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乃是弟子在大理黔中收的女弟子,打小骄纵惯了,请师父莫怪。”

“方才这小玉说师娘…们什么的,你…娶妻啦?莫非还不止一个?”真人特意在“师娘们”的“们”上加得了语气。

果然齐放又红着脸道:“徒儿万幸,元昌二年,当今圣上保媒,指婚了青氏,同日皇后保媒,指婚卜氏,故而有了两位夫人…”

“呀呀呀!这运改得也忒邪乎了,好好一天煞孤星娶了两个老婆,还收了这等漂亮忠心的女弟子伺候左右的,我金谷门里何时修来这等福气啊,偏又这般伶牙俐齿的!是叫小玉呀!”那真人本来掩在长长的白眉下,看不真切,这下瞪大了眼珠,我才发现那道长的目光清澈至极,似一潭春水,深可见底,却又无法探及。

他语速极快,满面唏嘘不已。小玉见真人夸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认认真真地伏地行了大礼。

那真人将她扶起来,无限唏嘘道:“哎呀,贫道年轻时就一直有个梦想,要多收几个漂亮女弟子,将来走出去也威风,可惜你师祖典雍就是不让,忒古板了!故而老道一生只收了几个蠢蠢的男弟子而已,唉!”

林毕延同金谷真人同是典雍真人的弟子,竟也帮着金谷真人一起惋惜点着头,连韩修竹也笑了,可凶情况属实,场中气氛一下子被逗乐了。小玉扑哧一笑。

真人大眼珠子骨碌一转,嘿嘿笑道:“小玉啊,你可莫要笑,将来指不定还要多谢贫道为你找到心里那个如意郎君呢。”

小玉一下子满面飞霞,诺诺称是,躲到我身后去了。

真的目光一转,又走向于飞燕。

“咦,这位满身金戈利气,威震寰宇,又兼血腥之气甚浓,想秘是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吧。”那真人仰头盯着于飞燕,稀奇地看了两眼。

于飞燕抱拳恭敬道:“在下于飞燕,确实少时从军至今。真人所救的兰生乃是在下的义弟,但求真人为我这苦命的义弟谋个出路才好。”

那真人在嘴里念了一遍于飞燕的名字,慢慢掐指一算,满面了悟地哦了一声,旋即肃然起敬道:“了不得,怪道这一身浩然正气的,果然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于大将军,将军满门忠烈,后世子孙亦是朝廷国基,万民福祉,小道更受不起了。”

转而那双白眉又微微一皱,谆谆嘱道:

古今将相今何在?白骨胧头衰草堆。

何似南山闲品菊,竹篱茅舍自在飞。

于飞燕一怔,不及开口,那金谷真人目光一闪,瞬间便来到我的面前,略带夸张地俯头笑着望我。其时的我正抱着兰生,满面涕泪,惊魂不定,估计离当年小放所描述的什么月华溅玉、仁而智勇的花样贵人相去甚远。他听着齐放对我的介绍,看我的目光一片深沉。

我想那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折服,韩修竹亦看他薄面,放兰生一命,我便赶紧擦了擦脸,向那真人俯身道:“花木槿但求真人,救我兄长一命。”

我等了半天没有回复,慢慢抬头,却见那真人正细细端详着我,抚着及胸的长须叹道:“果真是星转运破危厄解,一番风雨一番奇。这位娘子乃是破运星的命格,又是小放的花样贵人,这孩子就算有再硬的孽根妖魄,得遇娘子便自会解厄,娘子如何求我呢?”金谷真人对我嘻嘻笑了一阵,轻轻将我扶起。

然后,真人双目又有一丝隐忧,竟垂怜地对我叹道:

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乡。

浮生只恨无多聚,花落紫川孤命偿。

似花还似非花去,缘尽半生残月凉。

“既然终是要归去的,以早为妙啊。”

我心下大惊。那两句“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乡”,听上去竟似这个真人在暗示我并非这个时空的人呢?还有那句“半窗残月缘尽时”,竟同那暗宫妖叔所唱的歌谣一样?

