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你是主将还是我是主将?我说左侧突围,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

突贵显然面子有些挂不住,当下一马鞭就抽了过去。

马上的花木兰见马鞭向她抽来,立刻滚鞍下马借机避开这羞辱人的鞭子,跪伏在突贵脚下哀求了起来。

她怎么能不插嘴?火长和胡力浑还在护军里!

她不能丢下火伴,此时就算再丢脸也顾不得了!

“将军,我们的左侧是一片荒漠,我们又不熟悉地形,盲目从左侧突围,很容易进入敌人的陷阱。自古行军打仗,包围敌人时都是虚虚实实,也许看起来最安全的左侧,反倒是敌人留下来的缺口!”

花木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沉稳,不要表现出想救同伴的急切。“前面的蛮古将军虽然已经陷入混战,但他们前锋营人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也不是没有撤退的可能…”

“我们此时该做的,应该是立刻回返,一来甩开逐渐向我们收缩的追兵,二来王将军那里还有四百多人,我们汇合在一起,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只有回营的路打通了,援军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救援,蛮古将军也就有了一线生机!”

突贵看着跪在地上的花木兰,思绪也是乱的很。他一生也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的战斗,能从沙场上活到现在,并不全靠的是武勇。

他直觉觉得花木兰说的没错,可是五百对一千的硬仗却不是他能狠得下心来的。

各军将军所带的兵员数量是有限的,死了再补充,来的就都是新兵蛋子。谁也不愿意莫名其妙的损耗掉那么多人马,毕竟这是拿命相博的事情。

就算他此刻撤退回营也不会有人能说什么。被这么多敌人包围,能跑掉就已经是本事。

天地间一片昏暗,枯草和黄沙的味道合着一丝寒意,飘荡在风中。四面的土地仿佛都在颤抖,战马们不安地踢动着碎石,马蹄的得得声和马喷气的声音,以及众将士身上兵器偶尔摩擦发出的碰撞声都让突贵的思绪变得更混乱。

花木兰见突贵在犹豫,心中反倒大喜,她俯下身子,高声哀求。

“将军,请您慎重啊!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思量的余地了!”

“将军,末将觉得花木兰说的没错。”突贵身边一名参将见情势紧急,也忍不住策马到他身旁轻声相劝。“我们就这么回去,就算军中并无惩罚,对将军的声誉也不好。花木兰都已经开了口,所有人都听见了,若是您…怕是要落个‘见死不救’、‘贪生怕死’的名声。”

鲜卑人重视荣誉更胜生命,突贵身边的参将这话一说,突贵立刻蹙起了眉头,大声疾呼起来:

“吹起号角,往后方突围!咱们去救援王将军!”

“去救援王将军!”

“往后方突围!”

“提刀背弓,随时准备作战!”

花木兰听到主将的话,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几乎是五体投地的瘫软在地上。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无比的希望自己手上有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如果是那样,此刻她就不用跪地苦苦相求,只为了替火伴争取那一点渺茫的生机。

“还跪着干嘛,我们要抓紧时间!”突贵的参将叱骂了起来,“你不是要救援王将军吗?还不拿起你的兵器!”

花木兰立刻爬了起来,翻身上了马。由于她的动作太急,战马不安的嘶鸣了起来,但花木兰的抚摸很快让它恢复了平静。

从花木兰劝说到突贵回军相援不过是很短的时间,骑士们在柔然人近在咫尺的追赶中调头狂奔。即使是这样,花木兰也觉得他们的速度太慢,太慢…

实在是太慢了!

被柔然人包围的阿单志奇浑身是血,不远处的王副将被许多兵士包围着,以死相护,而他却要孤军作战,独自一人对抗三四个柔然人的攻击。

“妈的…”他吐出一口血水,刚才偏头偏的稍微慢了点,被柔然人的铁锤磕掉了几颗牙齿。

妈的,当上将军还真是好,有那么多人护着,哪像他…

他苦笑着握紧了手中的长戟。

现在也许叫短戟比较合适,戟身早就已经在架住别人兵器的时候断掉了。

说起来,他现在还能活下来,全靠不远处的王副将吸引了柔然人的注意。只是敌人三倍于他们,短兵相接,全军覆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忍住全身的剧痛,夹紧马肚往王将军那边冲去。

那是主将,全军都会向他身边靠拢。只要他没下令逃跑,就算他们全部战死在这里也不能后退一步。

柔然人像是席卷大地的暴风般,直直向他们涌来。他们面目狰狞地冲上来的模样,简直就如噩梦一样恐怖。

阿单志奇身上已经中了许多箭,此时全凭着本能在战斗着。在他的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已经远的像是在天上,眼前到处都是人影在晃动,至于到底是敌是友?

