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说来很巧,蛛儿陪同母亲上香拜佛的时候,正好甘鹿也陪同母亲而来。蛛儿很开心,终于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但是甘鹿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喜爱。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但你想象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

几天后,皇帝下诏,命新科状元和长风公主完婚;蛛儿和太子芝草完婚。这一消息对蛛儿如同晴空霹雳,她怎么也想不通,佛祖竟然这样对她。几日来,她不持不喝,灵魂就将出壳。太子芝草知道了,急忙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奄奄一息的蛛儿说道:“那日,在后花园众姑娘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才答应。如果你死了,那我也就不活了。”说完就拿起了宝剑准备自刎。

就在这时,佛祖来了,他对快要出壳的蛛儿灵魂说:“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露是由谁带到你这里来的呢?是风带来的,最后也是风将他带走的。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他对你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颗小草,他看了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他。蜘蛛,我再来问你,世间什么是最珍贵的?”蜘蛛听了这些真相之后,一下子大彻大悟,她对佛祖说:“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刚说完,佛祖就离开了,蛛儿的灵魂也回来了,睁开眼睛,看到正要自刎的太子芝草,她马上打落宝剑,和太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武明空轻轻的笑,雪白的面上似是梨花片片开落,淡然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李治静静的望着她,牵了她的手,像是平时做惯的那样,很自然的握住了,十指交缠,紧紧的握在一起:“明空,跟我回宫。”

“我确实该懂得珍惜那株一直守着我的草。”武明空垂下头,黑鬒鬒的发落在肩前,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响起,“李治,你我本天各一方,分浅缘悭。就此别过。”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回宫(一)

武明空说完,突然觉得心里似塌陷了一块,正慢慢沉沦,但又有莫名的轻松,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下一刻,身子却被李治紧紧箍住,“为什么我不能是那株草?”

为什么?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问题,一年的时间足以将人心看得一清二楚,若他心里当真有她,怎么会一年全无音讯?又怎么会让任由自己拖着病入膏肓的身躯苟延残喘,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说到底,不过是今日见到自己,偶然起兴,他日一旦失去这个兴致,只怕又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扔下,如同扔下一朵已经开放过的花一般,采花人自然不以为是,因为总会有更美丽的花朵在后面等着,可是对于花来说,却是耗尽了一生的气力。

当初他之所以看中自己,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在李世民面前服侍,能够得到最新消息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么?

更何况,他是帝王。坐拥后宫三千人的帝王,俯视天下的帝王。

自古无情是帝王。

忍住疼痛把伤口划开,心头血不但唤不回君王决绝远走的心,反而化做别人笔下浓词艳赋的主题,千秋万载任人评说,实在是悲凉至深。到底是男人,不懂女人心。况且,这厢书罢墨犹香,那厢,多情手已把玩新人发,与他人结同心去了。

君情与妾意, 各自东西流。挽留不住的,终究挽留不住。

爱,需要宽容,但不是纵容。所以,一旦发现男人变心就放手吧,若有那个气度还可以敝帚自扫,扫干净自家大门,真诚地请他,永远地——莫再光临。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武明空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呼吸凝重:“你…”声音被风吹散,抖抖索索的飘零在空荡荡的宫殿内,找寻不到一丝暖意,“你…还用得着我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慢慢从她怀里挣脱,一点点的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我对你而言,已经没用了…”

手上一痛,竟是李治突然加重了力道,牢牢的箍住了武明空的手指。手指连心,那样尖锐的痛,竟像是穿透了一切直钻进她的心里。

“如果我说…不想放手呢?”

武明空撇开头,将胸腔的躁动努力的压制下去,微微笑了笑,或许是明白自己大限将至,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既然皇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和皇上绕圈子,若皇上不想放手,又打算给我何等身份呢?我既然是先帝的才人,为了皇上的贤名,只怕一辈子都会躲在这见不得光得地方终此一生,我不是金丝雀,也不是百灵鸟,可以守在一个笼子里度过一生。如果给不了我想要的,那就放我自由。”

的的确确,武明空不想否认,自己到现在依然还爱着他,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也要有尊严的死去,哪怕生命即将消逝,也不愿在这临死的关头,向负心的人表现出自己的一丝软弱。

手上被一股劲道一扯,武明空不由自主的跌向他,近距离的接触到他,发现他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你真是这般想的?”

