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空看着那满园怒放的菊花,微垂下头,咬了咬唇,一个月牙形的白印子印在唇上,蓦地觉得这秋日的阳光格外刺目,令人睁不开眼来。

回到承晖殿,一夜无眠,泪流了满脸,心中一片冰凉,有些事情,注定不能回避。饶是当初以为有了足够的心里准备,到真要面对时,心里还是隐隐抽痛,似要抽去所有的力气一般。

冬日已至,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宫里宫外银装素裹,满世界都是苍茫一片的雪白,壁仪搓着手,听着雪珠子打在明瓦上的声音,夹杂这远处的奏乐声,暗自道:“太子大婚,好大的排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暗涌(四)

武明空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贞观十八年七月二十日,放将作大监闰立德前往洪、饶、江三州,督造运输军粮的船舰四百艘;七月二十三日,诏遣营州都督张俭等率幽、营二都督兵及契丹、靺鞨等部族兵众对辽东作试探性攻击,“以观其势”;又以太常卿韦挺为馈运使,民部侍郎崔仁师副之,专责河北诸州的粮草运输;命太仆少卿萧锐运输河南诸州粮饷入海,贮于乌湖岛中,以供水军之需。

同年十月十四日,李世民乘车驾由长安行幸洛阳,欲御驾亲征,留宰相房玄龄和右卫大将军、工部尚书李大亮守卫京师。十一月初,营州都督张俭等帅唐军进至辽水西岸,正值河水泛滥,久不得渡。李世民以其畏惧怯懦,召回洛阳,欲治其罪。张俭到达洛阳后,向李世民具陈了辽水沿岸的山川险易和水草美恶,李世民大悦,令其重返辽西,待机渡河东进。十一月十四日,诏令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沪州都督左难当为副,率江淮、岭南及缺中诸州兵及长安、洛阳三千募兵,战舰五百艘,从莱州渡海趋平壤;又令太子詹事、左卫率李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江夏王李道宗为副,率步骑六万及兰、河二州降胡兵趋辽东。

然后,两军合势并进。十一月三十日,诸路陆军集于幽州。李世民又遣行军总管姜行本、少府少卿丘行淹督众工匠在安萝山制造云梯、撞车等攻城器械。这时,天下各处前来应募的勇士及贡献攻城器械者不可胜数,李世民均亲加阅视,逐次取舍。不久,下诏布告天下,陈述了这次东征高丽的五条必胜之道:“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待劳,五曰以悦当怨”。用以动员民众,增强士兵必胜信念。

“皇上,您真的要御驾亲征吗?”武明空替一面磨墨,一面漫不经心的同李世民闲聊。

李世民握着书卷,神态十分悠闲,微微颔首,眼睛不离书卷:“自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朕又岂能服老?”

武明空咬了咬牙,没有说话,目光却不由投向他花白的鬓角,微微叹了口气。

又愣了一愣,突然说道:“皇上,可否带上臣妾?”李世民微微蹙了蹙眉,脸色微变,“打仗非同儿戏,你一个弱女子,岂能忍受那等苦寒?”

武明空垂下眼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李世民看着她神色黯然,语气也放柔了些:“朕知道你不怕辛劳,身手也好,可这随军出征不是小事,哪能有着性子胡来?”

武明空歉然道:“是臣妾一时糊涂了。”心里却暗自担忧,唯恐李世民来了兴头,捎上李治,可怎生是好?她方才想要随军,不过是为了李治,想到他被立为太子才不过一年,根基始终不稳,若在被李世民拉扯上了前线,那可真是不妙。

不知道又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浮出水面…

令武明空松了一口气的是,李世民并没有让李治随行的意思。

李世民将要出发,李治一连哭泣几天,李世民无奈的说道:“如今留下你镇守,加上俊彦贤才辅佐,正是想让天下人认识你的风度才能。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在于进贤才摒弃小人,赏赐善举惩罚恶行,大公无私,你应当努力做到这些,有什么好悲泣的?”

武明空看着李治故作悲痛的面庞,心里忍不住暗自发笑,这个李治如今的演技可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

李世民又命开府仪同三司高士廉代行太子太傅,与刘洎、马周、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高季辅一同执掌机要事务,辅佐太子。长孙无忌、岑文本与吏部尚书杨师道与李世民同行。壬辰,车驾从定州出发,李世民亲自装备弓箭在马鞍后带上雨披。命长孙无忌暂行侍中职,杨师道暂代中书令。

杨师道是桂阳公主的驸马,武明空听着渐渐心里有了底数。

十二月二日,李世民下诏水陆诸军及新罗、百济、奚、契丹等分道进击高丽。二月十二日,李世民亲统六军从洛阳北上,三月十九日,抵达定州,留太子李治在此监国,令房玄龄与高士廉、刘泊、马周、张行成、高季辅等共同辅政,得以便宜从事,不复奏请。三月二十四日,太宗率部从定州北进,向辽东进发,至此,可谓是万事俱备,战争的号角已经开始吹响了。