天晓得。

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支柔然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绝不会放弃啃下他们这块容易啃的骨头。

多么可笑,追捕猎物的猎人突然变成了被追捕的猎物!

他们是不是自信的太久了?

阿单志奇一边祈祷花木兰和其他几支队伍的人能够安然无事,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那些柔然人的大刀从他的鼻子前面掠过,而周围则是传来狂风的声音和柔然人的高喊声。

‘我大概已经发挥出我所有的实力了。可惜花木兰不在,不然也让他看看,我也能一场战斗斩获十几人…’

阿单志奇挥舞着武器的手臂越来越慢,已经慢到了举不起来的地步。

可恶!

他要是有花木兰那样的本事就好了!

不,不需要有花木兰那样的本事,只要有他一半的力气就行了!

他怎么会弱到连武器都举不起来啊,他的长戟有这么重吗?

就在这时候。

“火长!撑住了!”

!!!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这个声音!

阿单志奇猛然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来。

他的两只眼睛都已经全部被血糊住,眼前到处都是血红一片。在那血红一片里,一匹熟悉的枣红色战马正在向他疾驰而来。

马上的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直接一个下劈的动作,干脆利落的劈开了拦截之人的脸孔,并且继续以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过来。

笨蛋…

笨蛋啊…

阿单志奇的眼泪和着鲜血流了下来,这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十分的狰狞。

可是谁在乎呢?

阿单志奇看着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人影,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

笨蛋。你该先去救的该是王副将啊。

你这么直直的奔着我而来,是怕全军的人都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吗?

笨蛋。我已经活不了了,我现在应该变得像是一只刺猬吧?

你见过像是刺猬一样的人能活下来的么?

笨蛋。你不是说你不想进先锋营吗?

你要再继续这样砍杀下去,别说先锋营,大可汗都要马上点你做护军了。

笨蛋。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

羡慕到只能骂你笨蛋来平衡我的嫉妒心。

笨蛋。

我做不成英雄,好歹做了一次英雄的火长,也不枉此生了吧。

.

“火长!你怎么样了火长!”已经冲到了阿单志奇面前的花木兰,浑然不顾身旁众人仿佛看着怪物一般的眼神,一把拉住已经摇摇欲坠的阿单志奇,一只手将他提了起来,放置在了自己的马前。

花木兰如今的同火们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声。他们知道他力气大,也知道他本事大,却不知道他的大到这种地步!

“火长?火长?”

花木兰手足无措看着身前的阿单志奇,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把手放在哪里。

伤成这样,到底放在哪里他才不会疼呢?

“花木兰…”阿单志奇强撑着喃喃出声。

“我在!我在!”花木兰已经泣不成声,弯下腰把耳朵凑近了阿单志奇的嘴边。“你说什么?你说,我做!”

“花木兰…”阿单志奇用尽最后的力气,“我也害怕…”

“火长,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花木兰的耳朵已经贴到了他的嘴唇,可依旧听不清阿单志奇在说什么。

“我的家人…”

“什么?”

“改变生活…”

“火长!”

“火长…”贺穆兰从剧烈的头疼中清醒了过来,如同当年的花木兰一般泪流满面。

她知道了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像谁。

阿单卓,是那个阿单志奇的孩子。

原来火长怕的是那个啊。

“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变他们的生活。”

.

贺穆兰凝视着已经吓傻了的阿单卓,竭力挤出一个笑容。

阿单卓…

“你现在过的好吗?”