不想那韩修竹面色却是大变,看向我的双目滑过一丝厉芒,转瞬即逝,不悦地接口道:“老金头,这位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同于将军皆是大塬重臣。娘娘同圣上伉俩情深,恩爱忠贞。圣上为了娘娘,甚至不选秀女,不纳妃妾,天下皆知。就连市井挑夫都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你怎的要拆散人好好的一双夫妻呢?你让娘娘归去,娘娘的故里建州花家村,早在元武四年被大水冲走了,这又是能回哪里去?没有娘娘,圣上如何安心国事,专于政事?”

他肃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浑说道语。如今这大塬朝千辛万苦地传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灾不断,朝内反贼潜伏,海外强国冠视!试想若是于将军回汝州种菊花了,大塬朝有谁能守卫边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来于大将军乃是国之基石,后世满门忠烈,如何还像少时一般,最爱拆人台脚,捧打鸳鸯?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国基弄散,便不甚乐意。”

真人放声大笑,咧开了嘴,露出满口白牙,无奈道:“我就说,你浑身污浊之气,现在果听不进良言了。君不闻,物壮则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两眼韩修竹,淡淡道:

昨怜苍生苦,今嫌朱蟒长。

可曾望,哀草坟头露,瘦骨枷锁扛。

为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又来编派老夫不是?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韩修竹仰头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为吾主,为天下苍生,为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灭族、尸埋乱岗的一日,老夫也无怨无悔,你民莫要再废话了。”

真人眨巴了几下大眼珠子,似被无奈地噎在那里几秒钟,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叹了句:“太痴、太痴。”

还不及我们看清他的动作,他闪到了林毕延的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

林毕延背着手,仰起大洋葱脑袋细细看了他一阵,慢慢地眯着眼点了点头,“方才听师兄对在场诸位的一番劝言,便知师兄不但道法精进,参修佛理,好似还开了天眼,能知未来过去,果然这几十年的修炼,师兄没有白费,愿闻师兄教诲。”

那真人去嘻嘻一笑,稽首道:“师弟一向看得比我还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见,师弟亦参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毕延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指着兰生道:“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师兄救了,想来又有一番造化了。”

韩修竹却挑了挑眉,“老金头莫要小瞧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创之拟逆天论、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无相真经》练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为食。若真为他好,便应送他西去,了了这一身血腥恶孽,干干净净地早日托生一个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对着韩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几声,表示了极大的不赞同。

“天生万物,以人为贵,又佛家云,善既是恶,恶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说其是孽物,贫道却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兰生,长长的白眉下,明亮的双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阵,稽首曼声道:“烦恼业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梦幻,三界无可出,菩提无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不道虚旷,绝思绝虑。”

真人吐字圆润,不疾不徐,字字飘进我们的耳中,宛如亲授一般,可见内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称奇。真人说到第二句时,竟向我看来,白眉下那烔烔双眸,清亮若水,目光却超然脱俗,深不见底,只觉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他的声音拥有一股奇异而巨大的力量,仿佛他本就站在我对面细细道来,令在场诸人本已烦躁的心境慢慢化为一片超脱尘世的平和。

兰生如遭雷击,浑身一颤,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迹般地焕发出生气来,慢慢地闪出一丝彻悟的光芒来。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呆呆道:“一山一水何处得,一言一默总由伊。全是全非难背触,冷暖从来只自知。”

“根身器界,一切镜像,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金谷真人对他单手作揖礼,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贺!”

兰生双目忽然泪如雨下,躯体狂颤,对着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肃然道:

红莲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许,平和道:“既悟了,何妨归去兮?”

我并不太了解佛法禅机,只是预感我这苦命的二哥将再一次离我们而去,而且这一回是到一个可能我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万般艰难地喊着:“金谷真人,二哥,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小忠呜呜地蹭着兰生,像是在询问着同样的问题,兰生抖着双手抚摸了小忠半天,似对它说了几句话。

等再转身时,俊颜上淌满泪水,对我和于飞燕深深一躬,却绽开了一丝释然的微笑,“贫僧无颜,今日便与二位施主拜别了,望施主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我赶紧拿着连夜为他做的那双僧鞋塞进了他宽大的僧衣,心中难受不已,流泪道:“二哥多保重,后会…”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俗缘已毕,不可再留。”

