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深知无论是鲜卑贵族还是士族高门的利益他都不能动,所以他准备先从他控制的最牢固的平城和被收复的夏国动手,一点一点慢慢推行。

平城自是不用多说,平城不允许大族占田,平城附近的土地全部都是国有,最多不过是一些皇家圈起来的禁田,他若要分田,即使是朝中大臣也不会多加阻拦。

而夏国已灭,新的门阀和势力没有产生,旧有的大族和匈奴人并不能得到北魏原本势力的认同,推行“均田”制最为妥当。

加之夏国境内杂胡诸族林立,杂胡们原本在关外还可以靠放牧牛羊为生,到了关内反倒不事生产,只能成为奴役和苦力,生活的极为艰苦,如今分了田给他们劳作,至少能让成年青壮不会游手好闲,沦为强盗之流。

之前夏国的民族对立比魏国还要厉害,不光是卢水胡,羌人、氐人、丁零人等各种杂胡都在魏境混杂居住,往往呼啸山林,打家劫舍,也有投身军中,混个糊口的。

魏国征伐夏国之后,如何处置这些胡人也成了很大的问题。杀肯定是杀不得的,可是若作为奴隶,则夏境不稳。按照胡人们过去在草原的规矩,这些人战败就可以做“死营”驱使,打仗时冲锋在前作为屏障和炮灰,可如今柔然都灭了,也没大仗可打,养着这么多炮灰反倒虚耗国力。

田地不种就荒,上等田不种,只要两年就会变成中田,中田三年就会变为下田,几乎种不出东西。

如今人口又少,肥料难得,土地经常需要休耕以养肥沃,否则土地越种越干,越重越贫瘠,到最后什么都种不出来。所以土地需要轮流耕种,而且不能空闲太久,否则休耕没把地休息好,反倒休出荒田来了。

这一切都需要人口,大量的人口,原本中原人口不够用,加之各地的宗主包庇了太多的人口逃避赋税,已经让拓跋焘到了一种有田无人用的地步,如今柔然举族被俘的人口却正好可以用来耕种平城和夏国原本境内的土地,只要他们开垦了足够的土地,还赐他们自由之身也不是不可能。

胡人身体素质多比汉人要好,只是不事生产,也不会种地。可是要是活不下去的时候,给他们地、给他们种子、教他们如何种地,自然是比打家劫舍来的安稳也安全。

如此一来,只要几年的时间,退胡为农就变得顺理成章,像是卢水胡人这样已经开始聚族而且有了领地观念的胡人们,也就不会甘冒危险去各国做雇佣军,以杀人越货为生。

拓跋焘所想的可谓是深思熟虑,加之条件已经成熟,又有卢水胡人活生生的悲惨经历在他面前做例子,让他动了推行此政的主意。

土地改革若不推行,常年穷兵黩武,百姓的赋税徭役只会越来越重,国库却全靠战争掠夺获取,只要他有一仗打输了,整个国家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只是“均田”之政动的大多是地方“宗主”和汉人豪强的利益,鲜卑贵族们拥有的都是牧场,赐田之政对他们影响不大,若真实施起来,说不定各地的邬壁会发生哗变。

但拓跋焘忍了各地林立的邬壁主们很久了,别的不说,就陈郡袁家的邬壁就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勾结了刘宋,他早就想要将袁家收拾了。

这些邬壁主“督护”地方百姓,使得政府的人口统计无法计算精确,他们报上来的一户,往往包含五十户甚至更多,北魏的赋税靠“户”计算,邬壁主们一年要吞没无数财富,致使地方宗强势力过大,长远来看,也不利于魏国的统治。

若“均田”推行中受到地方宗主们的反抗,拓跋焘正想趁此机会跳动鲜卑贵族们的帮助,一举扫清境内的邬壁,使得荫户还乡,以三长来征收赋税和调发徭役。

鲜卑旧族们早就和地方宗族之间矛盾重重,拓跋焘下令出击,一定会纷纷响应,甚至不需要朝中调拨粮草。

这些一环扣一环,每一环都牵扯无数的利益、派系,若是推行的好了,可谓是一石数鸟,若是推行的不好,也不过就浪费一些时间,再严重些,恐怕地方上也许会有几场政变。

手握重兵,已经在军中达到鼎盛威望的拓跋焘,完全不惧怕任何动乱。

拓跋焘趁着酒醉,将憋在心里许久的“分田”吐露给了贺穆兰,而贺穆兰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分、怎么分、分给谁,而是商鞅,是王安石,是无数曾经倒在“变法”上的政治家们。

即使如此,贺穆兰注视着身侧似是醉酒说出妄言的君王时,也不过冷静地问了一句:

“陛下此番说想要分田,是不是有木兰需要效劳的地方?”

