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将军去了,但来的太晚。

正如若干人所说的,看守黑山口沿线的右军将士遇见了柔然从这边突袭的队伍,他们相约在这里汇合,然后再一举绕过黑山口前往东南方向的敕勒川,去劫掠牧民。

这一支队伍原本是想以逸待劳,结果却正好挡了柔然主军南下的队伍,被碾压了过去。

等王将军赶到的时候,若干人的队伍已经全军覆没。

柔然人根本不会留下活口。

敕勒川四处都可以离散,柔然人擅长化整为零和化零为整的作战,一旦突破黑山头,在茫茫草原这种没有参照物的地方,几乎就是抓不到踪影了。

若干人知道自己可能来晚了一点,却不知道只是这半天不到的功夫,整个黑山口片草不存。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根本就没有人的惨叫声,连马嘶声都没有。柔然人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

许多鲜卑勇士被扒的连亵裤都没有留下,因为很多人有把值钱东西缝在亵裤里的习惯。许多尸体像是被扒光了皮的羊一样光溜溜的丢在那儿,该感谢这些柔然人没有砍掉他们的头颅计算军功吗?

他们大概是想大干一场,多抢些东西吧?

妈的!他们是觉得砍掉这些人的脑袋既费时间又占地方?

他该直接去找王将军的护军的!

他该直接去找王将军的!

啊啊啊啊!

他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啊啊啊啊啊啊!”

若干人捂着胸口跌下马来。

花木兰的日子过的还是那么惨淡。每天饿着肚子到处找东西吃,有时候旧日同火要出战,她就不好意思去找他们接济。

打仗太消耗体力。原来她在家中不过一碗饭的食量,到了军中也成了两三碗。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有连续吃四五个胡饼的时候。要知道胡饼比人脸还大,就算是每次酣战后吃那么多,也算是骇人听闻了。

所以她经常早上起来浑浑噩噩的,全靠喝凉水顶住。白天操练又多,她连走路脚步都是软的。现在的同火大概也有看不下去的,偶尔会偷偷塞点东西给她,让她不要记恨现在的火长和他们,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饿极了的时候看别人吃东西,甚至有不管什么军规戒律强抢了别人东西吃的念头。

她大概理解那些大灾之年为什么会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造反、去做一些可怕的事情了。人要真饿到一定地步,真的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有些想要去找那傻帽的冲动。

‘管他是不是想招揽她,先混点吃的吃饱肚子再说。最多在战场上多照顾他一点就是了。’

‘反正他又说了只是想让她当他同火,若他真有本事把我要去,我也没法子阻止,是吧?’

‘不行不行,那是骗人家东西。花木兰,一点点饿就让你这么卑鄙了吗?你不是想好了,堂堂正正参加大比,然后离开这个破地方吗?’

花木兰在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挣扎后,终于还是一边喝着凉水,一边抵住了自己可耻的想法。

她本来就没有要“投效”那个人的想法,何必要骗人呢?

当夜。

“我说木兰,你两天没吃了怎么没找我们呢!”杀鬼和胡力浑今日也参加了出战,回来后就来找花木兰。

听说他又喝了一天的水,两个同伴都是又气又惊。

“妈的!老子找堆人晚上偷偷把你那火长套被子揍死算了!后天轮到你们队去敕勒川巡边吧?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呢?我说你别给莫怀尔家寄东西了,把那些东西换吃的吧,别管会不会贱换了,填饱肚子活下去才是正经啊!”

杀鬼脾气要比胡力浑、死去的莫怀尔都烈的多,气的满嘴污言秽语。

“实在要熬不下去,我会的。”花木兰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个同火,“你们一块饼子都没留吗?”

两人摇了摇头,脸上全是不甘心的表情。

“今天急行军一天,没有开火,全部都在路上吃的。我们下午才回来,北面出大事了,拉了我们巡了一天。”

“咦?”

“你还不知道?”

“太饿了,不用动的时候就躺在帐子里省力气了,没出去听什么消息。”花木兰也无辜的很。

“右军被灭了五个百人队,死了四百多人。柔然人从黑山口突围进入敕勒川了,现在踪迹不明。死的是苟将军的部队,听说倒霉正碰到柔然人在那里会合,一个照面…”

他叹了口气,“听说柔然人连马都拿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军中最怕的就是物资全部被掠走。这些柔然人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能长途奔袭,又多得这么多马,不停换乘之下,想要追击更难了。

“苟将军…”

花木兰听着觉得耳熟。

“所以你不用再被那个小子烦了。就是若干家那个傻子少爷,一天到晚追着你跑的那个…”杀鬼抿了抿唇。“那人就是苟将军麾下的。今年多大?好像刚刚十八吧?”

