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人见崔夫人的脸色果然像是病了一般难看,忙制止了众人的叽叽喳喳,笑着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温言道:“可是哪里不舒服?说到底,咱们两家人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是随便一两件事就可以打消的,你养了个好儿子,又有满娘帮衬着,这亲戚是断绝不掉的。你自来心细,爱往心头去。孩子们有不懂事的地方,别和她们计较。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只管说出来,别闹到前头去,平白给男人们添麻烦,叫他们不安心,万一影响了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她在岑夫人口里就成了那个不懂事,无理取闹,不看势头的无知妇人,哄小孩子一样的哄着她。人家不看她的面子,而是看李荇和李满娘的……倒衬得岑夫人多么的懂事大度,崔夫人内伤得呕血,又使劲儿咽下去了。被气了这一回,她总算是清醒了几分,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只有何家求她的,现在却是她在求何家!不就是低头伏小么?这种事情她从前不是没做过,做得也不少,只是没想到是求何家。

罢了,罢了,就当何家不是何家,求谁不是一样的求?想到此,崔夫人重整旗鼓,脸上堆满了羞愧,低着头道:“原是我不好,没脸来见你们……心中有愧,难免疑神疑鬼,阿岑你别和我计较……”然后颤巍巍地伸手去拉牡丹,红着眼圈流泪道:“好孩子,从前是我对不起你,我和你表舅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都无所谓,可是你表哥可怜,他还年轻,他没有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帮他……”

何家众人究竟道行浅,见了她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由面面相觑,牡丹被她拉住了手,湿腻腻的怪难受,又听她扯上这个什么李荇对得起对不起的话题,就觉得腻味,不露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笑道:“表舅母言重了。从前的事情我早就决意忘了,不提也罢。成风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若是能帮表哥,断不会坐视不理,您大可放心。”

崔夫人拭泪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唉……我是……”想说几句贬低自家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来,便转而看着岑夫人:“阿岑,我一不小心,又在你面前耍小孩子脾气了。倒叫孩子们笑话。”

到底是官夫人,一回过味,一拉下了脸面,脸皮果然就够厚,圆转自如。什么耍小孩子脾气,近五十岁的人,怪说得出口。岑夫人无奈地和牡丹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递了杯茶过去,顺着她的口风道:“喝点茶润润嗓子。到底上年纪了,这小孩子脾气耍多了也叫小辈笑话。”

崔夫人点头称是:“你表哥就经常骂我。满娘也说过我,我却总是改不掉。以后我一定记着,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呢。”

岑夫人彻底无言了。

刚才家里女人们出言挤兑崔夫人,无非就是看她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识趣,要在众人面前拈酸拿乔,并不是真的要和她算什么旧账,要不然,她根本就不能进这个家门。而崔夫人,之所以还敢拿乔,则是想着何家人多年的老交道,断然不会坐视不理,且向来摆谱摆惯了,拉不下脸,含着一口气不肯服输而已。现在该软的软的,该给的承诺也给了,自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于是都偃旗息鼓,埋头喝茶的喝茶,吃果子的吃果子,瞬间安静下来。

大人们各怀心思,有的忧愁,有的憋屈,唯一不知愁的只有正儿和贤儿,由他们大表姐当宝贝似地搂着,一会儿给这个,一会儿给那个,逗得咯咯直笑,简直乐不思蜀。崔夫人瞧着,到底眼里露出了几分羡慕,又忍不住担忧,十九娘这一胎一定要是儿子才好……

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吃晚饭时方才好了些,晚饭是开的内外两桌,女人们在内院招待崔夫人,男人们则在外面招待李元、李荇父子。因着不是平日里走亲戚,而是有要事压在心头,情况也异于平时,大家都没心思说笑,很快就吃完放下了碗筷。

崔夫人到底记挂着大事,只略微用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碗筷,然后坐立不安地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每每听见脚步声,总是又期盼又担忧地看向门口。岑夫人眼瞅着她的急样儿,有意要晾她一晾,叫她好生担忧一回,偏就不让人去外头打听消息来给她知晓,还拉着她东扯西拉,天南海北地说一气。崔夫人刚吃了一回教训,不敢怠慢她,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对付,可心里又着实挂着外头,一心挂几处,正是烦躁不安,勉强撑着了。

幸亏外头很快就散了,蒋长扬要进来拜见岑夫人,李元和李荇也要进来拜会众人,于是便约着一道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崔夫人乍见帘子被掀起来,立时全身僵硬,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门口。谁想先进来的人是何志忠,何志忠照旧的一脸笑容,朝她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自去抱正儿和贤儿,坐到一旁逗弄去了。

紧接着才是李元,对上她焦虑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朝着岑夫人客气:“给你们添麻烦了。”崔夫人急得……这男人吧,好歹你给个暗示,这样面无表情的,算什么?于是她又去看紧接着进来的李荇,李荇的脸上也是没什么悲喜,平平淡淡的,径自就给岑夫人行礼问好了。

这父子俩,怎么就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呢?崔夫人气得,又把眼去看蒋长扬。蒋长扬倒是看了她一眼,主动抱拳行礼:“这位是表舅母吧?您安好。”

崔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蒋长扬,不由得带了几分挑剔去打量,最后得了一个结论,到底是个行伍出身的,又黑又高又壮,论到长得斯文白净,论到风度翩翩,还是要数她家李荇更出色。再想到蒋长扬此人,从小就是个没人疼的,被生父抛弃,孤儿寡母也不知受了多少罪,不然也不会一个公卿子弟,却娶了牡丹这个嫁过人的商家女。突然间心里就平衡了,脸上就露出一个笑容来:“安好,安好。”

蒋长扬见她笑得古怪,心中纳罕,却也没心思和她一个寻常妇人计较这许多,也就不再看她,转而恭恭敬敬地去和岑夫人行礼问好,又同薛氏和甄氏见礼。

牡丹上前给李元行礼问好。李元没从前精神了,鬓角添了几丝灰白,从前那个精明能干,雄心万丈的宁王府长史如今看来却似是突然老了一般,十分和蔼亲切:“许久不见丹娘,一直牵挂着的,见你如今过得好,表舅也就安心了。”

“谢表舅关心,丹娘一直很好。”这话牡丹相信,李元不同崔夫人,还是很顾念亲友的。

“表哥许久不见,表嫂和锦儿可都安好?”牡丹回头对上李荇,心情就有些复杂。算起来她是很久不见李荇了。上次蒋家出孝请客时李荇只是匆忙去了一趟,只在前头饮酒,不曾去后头,她没见着人,此番见着,李荇比从前清瘦了许多,人也黑了,可见这段日子过得极辛劳。也不知道今晚他们谈得如何了?这群男人的脸上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