只听得那真人声音洪亮,大喝一声去也,便夺过兰生的手腕,施起绝妙轻功,高高飞起。但见仙姿缥缈,悠然往雪白的远山飞去了。

在场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飘逸轻功震慑得无以复加。兰生恍惚之间,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来是我方才给他的一双僧鞋,竟掉出一只来。我握着那只僧鞋,仓皇抬头,欲追他而去。

却见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青山静默,远翠积雪,琼碧蜿蜒,琉璃世界里,雪雾缭绕,哪里还有人踪,广阔的天地间只余下真人清朗的笑声在雪空中久久回荡。

小忠并没有追去,只是仰着狗头,对着天空悲鸣了很久很久。

五年后,世间出了一个戴着金面具的得道高僧,云游四方,会议少年时代曾在战乱中毁面,故取法号无颜。大师极精佛法,传说曾师从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数本解注精妙的佛道论集流传于世,解惑人间,世所尊崇。

大业年间,世祖皇帝御封无颜大师为皇家寺院的住持,后又升至佛门圣地法门寺的住持,后世的真宗、岱宗也数度邀请无颜大师进宫经,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间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论著《金陀遗编》,此书记载了元庆至盛平年间的奇闻逸事,包括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宫秘辛,故而有人推测其作者为出逃或外放的宫人。有外放的宫人暗议无颜大师其身形与说话的声音甚像太祖晚年的贴身僧人侍卫兰生师父,晚年的无颜大师也曾笑对徒子徒孙说过,他于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为师,故后世有人推测无颜大师乃是《金陀遗编》的真正编撰者。

有小沙弥侍候大师沐浴,偶见其容,赞叹其俊美绝伦,根据小沙弥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断大师也元昌年间风云一时的南嘉郡王极为相似,便有人推测无颜大师极有可能是当年谋逆的南嘉郡王,事败逃遁于秦岭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点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第十五章 裂绵绣成灰

韩修竹恨恨地跺了跺脚,满面怒火地向我们走来,“娘娘、大将军,你们…这是放虎归山,终要后…”

于飞燕一脸铁青地挡在我面前,“韩先生息怒…”

忽然人如铁塔倾颓,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我大惊,扶住于飞燕。结果本是满面怒容的韩修竹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声讨之色,反过来帮我和齐放一起扶住壮实的于飞燕。韩先生搭了搭脉,然后又火冒三丈,“大将军你这是不要命了吗?你在诏狱受尽酷刑,身中剧毒方解,又历崇元殿大站,竟还敢到这陡峭的金陀道来不救人?就算你是要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你们小五义,一个个是想气死老夫吗?”

我大惊,看向齐放。

齐放也把了于飞燕的脉搏,凝着俊脸点点头称是,“主子,太傅说得没错,大将军身上确有遗毒。”

我们慌张地回到大将军府上,珍珠早已焦急不安同虎子等在门口。

一阵急救后,流着泪的珍珠说了来龙去脉:“夫君北伐中虽斩杀了潘正越,可也受了伤,圣上特地关照,赐下一堆重物名药,可是我却发现那些人参和千年雪莲中都加了流光散,如同当年的碧莹一样。他一开始猜可能是南嘉郡王所为,不想查到后来却发现是太皇刀的手笔。可是碍于圣上的赐物,我们不敢声张,只是暗中解毒,称病下朝。可是她却不放过我们,又心生毒计,弹劾晋王手下的武将,她全不念当初在紫园相助之义,根本不管夫君和雪儿狼他们在诏狱中受了多少酷刑。”

我的心脏霎时收缩。

珍珠站到我面前,悲愤道:“夫君就是怕影响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若不信,便可问问韩先生。”

韩先生叹了一口气,“老夫知道娘娘觉得老夫有些不仁德,只是娘娘须知,现在的娘娘已经不再是有大理武帝庇护的君莫问了,而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在原氏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

我双膝一软,倒在于飞燕床前,泪流满面,“对不起,大哥…”

“你不用为她道歉,她不过是做了很多年以前做过的事。”

