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空完全站不起来，往前爬了几步，伸手去接住他，他瞬间跪倒在地上。重重跌落在她的怀里。武明空紧抱住他的头，全身不住痉挛，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虚弱地睁开双眼，嘴唇发白。武明空只觉得自己拦住他后背的手粘稠一片，心中一阵阵剧痛，已经不敢再看他的脸色。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回宫（四）
“明空…”几缕黑发被汗液血液湿润，丝丝贴在他的脸上。
许熙靠在武明空的胸前，吃力地看着她。
“明空…很久很久以后，你依然会过得很…幸福，对不对？”
武明空用力点头，不敢松手，使最大的力气将他抱紧。
“会，会…但是我…我告诉你，你不准，不准…不准死…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会讨厌你！我…我一定会讨厌你！”
悄无声息。
“可是，我爱你。”
黝黑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明空，我爱你。”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对她说，他爱她。
停滞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拼命抱紧他。
用了最大的力气，去力挽狂澜。
只是，他的眼却终是一点点，慢慢合上了。
风动草长，许熙静静躺在地上，碎发随风起舞。手搭在面前，五指蜷缩，似乎已经熟睡。武明空坐在他的身旁，不满道：“过分，你还没有送我回去，你竟然睡着了。”
衣襟漆黑，轻轻震颤。许熙的眼睛安详地闭着。武明空仰起头，遥望满天星斗，唇角扬起：“长安的星空就是好看。”她握住他的手，头却不敢再垂下来。
那身子瘫软在她身上，全无一丝力气。垂首眼望许熙，一滴泪滴在玉雕般的脸上。他的眉安然地舒展着，仿佛正在熟睡。风清气爽，黑发黑衣在风中翻飞，许熙的嘴角微微扬着。只是，没有呼吸。
心里刹那间像是被彻底掏空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再剩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从永乐宫逃出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许熙的身子晃了晃，有些不正常，当时只道是他太过疲惫，哪里是想到他被乱箭射中，说到底，是自己害死了他。
初遇许熙时，他还是年少轻狂的少年，一转眼，就成了驰骋沙场的将军，再一转眼，就这样离开了。这么多年，许熙一直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子女，当真是走得干干净净。再过几日，就是许熙三十岁的生辰。
谁能想到，令四方各族人闻风丧胆的许将军，竟然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是死于永乐宫的乱箭之中。
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壁仪，那时她还是未及笄的小丫鬟，一张笑脸灿烂得似三月的桃花。如今，葬身永乐宫的火海之中…
从此以后的路，要一个人走了。
蓦然发现，大地山川，海阔天高。这天下之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
独坐在凄凄芳草中，良久良久，半人高的草拂过面颊，微微有些瘙痒，心中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愿再想起，只想好生睡上一觉，然后，不再醒来。
或许就不必面对那么多痛苦。
“救命…”身后传来十分微弱的呻吟，武明空看着许熙平静的面容，以为是出现的幻觉，头痛欲裂。
“救命…”身后地声音再次传来。虽然声音仍然非常微弱。但总算能让人听得明白。武明空接连遭受两大打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试着站起身来，双腿晃了晃，还是径直走向声音的来源处，拨开密密的草丛，露出一截趴伏着的男人的身体。
武明空身子晃了晃，一阵恍惚，站立不稳，索性坐在那人旁边，用尽了力气将那人翻转过来，看着他胸口起起伏伏，问道：“你怎么了？”那人略睁开眼看了看她，手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武明空顺着他的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右边的脚高高肿起，立刻掀起了他的裤腿，乌紫色的淤血惨不忍睹，细看去，那脚踝的伤口中心有两个小孔，已经发黑，显见得是被毒蛇咬了。
用力挤压着伤口，尽量能挤出那些毒液。挤了许久，但只能挤出表面的毒血，毒汁已经蔓开，无法挤出。武明空望了望许熙躺下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的永乐宫，虽然隔着密密的草丛，什么也看不见，还是觉得心痛难忍。
罢了，毒死就毒死吧，反正也不知何处是归路，不再犹豫，伏低头，吸向他的伤口。
一次又一次吸向他的伤口，吐出的毒血漆黑如墨。渐渐的，吸出的血越来越鲜红，武明空就此止住，撕开自己的衣袖，替他细心的包扎了伤口，这才抬头看他的脸色。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染上了浓浓的感激，虚弱的说道：“谢谢。”武明空摇了摇头，“不必谢我。”心里却升起深深的悲哀，这么忘了，自己是服用过花鸟这一奇药的，百毒不侵，就是想毒也毒不死啊。