“都好,你表嫂让我问你和孩子们好。”李荇的目光飞快地从牡丹的脸上掠过,停留在正儿和贤儿的身上,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变戏法似地从袖子摸出两个玩偶递给两个孩子:“叫表舅,叫了就给你们。”

正儿和贤儿歪在何志忠怀里,歪头看着他只是笑,既不伸手去接东西,也不叫他。李荇轻轻叹了口气,温和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东西递过去,叹道:“两个孩子都挺好的,只可惜不认识我呢。”

牡丹便诚心诚意地道:“等到表嫂生产,我再领了孩子们去看他们小弟弟。”她这一刻,真的是希望吴十九娘能生个儿子。

李荇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此外再无多话。

少倾,李元见已然全了礼数,便起身告辞:“我们不宜久留,就此别过了。”于是领了崔夫人和李荇,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联(二)

崔夫人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问李元:“事情谈得如何?”事关全家人的平安富贵,由不得她不心急。

李元疲惫地道:“现在还不知道。蒋大郎倒是热情。”他们是替宁王穿针引线的,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家留一条后路。这样的事情非得寻个合适妥当信得过的人传信,思来想去,就只有蒋长扬最合适。蒋长扬倒是答应了,可还得看景王肯不肯接过宁王递过的这个绣球。

崔夫人的目光一黯,微微哽咽:“真的就到了这个地步?再无转圜了么?”她是个常年在院子里打转的寻常妇人,许多事情隐约有数,可是论到细微处和大方向上,却是把握不住。她只知道,倘若宁王不成了,他们一家子都不好过!

李荇见母亲忧愁不堪,心中不忍,低声安慰道:“多半是能成的。”景王最近固然得宠,春风得意,但皇帝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意向,照旧还暗里抬着闵王一派,没人摸得透他到底想干嘛,大家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没有谁比谁好过。宁王虽失了帝心,但他身后还有三大姓支持——虽然吴家已经摇摆不定,但王家和秦家却是被牢牢绑缚住了的,这可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也是景王所欠缺的,倘若景王愿意与他联手,可以说是双赢的局面。只要宁王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景王又怎会不愿意?

就算是宁王退后一步,侥幸保住了富贵,日后也是受制于人,自家就更不必说了,以后事事都要低人一等,低调做人,从前的荣光再不复存在。明明占着嫡子的身份,又有三大姓支持,还有皇后多年以来的经营,为什么要给人做小,不奋起拼个大的?崔夫人沉默许久,不甘心地道:“殿下的性子还是太软弱了些,又不是……”

李元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厉声道:“闭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要说,这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作为普通人来说,宁王的温润雅致无可指摘,简直不可多见;可作为皇位继承人来说,就太过软弱纯善了点。倘若是能有点闵王的霸气毒辣,景王的忍辱负重和谋断,这天下,还愁么?只可惜……终究是差了一点。可是赌输的人又何止是他一个?

见他脸色难看,崔夫人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讪讪地闭了嘴,心里却是不服气。转瞬又活动了心思,问李荇:“蒋大郎这个人信得过么?”

李荇正满腹心思,闻言惊讶地道:“怎会信不过?”蒋长扬为人端方,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想到走这条路的,倘若蒋长扬都信不过,真不知道该找谁去做这件事了。蒋长扬若是做成这桩事,在景王那边也是一个大大的体面,自然有他的好处,而蒋长扬受了益,休说还有这层亲戚关系,就算不看亲戚情面,也不会薄待他们,这正是互惠互利的事情。蒋长扬又不是傻子,怎会不尽心尽力地去做?

崔夫人却是想不到这些的,只道:“我觉着,你们还得另外再寻个妥当的人备着,多一手准备,否则临了他突然说不成了,那岂不是害死人?哭都哭不出来的。”

李荇大皱眉头,李元不置可否地道:“你怎会有这种想法?莫非你刚才在后堂看出什么来了?”

“也倒不是,我只是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家实际没他们显示出来的那么大度。”崔夫人撇了撇嘴:“适才你们是没看着,何家的女人们恨不得把我撕来吃了才解恨,再三折辱于我,我几番忍不住想走,可又担心小不忍则乱大谋,生生受了下来。我受点气没什么,只是你们小心些,别因为人家笑着,就以为人家真的好。”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怨恨,“我说我不来,十九娘偏要我来。让人家折辱出气都是小事,怕的就是人家看到我反而恨上了我,坏了大事。往日都说她聪明,这次却是大大的思虑不周。”她有些怀疑十九娘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故意让她来受这份气的,毕竟自十九娘生了锦儿后,她明里暗里都让十九娘受了不少气。只到底抓不住十九娘的破绽,无法在儿子面前指责,只能说是十九娘思虑不周。

事关妻子和母亲,李荇谁都不好说,越说矛盾越大,当下低低咳嗽了一声,别过脸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言罢打马往前头去了。

见儿子去得远了,李元便沉了脸疾言厉色地骂崔夫人:“就你事情多!一定是你又行止不当,自讨苦吃!十九娘说得一点都没错,以后两家人要长久来往,这些事情当然要撕扯清楚,不然总隔着一层,不尴不尬的,怎么来往?你受点气又怎样?当初人家受的气可比你受的气大得多!身为亲长却祸害人家的女儿,若不是我和行之,满娘做在前头,上门被打出去都是活该!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可是行之还年轻,在官场靠的什么?人脉!若是此番侥幸,将来少不得还要加强来往才是。你这个做娘的就算是不能帮他,多少也多替他着想,别拖了他后腿。你再拎不清,不得儿子媳妇尊重,那就是自找苦头吃!”

崔夫人悻悻地咬紧了牙齿,却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驳的,只自低头垂泪不提。心里却对十九娘有了看法,大家出来的女儿,能干是能干,可是心眼也太多了,明明叫自己受了气,吃了亏,还全家上下都站在她那边,都说她好,说自己不对。但这气她就算是明白,也只能忍着,不能明白发作出来,吴家,从前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所在,现在也还是。可以生闷气,却不能明着来。

李元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说你,你待十九娘过了。你是要养仇人呢,还是养亲人?来日方长,你急什么?你这样,逼的是儿子。你的目光放长远一点好不好?凡事不留余地,吃亏的人是你自己。”

崔夫人抿紧了唇,侧头不语。

老两口回到家中,就见十九娘大腹便便地迎出来,一手牵着锦儿,一手扶着腰,脸上堆满甜美的笑容,嘘寒问暖,一举一动实在是让人熨帖极了,李元道了声辛苦,交代了李荇的去处,笑眯眯地抱起锦儿,边逗孩子说话边往里头去了,扔了崔夫人在外头独自与十九娘相对。

十九娘坦然望着崔夫人一笑,若无其事地扶了她的手,含着笑亲亲热热地道:“娘,事情办得可顺利?”