我心中一滞,明白珍珠是指当年锦绣构陷碧莹一事。

珍珠颤声道:“当年的柳言生不是东西,可现在你的妹子,比起当年的禽兽,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的她把紫园里的那些勾当学了个十足十。”珍珠坐加到于飞燕的床边,伤心的流泪,“现在皇后明白了吧,为何当年我想对皇后下杀手,我真心不想我的夫君和我们的孩子再回原家蹚这潭浑水。哥哥自从第一次见到他,眼睛就再挪不开了,那时候我知道,他命中注定是要被她祸害了。”

珍珠忽然对我跪下行了大礼,我赶紧也对她跪下来,扶起了她。珍珠含泪泣声道:“木槿,我知道你是一个再良善不过的人,心中也一直对你妹子感到愧疚,可是如今的锦绣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为了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她不惜牺牲一切,如今失势,是对付她的最好时机,你再不能寻她宽容了。恳请皇后娘娘为我夫君做主,收回宫印,立即逐太皇贵妃出宫。”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大将军府。齐放驾车路过一处破屋,我便让车夫停下车来,上面还歪歪斜斜挂着半块小木木牌,歪歪扭扭刻着“德馨居”,竟还是我当年刻的。

我回到原家后,曾经想同大哥他们一起故地重游,可是锦绣却怎么也不同意,因为她认为以往的贫贱出身是她政治道路上的污点,于是怎么也不肯同我一起来看看德馨居。

当年的德馨居的门去看被锦绣命人封了,而屋顶有一半已经塌了下来。齐放替我抬高了气死风灯,我借着火光,伸头往破窗里看了一眼,早已尘满屋脊,蛛网斑驳。我退开去,盘腿一屁股在门前的尘土里。

沉默地闭上眼睛,脑中全是当年小五义的过往。

当年我经常在这里晒苞米什么的,多少次,我一边剥辣椒一边伸头看着紫园的方向,我总是希望锦绣奇迹般地出现在那个方向,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焐热的桂花糕。

小玉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轻声低问:“先生,这里是何处?”

我没有回答,她便看向齐放。

齐放轻声答道:“这是主子当年同姚碧莹的居所,也是小五义当年聚会之地。”

我想让他们回去,一个人坐一会儿,可是齐放和小玉却不肯走,只是走得稍微远一睦,不来吵我。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有浓重的龙涎香传来,然后有人在我身上加了一件雪貂披风。不用睁眼,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他。

他也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睁开了眼睛,四周的一切早已被暮色所笼罩,德馨居顶方正映照着一轮明亮的弦月。

“放走兰生,是我的主意,”我淡淡道,“求陛下不要怪罪别人。”

他在旁边静静轻笑了一声,“皇后令无颜师父出家云游,为新朝祈福,朕何忍心怪之呢?”

我扭头向他望去。他正穿着上朝的银素皇袍坐在我身边,面带平和的笑容,就像韩修竹说的,他下朝以后一个直在找我,就好像永业二年那年中秋节,他一直在小北屋里等我一样。

我看了他许久,他轻轻倚过来,将我揽在怀中,吧叹道:“后悔了,是吗?”

我双手慢慢环抱上他,摇摇头,“如果我不回来,也许…锦绣或是二哥就会杀了你,那样我会更后悔。”

他更加地拥紧了我,在我耳边轻轻一笑,“我在你心中就这么没用吗?”

我又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慢慢泪盈满眶,“你不明白,你们都是我爱的人啊。”

他没有说话,他的下巴尖慢慢磕上我的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陛下新政,可会大赦天下?”

他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

我抬起头,平静道:“如今已是新帝,臣妾可否请陛下废除残酷的殉葬制?”

他看了我许久,目光闪过一丝犀利。

我一片清明地看向他,诚挚道:“陛下,如果太皇妃贵妃殉葬,宁康郡王便有借口的携汉中王反朝,汉中王有玉玺在手,且太皇贵妃在原氏根基已经深,确可一呼百应,招兵买马弹指之间。如今新朝方稳,强敌内外环伺,只有善待太皇贵妃,方可消除宁康郡王疑忌,亦可消除暗宫诸人之虑,可使两位王驾平安回朝,以安众心。”