男子就指了指自己腰间系着的水壶，“你漱漱口吧。”武明空依言解下他腰间的水壶，漱净了口，没有再看他一眼，冷冷道：“你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说完转身欲走，“等等！”那人在身后呼唤，武明空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怎么了？”
男子看着她背影半晌，突然说道：“姑娘得罪了长孙大人，这长安是呆不下去了，我如今正要去并州任职，你不如与我同去，也好有个照应。”武明空狐惑不已，转头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只顾着救人，没有细看，现在正眼看着那男子，才发觉他面容俊美，一双眼睛格外深邃，仿若彼岸绽放的烟火。
那男子以为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俊脸红了红，“姑娘放心，再下虽是一介书生，可自幼熟读圣贤书，绝不敢做出有违礼义之事。适才姑娘舍命相救，如今姑娘有难，狄某又岂能忘恩负义？只要到了并州，狄某定能护姑娘周全。”
武明空更是觉得诧异，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难，又不像骗人的样子，难道自己真是有什么难不成？于是问道：“你说我得罪了长孙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子愣了愣，望了望永乐宫的方向，“难道姑娘不是从永乐宫出来的？”武明空心中一凛，一瞬间似乎抓到了些什么，急急答道：“我的确是从永乐宫出来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男子微微一怔，压低了声音说道：“几个时辰前我在这里歇脚，发现有人从此处经过，纵火烧掉了永乐宫。我细看那装束，似乎是长孙府的人。”
竟然是长孙无忌！
武明空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手指紧紧握住，掐入手心，适才的死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恨意。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痛，一点点的舔着她的心。一颗心被恨意紧紧的包裹，几乎要窒息，就连男子在身边唤了几声也没有听见，“姑娘，你没事吧？”
武明空茫然的回头，透过他的眸子，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脸色惨无人色，衣服凌乱，头发乱糟糟披了满肩，形如鬼魅。一步一步，走向许熙。
跪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眼里是抹不开的狠戾，壁仪，许熙，你们好好看着，仔仔细细的看着，总有一日，我要叫长孙无忌血债血偿！
“这是你的夫君？”那男子不知何时竟跟着她走了过来，见了那静躺在地下的男子，风神俊秀，心中暗赞，只是心里又升起一股别样的滋味。武明空一双手轻轻拂过许熙的额头，眼帘，鼻子，最后落在薄薄的嘴唇上，微微的笑，“不，是我同生共死的朋友。”
男子不知为何竟觉得松了一口气，紧紧绷住的心弦也松懈下来，正欲说些，再看了许熙一眼，脸色微变，那人竟然是死了…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女子，突然升起深深的怜悯，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得静静立在她身边，武明空却只想珍惜和许熙独处的这最后的时间，走向前抱住许熙的头，让他上半身靠在怀中，淡淡的说道：“你走吧。”
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极不放心的样子，可又不好杵在这里，只得问：“敢问姑娘芳名？”武明空轻轻的笑道：“我叫武明空，你呢？”武明空，男子将这三个字牢牢刻在心间，答道：“我叫狄仁杰。”
狄仁杰？就是武则天时期的名相狄仁杰？
武明空吃吃的笑了，直笑得眼泪都落下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时刻遇见名臣狄仁杰。“我知道了，你走吧。”
狄仁杰转身离开，临了又回头望了一身白衣的武明空一眼，似乎要将她的模样镌刻在自己心中，百转千回间，又三步作两步走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的玉佩，轻轻的放在武明空手边，“这个送你。”未等武明空拒绝，便一溜风的离开了，真不知这次刚才还奄奄一息，此刻哪来的这许多的力气。
武明空放声大笑，蓦地低下头，似乎在对许熙说着悄悄话，“表哥啊，我遇见狄仁杰了呢，就是那个断案的天才呢，你知道天才是什么意思吗？我就知道你不明白，天才就是智商很高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懂什么叫智商，就让我将降低到幼儿园水平，给你扫盲好了…”
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远处似乎有人在不住呼唤。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回宫（五）/大结局
从草丛中站起身来，一眼瞥见远处墨雪焦急的身影，恍若隔世。不过是一夜之间，已经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步步走近，墨雪见着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旋即眼眶一红，竟似要哭出来一般，武明空垂眉望着许熙安详的面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皇宫，以前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去，如今，却归心似箭。只为着那一线希望，复仇的希望。如果她回宫，或许还能借着李治的手，找长孙无忌报仇，虽然可能事有曲折，不一定会成功，可是若是不回去，连一点点希望也没有。