“分田”这两个字,无论拓跋焘是跟谁说,即使是最忠心于他的素和君,或是他最视为依仗的大臣崔浩,恐怕都要惊骇莫名,甚至劝谏不已。

因为他们都深知这种变动会对大魏带来如何的改变,而这些贵族高门们早就已经将“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刻入了骨子里,轻易不敢撼动已经渐渐平衡的势力壁垒。

而拓跋焘没有真醉,他一边试探着花木兰的反应,一边期盼着她的回应。

拓跋焘没有失望,花木兰此刻的反应,正是给了他一记强心针的回应。

正如拓跋焘所料,若是百姓或者鲜卑军户们对此政并无抵触之处,他想要从下往上的推行就成为了易事。

他却不知道,贺穆兰表现的如此平静,并非是因为“分田”并不牵扯到她的利益,相反,若是拓跋焘需要她上书或者附议成为改革派的一份子,那她也会义不容辞。

从太平真君年间到现在,她到过后世,见过邬壁下百姓如何屈辱的依附宗族而活,见过卢水胡人和其他杂胡的苦,见过百姓为了躲避赋税和徭役纷纷出家而引出灭佛,见过地方盘剥无法营生而不得不堕落为盗贼的流寇…

她见的苦难太多,以至于到了即使知道变法可能带来的下场,也不愿袖手旁观的地步。

拓跋焘已经渐渐站直了身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苦逼、非常倒霉的君王。

他登基时,众敌环饲,他父亲的尸骨还未寒,就被柔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广纳后宫,愣是怎么也生不出儿子;等抱养了兄弟家的孩子吧,儿子又出来了,差点让兄弟反目成仇,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

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天生将星,年轻有为,足以为他开疆扩土几十年,一眨眼,变成了个女的。偏偏这女人还让他从心底里敬服,甚至愿意为她隐瞒身份、规划前程,只为了她能走的顺遂一点,并肩的久一点。

可如今,拓跋焘却认为哪怕有这么多的磨难,这么多的不尽人意,老天爷已经赐下了这么一个人,未来也许会赐下更多和他志同道合之人,哪怕之前受过那么的折磨和失望,也是值得的。

看着神情坚毅的贺穆兰,拓跋焘笑了。

“哪里需要你做什么…”

他望着后面渐渐聚集而来的宿卫,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想要大魏国库丰盈,光靠劝课农桑是没有用的,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均田之事,从我开始,至我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除非大魏粮食短缺、人口不足的问题解决,否则要作为我大魏的律法,一直推行下去。正因为它如此重要,所以我不能允许任何一位大臣在我死后因为这个而惨遭不幸,导致均田失败…”

他也是读过史书的,当然知道商鞅变法的结局是什么。

“此事我欲自己在朝中提出,不需要任何大臣为我上议。”

宿卫们已经有几个隐约听到了“均田”二字,顿时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反倒不敢再上前了。

拓跋焘看了一眼自己的宿卫们,对着贺穆兰不紧不慢地说道:

“露田属于国家,从平城开始,先分露田。有露田开垦,可得良田和出产,直到得田之人老死,露田归回国家,变为良田;麻田可得布,桑田可得丝,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其不足,如此一来,等到了灾年,就不至于饿殍遍野…”

他说的未来太过美好,以至于贺穆兰忘了身在何处,只顾入神的听着他的广阔计划。

“除了田,耕牛、种子,也要进行分配,否则杂胡和贫户有田无种,又无人力开垦,只能对着露田空叹息。南朝耕种技术成熟,我欲派遣使者、商人、前往刘宋学习耕种、购买有关耕种的书籍、农具,雇佣擅长耕种的老农来我大魏推广新的耕种知识…”

拓跋焘双眼熠熠生辉,饮酒后的亢奋带着精神上的满足,使得他说出来的话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像是被他的话语吸引一般,还在不远之处进退为难的宿卫中,开始有人不由自主的向着这位年轻的帝王迈出了脚步。

一人,两人,三人…

随着拓跋焘的语气越来越坚定、神情越来越自信,靠向他的宿卫也就越来越多,脚步也越来越稳健。

“我大魏如今兵强马壮,却不敢说再无后患。打仗需要粮草、灾年需要粮食,粮食便是一切,人口便是一切,我欲让大魏四方无事,国富民康,需要依仗的正是诸位忠诚之士,我如今正当盛年,诸位也正当盛年,我身为一国国主尚且不惧,各位难道就如此惧怕吗?”