武明空别开脸,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点了点头。

李治似是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一双眸子望着他,流淌着说不清的暗涌,许久许久,然后那眼睫垂了下来,接着是一声长叹。温热的气息从身边消失,看着那明黄色的人影消失在门口,胸腔里疼痛的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

武明空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那股腥热又涌上了喉间,赶忙捂住嘴,却还是有腥热的液体透过指缝落在雪白的丝被上,嫣红的惊心动魄。

“真糟糕,这么上好的丝被…”夜阑尽处,闪烁的微弱心火,映出武明空苍白的容颜。话音未落,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焦急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来人,宣御医”武明空吃力的抬眼,只见李治俊朗的面庞煞白,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清清楚楚的写满了慌乱。

武明空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李治一把拥住,温软的身子微微颤抖,“你为何要骗我?明明病重,还这么狠心?”

武明空却答不出话来,身子轻飘飘的,时而感觉到阵阵痛楚,时而又感觉舒畅无比,像是溶进了海绵里,软软的,暖暖的…十分惬意。

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不管心头还有多少的依恋与不舍…总之,这一生是终于走到尽头了

就这样吧…

只当梦一场…

在这生死的一瞬间,武明空突然豁然开朗,许许多多往事如流光泛影一般在眼前掠过,深宫十二载的岁月,变得格外的清晰。无论对与错,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而武明空终于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在漫长无尽的时光中,那些漫无边际的思念,终于枯涸。曾经的殷殷艳艳,变做一点赤红,紧缩成心口的朱砂痣,只有手指抚上去,它还残留一点温热的红。

思念,终于抵不住时间。武明空看着那张曾经无比诚挚的脸,只觉得一阵心灰意冷,忧伤如线,突然从内心的最深处涌出来,千丝万缕,像那盘丝洞里天真的妖精,缚住了别人牵住了自己。

有哪一个人,不会以为爱着的时候,自己手中的这点爱,是女娲补天时漏下的精华;有哪一个人,不会以为身边这个人,会伴着自己渡尽浩浩余生。

可惜,看不见结果。

遇见李治的时候,武明空不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是他生命的擅闯者,突如其来,竟也突如其去。

或许,历史上再也不会有武则天这个人了,一切的一切,都将改写。

“明明,醒醒。”耳畔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不厌其烦的重复响起,“明明,该上学了。”武明空只觉得这声音格外耳熟,又格外遥远,只是实在太过疲惫,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吴明明,懒死了,给我起来”未来得及捂住被子,便感觉床上猛的一沉,终于不清不愿的睁开眼睛,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带着浓浓的起床气就要发作,“不要吵我”

此话一出,突然惊醒。

祸从口出,怎么可以如此大呼小叫?

生生打了个寒战,神智终于清醒过来,眼球活动了几周,又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幻觉。眼前居然是母亲那张慈爱的面庞,还有趾高气昂满脸写着鄙视的妹妹吴安安。

武明空愣了半晌,目光迅速扫过周围,发现自己居然是在熟悉的房间内。摆满的布娃娃,淡雅的百合花,还有那可爱的拖鞋,都似乎印证着什么。一瞬间武明空热泪盈眶,这是回来了么?

终于,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不会有伤心,算计和悲哀的地方了。

“妈妈”武明空扑进母亲的怀中,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不住在母亲胸口乱蹭,再次被熟悉的母亲的气息包裹,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两行泪。却见那鼻孔朝天的吴安安顿时拉下脸,呆呆看着她失常的举动,又换上一副鄙夷的神色,拿了帕子扔给她吗,“一大清早的哭什么,难道我欺负你了?”

母亲慈爱的轻抚她的背,看着这姐妹俩斗气,不由莞尔,“都多大的人了,被妹妹闹醒了,还哭鼻子,真不知羞。”话虽是责备,语气里却满含着浓浓的溺爱。

“妈妈。”武明空有些尴尬,忙从母亲怀里脱离出来,擦干了眼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时间显示是八月十七,骤然想到,这个日子,还是当初自己进宫的日子。

念头转过,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如果历史上的武明空真的病逝于感业寺中,那也不会有后来的武则天了。那么,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似乎回到了起点?

