片刻,道:“有你带着他,我很放心。”他看向牡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以后没事多来家里坐。”

牡丹忙上前行礼问好。楚州候点了点头,看向眨巴着眼睛,讨好地看着他的潘璟和脸上露出倔强神色的白夫人,淡淡地道:“这样很好,就让他六岁时再去上学吧。”

屋里的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楚州候发了话,这事儿就再不会反复了。

楚州候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让厨下重新做热的来,阿馨你和二郎好好招待他们,我还有事,就不陪着了。”他顿了顿,温和地同白夫人道:“阿馨你把心放开,好好将养最紧要。”

“是,父亲。”白夫人轻轻推了推潘璟,潘璟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抱住楚州候的腿,仰着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快乐的光:“祖父,祖父,你说的是真的?阿璟真的可以六岁再去念书?”

楚州候蹲下去,无比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自然是真的。祖父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潘璟举起手来:“我们也击掌?”

楚州候无奈而尴尬地笑了笑,有些犹豫,终究是举起手和潘璟击了掌。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蒋长扬突然喊住了他,快步奔出去,二人就在庭院里低声说了几句话,楚州候神色复杂地看着蒋长扬,用力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头。

没有多少时候,潘蓉兴奋地回来了:“先生被送走了。以后阿璟晚上和早上在我们这边,下午在母亲这边,父亲亲自教导他。”他兴奋地看着白夫人,今日他原本是想着,就算是要被骂不孝,要被先生鄙视不学无术,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目的的念头去的,可却得到了楚州候的夸奖。在记忆中,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楚州候夸他是什么时候了,真的很难得。但他不好意思当着牡丹和蒋长扬说出来。

可是潘璟却给了他英雄的待遇,猛地扑到他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欢笑着道:“爹爹救了阿璟。谢谢爹爹。”他当时很伤心,在哭鼻子,先生很凶,祖母不理他,是潘蓉解救了他,把他送到母亲的身边,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就是这么直接。

“救?”潘蓉满心欢喜,傻笑着摇头,“你这小子说的这些话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一句一句就和个大人似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期望

从楚州候府出来,牡丹很高兴,小声地哼着歌,蒋长扬含笑看着她:“很高兴?”

虽然以后肯定还会有小纷争不断,但看潘蓉和楚州候的样子,可以想见不会有更大的矛盾发生。牡丹使劲点头:“你不高兴?我想这回阿馨一定能够安安心心地等着孩子出世了。本来我一直担忧,她心思太重不利生产,现在可放心了。”

才说完就又打了个喷嚏,“咦,我好像感了风寒?”

蒋长扬见她眨着眼睛看着自己,晓得她在撒娇,便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煞有介事地道:“是有点烫。回去请个大夫抓几副药来吃?”

“才不吃药。”牡丹一声笑起来:“有人伺候着捶捶腿,按按头就好啦。”

蒋长扬便叫宽儿:“还不赶紧给你们娘子捶腿按头?”

宽儿和恕儿都抿嘴笑起来。

牡丹轻轻踢了蒋长扬一下:“躲懒。”却听车壁被轻轻扣了几下,邬三在外头轻轻喊了声:“公子爷?”

蒋长扬立即敏捷地先开了车帘,顺着邬三鞭梢所指的方向一看,只看到一个苦寻多日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平康坊附近的街道转角处,当即扔了一句:“丹娘你先回去。”随即迅速出了马车,油衣也没穿便纵上马背,带着几个人冒着雨飞快往前头去了。

牡丹探出头去,只能看到他几个的背影,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帘子放下来。邬三看到她的表情,在一旁笑道:“娘子您莫担心,公子爷只是去追个人。小的护送您回去。”

“邬总管你跟着去罢,我独自回去就好。”牡丹并不关心谁送她回去,她更关心蒋长扬的身边有没有得力的人跟着。

邬三只是笑:“您平安到家也挺重要。”