他环视四方,只见宿卫之中十之七八已经重新围绕在他的身边,可尚有一部分人没有出现什么亢奋的神情。

这些宿卫大多并非鲜卑人马,而是地方宗主督户之后,或是和地方宗主有所关系。

拓跋焘试探的目的已经达成,最后的“惧怕”几字,犹如巨石压顶一般向着这些宿卫逼去,有些性子不够沉稳的,当场就跪了下来,伏地只敢低呼“万岁”。

一些不想跪,也不想表态的,看到身边的宿卫跪了下来,只好露出一副不得不跪的样子也跪了下去。

这些心中有所不甘的宿卫都已经跪了,更别说之前神色亢奋的热血汉子们。在贺穆兰的率先引领下,营门外的诸卫纷纷向着拓跋焘低下了他们的头颅,服从他的决定。

四方拜伏,唯有拓跋焘屹立其中,神采昂扬。看此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不知多年后再想起此幕,在场诸人不知又有什么样的感触。

是后悔,还是骄傲。

这世上有一种力量,原本就是超脱门第、超脱民族、超脱凡俗的。

——这是向上的信念,是历史的足迹,是天道和人道的权衡与挣扎。

能为这样的君王效力,贺穆兰与有荣焉。

贺穆兰正为了盖吴的卢水胡族人在军营里混吃混喝而努力奋斗,而他那些耿直刚毅的族人们,甚至间接促使了北魏这位年轻君主改革的决心,他自然更是更不知情。

若是他知道了拓跋焘的决心,便更不会后悔为了花木兰而如此拼命。

正如盖吴所想的,天台军过去的族人没有那么容易来到平城。盖吴有盖天台的挚友帮助,所以可以洗白身份进入平城,甚至能带着昔日的手下混成商队进来,可他的叔叔们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入平城,甚至能带着可怕的武器,他们借助的力量,是来自于北凉。

拓跋焘以为那重弩来自于刘宋,这推断并不假,不过却不是刘宋人在指使一切,而是北凉的白兴平。

北凉是由卢水胡人建立的政权,多年来自然也对天台军多有资助,白兴平是杏城出身的卢水胡人,一直充当着北凉朝廷和天台军之间的“中间人”身份,对于诸国之中给卢水胡介绍活计的“头子”都十分熟悉。

借助往日的关系,白兴平轻而易举的联系到了盖吴两位叔叔的手下,并且将他们引荐给了沮渠牧犍。

若是盖吴两个老奸巨猾的叔叔在此,沮渠牧犍是不可能轻易就忽悠到这群卢水胡人为钱卖命的。可偏偏盖吴的两个叔叔受到刘宋贵人的邀约,已经带着部分手下渡江南下了,所以留在魏国和夏国境内的,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手下而已。

他们留在北方一来是为了搜集情报,二来也是为了招揽活计养活族人,沮渠牧犍背后的北凉也是卢水胡人,加之沮渠牧犍暗指花木兰可能会因为和他的过节而挑拨北凉和北魏关系,这些卢水胡人为了保护在北凉的同族,也就接了这单生意。

沮渠牧犍通过使臣的关系,设法安排了十个卢水胡的好手进入平城,北凉和刘宋交好,重弩这种武器也有得到过馈赠,沮渠牧犍原本拆散了混在行李中带了一副进入魏国,是为了自保所用,如今给这些力大的卢水胡人作为行刺武器使用,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沮渠牧犍狡猾就狡猾在他不但利用了天台军,而且还为了和他们撇清关系而不主动联络他们,只靠使团里一位僧人和他们在平城的寺庙里接头。

白兴平一直对沮渠牧犍刺杀花木兰持反对意见,他主动联络杏城的天台军,是为了对付即将归附的赫连定。若是能刺杀了赫连定,让魏国和赫连定的人马交恶,那北凉就能在南北的夹缝中多喘息一段时日。