吴安安见她出神,不耐烦的吼道:“吴明明,上学要迟到了”武明空僵硬的抬起头,“你说什么?”吴安安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依偎在母亲身边笑道:“妈妈你看,姐姐都睡糊涂了,今天是周一要上课她都忘记了。”

上课?武明空微微一愣,虽然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可是她不会忘记,那一年她穿越去唐朝时,正好是高考结束的暑假,十八岁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既然是暑假,又何来上课一说?

武明空茫然的看着吴安安,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我今年几岁了,读几年级?”吴安安立时就愣在当场,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没发烧啊。”

武明空心中一片冰凉,不是回到了起点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知道武则天不?”武明空急切的抓住吴安安的手腕,双手不住颤抖,目光紧紧盯住吴安安那如花瓣一般的嘴唇上,几乎快要窒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回宫(二)

吴安安扬起一张秀气的笑脸,狡黠的笑:“姐姐又在考我,武则天是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我怎么会不知道?”武明空一颗心急剧下沉,难道这又是自己的一场梦?

心里像是有某种东西陡然间炸开了,眼眶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滴滴答答的落到了地砖上。

“姐姐快点…姐姐…”吴安安的呼唤越来越低,相对的一个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明空——明空——明空——”一声接连一声,如海浪般顷刻吞没了武明空。

武明空胸口剧痛,身子微微一颤,模糊的视力一点一点的重回清晰——一张满是憔悴的脸孔离她只有半尺距离。武明空茫然失神,有些懵懂,有些迷糊…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将武明空的神智骤然震醒

原来,刚才那么真实的感应,也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

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在这个时空死去,同一般人死去不会有任何区别。她不再是穿越的吴明明,而是普普通通的武明空,与所有的大唐子民一样,存活在这个时空。那一丝微弱的穿越人士的优越感被击得粉碎。

刹那间,武明空只觉得心里凉成一片,最后一线希望,也化为了梦幻泡影。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个时空死去,兴许可以回到现代,回到那个不会伤心的地方,所以心里一直存着一丝侥幸,对于死亡也没有那么的惧怕,只是现在,再次无可奈何的发现,根本就回不去了。

心里不由生出阵阵寒意,却不由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自己也许,真的就会这样病死了。

头顶一阵嗖嗖冷风旋过,武明空剧咳连连,双眼一翻,身子无力的往后瘫了下去。

“这么说,皇上从感业寺抱回的那个女人就是先帝的武才人?”明亮的宫灯下,华服盛装的女子眉目如画,朱唇似丹,嘴角溢出几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大宫女郑重的点了点头,“奴婢不敢欺瞒皇后娘娘,那武才人在先帝身边服侍十二年,众人皆知武才人深得先帝宠爱,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始终都是才人。”

王皇后微微一声冷哼,“那是她自己太蠢,没本事罢了。”那宫女诺诺的低下头,不敢接话。

“不过,既然入得了皇上的眼,想必也有几分姿色,这些年本宫屡次三番的往皇上身边送入,只盼能一举诞下麟儿,养在我膝下,无奈皇上一个都不肯收,竟是专宠那萧淑妃一人,如今她儿子又被封为了太子,长此以往下去,本宫只怕难免要给那萧淑妃让道了。”

王皇后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次正好是个机会,只要我将那武明空纳为已用,她能诞下子嗣最好,若是没有子嗣,便让她与萧淑妃争个你死我活,皇上耳根不得清净,自然就会对二人都产生厌弃之心,到那时…”

那宫女也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附和道:“娘娘妙计。”王皇后面有得色,目光闪烁,“既然如此,你去打探打探,我要寻个时机,亲自面见武明空。”说着,面色又是一变,眼底满是不甘,“你手脚得快些,赶在萧淑妃前面,送些绸缎和吃用去,让她记住我们的情分。”

武明空只觉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耳畔不住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烦不胜烦,武明空很想睁开眼,气势汹汹告诉那人,让他安静些,不要打搅别人休息,奈何眼皮似黏在一起般,怎么也睁不开,蓦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眼皮之上。

心中一颤,这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睁开了眼睛。

入目就是李治黝黑的双眸,那眸光如一汪深潭,令人情不自禁的沉溺其中,舍不得抽身。

微微一愣神的功夫,鼻端飘来一阵熟悉的药味,武明空不可见机的蹙了蹙眉,眼见着壁仪手里正端着一碗再熟悉不过的药汁儿,这一年来,实在喝多了这苦汁子,现在只要一嗅见这药味,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是苦涩,令人难以招架。