崔夫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十九娘,良久方道:“还算顺利。”当着儿媳的面,让她说出她在何家因为何事被骂,如何低头伏小,这个脸她还丢不起。她的目光落在十九娘的肚子上,殷切地道:“好好养胎,别太辛劳了。太医不是说了,让你多多卧床休息么?”

“一天到晚都躺着实在不舒坦,想走动走动。”十九娘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她这一胎怀得不太好,原本身子就娇弱,锦儿的个头又大,生的时候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本该休养年余再说,可被崔夫人逼着,她不敢歇气,没歇上几个月就又怀上了,难免三天两头总是有些不妥,吃了不少苦头,近一个月来才算是安稳了下来。可这其间,她所受过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委屈却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崔夫人本想要求她去躺着休息,可听出了十九娘言语里带着的那一丝火气,也就沉默下来,转而不经意地道:“今日我在何家,见着了丹娘那对孩子。虽然伶俐漂亮,但个子比锦儿同期的时候小得多。”

这算是间接的安慰么?十九娘轻轻“嗯”了一声,并无其他言语。崔夫人也就打发她:“你去忙你的罢,不必管我。”

十九娘顺水推舟,自回了房不提。不多时,身边陪嫁来同她说了崔夫人白日在何家的遭遇,言语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她并不见喜乐,只淡淡地道:“一报还一报,正是应该的。”

天色黑尽,李荇回到家中,但见屋里一盏小小的纱灯,十九娘独自歪在榻上,一张秀丽的脸苍白憔悴,还带着些浮肿,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说不尽的孤独寂寞。心头突地一软,低低喊了一声:“十九娘……”

十九娘回过头,但见李荇直直地站在帘下,一双眼睛黑幽幽地看着她,一脸的疼惜怜悯,不由漾起一个笑容来,准备起身下榻:“你回来啦?饿了么?给你留了热饭菜,我这就叫人去拿来。”

李荇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弯腰给她套鞋子,轻声道:“十九娘……”

他待她不是不够好,可是总感觉隔着一层。似现在这样体贴的给孕期的她穿鞋子,是第一次。虽然有丫头伺候,可到底是不一样的,十九娘垂头看着李荇的动作,心头猛地一抽,又痛又痒,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她听见李荇说,“十九娘,你别着急好不好?来日方长,就算这一胎还是女儿,我也一样会待你好,我说的话算数。”

这个男人,他心里什么都知道。十九娘忍住眼泪,低低地说了一声:“好。行之,你待我好,我也不离不弃。”

第三百五十七章 联(三)

蒋长扬和牡丹并不敢和李家前后脚离开,一直等到暮鼓响起方才辞别何家众人登车归家。

虽已是傍晚,外头的暑气还很重,就是吹过的风也是热的。两个孩子都嚷嚷着不舒服,软兮兮地趴在乳娘怀里没精打采的。牡丹在一旁拿了扇子给他们搧着,低声问雨荷:“说得怎样了?”

雨荷气鼓鼓地抿了抿耳边的碎发,道:“叫我下次别来了。”母女俩都是倔脾气,各自拽着往反方向走,很快就谈崩了,封大娘不等到牡丹出门,就拿笤帚把她赶了出去。

牡丹扑哧一声笑出来:“封大娘这个脾气呀……人家都是人老了脾气就好了,她是越老越爆。不过终究也是为了你好,等熬些日子,不见你来她自然就心软了,定要寻借口去看你的。”

雨荷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看着窗外。落日的余晖射在道路旁的坊墙上,又折射回来,刺得她的两眼发酸。她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眼,低声道:“这天怪热的。”

牡丹瞅了她一眼,默然把眼睛转开,笑着说起了其他事情:“今年那株开出紫红色花的洛阳红养护得如何了?待到秋天要把它重新嫁接过,日后兴许能成一个新品种。”今年芳园的一株洛阳红发生了芽变,开出一朵迥异于其他花朵的花来,色彩呈紫红色,花心有不太明显的紫色剪绒状花瓣。只要养护得当,分离、嫁接、固定之后就是一个新品种。

雨荷听牡丹说起了这个,微微松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那根枝头听您的吩咐特别做了记号的,李师傅一日要看两次。”她睁大眼睛看着牡丹,“他说就算是您的想法能成,也要五六年以上才能出新品种!”

牡丹笑道:“是呀,要不断选护,才能稳下来,这日子漫长着呢。终我这一生,若是能从芳园多出几个新品种,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定能的。”雨荷兴致勃勃地和牡丹说起这个事情来,总算是淡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回到家中,两个孩子已经睡熟,牡丹打发乳娘抱了他们下去歇着,本想问蒋长扬事情的详细经过,可见一进门邬三就缠上了蒋长扬,只得缓上一步,自己散了头发先去沐浴。出来以后一眼就瞧见蒋长扬躺在窗下的榻上望着房梁上垂下的银香球发呆,不由笑道:“还不去洗?发什么呆呢?”