李世民事前的考虑无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而且有了炀帝的前车之鉴,行事就更为的小心谨慎,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不免有些方面就会矫枉过正。在士兵的人数方面,此次攻高丽只派了十万人马,可是这一点人数显然远远不够,高丽当时基本为东北第一强国,实力自然很强劲,仅仅十万人马去攻打,就军队人数来看,反而变成了弱的一方。而且高丽国不比草原汗国,只要军队战斗力强劲就可以解决一切。在高丽国中有大量的要塞式城堡,战争打到后来往往就是攻城战,而攻城战往往军队的人数比战斗力更为重要。

而且,李世民此次出兵,还因为年老而没有带名将李靖出征。

太宗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武明空认为,这显然是个很大的失误。李靖可以说是少有的全能将领,国内国外,高原战,平原战,沙漠战,攻城战,守城战,水战几乎都有打过的经验,并且百战百胜,对于攻打高丽这样的国家,显然李靖能比其它将领更好的适应,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不过,这等事,哪里轮的上武明空发言,心里总是有千般个想法也只能埋在心里。

三月底,李绩兵发柳城,但在另一方面却大造声势假装要从怀远镇渡辽水,因此高丽将重兵放在了怀远这个方面,此时李勣出其不意,到达柳城后迅速北进,经甬道向通定进发,在高丽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渡过了辽水,使得高丽人依仗的辽水屏障失去了作用。李绩这招声东击西其实也是逼不得已,高丽在边境上大修长城,如果正面行军,那么唯一可走的道路便是辽东那著名的沼泽区,而高丽对这一地区是严密设防的,李绩的先头部队人数不多,正面硬碰显然不行,所以只能绕道。

唐军渡过辽水的消息传到高丽后,举国震惊,城邑均闭门自守,不敢出击。四月五日,辽东道副大总管、江夏王李道宗将兵数千人抵达新城,帐下折冲都尉曹三良引十余骑直压城门,城中军民惊恐骚乱,不敢抵抗。营州都督张俭以胡兵为前锋,向建安城进发,途中击败了前来迎战的高丽兵众,歼敌数千。

四月十五日,李绩和李道宗率唐军主力从西、北两面进攻盖牟城。经过激战,李绩部率先攻入城中,俘获高丽二万余口,缴获粮饷十余万石。此次的攻城得手使得唐军缴获了极多后勤粮草,这使得唐军几乎不必再从国内继续运送多少粮食,使得本来就不繁重的唐军后勤负担进一步的减轻,也使得唐军在辽东有了一个据点。我们从打下盖牟城后的缴获也能看出高丽人对于依托要塞,长期据守的战略思想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之前已经讲到,当时一个成年男子一年能够消耗的粮食平均是七石,十万石的粮食几乎够城中的军民整整一年的消耗,而中原军队想要在辽东的环境下做到长期围城显然极其艰巨,高丽人在经过了长期的经营之后,在这个方面显然进行了非常周全的准备。

接着,李绩又麾军南下,向辽东城进发。这时,唐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所率水军从东莱渡海,袭击卑沙城。该城依山而建,四面险峻,唯西门可以攀登。唐军前锋程名振引兵深夜抵达城下,副总管王文度身先士卒,率兵冒死登城。五月二日,攻拔其城,俘城内男女八千余口。大总管张亮又分遣总管丘孝忠等耀兵于鸭禄水,骚扰高丽都城平壤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

五月初,李绩和李道宗率前锋部队四千余骑抵达辽东城下。五月初八,盖苏文派步骑四万援助辽东守军。这时,唐军诸将都觉得敌众我寡,因此,主张深沟高垒,等主力部队全部集结以后,再行出击。唯副总管李道宗认为应乘敌军援兵“远来疲顿”之时,主动迎战,“击之必败”。李绩表示赞同,此时部将果毅都尉马文举也主动请战,面对十倍之敌,阵前豪气干云,长喝道:“不遇劲敌,何以显壮士”

策马向敌阵冲击,所向披靡。由此两军于辽东城下大战。高丽军遭到马文举突击之后组织力量拼命反击,行军总管张君乂部遇到高丽优势兵力的反击,抵挡不住,向后退却,唐军局势上陷入不利。李道宗见到张君乂部陷入混乱,立刻亲自前往指挥,在收集散卒之后,策马登高远望,看到高丽军阵已经被马文举搅乱,于是率骁骑乘隙冲入,左右出入,势不可当,使得高丽军阵更为混乱。李勣率众与其后冲突,高丽军终于崩溃,被歼一千余人。五月十日,唐太宗亲率六军经北平、辽泽渡过辽水,此时太宗遇到的难题与隋炀帝是一模一样的,是时辽泽泥淖二百馀里,人马不可通,将作大匠阎立德布土作桥大军才勉强得过,此时的辽泽上面还浮有很多当年隋军将士的遗骨,太宗当时就命人将之收敛埋葬。渡过辽水之后太宗下令毁去桥梁,以此向士卒表示背水一战的决心。太宗留大军于马首山,自将数百骑驰至辽东城下,对李道宗慰劳赏赐,超拜马文举为中郎将,并奖励了有功将士,处斩了临阵退却的总管张君乂。

第一百五十六章 暗涌(五)