非折沉吟一会儿,终是长叹一口气,对我柔声道:“皇后悲天悯人,朕一一准奏。只是,”他的语气一变,“太皇贵妃毕竟是皇后亲妹,身份显贵,又及皇后所言,在原氏宗族里,根基本已深厚,又出身西营,生性残暴,以皇后一人之力恐难使其交出宫印。”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草,然后又拉起我,蹲下身体贴地拍去我身上的尘土,“忠勇公之妻不偏珍珠夫人乃是宁康郡王亲妹,皇后想是已知渊源。珍珠夫人是朕的亲堂妹,又是皇后义嫂,朕已决意封夫人为义妹,她对后宫之事甚熟,就让她协助皇后吧。”

当时我觉得心中苍凉,可后来却证明非白是对的。

翌日,于飞燕因崇元殿平乱护驾有功,擢升一等忠勇郡王,妻珍珠夫人被圣上收为御妹,封号安城公主,我便请了旨,同安城公主亲往双辉东贵楼。

因太皇贵妃为先帝宠妃,地位尊贵,齐放等男侍卫不便前往,我们便只点了武功高强的青媚和姽婳。

不想青媚那双妙目泛着兴奋的光彩,大声唱诺,点了金灿子和银奔还有一群东营高手前往保护我等。她本想让我和珍珠都穿上软甲,可珍珠却不愿意,我也不想在这种敏感时刻,搞得像打仗似的,激怒锦绣,便也没有穿。

一路之上,珍珠走在前面,青媚便以我附耳,“安城公主不穿软甲,恐是故意想引太皇贵妃击伤她,好有理由杀太皇贵妃。”

来到双辉东贵楼,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除了在宫匾上持了白色丝帛,其他并无不丝悲泣之色,未进宫殿,只闻一片西域舞乐之声。

殿中一人正按着舞乐在中场疾舞,跳着太祖皇帝最喜欢看的胡旋女舞。那舞者乌玉长发高束一髻,只用一支长长的赤金凤衔紫晶钗绾住高髻,余发披肩,垂至柳腰,身着一件华丽耀眼的紫地红锦闪缎,外头束着贴身银软甲——我认得那是她被册封为皇贵妃时所穿的礼服。

她嫌内务府寻来的蜀锦衣料太过普通,便着内务府命君氏寻得稀世闪缎,那闪缎以细紫丝为经线、木红丝线作纬线织就的凤穿牡丹,栩栩如生,精美绝伦,贴身的裁剪勾勒出她那魔鬼身材,肩头露出闪缎上所乡的一朵硕大富丽的雪拥蓝关。

舞曲微变,紫瞳潋滟的流光微转,那唇边漾一丝冷笑,婀娜多姿的身形忽如柳摆动,胸前那澄金灿灿的璎珞穗子舞动飞扬,那闪缎上流淌着荣宝堂中的火光,一片幻紫流金。在场的诸人皆感冷艳沁人,一时勾魂摄魄。

珍珠先回过神一来,翩然施了一礼,“见过太皇贵妃,若依祖制太皇妃实应殉葬,特传圣上恩典,遣太皇妃于法门寺守香阁为先帝祈福,特准太皇贵妃带发修行。”

锦绣悠然一笑,充满揶揄地曼声道:“这是先帝的遗诏还是他北晋王的口谕?”

“新皇早已登基多日,太皇贵妃身份尊贵,但仍应依礼称圣上,”珍珠淡淡道,“太皇贵妃如此聪慧,且侍候先帝多年,应当明了先帝的手段。皇后及我等皆是看在昔日的情谊,想给太皇贵妃和汉中王一条生路罢了。”

锦绣冷笑,“昔日?你也配?”

“锦绣跟我走吧。”我柔声道,“没有人想伤害你,我们希望你获得自由,皇上也这样想,如今先帝已经宾天多日了,理应先让下人们装祭东贵楼啊!”