蒋长扬翻了个身,望着她道:“我在想,这事儿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牡丹接过恕儿手里的布巾,示意恕儿下去,自己擦着头发走到他身边坐下:“说起来,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早就想问你,总是没有机会问。”

蒋长扬接了她手里的布巾替她擦着头发,低声道:“我先和你说说那株金腰楼的事情,你就明白了。你可知道,当年的崇圣寺,有两株牡丹最是出名,一是金腰楼,二是玉腰楼,号称金玉满堂。后来那人死了后,两株牡丹被移栽到内苑中,可是不过几年功夫却都死绝了,很多人因此被罚。李花匠当时也是照料那花的人之一……”说到这里,蒋长扬看了牡丹一眼,“他并不是天生就哑的,他的舌头被人割了。”

牡丹打了个寒颤。果然和昙花楼的事情有关。金不言千方百计搜集金腰楼和玉腰楼,果然是有原因的。

蒋长扬继续道:“皇后迟迟不肯落下那口气,为的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就是牵挂着宁王。那一日是到了油尽灯枯,孤掷一注,将从前的事情来和圣上说,实是为了打动圣上,顾念多年的夫妻情分,想想从前她也曾为他做了不少事,王家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圣上口里说念着她的情分,让她安心养病,转手却让人送了这株花去给她瞧,说是让她看看外面的花儿有多好,早日养好病,好去赏花。”可是皇后看到那株金腰楼就惨笑一声,侧面向里不再言语,少倾宫女去看,已经咽了气。这才会有后来宁王在她灵前泣血的一幕,宁王是为她哭,还是为自己的无辜而哭,没人知道。

多年夫妻走到这个地步,实是让人无话可说。生母被逼死,身为嫡子却不能承嗣,就算是宁王说他不怨恨皇帝,皇帝都不会信。牡丹沉默片刻,道:“那么李家这个当口寻你,怕是想找一条退路了?”

蒋长扬赞赏地一笑:“是。宁王正是因为看清楚了这个,所以才愿意退而求其次,与景王联手对付闵王。帝后这些年以来,基本上还算是相安无事,之所以皇后突然病重,且圣上这么决绝,还是和闵王去年突然推出金不言这件事来有关系。现在南方不是大旱么?闵王正谋求让宁王作为钦差出面去赈灾。赈灾若是不力,宁王就彻底完了。”要在赈灾这件事中弄点手脚出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现在的情形就是,宁王手里有景王想要的,景王手里也有宁王想要的,两者谁上位,多半还能留一线人情希望,但若是闵王上位,就是两家都铁定要倒血霉。所以合作的希望是很大的,至于今后,现在谁也说不清会如何。倘若宁王果然老实有诚意,景王胸怀大度,也不是不能平安终老,可是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呢?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牡丹轻轻理着蒋长扬袍子上的褶皱,低声道:“日后的事情万难预料,你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周全了。不该多的嘴,不该插的手,千万不能做,免得招了忌讳。”

蒋长扬微微一笑:“知道了。我只是做一个传话人,具体的条件,还要两位殿下见面以后自己商谈,否则换了谁也不放心的。”因见牡丹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你放心好了,李家父子不会拿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前途开玩笑。李元纵是不能有什么大作为了,但李荇却不一定。只要他肯,景王连刘畅都能容得,又如何不能容得他?”

牡丹叹道:“说得容易,就怕他中途改了主张,日后被人嘲笑没有节气。”

蒋长扬淡淡地道:“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也要看两位殿下最后会走到什么地步。若宁王退隐,良禽择木而栖,他只是为了发挥自己的才智造福天下,并不是出卖背叛,又何来变节一说?前头还有太宗诛杀逆王于玄武门后,逆王手下之人纷纷改投太宗,成就一代贤臣的事情,怕什么?”

虽然如此说,牡丹还是有些担忧:“但愿他看得开,拿得起放得下。”

一夜无话,第二日,蒋长扬自寻了隐秘的途径,去见了景王,把宁王的意思带到,景王并不立刻就给回答,而是不置可否。蒋长扬和袁十九、潘蓉商量之后,却一致认为,景王之所以不立刻回答,正是因为动了心,谨慎才至如此。多半观望上一段日子后,总是要主动接触宁王的。

果然没有几日,宁王已经基本被定下去南方赈灾,只差一张圣旨的时候,景王便派了秦三娘来,让蒋长扬与李家父子接触,安排他与景王见面。为此牡丹还感叹了一句,两亲兄弟,日日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要私底下见个面,还要绕山绕水的通过别人来传话。

蒋长扬哈哈大笑:“那是吃顿饭那么简单,双方都要先做好准备,把要谈的条件事先打好稿子,到时候才好谈呢。”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最后算是见了面,并且勾搭成功。团结就是力量,宁王再度病倒,闵王自己挖坑自己跳,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南方赈灾。但他又岂能成为这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少不得要玩点花样出来。但他就算是再凶猛,也禁不住谋算他的人多,才到了地头没几天,就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先是灾民暴动,接着当地驻军又发生哗变,他毫不留情地一一镇压,却又被灾民和军队中侥幸逃脱的人跑到了京城敲登闻鼓,送血书,告御状,字字血泪,都说是他勾结当地官员,鱼肉百姓,大发黑心财。

人都爱落井下石,都爱棒打落水狗,立刻就有人把他从前和现在干的若干好事抖将出来,甚至抖出闵王府暗里调了一大批存粮去灾区高价卖出的惊天内幕。御史台一帮人,以云孝子为首,又跳又闹,说他暴虐无度,有违天和,总之能安上的罪名都拿出来说了一遍。一句话,不惩罚他,难以平民愤。萧尚书一伙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提出不少异议,替他喊冤,两派斗得火热,闵王一派落了下方。在各方压力之下,皇帝又称病了,病了两天之后,下旨召闵王回来。

在这个时候,从萧尚书府、闵王府以及闵王手下几个得力的人送出的信中途都被人掉了包,都道是皇帝病重糊涂,景王和宁王勾搭成奸,灾区发生的这些事和朝中起的纷争,都是这二人联手干的好事……

第三百五十八章 尾声(结局)

召闵王回来的圣旨没起任何作用,犹如泥牛入海般毫无消息。这还得了么?皇帝暴怒,他可不问闵王到底收到圣旨没有,到底是有什么苦衷,他只知道,他的话任何人都必须听从,否则就是忤逆。于是又发第二道圣旨,这回有了动静,闵王答应马上启程,但是他水土不服病了,路上会走得很慢。他病了也就病了吧,好歹上路呗,可是他收拾行李就收拾了整整三天,颁旨的钦差催促了几天之后,也跟着水土不服病倒了,再没有消息传回来。

皇帝的疑心病发作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你要没问题,你干嘛总不回来?你病了也就算了,干嘛钦差也跟着病了?病了也就病了吧,怎么连消息都断绝了?分明有鬼。接着有内卫截获了萧家给闵王送出的密信,这封密信直接送到了龙案之上,然后又有人密报,表面上一直托病停留在南方的闵王,其实此刻已经乔装改扮,轻装往安北都护府奔去了。安北都护府,虽然倒了一个李钟洁,可是萧家却在那里经营了许多年,在那一带的势力并不是轻易就可以瓦解的。

