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白不以为意道:“每年秋夕节后便是你的生辰,那时,朕总怕你一个人寂寞,所以总是在中秋节让素辉偷偷接你到西枫苑来赏月。”

“西枫苑一向很冷,”锦绣喃喃道,“可是西枫苑的‘莫愁映月’向来都是整个紫栖宫最美的一景,莫愁人无圆,月结两心同。”

非白的声音悠悠飘来,“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第一次看着莫愁映月时感怀的泪水,当年的你是那样的纯洁美丽。”

锦绣的怒气神奇的消减了,亦轻轻一笑道:“当年的你也待我如珠如宝。”

“其实我并不喜欢住在西枫苑里。也许你不信,那时的我甚至想过为了你放弃一切,”非白轻笑道,“带着你离开西枫苑,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去做个普通的男人。”

“那时的我是这样爱你,甚至把亲姐姐送给了你。”锦绣的声音渐渐地又冷了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如今你却夺去了我儿子的皇位,还要杀了我和非流。”

我不由一阵黯然,犹豫中,却听到非白一阵大笑。我从来没有见非白这样嘲讽地大笑着。锦绣也呆住了,绝艳的脸上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非白。

“为了我?”非白猛地收住了大笑,慢慢走近锦绣,柔声道:“绣绣,你总是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聊一聊吧。”

“你总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才向先帝自荐枕席,可为何一去不回,甚至没了音讯?你说你为了我,把足智多谋的姐姐送给我,可是何怂恿先帝给木槿下生生不离?你难道不知,以你姐姐这样玲珑比干心的人怎会不与我互生嫌隙,误会多年?”

“你说一切为我,为何我在暗宫三年,你却不闻不问?”非白冷笑一声,“韩先生向你求助,你不但不理,还知会东贤王,私放了西营暗人来对我下毒。你明知道宋明磊将木槿囚在玉门关,却没有通知我,你想先找到木槿,便可逼我为你所用,不是吗?一计不成,等到木槿同大哥会合,你又生一讲,让先帝把我调走,无法分身去见木槿。绣绣,好歹毒的心…”

非白一声一声地问着锦绣,我的心像被利刃一下一下刺进去。

片刻,非白平复了激动,略带伤感地说道:“那些年,你知道最让我痛心的是什么吗?就是看着你漂亮的紫眼睛里的野心越来越浓,你对我所谓的情意却越来越冷。”

我霍地站起,隔着珍珠帘见锦绣的眼光一下子别开,傲然而又受伤地道:“明明是你负心爱上了木槿,却要来怪我,好一个深情的踏雪公子。”

非白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喟然长叹道:“你既这么说,却让我们今日来好好谈谈到底是谁负心?”

“你以助我为借口,自荐枕席,是因为侯爷身边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我当年是真心喜欢过你,你既为我献身,我必心存愧疚,可竭力助你扫除后宫障碍。当然,为了让我相信你的委曲求全和一片痴心,你便献上你唯一 的姐姐,尽管你当时已经知道她有心议的人了。当时的我听不进韩先生的劝告,只是一味沉痛,对木槿不闻不问,有时又把你的恼恨发泄到她身上,蹉跎了大好光阴。”

“原来你曾经这么想?”锦绣冷冷一笑,“木槿真是可怜,如果她知道当初你为何不是将她关起来,就是罚她不吃饭,闹花贼那阵又害她得伤,她还会这样爱你吗?”

非白站在烛光的暗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你不愿意把木槿嫁给傻老四,是因为怕她日后随他回去,再无回返帮你之日。你把木槿送进西枫苑,是为日是后铺下一条后路。”

锦绣看了一眼珠帘外的我,冷哼道:“血口喷人!”