击退了高丽援军以后,李积当即指挥唐军将士“负土填堑”,准备向辽东城发起进攻。唐太宗也在马上负土递送,于是,随从官员一起与将士负土致于城下。不几日,城下沟堑俱被填满。接着,李积下令先用抛车攻城。该攻城抛车体积庞大,可将重达三百余斤的巨石抛出一里之外,所至皆摧,高丽守军十分惧怕。

为了防御巨石袭击,守军用巨木在城上建筑遮挡的战楼并用粗大的绳索结网企图拦截飞石,但仍被抛车所发巨石击溃。随后唐军又用撞车清除辽东主城左近的副楼,无不倾倒。就这样,唐军接连攻城二十多天,昼夜不息。李积与张俭等,率领骁锐与契丹等少数民族兵一起,攻辽东城南。李道宗和张士贵等,攻辽东城西,李宏基等率兵填其濠堑,唐太宗亦率所统六军相助,将辽东城包围数十百重,水泄不通,鼓噪之声,震天动地。五月十七日,南风劲吹,唐太宗以火弩齐射,点燃了西南城楼,大火燃及城中住宅,火光冲天,接着下令精锐士卒登上冲竿之顶,一举登上城墙。高丽守军举大盾以短兵反冲击,企图夺回城墙,唐军以长矛列阵下击,后面的唐军在城墙上以擂石奋力下砸,高丽军终于抵挡不住,被歼一万余人,俘虏高丽军一万余人,俘获城中男女四千,获得粮食五十万石。唐太宗遂以辽东城置辽州,并举烽火入塞,向李治所居定州通告捷报。

五月二十八日,唐军在辽东城稍事休整后,又向白岩城挺进。次日,右卫大将军李思摩被流矢所中,唐太宗亲自为其吮血,唐军将士无不感动,故人人作战时均决死奋击不畏生死。盖苏文遣乌骨城万余守军援救白岩城。唐将契苾何力率劲骑八百迎击,挺身冲入敌阵,铁骑冲突,纵横披靡。高丽军以长矛相拒,一时间战阵中长矛乱扎,契苾何力深入敌阵,被敌刺中腰部,血流如注。尚辇奉御薛万备挺槊单骑往救,在万众之中,将何力救回。何力勇气益奋,略略包扎,束疮再战,身边从骑奋击,高丽援军大溃,唐军追杀十余里,斩首千余级而还。后契苾何力伤口恶化,太宗亲自为他上药,并且将当时刺伤何力的高丽兵高突勃抓获,任何力处置。可是契苾何力这个少数民族将领并没有因为私怨随便处置高突勃,而是说:“彼为其主冒白刃刺臣,乃忠勇之士也,与之初不相识,非有怨仇。”于是将此人放过。

六月初一,李积率部抵达白岩城下。该城依山临水,四面险绝。但城主孙代音却胆小如鼠,当他听说辽东城被唐攻破的消息后,即遣使请降。但当唐军抵达白岩城下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城池地形险要,而且还有乌骨城的援兵,便反悔了当初的决定,企图凭险抵抗。可是乌骨城的援兵被轻易击破,李积率军将城池团团围住,用抛车、撞车攻城,飞石流矢,雨集城中。不久,唐太宗亦率六军抵达白岩西北,听到孙代音反悔后大怒,诏令军中:“得城当悉以人物赏战士。”

于是,唐军攻势更加猛烈。孙代音的如意算盘这下子打不响了,看到唐军攻势大盛,城池也摇摇欲坠,而且太宗有言在先,城破之后等待他的下场必然是极为凄惨的,于是赶紧又遣心腹请降.约定唐军临城后,以“投刀钺为信”。唐太宗遂把唐军旗帜交给使者,并说:“必降者,宜建之城上。” 可是这样一来唐军将士不干了,本来还盼着打下城池能有巨大的收获,可是人家一投降,那之前的努力也就功亏一篑了。所以李积帅甲士数十人进谏说:“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令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孤战士之心。”太宗是个马上皇帝,自然不会用腐儒的那一套仁义道德来劝解手下的将士,于是说:“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以重金赏赐的办法平息了手下将士的不满。

不久,孙代音果然把唐军旗帜插于白岩城上,城中兵民都以为唐军已经登城,遂相率归降。由此,唐军获城中男女数万。唐太宗临水设置帐帏受降,给城中百姓赏赐食物,年八十以上赐以锦帛.他城之兵在白岩者,全加慰谕,分给粮饷器仗,予以释放,任其所之。又以白岩城为岩州,以孙代音为刺史。原被盖苏文所遣援助盖牟城而被唐军俘获的加尸城七百多名高丽兵士,被唐太宗的优抚战俘的政策所感动,均请从军效力。但唐太宗却说:“汝为我战,莫离支必杀汝妻子”,故对其赏赐粮饷,全予遣放。六月三日,唐太宗又将盖牟城改为盖州。

六月十一日,唐太宗率军从白岩出发,向安市城挺进。二十日抵达城北,立即发兵攻城。次日,盖苏文遣高丽北部绝奴部褥萨高延寿和南部灌奴部褥萨高惠贞统高丽、靺鞨之众十五万援救安市。