这样鬼鬼祟祟的,这小子居心叵测呀。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的原则,皇帝果断下令内卫连夜突袭闵王府,搜出了无数违制物品以及违制兵械,带走了许多人,不过一夜,这些人经受不住内卫的严刑,交代出闵王早有谋逆之心,豢养大量死士,勾结朝中重臣以及军队将领,图谋不轨的事实及行为,牵扯了许多朝廷重臣,萧家首当其冲,皇室宗亲中,魏王府俨然在内。

只要一揭开了锅盖,就有无数的人等着把证据呈上,然后添柴的添柴,点火的点火,搧风的搧风,都只为了把水烧沸,把锅里的东西煮熟。蒋长扬把早就搜集好的证据尽数交给了景王,完成了最后一击。闵王成了货真价实的谋逆,这样的情形下,闵王不想反也只能反了,反了也白反,他英勇的成了这一代皇子中谋逆而死的第一人。五大姓中也倒了萧家这一大姓,虽然没有死绝,但是萎靡不振是一定的了。皇帝死了一个儿子,心愿达成了一个。

他想要千秋万代,但身体到底是不行了。景王临危受命,前去收拾闵王留下的烂摊子,他摒弃了华服美食,深入基层,体察民情,与灾民吃着同样的饭食,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平和近人。但在镇压闵王余部和谋逆的关键时刻却又铁血无情,于是得到了广大贫下中农以及豪强地主们的广泛称赞,于是他华美转身,成了呼声最高的贤人。立嗣不立嫡,也不立长,这回要立贤,就是身为嫡子的宁王也称赞他,竭力美化他。

那一年的冬至朝会上,景王以压倒一切的势头终于做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宁王的病却是没有好转的迹象,缠绵病榻,等闲不出来走动,渐渐淡出了朝堂,几乎成了一个透明人。按照事先谈妥的条件,几大姓氏都不约而同地以各种手段和方式向新任储君表达善意,新任储君安之若素,不咸不淡,不偏不倚,诸方心安。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寒冷,朝局变了又变,许多人起起落落,来了又去,有人欢喜,有人悲伤,有人得意,有人落魄,有人万念俱灰,有人雄心万丈,唯一不变的,是那静静矗立在风雪之中冰冷沉默的城墙。

转眼到了上元,又是三天无宵禁,三天狂欢。皇帝身体不好,新任太子为表孝心,动了自己的私库,在明德门外设了大型灯树,共点燃九九八百一十盏彩灯,又在京中各处寺院道观四处施舍,为皇帝祈福,祈祝皇帝能千秋万代。有他带头,各家王公贵族不敢不表示,于是导致这一年的上元节灯火格外辉煌,格外璀璨,老百姓大饱眼福,端的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样子了。

上元节前一夜,蒋长扬、牡丹带了一对小包子出门看灯。夫妻俩各自骑了马,并辔而行,将一对小包子塞在胸前,用披风裹紧了,沿街缓行。高高的灯树在夜空中闪耀着华美的光芒,老远就能看到,夫妻二人仿佛回到了姻缘初定的那一年。蒋长扬回头看着牡丹,眼里有笑,牡丹也回头看着他,唇角满是柔情。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也只有他,满街的华灯游人都是背景。

但两个小包子却是断然不肯做背景的,正儿兴奋的一声大叫,就把父母从迷幻中召回了现实。牡丹温柔地看着蒋长扬一笑,最先收回了目光,低下头耐心地询问怀里的正儿:“正儿要什么?”

正儿眨巴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指着路边一盏兔子灯,清晰明亮地喊:“兔子灯。”

贤儿也不甘示弱,扯着蒋长扬的衣服,大声喊:“兔子灯。”

一对小包子已经可以说一些比较简短的词句,天性又是爱热闹的,这样的热闹正是第一次见到,少不得趴在父母的怀里,欢呼鼓掌,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牡丹和蒋长扬一一满足不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不要说是他们,就是身后跟着的顺猴儿、宽儿、恕儿等人也是看得满心欢喜。正自欢喜间,只见前方一张徐徐行使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有貌美侍女上前行礼:“何夫人安好。”

牡丹定睛一看,却是秦三娘身边的丫鬟阿慧,她不由笑看向那张外表朴素无华的马车,低声道:“是你家夫人?”景王上位,不敢封赏,但聪敏贤惠的前景王妃,现任太子妃却主动提出把秦三娘母子接进去,理由如下,秦三娘贤惠懂事有分寸,又孕育了子嗣,娘家亲姐段大娘在江南也替景王做了不少事,出钱出力,论情论理,都该给她母子一个名分。太子顺水推舟,赏赐太子妃若干财物,于是秦三娘成了太子府中的正六品媵。这也就是新年后的事情,牡丹听闻消息后,也曾让人暗里送去贺礼,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秦三娘还留在外头。

阿慧微微一笑:“我家夫人等您许久了。”

牡丹便把怀里的正儿交给一旁的顺猴儿,下马与阿慧行至那张马车前。马车的帘子被打起,里头端端正正地坐着华服盛装的秦三娘,秦三娘微微欠了身,亲热地拉牡丹入内:“快进来坐。”

牡丹也就上了车,笑吟吟地给她行礼道贺:“恭喜你了。本来想亲自登门道贺,奈何总是脱不开身,待到能脱开身了,却算着你大概早就走了,不敢给你添麻烦。”其实就是虽然景王如愿以偿做了太子,可皇帝还没死,该避讳的都要避讳。

秦三娘自是心知肚明,匆忙还了礼,笑道:“原本是前几日就要走的,只因我姐姐带了信说是要来看孩子,不得不厚颜向太子妃请求,待过了上元又去。今日便是来同你道别,从此深宫似海,再要见面是不容易了。”说到这里,她调皮地朝牡丹一笑:“已经不告而别一次,这次断然是不敢了。”

牡丹有些唏嘘,将来太子上位,秦三娘一个嫔位是断然少不掉的,若是孩子安然长大,不掺和进那些事情中去,她这一生也算是有了依靠。那时候谁又会想得到,这个躺在路边,饿得奄奄一息的妇人会有这样一日?牡丹沉默片刻,执了秦三娘的手,诚心诚意地道:“我只愿你平安一生。”

在那样的地方,做了那样的人,想要事事如意那是不可能的,唯“平安”二字,就已经是最最难得的。秦三娘美眸微闪,稳稳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我却愿你平安如意,富贵荣华,子孙满堂。”