花木兰的心里突然一闷。

大魏对柔然的战斗胜多败少,就算败,大多也是五千对五百这种悬殊的战斗。有人计算过,一个大魏的普通兵卒大概能单打独斗三个柔然人,若是两个,就能把那三个全部留下。

五百人的伤亡数量,已经算是损失惨重了。

在不认识这个人之前,听到苟将军麾下死了五个百人队,她大概会非常惋惜,然后升起对柔然人的厌恶和仇恨之心,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作为军户,几乎人人都有“马革裹尸还”的觉悟。阿单火长、莫怀尔,还有许多她叫的上名字却不太熟悉的袍泽,都一个一个离开了她。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越发的觉得“活下去”是有多么的困难。

一个人再武勇有什么用?万箭穿心还是得死。

盔甲再坚固又又什么用?乱马踏过还是肉泥。

刀枪再利,也有砍得发卷的一天。

就算带着家奴,一旦身为肉盾的家奴战死,离死也会是不远。

在战场上生存,除了能力够强、袍泽厉害,运气好也占了大多数。

只是一个人好运气能一直好下去吗?

她想到自己一开始遇到的火长阿单卓,再想想这个小肚鸡肠到饭都不给她吃,还故意排挤自己的火长…

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的。

要“活下去”,只能自己争了。

花木兰忧愁的捂着肚子。

可是饿着肚子,到底怎么争呢?

“咦?咦?…”

花木兰看了看天。

青天白日啊!

她怎么活见鬼了?

花木兰揉了揉眼睛,看着浑身毫发无伤,连油头都没有变过的若干人,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你你…”

你没死?

若干人抱着自己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将它们全部丢到了花木兰的面前。

粮食袋子落到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装着金银器皿的袋子倾倒开来,发出咕噜噜滚地的清脆声音。好多本汉字记载的兵书和其他什么书籍散落开来,哗啦啦乱响,让刚刚练完箭还站在校场中的花木兰吃了一惊。

“若干人,我听说你的队伍全军覆没…”花木兰眼神复杂的看着若干人。

他不会临阵脱逃了吧?

“是!”若干人将牙咬的嘎啦啦作响。“所以我要报仇!”

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堆东西。

“我从家里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若是你要我的宝甲和寒月戟,也可以拿去。”

他单膝跪倒在地。

“花木兰,我真的很需要你的本事。听说你过几日要和同火去巡视敕勒川,请你带上我!”

他将头低下去。

“我要去敕勒川,找出那些畜生的踪迹!”

“我不懂,我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人。我的同火不可能帮我,更不可能脱队。我们这些天虽然做的是斥侯的活儿,但是…”

“你可以的!你箭术那么强,目力一定也很厉害吧?我还有四个家奴,我们五个人只是去查找蛛丝马迹,一定可以的!我的同火全部死了,我…我根本找不到人保护我,可恶,我的本事要是再强一点…”

若干人是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力量弱小所带来的难堪。

就算他想去找那些柔然人,可连自己去都不敢!

他活着到底为什么啊!

“为什么是我…”

花木兰喃喃出声。

她看起来难道是一副“好人”样吗?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

若干人将双拳捏的紧紧的,吼出自己对花木兰的欣赏。

“我就看上你了!”

小剧场:

若干人:“我就看上你了!

王将军:我也看上了啊。

突贵将军:我也看上了啊。

刻薄火长的头:我也看上了啊。

素和君:我也看上了啊…楼下排队!