武明空静静的看着墨雪，笑道：“墨雪，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墨雪望着她盛放如洛阳牡丹的容颜，摇了摇头，“娘娘绝代风华，哪里老了？”“是么？那为什么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武明空遥望着天边的朝阳，心冷成一片。
墨雪身子微微一颤，想到长眠于永乐宫的壁仪和紫薇的惨状，亦是心痛难忍，一起共事这么些年，没有想到，那两个都已经先走一步，惟剩下自己一个孤孤单单。若不是紫薇机警，察觉到不对劲，自己此刻只怕也是一样的光景…
武明空伏低身子，想要抱起许熙，用尽了力气，却是无济于事，壁仪想要帮忙，被武明空制止，看了半晌，心中咯噔一跳，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意。
许将军也死了…
在感业寺那些日子，武明空病得糊糊涂涂，墨雪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许熙每晚都会来探视武明空，常常在她床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又不许她们三个告诉她去，三个人只得装糊涂，屡屡却是为许熙的这番情意所打动。
只是现在，他也死了。造物弄人，天不遂人愿，果真不错。
太阳斜刺刺的照下来，令人睁不开眼睛，武明空揉了揉刺痛的眼睛，看着玄武门外鱼贯而出的大臣，一眼瞥见了李绩的身影。自前年李世民临终前将他降为叠州都督后，李治登基，又迅速提拔他为特进、检校洛州刺史、洛阳宫留守。如此作为，不过是想要让李绩记住李治的恩德罢了。
只是没有长孙无忌的身影，看样子是留在了宫中，武明空不自觉的握紧双拳，总有一日，会让他尝到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
兴许是日头太毒的缘故，又是一夜未眠，宿疾未愈，武明空竟一头栽倒了下去，若不是墨雪眼疾手快，眼看就要撞在那青石路上，闹不好就是头破血流。
再次幽幽醒来时，竟不知身处何处，只是觉得满目的宫灯璀璨，照耀得偌大的宫殿如同白昼。
再次回到了宫中。只是早已没有了十三年前入宫的感觉。
武明空望着李治陌生而熟悉的面庞，流下了这一生最后一滴泪。
三日以后，武明空被封为昭仪，同年，诞下长子李宏。三月十四日，李治加封武氏，加赠武德功臣屈突通、武士彟等十三人官。六月，王皇后的舅父看出皇后宠衰的现实，自请罢官，改封为吏部尚书。十二月十七日，李治离京师谒昭陵，武明空从行，生次子李贤于途中。
永徽六年六月，王皇后与其母柳氏为“厌胜”事发，李治大怒，令柳氏不得入宫，后舅罢知政事。此时，在皇后废立问题上朝臣分为两派：长孙无忌、褚遂良、朝瑗、来济、等反对立武明空为皇后；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袁公瑜等拥护立武则天为后。十月十三日，王皇后、萧淑妃废为庶人。十九日，李治下诏立武明空为皇后。十一月初一，举行隆重的册立皇后仪式，文武百官及蕃夷酋长朝皇后于肃仪门。初七，追赠武后父武士彟为司空。本月，武明空处死王皇后、萧淑妃。
显庆元年正月初六，降太子李忠为梁王、梁州刺史，立武明空之子李弘为太子。二月十七日，追赠武明空父亲武士彟为司徒，赐爵周国公。三月十七日，武明空祀先蚕于北郊。四月十四日，李治与武明空在安福门楼观玄奘迎御制慈恩寺碑文。自魏晋以来，佛事活动从无如此之盛大。九月十二日，武明空制《外戚诫》献于朝。十一月初五，武明空生第三子李显于长安。
显庆五年正月，李治与及太子在东都洛阳过春节。二十三日，离洛阳到并州。二月初十、至并州。十五日，会见随从官员、诸亲及并州官属父老等。三月初五，武明空宴请亲戚故旧邻里于朝堂，宴妇人于内殿。初八，李治讲武于并州城西，引群臣阅兵。四月初八，李治、武明空一行离并回东都。十月九日，改封武明空母亲代国夫人杨氏为荣国夫人，品第一。本月，李治初患风眩病，委武明空处理部分政务，从此，武明空参与朝政，处事都符合李治旨意。
弘道元年正月初五，武明空随高宗至少林寺，见其母旧营之所未偿完功，倍感凄凉，作诗并序，令武三思资金绢等物续成功德。七月，李治下诏今年十一月有事于嵩山，不久因李治病重改为来年正月。十一月初三，李治病情加重，下诏罢来年封嵩山。十二月初四，改元弘道，大赦天下，李治欲登则天门楼宣诏，气逆不能上马，乃召百姓入殿前宣诏。当夜，李治崩于洛阳宫贞观殿，终年56岁。遗诏皇太子柩前即位，裴炎等辅政，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武后进止。十一日，太子李显即位，为中宗。尊武后为皇太后。
载初元年，武则天废睿宗，正式称帝。自号“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
三月的风吹在身上有些许凉意，长安城外花团锦簇，武明空半眯着眼，慵懒的靠在书案上，隔着帘子问台阶下的狄仁杰：“我们认识多久了？”
“到今日，整整四十载了。”
“四十载了啊。”武明空轻轻的笑了起来，“想不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这一生，也像是要走到尽头了呢。”
狄仁杰也是微微一笑，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寂寥，他守了她也整整四十载了。
武明空慢慢合上双目，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午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在眼前一一划过，许熙，李泰，李治，李世民，壁仪，紫薇，墨雪…
好像，又在一起了一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