第31章 他的护保护神

阿单卓被花木兰吓了一跳。

任谁一见到你突然捂着胸口一下子倒了下去,都要不知所措一下子的。更别说她疼的满脸是汗眉头紧蹙,却还非要笑着和你说话了。

画风太诡异,阿单卓不敢再看。

“我很好,花姨,倒是你看起来不舒服的紧,我要不要去喊下花大爷?”阿单卓站起了身,就要出去喊人。

“不用,我只是突然头疼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你坐下。”贺穆兰长长地吸气,缓缓的吐出,如是做了几遍,头疼终于减轻了许多。

贺穆兰揉着头部,还沉溺于花木兰当年的回忆中无法自拔,几乎有些亦幻亦真的感觉。

她不知道别人占了原主的身子是不是像这样,但她是非常清醒的意识到了,她得到的就是别人的东西,是只能控制身体,却无法占据灵魂的空壳。

由于花木兰是贺穆兰从小到大的偶像,在此之前,她是非常“妥善”的对待这具身躯的。她每天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锻炼身体,小心维护着花木兰的身材;即使她可以随意使用花木兰大量的财产,但她除了购买一些米面粮食之类的东西,很少取用库房里的财物;

她不敢随意给花木兰留下感情债,也从不仗着自己雄厚的“身体本钱”惹事生非。

贺穆兰在打发无聊的值班生活时也看过许多穿越小说,她一直害怕花木兰还没走,还在这个身体里,只是被她压抑住了。

她也害怕花木兰只是因为什么奇特的原因被她夺了魂,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她像是一个仓库的“保管员”一般,尽心尽力的维护着这个仓库的一切,只为了最后等待真正的主人来使用它。

她和天底下所有的脑残粉一样,若这时候花木兰出现,说她要拿回身体,那她一定是乖乖的贡献出自己的一切,拱手相让的。

毕竟贺穆兰自己清楚的很,她在现代被那种高压电给打到,应该已经是凶多吉少了。能得到这么一段不平凡的旅途已经是老天眷顾,她又怎么能妄想取而代之呢?

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可她在这里这么久,不但没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其他人的灵魂,就连身体的不协调感都没有。而随着阿单志奇的回忆一点点回归,贺穆兰隐隐的有些不安。

花木兰为什么会消失呢?

她消失前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刻她无比的想知道答案。

是不是把所有的回忆都找回来,她就会回来?

.

贺穆兰自嘲地笑了一下。

就算是123言情、某点以至于各种小说网站的穿越史上,像她这样迫不及待的想找回身体原本的主人,然后自己乖乖退位让贤的穿越女,也算是少有了吧?

.

阿单卓看着花木兰一下子皱眉一下子怪笑,心里忍不住七上八下。

他想象过这位“花将军”的各种样子,却独独没想到过她是长相这么普通,行为也如此怪异的一个人。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曾勾勒过许多副这位英雄的形象,在他漫长的童年中,甚至不曾憧憬过自己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却把这位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的花木兰当做父亲一样的想象。

他的阿爷离家时他才三岁,他还未记事他的阿爷就已经离世。

而他们得以继续过着乡邻间羡慕的日子,全靠着这位“花木兰”的帮助。在他还小的时候,人们提起他家,说的都是“怀朔花木兰照顾的那一家”,而非“阿单志奇的儿子”。

他曾想象过,他的父亲是不是因为救了花木兰将军,所以他才十几年间源源不断的派出亲兵往他家送粮饷。

可他阿母打探到的,却是他阿爷牺牲时和花木兰并不在一军的消息。

人人都告诉他家,当年他阿爷身陷包围力战而竭,花木兰舍生忘死杀回去救援,却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救命之恩,就算有,也是花木兰对他阿爷。

花木兰会照顾他家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他的阿爷曾是他的火长了。

可听说花木兰当新兵时同火的战友只活下了几个,但得到照顾的,也只有他们这一家。

这件事让他的母亲沉默了许久,甚至托人写信回复花将军不用再送东西来了,也请他不必到乡里来看望他们。

他的母亲是鲜卑良家子,也有着自己的自尊和良心。

那之后,花木兰从未来过,是以在他所有的记忆里,对这位花木兰的印象,就只剩下来报父亲丧事时被母亲赶出去的那道背影。

他的财物依旧三不五时的送到乡间来。

因为有“虎威将军”花木兰十几年如一日的维护,所以乡里没人敢欺负他们,也没有人催着母亲改嫁,或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