唐太宗与长孙无忌等率数百骑登上高岗,观察地形.对可以伏兵及出入之所,均了如指掌。这时,江夏王李道宗认为高丽倾全国兵力援救安市,都城平壤守备必然空虚,因此请拨给精兵五千,直取平壤。但唐太宗却并没有答应。李道宗的这个建议后来被李靖所肯定,认为假如当时采用这个计策的话,那么这次的伐高丽之举就可竟全功。因为当时唐军兵力严重不足,士兵唯恐不多,在这个时候再要分出五千人奇袭平壤所冒的风险实在太大,虽然太宗一生征战行险之举可谓比比皆是,可是现在太宗皇帝已经贵为天子,这时行险的收获和失败的风险太过不成比例,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当晚,唐太宗作了如下部署:令李积将步骑一万五千在西岭布阵,yin*敌军出击;令长孙无忌率牛进达等精兵一万一千以为奇兵,伏于山北狭谷之中,待发起攻击时,从敌后冲出。自己亲率步骑四千,挟带鼓角,收卷旗帜,登上北山。并下令诸军,以鼓角之声为号,一齐出击。又命有司在朝堂之侧设置受降帐帏,胸有成竹地说:“明日午时,纳降虏于此矣”是夜,也许老天也不忍明天高丽军所面临的命运,因此降下流星坠入高延寿的营地,可是高延寿依然毫无所觉。

六月二十二日,高延寿发现李积在对面布阵,遂整顿军士,列阵前来迎战。唐太宗登上北山后,看见狭谷中尘土飞杨,知是长孙无忌率部已进入指定地点,当即命令鼓角齐鸣。于是,唐军诸路兵马鼓噪而进。高延寿不防自己居然被包围,大为惊慌,连忙分兵抵御,但布置好的军阵岂是那么好调整的?在调动的时候便造成了混乱。就在这时风云变幻,河山变色,阴云密布,无数雷电自空中劈下,一员白袍唐将伴随着雷电跃马而出,手持长戟,腰鞬张弓,大呼先入,所向无前,高丽军尽披靡却走。李积以长矛结阵,正面推进,长孙无忌在其后进行突袭,太宗身先士卒,率四千骑兵自北山疾驰而下,突击高丽军的侧翼,三面合围之下高丽军大溃,唐军斩首两万级。

高延寿败退至山上,收集残兵,依山自固。唐太宗率唐军将高丽军余众团团包围。长孙无忌部又拆除了所有桥梁,断其归路。高延寿和高惠贞等在走投无路之际,只得率其部三万人请降,并躬身膝行.进入军门,拜伏请命。唐太宗挑选褥萨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授之军职,迁居内地,坑杀靺鞨兵三千三百,其余兵士全部释放,使还平壤。这些获释兵士皆举手顿地,欢呼雀跃。唐军获马五万匹,牛五万头,明光铠万领,其他军用器械不计其数。经此大败,高丽举国震惊,后黄城和银城守军全都自拔逃遁,数百里内无复人烟。

但是安市城小而坚,在城主杨万春的抵抗下,唐军围攻数月不克。长孙无忌以为:“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徼幸。今建安、新城之虏,众犹十万,若向乌骨,皆蹑吾后,不如先破安市,取建安,然后长驱而进,此万全之策也。”而这种方式过去一直是唐军克敌制胜的法宝。最终唐太宗决定暂时停止这次出征。九月,唐军班师。

这次征伐高句丽,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城,迁徙辽、盖、岩三州户口入中国七万人。新城、建安、驻跸三大战,斩首四万余级。在唐军,战士阵亡的约二千人,损失最大是战马,损失了七八成。

武明空立在台阶下,看着风尘仆仆的李世民,在黄昏的落日下,投下长长的倒影,渐渐看不清神色,突然生出一种英雄迟暮之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出家(一)

武明空立在长廊中,看着远处的池塘,目光所及处是一串串晶莹的雨珠子,弥漫了天际。雨打在新荷上,一阵阵沉闷的声音响在耳畔,武明空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却也说不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年已经是贞观二十三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先是正月的时候龟兹国王布失毕及其丞相那利等人被押到了京城,二月设立瑶池都督府,三月设立丰州都督府,四月天下大旱,李世民大赦天下,并敕令李治在金液门听政,现如今已经是五月了。

今年的夏季似乎来的格外早,从四月末开始,这雨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令人心里着实有些沉闷。

李世民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没有人比武明空更为清楚,一日日看着昔日那个叱咤风云的帝王渐渐衰败下去,有如秋风里的落叶,再如何随风旋转,飘飘扬扬,也挽不回下降的颓势。

人终究敌不过时间,哪怕尊贵如李世民,也有老去的那一天。

武明空屡屡看着床榻上面色蜡黄的李世民,不由感叹时光的无情,算一算,自己已经进宫十二年了,却依旧还只是个才人,个中缘由唯有她自己方能明白。恐怕似她这般热衷于朝政的才人,千古以来亦不多。

不及多想,已踏入了甘露殿,果然又一眼瞥见了榻前瘦削的背影,日日相对,于他的身影再熟悉不过,还是忍不住心里泛起淡淡的喜悦,不知这样的时候还能延续多久。

按照宫廷里面的常规,没有子嗣的妃子会出家为尼…

在宫中浸染这十二年,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抽痛,寺庙清冷的生活,不知自己能否适应,亦不知,李治是否忘了自己。

每日看着笑颜如花的新人,又有谁会想到孤影青灯伴古佛的旧人?