一直注视着武明空的李治秀眉就皱了皱,似是看穿她心思一般,“怎么,怕苦?”武明空侧过脸去,一言不发。李治也不以为意,伸出双手,“朕来。”壁仪虽然对于李治是满腔怨气,然而还是不敢违抗圣命,只得不情不愿的将碗送至李治手中。

浓浓的药味慢慢靠近,直到唇边才停下,腾腾热气,蒸着武明空的脸,将脸转过一边,那碗很快又能再凑到她唇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出手打落那碗药。

再次转开脸,冷冷道:“我不过是先帝的才人,生死与皇上无关,就不劳皇上费心了。”李治眉头微敛,一颗心似被刀一片一片的凌迟,再看她眼中一片死色,眉头拧得更紧,再次将药碗凑到她唇边,她咬紧牙关,硬是不肯服用。

李治看着碗中热气,只余寥寥几缕,突然伸长手臂,将她箍紧,含了口汤药.飞快的覆了下去。

武明空愣了愣,已然明白他的目的,又气又恼,要避却避不得,他对着她的下唇轻咬慢舔,让她痒得没办法不松口,略一松口,他的舌便探进她口中,随即,那口甘苦的汤药尽数进了她的口中。

她刚要将入口的汤药抵出,舌根一痒,忙缩回舌头,那口汤药尽数咽下了腹中。瞪着看面前相隔不过一指的李治,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

李治对她的怒气,全不以为然,照旧灌完那碗汤药,绝不多留片刻的放开她,拭去自己唇边药汁,依旧默默凝视着她。

武明空大怒,抄起身后枕头向他掷去,李治纹丝不动的坐在原地,没有躲避,可是自己全身无力,哪里扔得出去,那缠枝花枕头依旧软软的歪歪的躺在床上。

李治拿出枕头,仍放在她脑后,不由分说的扶着她躺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武明空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要离开,不曾想,他却呆呆在自己床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痴痴的望着下方,眼睛里露出万丈柔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武明空看见二人紧紧交握的手。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温暖,还透着点微微的凉意。武明空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无奈自生病以来,实在没有半分力气,只得罢了。正气恼着,突然想到,肺痨是个传染性极强的病,而他刚才毫不避讳的吻了自己…

虽然恼他怨他,还是不愿看着他有什么事,忍不住提醒,“皇上可知我是什么病?”李治身子一颤,慢慢闭上了双眼,面色一片灰白,看样子,应该是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近些日子以来,睡得越来越多,大有一梦不复醒的趋势,等到眼睛适应了明媚的光线,才发现,李治依然静静的坐在旁边,淡淡的阳光自他身后照射过来,使得他的五官蒙在耀眼的金色里,看不真切…

武明空看着二人依旧交握的手,即刻明白,他竟是在床头坐了一夜。心里淌过一丝暖流,但这暖流又迅速变得冰冷,不能,不能再相信眼前这个人。他的柔情,不过是一柄伤人的利剑…

再也回不到从前…..

哪怕武明空刻意的忽视一些问题,却依然无法欺骗自己,一颗心早已是伤痕累累。怔怔的望着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眼前那个清秀的五官轮廓,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早已物是人非。

他的身边,已经有了萧淑妃和王皇后,而萧淑妃,想必还是他心头上的人,不然怎么解释这多年以来年复一日的恩宠。

“明空,相信我,我会带你回宫。”李治抓着她的手,那么用力的紧握着,似乎想把一股莫名的意念传达给她,然而武明空的心,却如同飘荡到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无法领会和触摸到他的内心。

那双清澈的眼眸,如水般澄净。武明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注视过这双眼眸了。

茫然,无语,怔怔的看着他发呆,心痛的感觉一点一点的加深。

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武明空在心底默默冷笑着,那样纯真无暇的年少轻狂,谁都回不去了

当真,造物弄人,可怜可笑。

待李治离开后,武明空才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原来当日在感业寺自己晕厥,李治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自己离开,不便回宫,就将自己安置在了这处宫殿中。说起这处宫殿,原本是太极宫的偏殿,李唐初建之时,就将这处偏殿舍弃,到如今正好用来安置自己。