既如此,听从安排就是了,牡丹便没有再坚持。

回到家中,牡丹觉得又冷又倦,下腹也有些坠涨,很不舒服。按日子算来,她的小日子也就是这几日,若是生理期感冒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回想当年刚来时日日吃药的情形她就害怕,由不得她不小心谨慎地爱惜这身子。忙泡了个热水澡,又饮了一大碗姜汤,爬到床上捂汗。谁知竟就一觉睡了过去,半夜时觉得嗓子干痒不舒服,咳醒了,迷瞪着眼睛一瞧,屋角给蒋长扬留着的灯还在亮着,身边是空的,窗外的雨声仍然沙沙响,不由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宽儿听见声响披着夹衣进来,一看这情形就晓得牡丹要水喝,忙去外头把炉子上温着的热水倒了一杯来:“您可是担忧郎君?郎君回来了的,这会儿在书房议事。他适才进来看过您,见您睡着了,才又去的。”又去摸牡丹额头:“先前郎君摸着您的额头有些发烫,让奴婢小心看顾着,这会儿摸着倒是正常了。”

“我没事,大不了再喝两天姜汤就好。”牡丹一听说蒋长扬已经平安归家,心情立刻好起来,喝了水就又缩进被窝里去捂着,不忘交代宽儿:“快去睡,小心着凉。”

宽儿见她迷瞪瞪的,也怕她爬起来乱一气引得风寒又加重,就没敢把实话告诉她——蒋长扬回来的时候身上好大一股子血腥味,那件牡丹给他做的雨过天青锦袍算是彻底毁了,袍角,袖口,四处都是溅上的血。她和恕儿看着就头晕,蒋长扬倒是沉着得很,和她们解释:“不是我的血,是马血。”她仔细看了,蒋长扬的行动果然很自若,也就放了心。

但蒋长扬收拾干净出去后,她去收拾房间,却莫名觉得那袍子上的血腥味特别浓,颜色也特别刺目。她心里怪怪的,总觉得那不是普通的血,更不是什么马血,不得不连夜焚香去除那股怪味儿。接着家里又来了好几个人,邬三一接着就引往书房去见蒋长扬,那时候已经很晚了,竟然个个都在这坊里间畅行无阻。这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自己一定要把牡丹照顾好,不叫牡丹生病。宽儿不敢睡,拥着被子坐在外间的榻上,隔段时间就进去悄悄摸摸牡丹的额头,幸好,体温很正常。天将要亮的时候,外头的雨声终于住了,她终于熬不住开始打盹,睡梦里只听见一阵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睁眼一看,却是蒋长扬走了进来,忙跳下榻,小声禀告:“娘子先前有些咳嗽,喝了半杯水,额头倒是不热。”

“下去吧。”蒋长扬轻手轻脚地走将进去,果见牡丹缩在被子里,将被子拉高把两只耳朵都给捂住了,只露出一张脸在外头,看着就像是一只缩在母鸟羽毛下的雏鸟。蒋长扬往床边坐了,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是正常了,正要缩手,就见牡丹靠了过来,往他掌心蹭了蹭,软兮兮地睁开眼睛,小声道:“什么时辰了?你快抓紧睡一会儿。”

“五更。”蒋长扬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掀开被子正要躺下,牡丹迅速往里挪了挪,讨好地道:“睡我刚睡的这里,暖和。”

蒋长扬忍不住笑起来,长臂一伸将她往怀里一带,紧紧搂住了:“我还怕冷么?只要你好好的,别生病,就比什么都强。”

牡丹眯缝着眼睛舒适地躺在他怀里:“我肚子有点不太舒服,你替我捂捂……”

蒋长扬忙将手搓热了放在她的小腹上:“好些了么?”

“好……”牡丹紧紧贴着他,含糊不清地道:“你去追的谁?最近还顺利么?”

蒋长扬沉默片刻,决定和她说真话:“我去追金不言,可进了平康坊,追了许久偏还追丢了他,见着了被人给杀死的吴玉贵。”吴玉贵和他的随从,整整五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牡丹的瞌睡都给吓得没了,紧紧揪住他的手:“那……”

蒋长扬微微一笑:“没事儿,他们不敢动我,也动不着我。这事只是看着复杂。我和你说这个,是想提醒你,这几日你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养养身子。要是有人来请你,一概拒绝,就说病了。”

牡丹吁了口气:“你一定要小心。”昨日她听潘蓉和蒋长扬闲聊,道是宁王刚开始处理王十一郎的事情,王十一郎就死在了牢里,据说是畏罪自杀。王家很悲愤,因为王十一郎除了这点不雅的嗜好外,就没做过其他什么不得了的事,罪不至死,流放打罚都好说,何至于畏罪自杀?明显就是死得不明不白。很多人都认为一定是萧家下的手,而另一种说法却悄然生起,道是宁王碍着他自己的名声,不好亲自动手,“劝”死了王十一郎。