非白却自顾自地说下去,道:“你想我是一个重情之人,而木槿长相平凡,又心有所属,与我断不会一条心,你可放心地将她放在我身边,即使不得我所爱,但你知你姐姐心地纯良,从无害人之心,而我念旧情,总不会弃她如敝屣,总会好好照顾她。你若失宠了,先帝百年之后,无依无靠,你姐姐自会顾念姐妹之情,收留于你,你亦可仗着旧情再次接近于我,重回我身边。”花_霏_雪_整_理

“你住口,根本不是这样的!”锦绣使劲摇着头,摇散了一头乌玉般的高髻,珠玉花钿委地,泪花飞溅,精致的妆容一片狼藉,她美丽的眼睛本就上了浓妆,隔着珠帘,我更看不清她的眼神,只听她语气慌乱狂暴,令人闻之心惊,“木槿,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根本没有这样想!”

“嘘——”非白抚上了锦绣的泪容,抚去她脸上的一处斑驳,似哄一个迷途哭泣的小孩子,嘴角溢出一个冷冷的微笑,“绣绣,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真的很美很美。嗯,果然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可抵挡得了你的一丝微笑,更遑论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以前,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心愿,我都愿助你达成,哪怕你背叛了我,我也助你顺利地成为先帝的枕边人。可是为什么在暗宫三年,韩先生多次向你求助,你不闻不问倒也罢了,还助宋明磊和原非清送入那绝命丹混在 混在我的药中?若非韩先生央了林大夫偷偷进来为我诊脉,发现了那毒药,只怕我就不是只毁一目那么简单了。”

锦绣明显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胡说。”

“我后来明白了,因为彼时你已经有了先帝的骨肉,你也知道先帝疑心过我与你。彼时东贤王得势,你便索性助他毒杀我,好换得一席平安之地。可是你的保命金牌,肚子里的头胎不满三个月偷我没有了,于是你意识到也行你还需要我的帮助,便密会了轩辕淑仪,说动她暗中护我,你…也算帮了我一把。”原非白鄙夷一笑,“我出暗宫后,你又百般示好。你在先帝身边多日,当知先帝一心属意我为继承人,却又恼我与木槿的情事而一直未娶。”

“时逢阿遽将人的爱妻琴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托付于我,一则琴夫人身体孱弱,不宜待在暗窃听器 ,到西枫宛可以过得好一些,又则她的孩子可以生行于光明之下,三则也能让先帝打消疑虑,我是否还能孕育子嗣…可是你却给琴儿的补品之中加入了迟光散,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用的量又少,很难察觉,一般人三年之后才会慢慢显现,可是琴儿的身体本来就弱,不到一年便病发了。琴儿十分怜爱念槿,坚持自己喂乳,不用奶娘,可怜的念槿也因为吸食了琴儿的毒奶水,一年不到便去了,琴儿受不了打击,也故去了。”

“为什么?锦绣,我一直不明白,阿遽也一直很痛苦,你其实明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是阿遽托付给我的。少年时代他也曾护你周全,他从来没有挡过你的锦绣前程,他曾经这般狂热地爱慕过你,为了你违反宫规地助你多次,可你为何要对他的女人和孩子下此毒手?”

锦绣的眼光已是一片死灰,娇躯狂颤。

她慢慢地后退,退到长剑身旁,长长的媚眼轻瞟了一声长剑,口中却仍然倔强道:“你想让木槿误会我,所以尽管胡说吧。”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觉得琴儿的孩子若是个男孩,先帝便会下旨封我为太子,你的非流便没有机会,你更怕阿遽从此同我结了盟。你暗害琴儿和念槿,阿遽心中肯定怪我没有保护她他的妻子,暗生恨意,你也可以从中挑拨,还有就是因为嫉妒,你不能容忍爱过你的男人变了心,你不允许有人跟你分享爱,哪怕那个人是从未伤害过你的阿遽。”

“花锦绣,你长得如此美丽,所有的男人一见到你,就想要你,我也曾经这样疯狂地想过你。如今你依然如此美貌,可是一想到你这双美丽的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我就觉得无比恶心!你为了荣华,勾引过这么多男人,像你这样的人怎能母仪天下?”

他的话语轻轻淡淡,目光中含厌恶和鄙夷,转身便走。

锦绣在他身后冷冷道:“我肮脏、我恶心?那木槿呢?”