众人:…

第四个伙伴(三)

花木兰和若干人一样,都是伙伴中不受欢迎的那种。所谓的“巡查”任务,其实就是不同的小队分散开来四处查找柔然人的踪影,这个任务每天都有营中的人在做,几乎是交替进行。

原本若干人的队伍也是做这个任务的,但如今他的队伍全军覆没,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派他一个人单独出营,可是他要跟着其他队伍一起出列,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毕竟他的经历实在太惨烈了,他急着想要找出那群人的行踪也是正常。

花木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带若干人一起出来,明明她什么东西都没收他的,而且还把他赶了回去。

可是每天早晨起床帐外都坐着一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影实在是太惊悚了,尤其这个人一天到晚跟着你,连你如厕都不放过的时候。

花木兰恰恰是个不能让人看到如厕的人…

敕勒川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座黑山下最有名的草原,被称作北方的明珠。黑山大营里的牛羊等肉食都来自这个草原放牧所得,敕勒川也住着不少从柔然叛逃投奔北魏、以及迁徙在这里专门负责提供黑山大营衣食住行的牧民,可以说,敕勒川就是黑山大营的“后勤部”,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黑山便是阴山,因大魏经常与北面柔然等少数民族征战,烽烟不绝,阴山便被许多鲜卑人叫成了“黑山”,可对于北方诸胡来说,阴山却是他们经常的叫法。

所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说的便是敕勒川的美景。

可如今花木兰一点都不觉得这景色美。

“我们已经在这里绕了好几个圈子了…”花木兰有些怀疑的看着正在前方引路的若干人。“你…是不是…”

“迷路了?”

若干人从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这里一点参照物都没有,我确实没找到路。”

“敕勒川上,哪里有路…”花木兰呵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算了,我带路吧,至少我能保证我们不走重复的路。”

若干人乖乖的停下马,与四个家奴一起跟在了花木兰的身后,开始往敕勒川的腹地而去。

“为什么你能认得路?我以前都没发现一旦进入敕勒川,会这么让人眼晕。前后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就连草都长的大小高低一致,太阳还在正中,连方向都无法辨认…”

若干人生怕花木兰瞧不起自己路痴,想尽办法解释自己路痴的缘由。

“听风,看草叶摇动的位置…”花木兰想了想,觉得这说法有些过于玄妙了。“对于我们鲜卑人来说,在草原上辨别方向就如同鱼儿在水里找食物那么的容易。你既然是若干家的人,应该也生活在草原上,怎么连路都不会走呢?”

“我小时候自己看书的时候多些。虽然也放过羊,可走的都不远。我家附近的草场有专人巡视,根本不会迷路。到了黑山,处处都跟着火长他们行动…”

若干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不可闻。“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帮我吗?可笑我还觉得自己带着四个家奴,是我一直在保护帮助着他们…”

“没战事也没操练的时候,多骑着马在草原里走走吧。等你和草原接触的多了,就会发现草原的秘密。那些风,那些草叶的歌唱,那些鸟儿的盘旋。它们都能告诉你方向在哪儿。”花木兰说着说着,突然停下了马儿的脚步。

“前面好像有新鲜的马粪。”

若干人听完了花木兰的话,立刻跳下马来,去前方查探。

马和许多的动物不太一样,马经常是边跑边拉的,所以如果是大队骑兵出战,就很难掩饰他们的行踪,总不能在马屁股后面兜个袋子,一路就接这些东西吧?

若干人用靴尖踢了踢几堆马粪,忍住嫌恶查看了一下,兴奋地站起身来:

“是蠕蠕人的马,我们的马都一直有喂豆料,但蠕蠕人的马还是以草料为主。这些马粪有的有豆料有的没有,一定是柔然人抢了我们的战马,让它们和自己的战马混在一起走的。马吃豆子不会很快消化,再过几天,这些豆料就一点也看不见了。”

“方向既然对,我们就回去吧。”花木兰闻言也露出了放松的神情,“既然找到了方向,做个记号,回营让斥侯们过来沿路查看。我们只是普通的兵卒,这种查探敌情的活儿,应该让专门做这些事的人来。”

“马粪既然在这里,一路按着马儿的方向追就是了!一来一回,时间一下子就浪费掉了。”若干人恨声道:“他们来找牧民的麻烦,那一定就是化整为零的,牧民分散各方居住,若他们一群人一起行动,抢不到多少东西。既然是这样,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找到敕勒川里的牧民,和他们说清情况,大家一起杀了那伙儿蠕蠕人就是。”

“你说什么?”花木兰惊得险些握不住马缰。“你说找牧民干什么?和蠕蠕人作战是我们的天职,你岂能让牧民自己去对抗蠕蠕人?”

这小子是疯了吗?哪个牧民会跟着他这么胡来?

“花木兰,我问你,你祖上是军户吗?”

“不,我祖上是贺赖家族的家奴。”

“家奴是什么?”