“他会这样好心?”锦绣一甩披肩长发,如乌玉流泻,“他的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先帝把玉玺留给非流,就是要立我的儿子为皇太子,崇元殿里活下来的奴才也说过,先帝原本是想立非流为太子…如今先帝驾崩,他谋弑东贤王还有安年公主一家,下一个就是我和非流。他留我一命,是要迫我交出玉玺,我偏不肯就范。你们且回去告诉他,我情愿为先帝殉葬,也不会让他拿到玉玺,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地登上这个皇位。”

“先帝的本意是要弑母立子,”青媚冷冷道,“圣上不但手下留情,还救了你一命,太皇贵妃别不知好歹。”

“放肆的贱人!”锦绣素手一挥。

青媚快速地一闪身,而身边一个侍卫喉间钉着一枚银针,瞪大眼睛慢慢倒了下去。

“以为陪主子过了几夜,就猖狂成这样了?”她的紫瞳瞟了我一眼,冷冷道:“正主在这里,还没有说话,晋王的暗人就是没有教养。”

青媚的妙目一亮,冷冷笑道:“多谢太皇贵妃教诲,可惜,如今这后宫之主是皇后,而不是您了。”

“大胆奴婢!”初喜大声喝道,仗剑欲上前护主,“何敢以下犯上?”

锦绣绽开一丝绝美的笑容,紫瞳满是风暴,右手微抬,展开一丝最优美的弧度。初喜立时止了步,满目忧心地看着锦绣。

锦绣华丽的护甲套状似无心地沾了沾唇上的胭脂,左脚早已闪电般地踢向青媚,右手妈了初喜背后的金箭,如鬼魅一般欺近她,将金箭深深刺入青媚左肩。

一连串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青媚面色微白,闷哼一声,反手拔出金箭,回刺锦绣。锦绣轻巧地单手挡住,反手把青媚掼倒在地。两个绝色病人,一紫一白,皆是紫园中顶尖高手,两人一经交手,如紫折二只艳蝶飞舞,一时在场诸人只觉眼花缭乱,皆又骇又惊。

锦绣抓到金箭,再一次就着青媚的手狠狠刺进青媚方才的伤口,青媚面色煞白,使劲踢开锦绣,后退几步,疾点肩头止血的穴道,额头冷汗流了下来,却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锦绣。

“真是一块好料子。”潋滟的紫眸闪过一丝激赏,冷若冰霜地看向我道:“只可惜,跟错人了。”

青媚的红唇如火,冷笑一声,用手中短剑削断左肩挂的箭羽,不停的攻击锦绣。锦绣虽无法取青媚性命,但每次青媚退下来,身上都多一块被锦绣刺到的伤口,转瞬身上的白袍上下皆被染成红色,触目惊心。可是他仍毫无俱色,目光一闪,一剑刺向锦绣的紫瞳,中途转了方向,奔向她的手筋,锦绣躲闪不及左手那稀世的指甲套已经被齐根削断,锦绣的两指指尖亦被削去,霎时血流如注。

“当年的太皇贵妃娘娘是紫园子弟兵中使剑的第一高手,剑技光夺目,无人可及,可是如今的娘娘已被养尊处优的生活所腐蚀。使剑之人本不应蓄甲,更别说戴什么护甲套了,如今生死大站,娘娘还不愿放弃,可见虚荣至极。”青媚冷笑道。

锦绣脸一下没了血色,甩去左手指甲套。初喜早已白着脸赶过来,快速地为锦绣撕下白袍,包扎伤口。锦绣淡淡道:“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杀人的欲望了。”

珍珠冷冷道:“太皇贵妃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汉中王虽夹带玉玺遁出京城,可仍在秦岭之内,皇上已派顶尖的紫星武士搜索,迟早会回来的。”

“珍珠,当初先帝说要把你送给于大哥伺候,本宫便觉得不妥,”锦绣轻叹一口气,“今日果然应验了。”

“太皇贵妃确为高见,臣妇与外子向来不问政事,中是贵妃的手段太于残忍,不肯放过臣妇和外子,那么臣妇与外子只能搅了进来。但请太皇贵妃放心,外子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他视太皇贵妃如亲妹,即使他知道您送给外子的灵芝丸中混合了少量的流光散,他还是要臣妇保太皇贵妃身家性命,是故臣妇才跟着皇后过来,请太皇贵妃放心。”珍珠淡淡道。

“这可怪不得我,”锦绣冷傲一笑,“谁让大哥不愿意归附汉中王门下,他一辈子就只知道他的四妹。”她似又有点恍然大悟地笑道:“想必大嫂早已习惯,大哥常在梦中呼唤人的四妹吧?”