非白站住了脚。

锦绣一撩头发,翩然站起,慢慢走到非白身后,胸前的丰盈若隐若现,她慢慢贴近非白的背脊,那绝艳的笑容如一朵恶毒的花,“花西夫人?贞静公主?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多么肮脏!大理的太子为她扮作女人,突厥囚禁的那段日子,撒鲁尔天天与她通宵宴饮,谁又知道发生了什么?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身子被多少男人…”

她的话音未落,非白猛地回首,一掌掴去。锦绣倒在地上,绿纱滑落肩头,性感的酥胸露了大半。她的脸上五指印分明,嘴角慢慢流出一丝鲜血,她也不拭去,只是双手撑支,微挺傲人的身材,紫瞳勾魂摄魄,幸灾乐祸道:“呀,我说中晋王的心事了吗?”

“晋王,哦,不,我该称您为陛下。”锦绣仿佛不顾一切,在地上轻打了一个滚,玉手轻拂开抹胸,悄然伸入,目光迷离,极致撩拨,口中却残忍地道:“陛下说说你每日同皇后云雨之时,有没有想过那些男人也曾经这样抚摸过她?”

她咬着嘴唇,轻轻打开双腿又闭上,“那些男人是不是这样骑在她身上…”

非白的脸颊一下子苍白如纸,他光洁的额上青筋露了出来,紧握腰间的乌黑长鞭,向她走去,“你闭嘴…”

我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戳了一个洞。我可爱的妹妹变成了这样一个狠如蛇蝎的女人。那些人在我面前“诽谤”过她的话语一瞬变成了事实。

我走进珠帘内,平静地道:“请陛下容我同太皇贵妃,我妹妹说说话。”

非白恢复了平静,与我擦身而过时,侧着脸对我淡淡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我的肩膀,走了出去。

锦绣倔强地把眼神瞟向我。我猛地拉过她,狠狠地打她屁股,就像她小时候不听话时,我体罚她那样。

锦绣一开始有点蒙了,醒过神来后张口便怒骂我:“你这个一心只向着你男人的贱人!”

我铁了心地死抱她的腰,狠打她的屁股,不论她怎么推打我。锦绣出手击的天灵,我一下子挡开了她的手,怒瞪着她。她顺势一口咬住我的左小腿,瞬间,我的小腿便鲜血直流。我挣扎不得,还是一下一下打下去,她最后只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会儿她的屁股红肿起来。

不知不觉,我的手也疼到麻木了,她也渐渐松了口,滚落在我的脚边,我一把拉她入怀,死死抱住,不让她有机会再咬我。

她更大声地哭出来。我俩泪流满面,却不愿意看对方的脸,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该怎么办?”锦绣终于哭累了,断断续续地在了耳边喃喃说道:“他要杀了非流,怎么办?他可以杀了我,可是他不能杀了非流,他是我的命根子啊。”

这一夜,锦绣一直抱着我,就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或者极度惊吓,紧紧地抱着我那样,哭了一夜。她告诉我她在那个白衣少年面前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他。她曾经真心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是那原青江是那样可怕,又那般有魅力,给了她那个白衣少年无法给予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实在太诱人,致使她最终放弃了爱情、愧疚,还有我,而她的选择也越来越少,前方看似是锦绣前程,却好像越走越窄,到后来似乎只剩下了敌人和权力可以选择,在这所剩无几的东西里唯一宝贵的便是她对非流的爱。

她反复哭诉着为什么非白这样恨她,他曾经那样温柔地凝视过她。

那是因为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你,甚至到现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还埋藏着你的影子。我在心中叹息着,没有说出答案,只是搂紧了她,轻拍她的后背,一言不发。