自己现在,于李治,应该是毫无用处了罢,为了李世民的疾病,李治已经在甘露殿服侍将近三个月,天下无人不称叹太子的孝义。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李治如此所为,的确是万民表率,武明空自嘲的笑了笑,不由想到了近些日子以来李治对自己的刻意疏远。不用解释,武明空心知肚明,她是李世民的妃子,而李治是李世民的儿子,未来的皇帝,自然不能与她扯上干系,而她又如何会纠缠不放?

一颗心痛到极致,反倒麻木,从宫女手中接过药,递至李治手中,好不拖泥带水,李治更是连正眼也没有瞧她一眼,早料到会如此,还是有些刺痛,垂下头,取过热帕子替李世民擦脸。

只见他面颊深凹,一双手上更是青筋暴露,哪里有先前的丰润,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是如此模样吧。到那时,在自己榻前的,又会是谁?

“九儿。”李世民蓦地睁开了眼,抓住了李治的手,一双是光滑细腻宛若白瓷的手,一双是满是皱纹似枯树皮的手,无不对比鲜明,“李绩才智有余,然而你对他没有恩德,恐怕不能够敬服你。我现在将他降职,假如他即刻就走,等我死后,你以后可再重用他为仆射,视为亲信;如果他俳徊观望,应当杀掉他。”

等到他一字一句的说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躺在榻上不住喘气,李治郑重的答应了。

看样子,李世民是在交代后事了,没有想到,他将李绩看的如此之重。

武明空不由觉得有些可笑,李世民英明一世,又哪里会知道,早在立太子之前,李治就与李绩暗通曲款,一开始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偶然发现墨雪的二哥张文瓘近来屡屡升迁,短短时间,已经从云阳县令升为水部员外郎,着实有些不合常理。

旁人或许只当是张文瓘政绩突出,才华横溢,可武明空因为墨雪在身边的关系,对张文瓘与李绩的关系心知肚明,张文瓘可算得上是李绩的心腹了,而他屡屡升迁,幕后出力的人,竟是李治。

这一刻,武明空不由深深看了一眼李治,他到底是有多深的心术,能够计量得如此深远?到了晚间,李世民病情加重,每日均是上吐下泄,李治却是昼夜不离身边,有时一整天也是滴水不进。武明空看着暗自心焦,却也无能为力,知道这是要紧的关口,自己又能说些什么

李世民虽病重,心智却还清晰,见此情形流着泪说道:“你这么孝敬疼爱我,我死了还有什么遗憾”李治闻言更是悲痛,哭泣道:“儿子愚钝,惟愿父皇长命百岁,守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世。”

李世民露出一股欣慰的笑容,无力的叹息:“痴儿,哪里有人真能长命百岁的。”武明空冷眼旁观,不知李治这份悲痛有几分真切,却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奈。纵然是帝王,也有许许多多不能掌控的事情啊。

丁卯,李世民病情危急,召长孙无忌到含风殿。李世民躺在床上,伸出手摸着长孙无忌的腮,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长孙无忌大声痛哭,不能自己;李世民望着长孙无忌半晌,竟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得令长孙无忌出宫。

武明空暗自叹息,李世民只怕是想要托孤了,凭着最后一口气,想要将李治托付给自己最为信任的长孙无忌吧。

己巳,李世民似乎恢复了点精神,武明空看着那光景,知道是回光返照,心里似被压了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李世民又召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进入卧室内,说道:“朕如今将后事全都托付给你们。太子仁义孝敬,你们也都知道的,望你们善加辅佐教导”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恭敬的跪在榻前,郑重的答应,却又哭泣得难以自己。

李世民见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这两个肱骨之臣已答应辅佐太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对李治说道:“有无忌、遂良在,你不用为大唐江山担忧”

缓了口气,又对褚遂良说道:“无忌对我竭尽忠诚,我能拥有大唐江山,无忌出力较多,我死之后,不要让小人进谗言挑拨离间。”于是令褚遂良草拟遗诏。

隔着青纱帐子,李治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武明空只觉得面颊上已经是冰凉一片,不知何时,泪已流了满脸。相伴在李世民身边十二载,如今眼睁睁看着他要离去,纵然以前有再多的不如意,在生死面前,也是过眼云烟,忍不住觉得悲哀。

是日清晨,李世民病故,大唐上下举世震惊。

李治抱着长孙无忌的脖子,号淘痛哭,悲痛欲绝,长孙无忌抹去眼泪,请求太子处理众事以安朝内外,李治不停地哀嚎,长孙无忌说道:“皇上将宗庙社稷交付给殿下,怎么能效法一般人只知道哭泣呢?”于是任命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为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任侍中,任命检校刑部尚书、右庶子、兼吏部侍郎高季辅兼任中书令。