牡丹心中一动,抬眼看向秦三娘,秦三娘笑得如同天边的明月:“我出来得太久,怕殿下去了找不到人会生气。这就告辞了。”她不是太子身边最年轻最美貌最有才气最受宠的,甚至很多人都瞧不起她的出身和经历,可是她的的确确以自己的力量博得了一席之地。上元的正日子,太子是要留给太子妃的,可是不拘是前一日或是后一日,他无论如何也会分点时间来陪她和她的孩子,对于从来知道什么是本分,什么时候该知足的她来说,足够了。一生平安,她能做到。

牡丹目送着秦三娘的马车渐渐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中唯有祝愿而已。蒋长扬策马走到她身边,笑道:“已经走远了,还看什么?走罢,汾王府派人来寻,道是给我们留了位子,让去看热闹呢。”

牡丹翻身上马,将贤儿搂入怀中,跟着蒋长扬一道,往那高高的灯树而去。在灯树附近的汾王府搭建的看棚里,还带着新嫁娘娇羞的蒋云清端坐在陈氏身边,偷偷往人群里张望着,一旦看到了蒋长扬和牡丹等人,脸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陈氏见状,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带了几分毫不做作的怜爱道:“看到哥嫂高兴成这个样子,明日请他们去家里吃酒如何?”

蒋云清毫不犹豫地点头,笑吟吟地道:“小四喜欢正儿和贤儿。”

汾王妃闻言,打趣道:“什么时候也让他不用再去宝贝人家的孩子呀。”

蒋云清红着脸垂下头,斜瞟着坐在不远处频频回头朝她张望的小四甜甜一笑。小四一愣,随即朝她毫不吝啬地绽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全文终)

番外一:暖阳

“冬日的阳光总是带着一股慵懒的味道,会把人也照得懒洋洋的,不想动,就想一直这样躺下去。”这句话是牡丹说的,但蒋云清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听她说过了,那时候她没有心情去体会,心中纷繁也体会不到。但这个时候,她倒是能真真切切的体会到。

此刻的她,在汾王府中,她和小四的院子里,完全属于她个人的房间内,舒服惬意地歪倒在窗下的榻上,闭着眼睛烤太阳。温暖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把暖洋洋的感觉传递向她的四肢百骸,感觉每一根筋骨都是舒展的,温暖的,轻松的,说不出的舒服。

嫁给小四,很多人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的,但他们都不知道,她私底下的快乐和满意。大的且不说,就说小的。没有人要求她在长辈面前立规矩,没有人会和她攀比,一争高下,因为小四是病人,谁能用那一套去要求他呢?连带着她也跟着沾光。就比如这个时候,她可以和小四关起门来躺着晒太阳,嗣王妃等人却要苦巴巴的管家理事立规矩,不得半刻清闲。

再说吧,小四不用出外公干办差也不用考取功名,他每日的任务就是高高兴兴的读书写字吃饭传宗接代,她呢,她只需要照顾好他的起居,陪着他玩,让他高兴,让他喜欢自己,在长辈面前听话乖巧,然后生下继承人就够了。最妙的是,她不用担心长辈会往小四房里塞人,相反的,陈氏和汾王妃对这个管得很严,一旦发现丫头有不干净的心思,立刻就找错处赶了出去,就怕把小四给教坏了,怕他们夫妻生怨。小四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他眼里只有喜欢和不喜欢,懂不得谁比她更美,谁比她更媚人,更不会想着往床上拉人。关起门来,她是自由自在的,他就全部都是她的。

要说烦恼,也不是没有,小四身边的人都是汾王妃和陈氏信得过的人,也是多年伺候了的,在她这个新妇面前难免托大,不必说府中那些出身高贵的妯娌们,就说这些奴才,也够她花费一番心思。但她并不是那些娇养的女子,从小就学会在夹缝中生活的,刁奴她不是没见过,比陈氏更刁的杜氏她也是伺奉过的,这些又算得什么?!更何况,嫁到哪里不面对这种事情?相比从前,她还更有底气。

哥嫂给她准备的嫁妆不敢说是这府中第一流的,但也绝对不比谁的差到哪里去,牡丹隔三岔五总要让人送东西来,明是给她,实际上不过是为她寻个借口,好叫她有机会拿去送人,和人拉关系罢了。她不笨,自重,不贪心,有自知之明,有钱,还有娘家人关心支持,又有一个明察秋毫、公平端正的汾王妃,总生怕她和小四被人欺负了去的陈氏,收拾两个刁奴算得什么?要混个好人缘也还是很容易的,这些小事和她私底下的舒服比起来都不过是毛毛雨而已,算得什么?

和好多人比起来,她可是惬意轻松多了。想到这里,蒋云清满足的微微一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探腰从旁边的几案上取了一杯还带着暖意的蜂蜜水,轻轻喝了两口。身旁的小四突然睁了眼,半抬起头来,舔了舔红润的嘴唇,眼巴巴地看着她。蒋云清微微一笑,伸手扶着他的脖子,把杯子递过去放在他唇边。小四偏头让开杯子,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嘴。

蒋云清和他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一看他这样子就晓得他想干什么。从那个有些混乱的新婚之夜之后,他就和从前有些不同了,最爱就是腻在她身边,什么都喜欢和她在一起。就是从前和他最要好的十五郎也叫不去,嫉妒得十五郎眼眶发红。

蒋云清微微红了脸,有些胆怯地看了帘外一眼,低声道:“大白天的,有人呢。”再怎么说,白日里做这种事情总是不好的,陈氏知道了,也要怪她不爱惜小四,不爱惜自家的名声。要说,这就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最不好的地方了。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总是很容易就传了出去,掀起一阵阵波澜。况且陈氏也曾委婉提醒过她,小四这般喜爱她是好事,但他初通男女之事,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没有节制,也要靠她来管着的。

小四却不管这些,撅着嘴翘着屁股就戳上去。帘外传来丫鬟们低不可闻的笑声,蒋云清红了脸,一手掩住他翘得高高的唇,一手推着他的胸膛,使劲把他往后推,怨怪道:“都怪你,害我被人笑话。传到别人耳朵里,背后又要笑我。”她也不知道小四懂不懂得被人背后嘲笑是怎么回事,但她一直都当他是知道的,把心事和往事都说给他听。每每看到他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挨着他,看着她,一动不动地听她说话,她就会觉得很安宁,很放松,很安全,乃至于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知道。