我想,也许她也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才会这样害怕。

第十六章 茶烟透碧纱

第二天,锦绣的宫人传来消息,圈禁在永定府中的永定公乔万欲发兵救太皇贵妃,结果他的计划被冯伟丛的手下探知了。乔万化装的队伍走到朱雀街,就被等候多时的素辉和齐放中途劫击。乔刀负隅顽抗,当场被齐放亲手击毙,紧跟着亲康郡王的大部队终有踪迹,收到平安旨后,却并未按旨回朝,反倒突破沈昌宗的重围,并最后几个旧部和武功高强的紫星武士挟世子逃入秦岭,不知所终。

等我们得到消息时,素辉已收缴武德军,所有参与谋反的将官全被斩首示众。锦绣最大的靠山宁康郡王生死不知,再无人可领军队打回长安,尽管我向她保证非白不是伤害非流,并且我也已派了暗人前去营救,可是锦绣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发起了高烧,别说去法门寺了,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便留下来照顾锦绣。

为保锦绣性命,初喜没办法,只得含泪交出锦绣在皇宫呼风唤雨的皇贵妃凤宫印。此时的锦绣却根本不在乎那凤宫印,她总是神经质地拉着我的手,“你别离开我,你一走,他就要来害我。”

要么就是紧紧抱着我,对我附耳压低声音道:“不要让非流靠近我,他在等我引非流过来,好逼他交出玉玺,然后杀了他。”

她的眼神涣散,对我嘻嘻笑道:“木槿,我的流儿才是大塬真正的太子,等我得了这天下,我与木槿一人一半,可好。”

我对着她无言地泪流满面,可是她却嫌弃地弹着我的眼泪,一把推开我,用着一头蓬乱的发髻,紫瞳高高在上的睨着我,“圣上不喜欢看女人哭,你以为哭哭啼啼就能让圣上多看几眼吗?没有人可以跟我争宠。”

初喜流着泪告诉我,锦绣已经很多年没有生病了,可是这一场小小的高烧令她病得不轻,所有的意志都垮了,曾经不可一世的紫瞳充满了恐惧和忧虑,满头如云的乌发竟然一夜雪白真情 为,美丽的面容急速憔悴,几天之内失去了整整十斤。除了我和初喜,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凡是药品和食物,她一定会圆睁着大眼睛看着初喜试过,然后再蹲在我跟前,仔细地看我再试过,她才会小心翼翼地服食,因为她深信非白会用慢性毒药害她,如同当年她对待可怜的琴儿。

她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只是瞪着一双眼窝深陷的紫瞳。死死地看着大殿的入口处——原来三十岁的美人看上去却像四十岁一般,等待着前来拘押她的侍卫或者是非流的归来。

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在外面守着的初踉跄着奔入锦绣的寝殿,流着泪喜泣道:“主子,殿下还活着,殿下已带一个铁卫回紫栖宫了。”

“昨夜宁康郡王欲带着三千奉德军冲下秦岭,宁康郡王已被活捉,我君氏的暗人已救出汉中王殿下,是殿下为救宁康郡王和太皇贵妃,带着一个铁卫自己回来了。”小玉在一边回道,“殿下现在在崇元殿门口举着玉玺跪着,山呼万岁,愿终身为先帝守孝,只求圣上能免宁康郡王一死,免太皇贵妃殉葬先帝。”

锦绣的眼神如死灰一般,手一颤,金盏跌落在金砖上,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声音,她的声音像死了一样,“完了。”

小玉急忙说道:“请太皇贵妃放心,忠勇郡王于飞燕及其妻安城公主、太仆寺卿常栽道、大理寺卿朱迎九以及新赦的三口临武将军卢伦等皆同跪汉中王身侧,为宁康郡王和太皇贵妃请命。”

我们同锦绣六神无主地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又见锦绣的宫人满面泪痕地进来报说:“娘娘大喜,皇上准奏了,宁康郡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贬为庶民;汉中王为奸人蛊惑,赦免无罪,今准其为先帝守孝,马上就要过来与娘娘团聚了。”

我暗中舒了一口气,锦绣的憔悴容颜上没有半点喜悦。

不消半刻,却见有大队人马涌进大殿,走在最后面的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非流,小脸又黑又瘦,神情凝重。