众说纷纭,关键人物却都保持缄默,包括那位弘文馆老学士也罕见地不再发表任何议论,皇帝则没有对此事作任何评价,只让人发还王十一郎的尸体。元凶已死,当事人也没再说什么,众人议论了两天也就没了动静,关于萧越西被强的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萧尚书继续上朝。

牡丹虽不是很清楚这些事情,却也知道此时正是一团乱麻。她得尽量小心地按着蒋长扬的吩咐去做。

果然不出蒋长扬所料,从第二日中午开始就不断有人上门来要买牡丹花,或是有那只是点头之交的人却要请牡丹去游宴等,牡丹都统统按着蒋长扬的吩咐拒绝了,且真的就安安心心地躲在屋里养身体,闲来无事就鼓捣几样好吃的,端去书房里犒劳众人,坚决不出门半步。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六天,随着细雨停下终于清静下来,再没人上门来打扰,同时也传来白夫人顺利生产的消息,道是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潘蓉这回是儿女双全了,全家都特别高兴,准备洗三这日要隆重庆贺一回,请蒋长扬和牡丹洗三这日务必要去。

牡丹便笑潘璟这没换牙的小孩子说话果然准,她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正常的经期已经过去四天,小腹虽然偶有坠涨之感,却不见来红。她充满了期望,只希望再过些日子就好请大夫来确诊。于是在饮食上格外注意,什么胭脂粉和香都统统弃之不用,每天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观察内衣可干净,心绪倒不平静起来,还略微有些烦躁。

蒋长扬不知牡丹怎么了,先还以为是他这段日子太过忙碌,没有关照好她,特意抽了一天空,早早就上了床,想讨好她与她亲近交公粮,牡丹此时哪里敢和他亲近?只笑着把他给推开:“我不舒服,累。”不是她不想和他说事由,奈何她自己也清楚这段时期她太过操心劳累,会推迟紊乱也是有的,只是心里虽然明白,却仍然是很期待就是了。

她越不想理他,蒋长扬越上劲,非要缠着她说个子丑寅卯:“你哪里不舒服?我请大夫给你看?”

牡丹被他缠得不耐烦,便睁着眼睛道:“我月事不调。”

女子月事不调那可是大事,蒋长扬唬了一跳,再不敢歪缠她:“那还不赶紧去请人来瞧?我这就让人去打听,看哪位太医妥当,明日就请过来看。”

牡丹想着,请过来看看也好,省得自己天天神经兮兮的。蒋长扬小心地把手掌给搓热了,轻轻放在牡丹的小腹上,憨憨地笑:“今夜没有太医,我给你捂着。”

第二百八十三章 诊

请的太医是治疗妇科最好的太医之一,姓孙,孙老太医已经老得有些迈不动脚,走路都要人扶着,所幸眼神还好,耳力也还不错。先号了牡丹的左右脉相,又看了她的舌苔,然后就坐看着面前的纸笔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小药童是早就习惯了他这表情,笑嘻嘻在一旁立了,只管研墨,蒋长扬和牡丹却是急得不行。到底人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生病,要不要吃药,要不要开药方,您老倒是吱一声呀,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纸笔一动不动算什么?

这老人家不好请动,蒋长扬和牡丹也不好催他老人家,就在一旁坐了,含着笑耐心地等。宽儿和恕儿、小栗子几个倒是互相递眼神,小栗子更是大胆地猜测这老太医一定是睡着了。

恕儿便逗她:“眼睛睁着呢,你怎么能说睡着了?”