小四一戳戳了个空,又不折不挠地去拉蒋云清的袖子,蒋云清眼疾手快,早就避开了去,红着脸站在窗边,假意拨拉着窗台上那株生机勃勃的水仙花,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小四一抓又抓了空,不由生了气,翻身坐起,猛地回头看着帘外兀自还捂着嘴偷笑的丫头们,也不穿鞋子,光着脚就蹬蹬蹬跑了出去,黑着脸赶人走。丫头们是服侍惯了的,见他生了气,又见刚才还很害羞的蒋云清回过头,冷幽幽地看着她们,哪里还敢有半分不敬,都垂手退了下去。

小四赶走搞破坏的敌人,屁颠屁颠跑到蒋云清面前,扶住了她的肩头,再次撅着嘴有些蛮横地戳了上去。蒋云清晓得他的脾气,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便也只得任由他戳。戳着戳着小四的脸红了,气息也急了。再往下就要坏事了,他不懂事,她这个媳妇却是应该懂事的。倘若是夜里,那就好了……蒋云清不敢再继续下去,忙温和地搂着他的腰,看着他的眼睛可怜兮兮地道:“小四,你没穿鞋子,要是受了凉,夜里就不能陪我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这一招屡试不爽,小四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停住了手,乖乖地任由她牵着走到榻边坐下,给他把鞋套上。动作十二分的配合,就是眼神看着可怜巴巴的,蒋云清心里不由一软,捧着他的脸,主动亲了他几下,抱着他的头轻声道:“小四不能生病,小四要管着我,还要照顾娘。”

她不知道小四懂不懂得她的意思,但小四分明是抬起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了。夫妻二人静静地依偎了片刻,小四端起蜂蜜水来饮了一口,蒋云清忙道:“冷了吧?待我让人换热的来。”

小四拉住了她的手,撅着嘴看着她,蒋云清不解,却见小四慢慢贴上来,对上了她的唇,温热甘甜的蜂蜜水随着他的动作喂到了她的嘴里。蒋云清一僵,眼眶一热,定定地看着小四。小四眼里带着快活的神气,讨好而期待地看着她,见她定定地盯着他看,有些不解,慢慢地蹙起了眉毛,眼里闪出几分羞怒来。

蒋云清忙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低声道:“小四,好小四。你……”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这分明就是正常的男人会对最亲密的女人做的事,她没有这样做过,也没有教过他,她只是亲过他的嘴,他也学着亲她的嘴,但那只是戳,并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他是长大了?还是突然就懂得了?又或者,是谁教他的?蒋云清不得而知,但她此刻心中分明是十分欢喜的,一颗心跳得咚咚乱响。

小四眼里的羞怒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消失弥净,他轻轻掐了蒋云清的脸一下,抬起杯子递给她,指指她的嘴,又指指自己的嘴。小四讲究的是公平,他这样对了她,也要她这样对他,不然他不会饶。

蒋云清接了杯子,几乎是带着庄严肃穆的表情饮了一口蜂蜜水,然后哺给他。她以往是带着玩游戏一样的心态陪着他玩,但这一次,她决意不这么做,她要把他当成她的丈夫,教他那些亲密的事情。他就像是一张白纸,等待她去涂抹画描,画下的是花就是花,是草就是草。

小四开心的饮下那口蜂蜜水后,蒋云清没有收回自己的唇,她搂住他的脖子,试探着把自己的舌尖递到他的嘴里,调皮地逗着他玩。小四一怔,紧紧掐着她的腰,急躁地乱了章程,想一步跨越。蒋云清坚决地按住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该这样,他应该更有耐心。

小四渐渐安静下来,他偶尔是个乖学生,偶尔又是个调皮捣蛋的坏学生,既不肯全听老师的,却又无比渴望着老师教他新的方法。良久,蒋云清侧过头大大喘了一口气,含笑看着他低声道:“好小四,这个不能和其他人玩,只能我们俩在没人的时候一起玩,不然人家会把你的舌头给咬掉。”想想她又加了一句,“那时候我就不理你了。”

小四皱着眉头想了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固执地看着她,蒋云清微微一笑:“当然,我自不会和其他人玩。”

小四满足地笑起来,笑得如同初生的婴儿。

番外二:春景(上)

暮色中,雨荷站直了腰,轻声吩咐周围的众人:“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大家都去歇歇,准备吃晚饭吧。”

众人都纷纷收回了工具,神态轻松地谈笑起来,年纪小的一群孩子们更是嘻嘻哈哈地开始打闹。雨荷含笑看着众人,又添了一句:“夫人说大家这些日子辛苦了,特意让人宰了一口猪一腔羊送来给大家吃,今晚有酒喝,有肉吃。”

众人齐齐欢呼起来,纷纷表示了谢意,都去洗手准备大快朵颐。目送着众人离开,雨荷悄无声息地走到还在忙碌的李花匠身边,挨着趴在地上的大黑席地坐下。

李花匠看了她一眼,默然回头继续忙碌。大黑亲昵地往雨荷身上蹭了蹭,雨荷抓住它丰厚滑溜的皮毛,轻轻靠了上去,抬眼看着天际。

暮色渐浓,天空一片墨蓝,半点云彩都没有,仿若最美的瑟瑟,落日的余晖把天边染得如同最美丽的织金锦缎,有一弯淡淡浅浅的月牙儿挂在天幕,一颗早升的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一切如此静谧美好。雨荷却凭空生出了几分悲伤,这样的美景她是早就看惯了的,然则越看越美,越看越悲伤,只因那个人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不年轻了,真的,纵是双十年华,但实际上已经是个老姑娘。家里人的意思都是希望她早点出嫁,按部就班地过着世人眼中女子该过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年貌相当的人想娶她——芳园的女管事,牡丹身边最信任的人,又会种牡丹花,虽然老了点,但娶了就是一个划算,谁不想要。可她不想委屈自己,凭什么要为一个她不稀罕,也不稀罕她的男人付出所有,生儿育女?操劳白了头发?凭什么?如果不是那个人,她宁愿这样自由自在地活在芳园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必去受谁的窝囊气。

“再有主子的疼宠,你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还能能上天去。”这是封大娘气急了以后骂她的话,话非常难听,也是实话。可是,雨荷轻轻苦笑了一下,大抵是因为在牡丹身边的日子久了,看着牡丹不肯委屈自己半分,她也跟着学,不想委屈自己,然后果然忘了自己只是个奴才。她尚且是个奴才,而那个人,早已经不是谁的奴才,已经得放成良人。他大概已经忘了她吧?