这处宫殿,有个很悲哀的名字,叫做永乐宫。

永乐宫…

起名字时总是用了最好的寓意,只是,人只要活着,就不会永乐。所谓永乐,不过是人永远也不能实现的幻想。

武明空就在这永乐宫中住了将近一个月,李治有事无事都往永乐宫跑,他来自来,武明空只当没有看见此人,自动无视,时日久了,李治已习惯了被武明空晾在一旁,也自得其乐,每日坐在武明空床边,絮絮叨叨的讲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奇闻轶事,只盼着能得武明空一笑,竟不像以前那个谨言慎行的李治。

这份心意武明空不是没有感觉,若是以前,必定大为感动,只是,不愿再相信。感情实在是个很虚幻的东西,稍有不慎,玩火自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回宫(三)

窗外滴滴答答下着毛毛细雨,武明空歪在软榻上,靠近窗口,鼻端闻着初夏日暮时分的凉薄气息,手里握着一卷书卷,有些疲倦欲睡。

“你最近气色好多了,看来有所好转。”李治在书案前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等你病好了,朕就带你回宫。”

武明空略略翻了个身,只觉得胸闷难受,本不想理睬,接触到他满含期待的目光,长长的叹了口气,虚弱一笑,“我名不正言不顺的,带回去不过是落人话柄,还是算了吧。”

李治轻轻的笑,笑容看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掬起武明空的手,俯首在她手背上缠绵悱恻的印上一吻,沙哑的声音充满蛊惑力:“明空,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么?”

武明空猛地一颤,第一反应就是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他却紧紧握着不松手,“你当真忘了吗?”笑容如花般在他脸上绽放,纯真得像个孩子,仿佛武明空的沉默给予了他最大的鼓励和满足,“你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妻子,聪慧,善良,仁爱,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

武明空低低抽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不知何时曾经对年轻的李泰宣布:“我这辈子就是做皇后的命。”当时不过是一时气话,只盼着与他断个干净,不再连累他,想不到,竟被李治听见了。那时便想过,那番话可能入了李治的耳,只是他从未提起,不料,十三年后,他竟然还记得。

只是,使君自有妇。

当今大唐,母仪天下的,是王皇后,如今正稳坐东宫。她出身于并州的名门望族。祖父曾是三品高官,父亲也官至刺史,为四品大员。从祖母同安公主是李世民的姑母,这等身份,自然令人折服,是李世民亲自选定的太子妃,又岂是如今刚刚登基的李治可以轻易说废就废的?

若是普通人家,休妻再娶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可惜,李治是皇帝,他的妻子,是万民表率,不管怎样,废立皇后之事,都是动摇朝堂的大事,

武明空心中微微一颤,目光瞬间变得凛厉起来,“你想做什么?”李治满不在乎的笑,攥紧她的手腕,贴近他的心口,“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惟一…是我李治的妻子”

武明空最近微嗡,说不出话来,李治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既然他说出这番话,想必心中已经有了沟壑,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武明空勉强一笑,说不清心里是何等滋味。当初她想要做他的妻子,他给不了她名分,如今,她万念俱灰,他却突然提出要立她为后,果真是造物弄人。

这样平淡无波的过去将近一个月,武明空已经渐渐淡忘了他曾经许下的要立自己为后的诺言,或许不过是一句笑言罢了,如今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才得到片刻的心安。

这晚,武明空照旧早早休息,因胸口难受得紧,一时没有睡着,只觉口干舌燥,正欲起身倒杯水,却见脑后有风声呼啸而过,几乎是下意识的,武明空一蹲身,便看见暗夜中,一直箭直直钉入了雕花柱子,这要是自己反应慢了那么一秒,岂不是命丧当场?

武明空生生打了个寒战,又不敢大声呼叫,怕引起敌人的注意,如今她在明处,那敌人在暗处,实在不能再发出什么声响了。念头闪过,蹑手蹑脚的向门边移动,只是还没有等她迈出一步,就见箭似雨一般铺天盖地而下,武明空忙折回了脚步,趴在桌下,深深的喘着气,背后已出了一身冷汗。

隐隐约约暮色苍茫之中,宫殿外点起了无数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

武明空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把,暗叫一声不好,脑子飞速转动,一定得想个法子出去才好,不住提醒自己冷静,还未想出个结果,就听见壁仪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小姐”