“闲时牧民,战时跟随主人征战…”

“这不就对了!”若干人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地表情,“我大魏人人可上马,成年便会控弦。草原上生活的牧民,有哪个不会骑射之术的?这群蠕蠕四处劫掠,与其等到黑山大营里的人来替他们报仇,不如让他们自己先团结起来,保护自己的牛羊牲畜。”

敕勒川的牧民除了一部分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迁徙而来,有些人的身份就是当年战败的各国胡人之后,也有杂胡和军户、甚至还有部落主的部民。这些人战斗力不弱,只是散落而居,根本就不可能聚集在一起。敕勒川何其大,如果人都聚集在一起,那一块的草场很快就被啃秃了。

“你真是胆大包天…”花木兰喃喃道:“你不但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

“花木兰,我如今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见和我一起出营的那四百多人。他们相信副将的命令,齐齐守在黑山口,即使知道对面烟尘太大情况不对,也不肯后退一步…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若干人的声音哽咽着:“我回去求援的举动,实在太愚蠢了。我当初就应该带着我的家奴去前面打探清楚敌情,然后建议副将撤退的。我为什么会自负能搬来救兵呢?就因为我是若干家的子孙?还是因为我的几个家奴?”

“不…没有人看中你这个。他们要的是军情,是军功,是唾手可及的人情回报。我只不过是一个一转都没有的小卒子,我居然觉得自己能搬来救兵…”

他一回忆起自己走投无路的拼命求着别人的那个场景,就有无法喘过气来的冲动。他虽然知道大魏一切以军功为重,却不知道为了军功的归属,人和人之间已经扭曲成了这个样子。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魏,究竟是用多少这样牺牲的先锋部队换来的名声?

“这一次,我不会回去求援的。”他跨上马,重新握住鞍绳。“我不会回去。如果再这样重复一次当初的错误,这些牧民就要死的和我的那些火伴一般,只能等来打扫战场的队伍。”

“花木兰,请助我一臂之力吧。我去说服那些牧民,你来替我带领这些牧人。这一次,我是元帅,你是将军,那些牧民就是我们的士卒…”

他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以往许多次恳求她时的表情。

“我很会指挥,真的。即使对方只是柔弱的羊羔…”

‘其实我也只指挥过羊羔。’

‘可是我看过很多兵书。《孙子兵法》、《战略》、甚至是《便宜十六策》,我从小就在研读。’

哪怕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我也想堂堂正正的用自己的力量击退柔然人,替火长他们报仇。

我没有卓绝的武艺,过人的本能,可是我是若干洞的子孙,我绝不是庸人!

若干人的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那火焰烧的如此凶猛,几乎要撩穿他的心肺,向外喷薄而出。

“请帮帮我!”

若干人在马上低下头去,双手掌心向上摊开,行了个鲜卑人的大礼。

花木兰没有立刻回复若干人,而是抬头望向了天。

她想到了自己暗暗决定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本事之后,干的最鲁莽的那一件事:

——劝说突贵回军救王将军的队伍。

无论她说的多好听,和突贵的解释多么的站得住跟脚,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她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救阿单志奇而已。

每个人都有私心,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认识的人交付私心。也会为了自己的私心做出各种美化和诠释,试图让它变得合理且容易打动人心。

若干人的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当时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突贵的时候,不也是这些说法,不也是这样的表情吗?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一个没落家族的后人,居然说自己很会指挥,即使被指挥的对象弱的像是羊羔…

这其中的说服力,和“我虽然没有见过天底下最美的美女,但只要我见到了对方,她就会臣服与我”一般可笑。

她不该答应这可笑的请求的。

这若干人是傻子,还是个疯子不是吗?

答应陪他来探查敕勒川,她也已经跟着疯狂了一次了。

她可是要“活着回去”的人,怎么能自找危险?

花木兰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便收了收下巴,微微启齿道:“我…”

我不能…

若干人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礼敬的姿势,他的肩膀因为肌肉的紧张和情绪的压抑正在微微的发抖。

他的四个家奴犹如无声的铜墙铁壁一般守卫在他的身后,仿佛他所指挥的道路即使是刀枪剑林,也依然会无怨无悔的踏出去。

‘我不能的。’

‘我不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不能…”

那一次,她跪地苦求突贵时,是什么心情?

突贵的副将为她说话时,她那种感激是什么心情?

为了救人而进行的修饰,难道真的就是一种错误吗?

为了私心而进行的冒险,难道真的就是一种鲁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