想到他大概已经忘了她,雨荷的心里并没有抽痛或是难过,她只是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样的想法,第一次想的时候是揪心的痛,第二次想的时候还是痛,但是已经不揪心,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痛而是心酸,到了现在,也不过是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想要称心如意,怎么就那么难!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又有谁不难呢?就算是金枝玉叶,就算是天之骄子,也有自己的难处。对于自己来说,丹娘肯放着她,纵着她,给她体面和自在,不肯委屈她半分,就已经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雨荷微微笑了,心里那点竟然渐渐怅然散去。一个让她等了多年的男人,她着实没必要每时每刻把他放在心上的。他若是活着,心里有她,就该想法子给她送个信,报个平安;他不肯送信,不肯报平安,那便是已经忘了她,她又何必死死吊着他?他若是死了……想到贵子可能死了,雨荷的心里到底有了些伤痛,但她还是发狠地想,他若是死了,她再念着他也没用。

她想得出神,就连阿桃连喊了她两声她都不曾听见。大黑转过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温热湿润还带了点粗糙刮刺感的舌头让她惊醒过来,她终于听见阿桃有些迟疑的喊声:“姐姐?吃饭了。”

阿桃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里头菜香四溢,是专为雨荷和李花匠准备的饭食。雨荷笑了笑,自若地起身往井台边去打水:“我想着心事,竟然就入了神。”好了,他死了或是活了,都无关紧要,她要为自己活。牡丹说过的,人活一遭,匆匆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得为自己找点乐子,干嘛总为别人活?

想到牡丹说这话时,在一旁抱着孩子玩的蒋长扬那郁闷的表情,几番想开口又忍了没说话的样子,雨荷一声笑了出来,就连那轱辘摇起来也没往日沉重。

阿桃在一旁看着,觉着她先是发愣发呆,然后无故发笑很是有些惊悚,忙忙地把食盒在青石桌上放好了,跑过去帮她的忙:“姐姐,我来。”

雨荷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懒得解释,笑眯眯地看着阿桃把清亮的井水注入木盆中,招呼李花匠过来洗手吃饭。

饭菜摆好,雨荷招呼在一旁忙着喂大黑的阿桃:“还没吃吧?过来一起吃。”

阿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地看了李花匠一眼,但见李花匠的黑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便洗了手挨着雨荷坐了,埋头吃饭不提。雨荷和李花匠的饭菜自来比外头众人的开得好,除了普通的菜色以外,还另外有一碗鸡和一碟葱爆羊肝。雨荷先挑了一块好的鸡肉给李花匠,又给阿桃夹了一大筷子羊肝,絮絮叨叨地道:“多吃点……”

突然她的声音顿住了,她的唇形还保持着刚才说话的姿势,但她的目光却停留在种苗园的门口,胶着在门边站着的那个人的身上,挪也挪不开。

大黑响亮地吠了一声,扔了才吃了一半的狗食,一个箭步窜过去,挨着来人拼命的挨擦,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来人微微一笑,弯下腰抱着大黑的大脑袋,使劲揉了几揉,一双眼睛却放肆地盯着雨荷。正是消失了将近三年的贵子。

他和从前很有些不同了,腰板挺得笔直,留起了小胡髭,穿着件淡青色的细绸圆领缺胯袍,头上戴着崭新的黑纱幞头,脚上蹬着六合靴,腰间垂着做工讲究的香囊和玉佩。看着竟然似是个有些体面富足的人了。

李花匠的眼睛亮了亮,朝来人露出一个笑容,往旁边让了让,阿桃则是满脸的欢喜和不可置信,飞快地站起身来去添碗筷,口里叽叽呱呱地道:“是您呀,贵总管,真是想不到,没吃饭吧?您运气真好,有好吃的。”

雨荷只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云淡风轻地看着朝她越走越近的贵子,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进来说一声?倒吓得我一跳。”

贵子往李花匠身边坐了,轻轻笑道:“左右熟门熟路的,也没必要打扰大家吃饭。”他半点身为客人的自觉性都没有,坦然接过阿桃送上的碗筷,埋头吃了起来,还笑眯眯地给李花匠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羊肉:“老人家牙口不好,吃这个。”又和阿桃说话:“阿桃长高了啊,刚才看到阿顺了,也长大了,一晃三年就过去了,真是快啊……”

雨荷突然很生气,火冒三丈,但又觉得自己没道理,她埋着头狠狠地扒了一口饭,使劲地嚼,使劲地往下咽。她说过再见到他,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她应该像刚才那样,云淡风轻地和他说话,云淡风轻地对待他,但现在她竟然很生气,很愤怒,真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

阿桃没有注意到雨荷的情绪,只充满好奇心地和贵子说话:“托主君和夫人的福,大家日子过得好。贵总管您这是去哪儿啦?怎么一去就是这好几年?大家都念叨过您好几次呢?您还过得好吧?”

雨荷忍了又忍,终究酸溜溜地道:“阿桃,他不是咱们家的总管啦,应该叫贵大爷的。”她的目光此时才能正大光明地往贵子的身上上下扫描一番,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来,“不用问啦,穿得这么好,必然过得好,一定发财了。”

贵子微微一笑,垂下眼眸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阿桃立刻发现了不对劲,讪讪地笑着道:“好像刚才厨房里还有事情要我帮忙的,我先过去看看。姐姐你们吃完就把碗筷放着,我稍后就来收拾。”说着一溜烟走了,边走边回头打量贵子。

李花匠雷打不动,默然坐着吃他的饭。贵子也神态自若地继续吃饭,雨荷自己觉得没趣,本想放了筷子走人,却又愤愤不平地想,她吃她自己的饭,凭什么他来了她就要走人?就不能好好吃饭了?要走也是他走!于是她把一腔仇恨尽数发作在面前的饭菜上,也不顾什么优雅礼仪,下箸如飞,先捡了无数好的放在李花匠面前的碟子里,热情地招呼李花匠:“干爹您吃,多吃点,劳累了一天呢。”

随即什么好挑着什么吃,吃了一碗又一碗,早过了往日的量,她犹自觉得饥饿,还不忘笑吟吟地招呼贵子:“贵大爷您吃啊,别嫌不好。”说着凶狠地把贵子筷子边的一块羊肉给叉走了。

贵子索性放了碗筷,静静地看着她吃。

番外二:春景(下)

事实证明,没人争抢的东西怎么都没有人争抢的东西更有诱惑力,贵子放下筷子后,雨荷很快就觉着撑得慌,不情不愿地放了筷子,撑着桌子起了身,望着早就放了筷子的李花匠道:“干爹,您吃好了么?我扶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