到得中殿,我让监押的大队等在殿外。非流刚给锦绣见礼,担心地询问锦绣身体,不想锦绣忽然一抬手,打了非流一掌。锦绣仍在病中,枯瘦的手力量减了几分,饶是如此,非流的脸还是被打偏了,小脸上清晰地印着五道指印。 我们大惊,我按住锦绣的手,生气地瞪着她。可是非流却像没事 样,反倒上前一步,对锦绣挤出一丝笑容,“父皇一个人很孤单,正好儿臣可以去陪陪他。”

“闭嘴!”锦绣仍然板着脸,恨恨地看着非流,“我说过,你只需走,只需走得远远的,只要有玉玺在,何愁没有皇位?”

非流郑重道:“儿臣担心母亲。”

锦绣吼道:“谁要你担心,他逼死我正好,逼死太皇贵妃,天下皆诛,正可以成为你日后复位的资本。”

“母后糊涂,”非流肃然道,“父皇驾崩,非流不归乃是大罪,皇兄可轻易带领朝臣禠夺儿臣的皇位,废儿臣及母妃为庶人。皇嫂说得对,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锦绣愣了一愣,看了我一眼,转而对我怒道:“莫非是你故意引我儿回来,毁他前程?难道你是想把我儿献给非白好杀了他?”说着便挥着护甲要刺我。

好在锦绣仍在病中,力气不大,我只觉痛心,也不与她理论,只死死压住她,柔声道:“你又瞎想了。现在还在病中,等养好身体,一切从长计议。”

“母后莫要怪皇嫂,是皇嫂的暗人救了我,不然我不是死于军队的流矢,便是被野兽吃了。”非流赶紧拉住锦绣,死命地给她磕头,眼中流泪道:“儿臣之所以决定回来,是因为父皇驾崩前,儿臣偷偷看过遗诏,父皇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立儿臣为太子,不过是故意拿儿臣来激三哥罢了。而且儿臣偷偷听父皇同近臣说过,就算要立儿臣,也要先赐母后殉葬,才可放心立儿臣。”

非流柔声道:“如果要儿臣看着母后死在眼前,儿臣情愿不要这个皇位。”

锦绣的双颊一下子涌上不正常的红潮,力气大得惊人,使劲挥出右手的护甲,一下子划破我的手臂,鲜血直流,把我推得老远。她又拂开初喜,随手取了一盏镏金凤烛台向非流扔去,放声大吼道:“你这没用的蠢货,只顾着情意,有个屁用!谁要你回来,你可知,我只想你登上皇…位…”

非流躲也不躲,正中额头,不由鲜血直流。初喜赶紧上前用袖子按住非流的额头,哽咽道:“请主子息怒,求主子多陪王爷多说说话,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你胡说什么?”锦绣冷声喝道。

“皇上命王爷为先帝守陵,巳时便要走。”初喜抹着眼泪道,“是皇后娘娘为王爷请来的恩典,同主子告别。”

“秦陵路途遥远,冬冷夏热,”锦绣大怒道,“我儿年幼,又从小锦衣玉食的,如何能吃得起这种苦,他是要逼死我儿吗?”

“太皇贵妃慎言,”我爬起来,再次抱住锦绣,“我们这是在救他,汉中王节孝之义,天下必传,若有人乘此加害,必为千秋罪人。”

我用力掐了一下她,她一下子安静下来,紫瞳茫然地看着我,如同小时候受了欺负,却不知如何辩解一般。霎时,我心中恁地难受,泪盈满眶,只是咬牙坚定道:“锦绣,且信姐姐一次吧。”

西洋钟当当地走到三点,领头监冯伟丛过来,冷冷的宣旨:“巳时已到,请汉中王上路。”

眼看临别时刻,锦绣眼神出现了一丝慌乱,张口欲言,忍不住眼泪长流。

非流再一次给锦绣磕了一个头,朗声笑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去给父皇守陵,拜别母后,望母后珍重。”

锦绣想追出去,奈何没有体力,她靠着我的身体,来到中庭,哽咽着叫道:“竞儿。”