壬申,在太极殿发丧,宣示太宗遗诏,太子即皇帝位。军国大事,不可停下不办;平常琐细事务,委托给有关官署。诸王在外任都督、刺史的,都听凭他们前来奔丧,但濮王李泰不在奔丧的范围内。废止辽东的征战及各项土木工程。四方各部族在朝做官及来朝进贡的几百人,听说太宗死了,都失声痛哭,剪头发、用刀划脸、割耳朵等,流血满地。

其中阿史那社尔更是决意为李世民殉葬,长孙无忌意味深长的望了他一眼,不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令阿史那社尔面色惨白,这才打消了念头。

与此同时,武明空已收拾妥当,随着那群妃子至感业寺出家,踏在熟悉的,不知走过多少次的长廊上,武明空只觉得有些虚幻,十三年前,她自荆州前往长安,不久进宫,到如今,却又要出宫。似乎一切都回到了起点,十二年的岁月,淡漠的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盛夏的大树郁郁葱葱,斑驳的阴影投下了满地,武明空的步子前所未有的沉重,望着遥远的天际,一股子空虚席卷了整个心房,日后该何去何从,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无法思考。

出宫路上却被一身素白的杨贵妃拦下,武明空看着气喘吁吁的杨贵妃,已经不复昔日的容颜,只从依旧白皙的脖颈上可以依稀瞥见往日的光彩,“明空,我来送你一程。”

不待武明空答话,她已飞速的将一个明黄色的布囊塞入武明空手中,低声耳语:“这里是一些金子和首饰,都是我进宫以前从娘家带来的,如今也用不着了,你就要出去,用钱的地方多得是,好歹应应急,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武明空眼眶微湿,到如今,唯一还记得来送自己一程的,居然是曾经看不上眼的杨贵妃。

命运何其讽刺

杨贵妃也是忍不住落泪:“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我一直牢记在心,你的情谊,我至死不忘,你要是有什么烦难处,只管让人来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都会替你解了。”语气十分真挚,没有丝毫虚假。

武明空重重的抽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多谢。”杨贵妃微微颔首,强笑着送她出宫,末了却见到紫薇和墨雪都背着包袱跟了上来,武明空转身,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按理,妃子出家,只可带贴身的一个丫鬟,墨雪似乎早料到武明空会有此问,笑道:“娘娘忘了么,奴婢可说过,要跟小姐一生一世的,是杨妃娘娘和燕妃娘娘,特许奴婢和紫薇跟随娘娘一道出家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出家(二)

杨妃和燕妃…

原来她们还没有忘记自己,也不枉相交了这一场了。向来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如今杨贵妃,杨妃,燕妃此举,不亚于雪中送炭。武明空也不是没有忧虑过,毕竟寺庙不比别处,极有可能一入寺庙,便终身不得出,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现在有了壁仪,墨雪,紫薇三人的陪伴,虽然还是有看不清前路的忧愁,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武明空心里有丝丝暖流淌过,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紧紧握住了二人的手,相看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壁仪,墨雪,紫薇三人对视一笑,道:“如今,我们可又在一起了。”

武明空脸上也浮现一丝笑容,重重的点头:“不错,我们又重聚了。”有了这一段小插曲,也将离开的愁绪冲淡了许多。

一路上听着车轮吱吱咯咯作响,车内空间狭小,武明空的胳膊早已酸软不堪,就见壁仪掀开了帘子探向车外。武明空心中猛地一颤,十三年前初入长安的情景一一在眼前浮现,恍若才是昨日发生的事情。

入宫十二年,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清晰的在脑海里一一掠过,这一刻,武明空突然对皇宫有了一层新的认识。若是命运可以重来,人生可以选择,她也依旧会义无反顾的入宫,因为那里,毕竟曾经有过值得她珍惜的人,也有许多悲伤的,快乐的回忆,如今想起,都已成为过去美丽的回忆。

徐惠,韦贵妃,杨贵妃,燕妃,阴妃,杨妃的面庞似乎就在眼前一般,得失荣辱,不过只在一夕之间。想到徐惠,武明空心中一沉,她此次出宫,自知以后没有机会再见,徐惠亦不是那等寡情薄义之人,如何不来送送自己?

武明空想到徐惠对李世民绵长的情义,深深打了个寒战,难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

武明空就急急问墨雪:“你出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徐充容?”墨雪见到武明空的神色,已经了然,知道她或许已经猜到了大概,瞒着也是无益,就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徐充容悲痛成疾,也不肯让太医诊治,只求日夜侍奉在先帝左右。”

武明空垂下眼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是不知道徐惠的性子有多执拗,但亲耳听说她要殉情,还是忍不住难过,毕竟这十二年来,徐惠可真真称得上是自己的挚友,十二年前月下结拜的一幕渐渐迷失在眼前,武明空强忍着泪意,面朝着东面,最后望了一眼黄昏的大明宫。

如此,便是诀别了。

六月的骄阳似火,不知不觉间,在感业寺已经一个月,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如今的渐渐熟悉,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平平静静过去。