小栗子煞有介事地道:“这叫做看家眼,原来我哥哥就是这样的,睡觉都睁着眼睛。我娘说,这叫看家眼。”

牡丹听到她几人犹如老鼠偷东西吃一般窸窸窣窣的,便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几个丫头自知无状,羞愧地退到了帘子外头。蒋长扬正要起身向孙老太医行礼致歉,却见老太医不急不缓地握起笔,运笔如飞,龙飞凤舞地写了药方。敢情人家适才是在想药方呢。

待到药方写好,老太医将药方一递,笑道:“尊夫人没什么大碍,吃两服药调养调养,再过半个月又再看。”

牡丹好生失望,便去看老太医开的什么药,可一瞧那药方,顿时傻了眼,一个字她都不认识,狂草中的狂草啊。她只得把药方递给蒋长扬看,蒋长扬也皱眉头,只勉强认得一个出现频率最高的钱字。再看孙老太医,已然在示意小药童收拾家私,准备开拔了,丝毫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药童早见惯了这场面,因笑道:“这药方只管送到韩记药铺去就行,他们掌柜的认得这字。”

牡丹和蒋长扬不由对视一眼,这算什么?药方保密?既然不是病,就是补药咯,补药也要保密,难道抓了药就不能寻个认得药材的把药方给另外写出来?可他二人恰恰还猜错了,那药抓回来,偏偏还另外包了几包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药粉,要求含水送服。至于其余几味药,都是些温补的,不是活血的,没什么稀罕处,属于吃了不见有多好,不吃也不见得就会怎样的那种。

蒋长扬认为,既然开了方子就吃呗,吃了也没什么坏处,牡丹却抱着是药三分毒的想法,决心不吃。不是说刚有了的时候,号不准么?那么她就再等半个月又会怎样?反正除了小腹偶有坠涨感之外就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路刚干透,林妈妈就带着甩甩坐了马车回来,笑嘻嘻地同牡丹禀告:“园子里一切都好,李师傅的病也有起色了。就是有件事,吕十公子前两日被他家里的人来给叫回去了,道是吕老爷子病了,让他回去伺疾。老奴想听听您的意思,需不需要送些礼品,上门去探望一下?”

牡丹道:“自然要去,还要派个得力的管事去,礼物不可过轻,却也不能太重。我看,就让唐六去好了,他脾气好,老成持重。”纵然她与吕醇是水火不容,可吕方到底也帮了她不少的忙。他不领情无所谓,这是为吕方,而不是为了他吕醇。

林妈妈也是这样的想法,当即出去安排妥当,回来唇角满满都是笑意:“恭喜您啦。想必家里知晓,会非常高兴的。”

牡丹听她没头没脑地说这一句,随即晓得她是知道自己的小日子没来的事情了,便正色道:“是哪个多嘴的和你说的。这还什么都不知道,传出去是要让人笑死我么?”她自己小心是她自己的事情,可宽儿和恕儿她们乱说就又是另一说了,那就真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林妈妈见牡丹生气了,忙道:“她们没有乱说,就说您有些不大妥当。其余是老奴自己猜的。”她的理由是,日子短了老太医自然不能完全确定。但这样的老太医,经验不是一般的丰富,既然先说不是病,又叫牡丹过几天再看,那说明他心里一定有所怀疑,只是碍于还拿不准,所以不敢口吐妄言罢了。

林妈妈越分析越确信自己判断无误:“一定是这样的,那老太医老奴从前也听说过他的盛名,从来很谨慎,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药不是活血的,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牡丹懒洋洋地撑着下巴靠在几案上,见她越说越兴奋,忍不住打击她:“可人家老太医不也是拿不准,很谨慎么?要是再过半个月,就开了活血的方子给我用,那……”

“嗳,可别这么说,给吓跑了怎么办。”林妈妈飞快地截了她的下半句话,仿佛牡丹这样一说就把那孩子给吓跑了似的:“那也简单。就近请他老人家开些药给您补补,下个月一准怀上。”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能吓跑?”牡丹大笑,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八九不离十了,不仅仅是期盼,她真的是感觉有点不一样,什么地方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不单是她自己有这种感觉,蒋长扬似乎也充满了期盼,总小心翼翼地摸她的小腹,然后兴致勃勃地谈潘璟如何聪明可爱。

一个男人总爱提别人家的小孩子怎样怎样的时候,那就说明他父爱萌发,想要自己的孩子了。牡丹是如此认为的。要是有早孕试纸那该有多好呀。

傍晚时分,奉命去探望吕醇的管事唐七回来,一五一十地同牡丹禀告经过:“没有为难。一听说就让小人进去了,先是吕十公子接待的,后来小童来说吕老爷子也想和小的说说话,便让小的去了后头,说了两句话。语气态度很好,说谢谢娘子挂心。吕十公子很高兴,赏了小的两百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