我对那冯伟丛说道:“还请冯公公稍后,须臾便好。”

那冯伟丛谄媚笑道:“但凭娘娘吩咐,只是皇上说了,”瞟了一眼拎着一个包袱的初喜仰头道:“殿下去先帝那里孝敬,已挑好了上好的奴才,还有一切用具都准备好了,殿下不用带许多东西了,初喜还是放下吧。”

十几日之前,冯伟丛看见初喜,还必要点头哈腰,姑娘长姑娘短,而今却敢直呼初喜的名字,可初喜却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道:“多谢谢冯公公指点。”

我忟头亦是大不悦,皱眉道:“殿下骤然回宫,又要远得,顷刻母子分享,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还望公公宽谅,让殿下带几件衣裳便好。”

冯伟丛脸抽搐了一阵,挤笑脸道:“这,皇上有命,确然娘娘极有道理,只是皇上让奴婢严格检视随行,可否让奴婢随便察看一下也好交差?”

我只得点头应允。不想冯伟丛却当真认认真真检视起来,只留一些御寒的冬衣和内衣,其余日常的名贵用具全部撤走。

我对初喜略点一点头,意思是不用担心,我自会照应,初喜的眉头这才松开,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冯伟丛。

非流自冯伟丛手中接下同他一样瘦小的包袱,客气地道了一声谢,扭头便走。锦绣肝胆欲碎,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眼泪淌了一地。我同初喜赶紧扶着她追了出去。

非流见状,但再一次飞奔回来,跪倒在锦绣脚办,紧紧抱着她的腿,小小的身子地颤抖起来。锦绣涕泪满面,纤弱的手抚向非流,略想了一下,艰难地脱下手上仅剩的那三枚名贵的珐琅护甲,塞在非流的手中,“竞儿,母妃是喜欢的便是…看着你对母妃笑…”

我的听到这话,想起那年我与锦绣分手时的对话,不由感慨万千,热泪翻涌。

等非流再抬起头来时,满是泪水的小脸上绽出一朵可爱的笑容,他抹去泪水,坚定道:“儿臣听闻,皇兄十岁时,为奸人所害,双腿折断,虽遭小人践踏,却能心存高远,卧薪尝胆,如今才能成为大塬天子。儿臣也已经十岁了,既然同样流着原高高贵的骨血,儿臣亦能好好地活着,母后为儿臣已经做了很多很多,现在该是儿臣来保护母后了。儿臣想过,皇嫂说得对,如今既交出了玉玺,且儿臣自请为先帝守陵,皇兄若想保住天下节孝的美名,必然不会再加害我们母子,现下只要母后保重凤体,好好活着…只要好好活着,必然会有…同儿臣重逢的那一天,儿臣也最喜欢,最喜欢看母妃笑。”

非流再次对我们笑了笑,挺直了脊梁,转身便走。锦绣痴痴地看着非流小小的身子消失在眼前,颓然倒在我的身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元昌五年,癸亥元日,新帝行登基大典,其时因燕子军为主的元德军功勋卓著,死难将士多出于此,以纪念为天下死难的原氏兵官,改年号元德,故而非白在史上又被称作元德帝,庙号世祖。念天下初定,新帝宽厚仁德,乃大赦崇元殿谋逆余党。

元德元年二月初,新帝册太子妃轩辕氏义女花氏为皇后,赐封号端淑贞静,史称贞静皇后。贞静皇后上表新政,特赦旧宫人一千出宫,改宫女十年一期为五年一期,以示上宽厚性德,上允之。

太祖本意锦皇贵妃及众妃殉葬,元德帝甚宽仁,并废后妃殉葬古制,宣旨曰:“用人殉葬,先帝太祖所不忍也,此事宜自此止,后世勿复为。”