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壁仪一把推开了门,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小姐,快走”武明空从桌边爬了出来,就欲拉着壁仪一同跑出去,接着耳边响起尖锐的破风之声,又一支袖箭,向她急飞而来。她这时要避,已是不及,大惊失色,正要闭眼等死,身边壁仪突然扑到她身上,那支袖箭直透她后心。

血渐了武明空满脸,一股腥味充斥着全身每一个毛孔。

武明空不顾身旁汹涌而至的箭雨,放平仍搂着她的壁仪,撕开她的衣衫,那支箭正中她的后心,直没箭尾,已是没办法再救,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武明空心里钻心的痛,紧紧抱住壁仪,泣不成声,壁仪颤抖的双手捧住武明空的脸,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低低说道:“快走…..快走。”身子一阵痉挛,手足抽搐,嘴里痛楚的逸出一声呻吟。

武明空手足无措的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哆嗦着嘴角,“壁仪,你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壁仪慢慢睁开眼,仰头朝她一笑,似乎看透了她一般,视线投向远方,灿若夏花,苍白的唇边化开笑意,“许少爷,你来看我了么?”莞尔一笑,苍白的脸庞漾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婉转低叹一口,缓缓抬起胳膊,伸手探向武明空身后。武明空茫然回头,却见整座大殿里空空荡荡,她所指之处并无一物。

蓦地,那只手在武明空面前猝然坠落,武明空脑子里嗡地声,像是断弦的琴发出最后凄厉的一声低吟。壁仪了无生息的阖上了双目,然而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竟是淡淡的勾起一缕安祥而又满足的笑容。武明空猛然一震,再难克制悲痛之情,伏倒在她依旧温热的身体上,放声恸哭。

一股烧焦的气味迎面扑来,将武明空从悲痛中唤醒,不由抬头,只见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宫殿,自知顷刻之间便要身遭火焚而死。适才还奇着怎么不见乱箭四射,原来是换了个更为歹毒方式。

她初时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宁静了下来,反正总是逃不脱了,举首向东遥望,但见夜空璀璨,静谧如画,心想:“想不到没有病死,却是葬身火海,也罢也罢,如此死去,一了百了,也免得拖着病损的身子,苟延残喘,反倒痛苦。只盼着壁仪慢些走,好歹黄泉路上还能相伴而行。”

回思起过去种种,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虽悲痛难忍,却异常安静,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叫唤鼓风而至,:“明空明空”

武明空心中一凛,当即转头向窗外望去,却见窗外一团黑影,似黑鹰一般穿过火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窗口一跃而进。

“表哥”武明空心中翻翻滚滚,凝目看向那人,失声叫道:“真的是你?”许熙听出是武明空的声音,久久悬着的心瞬间放松下来,三步做两步冲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抱住,熟悉的气息萦绕了每个角落,“你怎么样?”

浓烟滚滚,武明空不由轻轻咳了几声,“我没事。”许熙手臂紧了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抱紧,我带你出去。”

武明空将头埋在许熙胸前,听着耳畔的风一阵阵的响,眼看着永乐宫被大火包围,知道他抱着自己,施展轻功,终是逃了出来。只是,想着惨死的壁仪,又是一阵心酸,若是许熙早些来,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许熙轻轻将她放在茂密的草丛里,久久的望着已被大火包围的永乐宫,眼里流露出一股说不清的凄然。“以后,万事小心。”

武明空凝视着他的侧影,月色下他的侧影都美得惊心,有一种春末花开花落几春风般颓废的忧伤。

“我走了。”许熙连一眼也不曾留给她,拂袖便走。

“在感业寺,每晚夜里偷偷来看我的人,是不是你?”武明空终于按捺不住,心里有一种不安在渐渐扩大,总觉得这一别,或许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许熙的脚步顿了顿,而后继续向前走,“不是。”惜字如金,声音格外冰冷。虽然早知道他会否认,还是忍不住心痛。

只是,看着许熙的背影,武明空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孤单了数千年的蜘蛛,一滴美丽却冰冷的甘露,一棵守候了蜘蛛数千年的小草。蜘蛛永远都只知道随着甘露的脚步走,永远不会看到那棵默默爱慕它的小草。

星光闪烁,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际,武明空似乎又回到了襄城宫那晚。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当初的李承乾,李世民已经长眠地下,李泰远在天涯,李治已经登基为帝,而自己,却拖着病体苦苦挣扎。

眉头深蹙,只是一眨眼,便见百米之外的许熙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