是月,甲戌朔,高宗李治即位,大赦天下。

丁丑,李治任命叠州都督李绩为特进、检校洛州刺史、洛阳宫留守。果真是一切按照李世民的遗愿进行。

癸未,任命长孙无忌为太尉,兼检校中书令,掌管尚书、门下二省事务。无忌执意辞退掌管尚书省,高宗答允,于是命他为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癸巳(二十日),任命李世为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

随后,封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居后宫之首,母仪天下,萧良娣为淑妃,萧淑妃之子李忠为太子。消息传来时武明空弯腰在井旁洗青菜,虽然是盛夏,可这山顶的井水依旧寒冷刺骨,武明空看着那一汪清水,蓦地,落下一滴泪,又很快融入这洗菜水中,消失的了无痕迹。

连发愣的时间也没有,迅速将洗净的青菜送至厨房,回来的时候一步步踏在青石路上,听着幽幽的脚步声,只觉得仿佛一步步踏在了自己的心上。

李治,或许已经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眯着眼,看着庙中郁郁葱葱的古树,不知不觉出了神,往事历历在目,却抓不到一丝痕迹。

“小姐,您怎么哭了?”壁仪正端着一盆带泥的萝卜,袖子卷成一团,露出雪白的双臂,眼睛里满是焦虑。武明空看着壁仪,微微一笑,“没有哭,只是正午的日头毒,晃花了眼。”

壁仪不由咬了咬唇,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徐充容病故了,皇上念其贤德,下诏追谥贤妃。”

武明空踉跄一步,险些站立不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浑身如坠冰窖。壁仪见量大急,忙扔下那一盆萝卜,冲上去扶住武明空,“小姐,您怎么了?”

武明空浑身直冒冷汗,虚软的笑了笑,“我没事。”壁仪听着武明空紊乱的呼吸,心里不是个滋味,好在她是习武之人,背着武明空也不大费事,一路背着她到了后山的禅房,武明空软软的趴在她背上,感受着她炽热的体温,不知何时,泪已流了满脸。

墨雪正在浆洗那一大盆衣服,见到壁仪背着武明空回来,吓了一大跳,问道:“这是怎么了?”壁仪扶着武明空躺下,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似乎是中暑了。”墨雪凑上前去仔仔细细查看武明空的气色,见她脸色惨白,额头直冒冷汗,心中也焦灼不已,带着商量的语气,问道:“不如我们去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壁仪略一思索,道:“这样也好。”墨雪忙起身欲走,却被武明空拉扯住了衣襟,“不用了,不过是中暑,歇息歇息便好了。”话未说完,眨了眨眼,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你去了,也无用,寻不到郎中的。”

感业寺是禁苑内的皇家寺庙,管理极为严格,平常不要说出去了,就是相互之间见面也难,武明空自与壁仪等人进入感业寺后,日日不过是洗衣做饭,抄经书罢了,紫薇文墨最好,日日就待在内室抄经书,壁仪和墨雪二人都承了洗衣做饭得活,却将那最轻松的洗菜的活计留给自己,武明空心知她们不愿自己累着,也不好驳了她们的意,日日也就这样厮混过去了。

每到夜里,感业寺上下一片寂静,就能听见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初来时吓了一跳,待到日后才知道原来是李渊的妃子,犯下大错,被送入感业寺的,不料竟疯了,每晚都在房中嚎叫,众人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武明空歇了一阵,感觉好些了,想到还没有做完的活计,挣扎着就要下床去洗菜,急得壁仪忙拉着住她,“小姐,您好歹歇歇,这才好些了,再折腾病了可怎生是好?”武明空心里更是不安,想到若是午饭没有做好,那群主事的人又不知是何等脸色,就觉得头皮阵阵发紧。

若是受些皮肉之苦,也罢了,偏偏那些人从来只采取顿刀割肉的做法,令人生不得死不成,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壁仪一把将武明空按在竹床上,不让她起身,转头对墨雪说道:“你看着小姐,我去做饭。”

墨雪连连点头,紫薇掀起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脸色非常不好,比起初来时更是瘦了一圈,粗布衣裳也宽宽松松的,武明空看了不由心酸,这样日日夜夜的熬夜抄书,可怎生得好?偏偏那群人只认一种笔迹,又不能替她抄的。

武明空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只是,光看看那寺里寺外的阵势,就觉得什么都是虚无,毕竟是皇家寺庙,哪里那么容易出去。即使出去了,细想想,天下之大,亦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一个出逃的妃子,逃到哪里都是重罪。

“娘娘,您怎么了?”紫薇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武明空,急急冲上前,连连追问:“是不是哪里不适,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武明空抬眼看着脸色同样难看的紫薇,心中酸楚异常,伏在枕上摇了摇头,“就是热着了。”紫薇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夜,倾盆大雨,武明空趴在窗前,看着雨打芭蕉,点点滴滴都是凄凉意,想到往事,就觉得心里烦闷不堪,蓦地一把推开窗子,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窗棂飘进来,将自己从头淋到脚,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温度,连带着一颗心也痛到麻木。

如何能排遣这漫长的寂寥的岁月?难道真的就如那些妃子一样,再次寂寞终老?