只效法始皇帝,以陶人代葬,一时天下皆喜。

二月初二,三皇子非流小小年纪自请迁秦陵为先帝守陵,其母亦自请入法门寺带发修行,为先帝祈福,一时传为美谈,天下传颂。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春分过后,轩辕太后风体违和,下不了床,元德帝特准太后归兴庆王封地庆州养病,兴庆王大喜谢恩。奈何,四月病势加重,初七辞世,时人皆怜太后仁德,生前致力于轩辕旧宗室与原氏皇室之间的和平,不满二十岁新寡,未留子嗣,后又早亡,元德帝特赐谥号联义恭仁孝节太后,立祠供后人瞻仰。

四月二十六,未时交芒种节,天下众人皆尚风俗,设摆各色礼物,祭祀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太皇贵妃便择此日,并众先帝新旧妃妾共三十五人,起程前往法门寺。

那日细雨蒙蒙,渭水边上登上船前,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只是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拍她的手,对她笑道:“妹妹放心,姐会经常来看你的。非流虽远,不必忧心,我亦会着人照拂于他,只求你们早日相逢。”

锦绣欲言又止,只是轻轻抱住我,蹭着我的肩头,微侧脸,轻轻在了耳边说了三个字:“陈玉娇。”

我微诧异,可她却慢慢放开了我,不再看我。绣着荷花纹样的丝袖口拂过我的脸庞,杜若的香气直冲我的鼻间,我微一眩晕,等我醒过来时,锦绣已经登上船。

初喜特地领了恩旨,领着几个宫人隔岸拜别锦绣,里面还有一个步态轻盈、面容严峻的,应是她的旧武士。

初喜泪流满面,隔江喊道:“主子多保重了。”

初喜他们沿着渭河岸边一直追了很久,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离开花家村时,大黄追着我们的牛车,跟了很久很久。

耳边飘来轻轻一道古曲,如泣如诉。我回头,却见一个面上有疤的昂藏男子正执着一管楠竹长箫吹奏。我听出来了,是一支《折扬柳》,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

我略有诧异,但仍静静地听着司马遽悲伤萧瑟的曲子,一曲终了,我看着锦绣的舟舫,轻声道:“多谢你来送她一程。”

司马遽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抱着那管长箫,无有悲喜地看着立在舟头如泥塑一般的锦绣。

面具下的小彧忽然发出像小猫在低鸣的声音。我蹲下来,轻轻揭开他的小面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彧的面容…

却见小彧同司马遽一样,自眉际起一道伤疤。即便这样一道可怕的伤疤,却仍然掩不住他与非流几乎一模一样俊秀的容貌,还有那一双灿烂的紫瞳。此时此刻,那双灿烂的紫瞳正不停地流着泪水。

窗阴一箭,梦断千山,

双辉楼空,唯余鬤香袅。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紧紧地抱紧小彧,我伏在她的肩头哽咽道:“小彧不要哭,有姨娘陪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叶华舫在渭水中越漂越远,锦绣独立于舟头,一头白发迎风飘扬,遮住她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也许隔得太远,她无法看到小彧的面貌,她的紫瞳只是疲惫地没有了任何情绪,那样呆板,没有生气地看着我,渐渐地,消失在碧波天际。

我不知道司马遽作何想法,只知道他无声无息地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看着锦绣消失,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为哭得涕泪满面的小彧擦净了面,为他重又戴上面具,然后一把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仿佛一阵风一般,又仿佛他从没有带着小彧来送过锦绣,又抑或天地间本无一个叫作司马遽的人,只是一个飘忽难测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头是一大块刚开垦出来的农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绿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将原本太皇贵妃欲求先帝赐给永定公的一块庄园收回,改判为公地,赐流民开垦荒野。那些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流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赶种着今年最后一拨的小麦,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凉棚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更多的是撅着屁股,辛勤劳作,皇室的纷争似乎离他们很远很远。

最后,锦绣的追随着神断伤地追一了另一头岸边,一心沉浸在悲伤中的初喜,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如同大黄最后停下了脚步,仰天悲鸣一般。