珍珠的面色明显地苍白了下来,拿着圣旨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我怒从心头起,快步走到她跟前,扬手打了他一耳光,大声喝道:“你给我住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可能没有料到我会发这么大火,又可能锦绣也作威作福惯了,没有料到我会真出手打她,也愣了一愣。

“锦绣和木槿永不分开。”她的妙目潸然泪下,却转瞬狠毒至极地瞟向我,闪电般地欺近我,修长的带着血的手伸向我的脖颈,“锦绣从未敢忘怀,可是木槿忘记了。”

她的手渐渐紧了起来,脸庞也渐渐扭曲起来,“木槿,任何人都可以慈善我,原非白不可以,你更不可以,是你逼我的。”

在场诸人皆一阵惊呼,忌惮锦绣手里的我,一时不敢动弹。锦绣身后的武士却趁机将我们团团围住。

“住手!”

一人声音极其洪亮。我们大家都向声音看去,却见一群高大的武士拥着一人如鹤立鸡群一般立在门口,正是大塬朝第二个天子,原非白。

韩修竹一步大踏前,“皇上驾临,还不放下武器?”

因刚下了朝,原非白只着寻常盘龙素服,甚至淌有束软甲。他踏入宫殿,平静行了一礼,“请太皇贵妃放了皇后,一切因缘皆因朕而起。让我们来个了断吧。”

“你果然担心你的心肝,”锦绣睨了一眼原非白,“一下朝便赶过来了。”

非白淡笑如初,“朕倒觉得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太皇贵妃您自个儿。”

锦绣笑容一滞,这才意识到我顶住他胸腹的酬情。锦绣冷哼一声,放开了我,我也松开了手中的酬情。

“如今汉中王和宁康郡王仍流落在外,还是先找到汉中王,寻回玉玺要紧。”他寻青媚一笑,“还请青王手下留情,好好地将汉中王活着寻回来,免得太皇贵妃过分忧心,伤了身子。”

青媚笑而躬身,“微臣领命。”

她面不改色地将戳在肩头的箭羽拔出来,掼在地上,任由滴溅满金砖,只鄙夷地看了眼锦绣,抓起披风的瞬间转眼消失。

“今夜宫闱喧闹,想来先帝亦不能平心早登仙界。”他又转向珍珠,轻叹一声道:“烦请安城公主先同素辉一起准备为先帝入殓事宜。”

珍珠优雅还礼,敬诺而退。锦绣身后几个宫人,相视一眼,齐齐地对着非白跪下来,行了大礼。

非白如入无人之境,也不管锦绣年增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但凭珍珠吩咐同遭人等布置,便躬身而退。

非白背负着双手眯着眼睛看了看站在河阳花烛下的锦绣。

“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我了。”锦绣略有冷意地看着非白。

非白微微一叹,对锦绣身边的初喜和另一个长发侍卫道:“你们且退下,朕有要事同太皇贵妃商议。”

那二人面面相觑一阵,望向锦绣。锦绣略一摆手,那两人便垂首走了出去。

我想了一想,正要同姽婳一起走,非白却从后面唤住了我:“木槿且留步。”

“姽婳同金灿子在殿外卫戌。”我扭腹地望去,他却对我一笑,“烦请木槿站在帘外,为朕同太皇贵妃守候。”

在帘外可以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对我的信任让我感到一丝暖意,便缓步来到帘外。因为刚刚病愈,我微觉有些喘,姽婳便给我递来一只紫檀圆橱椅让我坐下,然后自己识趣地跑到听不到的距离,同金灿子二人一本正常地背对着我们,握刀守卫。

此时已过酉时,一轮月亮悄悄升了上来,四周星空环绕,只觉一种奇异的平静,我轻轻靠在后面的大柱上,望着月空,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我以为他们正在演哑剧时,结果倒是非白先出了声,“今夜的月色真好啊,绣绣可还记得曾经陪朕在西枫苑中赏月?”

“晋王应称我太皇贵妃。”锦绣傲然地抬高音量,庄严地宣称着自己的身份。

非白只是对她平静地一笑,不做答话。

“那时的晋王的确有心,”锦绣瞟了一眼帘子外的我,微微一叹,“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