在这些乡民的心目中,他们家几乎是神圣而超脱的,在无数人的夸大下,他家变成了一位信守承诺的将军用生命来捍卫袍泽之后的光辉立柱,而非和千千万万在天子征战中死去的战场遗族一般普通。

这是一位隐形的保护神,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着他们。

她的母亲后来再也没有写过“请不要送东西来”的信件,世道艰辛,在那封信后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的阿母就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带着孩子生存,除了来自物质方面的部分,还需要的是太多太多。

而他家祖父战死,父亲战死,伯父战死,叔叔才刚刚到从军的年龄,这时候能够倚仗的,竟只有这一位从未露面的花木兰了。

再后来,他一点点长大,托着花木兰将军的原因,在一位军中退役的宿将那里学艺,成了乡中少有敌手的武士,未到入军之年就有很多军中的将军对他表现出了兴趣,军书未下,他可以去的地方就已经太多太多。

但他一直没有选择去任何一处大营,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这位“花将军”授勋后开府选士,他去追随于他。

可他没有等来“花将军府”开府的一天,却等带来花木兰其实是个女人的传闻。

少年时的梦想一下子就破灭了。

什么身高八尺,声音雄浑…

什么猿臂蜂腰,有万夫莫开之力…

他的花将军,他素未平生的那位长辈,他那幻想了十几年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

竟是个女人?

所以他可耻的犹豫了,蒸腾了十几年只希望见他一面的渴望,却被他用最大的毅力压制在了心底,完全不敢碰触。

阿单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各种噩梦中度过,一下子是自己建功立业,随着三十岁的年轻将军驰骋沙场,笑傲众人的梦想,一下是崇拜着的将军突然变成了个身材婀娜长相艳丽的女人,袅袅娜娜的向他走来,和他说她就是他的父亲。

他就这么扭捏着,害怕着,期待着,又熬过了许久。

直到花木兰的东西再也没有送过来。

阿单卓跪坐在地上,黝黑的面孔中有些微不可见的暗红。

也确实是微不可见,因为他的脸皮太黑了。

他就这么扭扭咧咧的开了口。

“过去十几年来,我们家一直承蒙您的照顾。只是从今年开始,直到入冬也没再见您托人送东西来,所以…”

贺穆兰心虚地干笑了一声。

“啊哈,那个…我之前得过一次风寒,病好后头脑就有些不清楚,有些过去的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的。你现在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花姨这就给你开箱子去…”

她就是在花木兰的那次风寒中附体的,也确实浑噩了好长一段时间,吓坏了家里的人。

之后她有些情绪不对或者行为失常,花家人都以最大的耐心去温和对待了。

“不不不不不!”阿单卓像是遇见什么令人惊骇的事情似的连忙摆动双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缺钱!”

他几乎是慌乱的口不择言:“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了!我偶尔还去铁匠铺帮着打铁!我我我我现在是一个很厉害的武士!人人都想要我!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人人都希望我去替他效力!”

“啊,你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贺穆兰看着这张和阿单志奇没有什么区别的脸,像是终于遇到了从未见过面的亲厚晚辈那样,喟叹的出了声。

随着贺穆兰的轻叹,阿单卓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曾在梦中,在想象里,无数次模拟过花将军第一次见他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会欣喜于他的长大,或者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袍泽之子…

他也许甚至记不得阿单志奇的孩子,更不知道阿单卓是谁。

他有可能会将他收为义子,让他成为他真正的儿子…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翻来覆去的想过,甚至做出过因为想象而躲在被子里偷偷窃笑这种幼稚的事情。

而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他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只是这一句“你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的感叹而已。

他曾以为自己将要跟随的将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将军,所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过的特别小心、特别努力,而他如此小心,如此努力,等的只是这见面时的一句夸奖而已。

‘你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

这便是对他最好的褒赞。

第32章 意外来客

贺穆兰看着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突然哭了起来的阿单卓,有些苦恼的摸了摸下巴。

这少年看起来倒是挺爷们的那种人,怎么一说就哭了呢?

她想了想,若是自己被一个人资助长大,突然见到了资助自己的人,想来也会这么激动吧…

所以贺穆兰并没有多言,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少年将情绪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