冷香萦遍紫栖梦,梦觉城笳。

山川满目,叹几时富贵荣华?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东贵人去,一缕茶烟透碧妙。

第十七章 欲醉流霞灼

红莲只向孽火生,

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

沉疴一梦醒难寻。

“四妹,”有人用冰凉的手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划着字,然后指着那字说道,“这两个字读木槿。”

我睁开眼,微风中的少年正穿着一身家常蓝布衣衫,坐在我身边。

他见我醒了,便一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那两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他的微笑仿佛一湾清水在我心底潺潺流过。

我赞叹一番,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心中暗想:美则美矣,可惜了,这哥们儿也太像我那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大姨妈了,逮着我就要教我认字。

我便懒洋洋地回道:“二哥,我认得。”

他停下了手,凝着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对我微微笑着。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梦,便怔怔地看着他。他…是那个叫明煦日的二哥吧。我略有些惘然地想着,波光正流淌在他光洁俊美的脸上,我难受地出声唤道:“二哥,你现在可好?”

他依然微笑着,如春风一般,温润而安宁。

“光潜,”小溪对岸有个偏凉的人影在晨曦中朦胧地浮现,正对着明煦日挥着手,依稀可辨是原非烟,她对着明煦日展开最甜美的笑容,“我们快走吧。”

他浙渐放开了我的手,切切道:“九郎就拜托你了。”

我笑着点头,“二哥放心,重阳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其实比谁都懂怎么自保。”

他宽慰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蓝布衫上的尘土,看着我的眼神忧郁起来,“不要回头。”

我一怔,他却无奈而宠溺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微笑地说道:“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语闭,他头也不回地向原非烟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踏入那条我常年浣衣的小溪,却不想一脚就踏进了一片黑暗。

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静谧,耳边偶尔飘来诡异的叹息。眼前依稀有几丝闪着微光的嫣红向我飘来,我抬手一抓,原来是一片木槿花瓣!

花瓣越来越多,那些叹息也越来越哀伤,越来越沉重,我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悲伤起来。

我跟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摸索着,却见不远处,正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木槿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槿树,几人合抱都抱不拢,冠上枝叶繁盛,翠碧欲滴,泛着银子的碎光,碧叶丛中花开三色,红若胭脂,白如细雪,紫色丰艳,瓣落如雨,香气清雅,只觉美轮美奂,如烟如梦。

树下正有一人一袭白衣,一手支头,正背对着我休息。

话说我很久没有梦见紫浮了,正琢磨着该怎么样看在段月容的面子上,同他打招呼,以及打一声何种性质的招呼。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弓月城之变后,在梦里把紫殇安在我心脏上之后,好像还真没怎么再见过。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白衣人影却慢慢翻了个身,向我转了过来。我摆出笑容,正打算对他问好,可是笑容却就此将僵在那里。

我无数次梦见紫浮在木槿树下一模一样的休息姿势,无数次听他温柔的对我笑着说:“你来啦。”

眼前这个人同紫浮一样身形昂藏,穿着同紫浮同一款同一色的白衣,同一型的乌发长垂,可是这个人不是紫浮。我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

这个人的面容同紫凌宫中所见的天人神像的面容一模一样,也就是同当今圣上、我的夫君原非白如出一辙,然而,他周身的神圣祥和的气息更像那天人神像的气质。

我定了定神,心想太祖皇帝以前不是说过吗,原氏作为神族后裔,还有那么点可以拉人入梦的神力,难不成是我夫君想我了,所以召我入梦?

我觉得有些荒唐,便悄悄地走过去。咦,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副亮锃锃的盔甲,盔甲上压着一把明晃晃的巨剑,全是那天人的光明甲和武器。

他的睡容略有不安,秀美的剑眉微微皱起。非白这几天天天批奏折到四更天,经常趴在桌上睡着了,也是这样一副不安的睡容。我心中暗暗叹息,看到旁边的一件披风,就拿起来替他盖上了。

我注意到这件披风的一角绣着缠枝木槿花纹,瓣角凌厉,花艳如血。

我暗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木槿花样呢,回头我真给非白的常服一角也绣一朵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绣得和这件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