熬得住的,便是白头姑子,熬不住的,便是疯子。

这日子生生要将人逼疯。

许久许久没有李治的消息,只能偶尔从旁人口中依稀听到现如今李治极其宠爱萧淑妃,几乎是夜夜专宠。

那位深宫之中的王皇后,也该是一样寂寞吧。

武明空浑身湿漉漉的,也无心换上干净的衣服,抱住双膝,蜷缩在床头,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天亮了。雨势也渐渐小了,天地一片空明。

眼前渐渐模糊,不知是雨水蒙住了眼睛,还是泪水遮住了眼帘,亦或是二者都有吧。

木门咯吱一声被轻轻推开,壁仪端着热水进来,还是保持着从前的习惯,想要服侍她起身,眼前的景象令她悚然一惊,木盆啪的一声跌落在地,热水洒了满地。

第一百五十九章 出家(三)

盛夏的清晨,感业寺的山风尚有些凉意,若有若无的打在武明空身上,那股子冷意似乎一直浸透到骨髓里去,随着一声木盆撞击地面的声音,武明空陡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望了望刚刚进门来的壁仪,只是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眨了眨眼,两个人影重合成一个,而后再次分离成了两个。

壁仪急急飞奔至她身边,半蹲着撩起她的湿漉漉的还淌着雨水的头发,眼里满是心疼,哑声问:“为什么这样?”她跟在武明空身边已经二十多年,对武明空的脾性可以说是摸得一清二楚,从来不曾见过她有如斯落寞的时候。

武明空心中一片混沌,自己一人独坐时还好,如今见壁仪问起,心中酸楚异常,抽了抽鼻子,泪水就慢慢顺着面庞流下,“我很难过。”壁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柔声道:“一切总会过去的。”

武明空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只觉得头脑发热,迅速抓紧壁仪的手,凄然的问道:“你说李治还记得我吗?”这么些年,她总是将李治深深埋在心底,连在壁仪面前也没露出过丝毫的口风,如今却只觉得心里有个地方酸涩不堪,似乎要胀破开来。

壁仪的脸上顿时森森的冷,抿了抿唇,忙从木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然后扶着武明空起身,不料武明空蹲坐太久,双腿已经麻木,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磕在光秃秃的青石地板上,双膝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壁仪脸色一沉,二话不说,掀起她的襦裙查看伤势,见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及筋骨,松了一口气,从盒子中拿起金疮药轻柔的替她上药,动作十分娴熟。

武明空看着一言不发的壁仪,蓦地心中升起浓浓的愧意,自己为了一段孽缘伤心落泪,自暴自弃,壁仪却是从小陪伴自己的,说是主仆,其实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在彼此心中,都已认定对方是不可分割的亲人,自己如此任性,吹了一整夜的寒风冷雨,这要是有个好歹,叫壁仪情何以堪?

壁仪撕下一块雪白的布料,麻利的替她包扎好伤口,然后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冷冷道:“我去打热水来给小姐沐浴。”武明空心中酸楚,拉住壁仪的衣袖,低低的道歉:“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壁仪仍紧绷着一张脸,却也停下了脚步,武明空见机就又上前走了几步,也顾不上双膝的疼痛,立在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我以后不会如此了。”

壁仪寒着的一张脸才渐渐有了些暖意,看了她一样,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眼中已有了些泪意,“不管怎样,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没有了性命,一切都是妄谈,这还是当初小姐教导我的,如今都忘了么?”

武明空心中一痛,再也忍受不住,伏在壁仪肩头放声大哭,这些年来,不管遭受了何种委屈,亦不曾如此痛哭过,刹时间,心里压抑着的所有伤痛与委屈尽数涌了上来。再也不顾其他,伏在她怀里哭了个够,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壁仪原本是极爱洁净的人,却也丝毫不反感,听着她哭声渐渐微弱下来,才幽幽说道:“小姐心里有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这些年,他却连正眼也不曾瞧过我。”

武明空身子一僵,哭声渐渐止了。脑海里飞速转过几个人的名字,壁仪见过的男子有限,不过是许熙,李泰,李治,李世民等人罢了,壁仪见她果然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看着她被泪水洗过的晶亮的眸子,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小姐,不用猜了,我几时瞒过你,是许将军。”

武明空吃了一惊,这些年,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壁仪看着她吃惊的表情,已然明了,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苦涩与凄凉,“十三年前,荆州的那个小林子,小姐难道都忘了吗?”

往事再次无比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十三年前,自己为了避免被父亲送去出家,曾找过许熙,让他向自己求亲,助自己逃过一劫,刹那间,如同身在梦中。

而如今,许熙还是未娶,孤身一人。

一切不过是回到了起点。

真的是回到了起点。

如果当初没有自己无谓的挣扎,或许自己现在一样是在出家,只是这十三年的岁月,就是空白无痕的了,说不上是喜是忧,没有这十三年的经历,或许自己就不会这样悲伤,可是没有这些经历,又会觉得人生一片空白,不管怎样凄楚,这十三年,总有值得自己记住的人和事。

武明空蓦地握住了壁仪的手,低低追问:“难道你在那时就…”壁仪苍白的面上飞过一缕红晕,然而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凄楚一笑,“那不过是年少的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