赫连定说来和北凉有杀害世子之仇,白兴平寻找天台军刺杀赫连定,也算是报了国仇,这在道义上来说,是站的住脚的。

可花木兰是谁?不过是刚刚有些名声的一位年轻将军而已,就算他本事再厉害,影响再大,也抵不过赫连定的作用。

花木兰和北凉有什么怨恨呢?从没有。而且他还将出使北凉,一旦现在交恶,说不定整个出使后的局势都会出现变化。

但沮渠牧犍就是信誓旦旦的认为花木兰一定会成为北凉的大敌。如今魏国的名将大多年迈,宗室领军不能让拓跋焘信任,快速窜起的花木兰就成为拓跋焘征战四方的最好武器。

他坚信如果不趁现在把花木兰杀了,以后只会后患无穷。

天台军要是全盛之时,盖天台说不定真会接下刺杀赫连定的任务。可如今天台军群龙无首,资历最高的左右宗老又去了刘宋,留下的小首领摄于赫连定在夏国的声威,竟不敢接沮渠牧犍的这个任务。

白兴平再怎么厉害,他也是臣子,而沮渠牧犍是他的上官,卢水胡人不愿意去谋划赫连定,却愿意为沮渠牧犍除去花木兰。

因为即使杀了赫连定可以得到不少的报酬,可报酬却是要命花的,而花木兰住的地方没有防护,每日来回的行程也十分规律,刺客们最喜欢刺杀这样的人。

更别说他们还有可以在三百步之外杀人的利器。

但这些卢水胡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花木兰的身边发现了昔日首领之子,而这首领之子还和花木兰一副非常亲昵的样子!

卢水胡人禁止内斗,一切纠纷以比武解决,这些人是从天台军出来的,盖天台死后他们抛弃少主各自为主已经足够内疚了,如果误伤或者牵连到了盖吴,他们就算万死也无法洗刷这个耻辱。

所以第一箭射空后,他们没有再继续行刺,而是立刻从二楼的后窗带着拆开的重弩离开,从而避过了陈节等人后来的搜查。

到了第二日,一直盯着贺穆兰的卢水胡人更是赫然发现,他们天台军有几百族人清早就聚集在贺穆兰的府上,更是出入不离贺穆兰,一副以保护者自居的样子。

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心中惧怕,只能返回借住的寺院,情愿十倍返还沮渠牧犍这个活儿的订金,也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卢水胡人不伤害朋友。即使沮渠牧犍是同族之人,可和他们也称不上朋友。但盖吴交好、甚至能让天台军最死忠盖天王的汉子们贴身保护的,绝对是卢水胡人的朋友。

盖吴通过昔日的人脉一路搜查,最后查找到了平城中心归康里的康宁寺,而后再无这些族人的踪迹。

天台军嘴严是出了名的,盖吴的族人们虽然接受了沮渠牧犍的委托,却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过半分委托者的身份。

但是卢水胡人自己有传递信息的法子,正是这法子让他找到了康宁寺来。

盖吴原本以为进了康宁寺,就可以找到父亲昔日的部下,却没想到他一到康宁寺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被毕恭毕敬的接待了,可之后就再不顺利。

“你是谁?我的族人到底在哪里?”

被“请”到禅房的盖吴警觉地瞪视着屋子里的僧人,忍不住出声厉喝。

面目清俊的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微笑着开口。

“盖施主不必震怒,贫僧请你前来,是想要和你聊聊…”

“我不想和你聊什么!”

盖吴感觉到情况不对,连忙转身想要离开。

可无论他如何使劲摇动那扇禅房之门,也没看到它打开丝毫缝隙。

“你!你居然还是僧人!竟做这种强盗的买卖!”

盖吴拔出双刀,直指那年轻僧人。

“你若再不开门,别怪我不客气!”

“阿弥陀佛,施主火气真大。”

年轻的和尚烦恼地摇了摇头。

“你若不客气,那你那些朋友,我也就没办法客气对待了呢。”

一听到这句,盖吴大惊失色。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313章 我要发愿

对盖吴来说,僧人并不陌生。卢水胡人尊崇佛教,仅仅杏城一地,就有寺庙几十座。

在北地传教的大多是净土宗,追求死后成佛,无论生前有多少罪恶,只要你愿意成佛,相信净土的存在,发愿前往净土,念经和供养就可成佛。

前往南朝的僧人大多是“见性成佛”的禅宗僧人。这也很正常,北地的胡人十分单纯,像是杀鬼的那样的,能把所有的经文背的滚瓜烂熟,可却解释不清楚意思,更别说以心印心,顿悟成佛了,对于鲜卑人、卢水胡人、匈奴人来说,“我信佛有什么好处,我如何能成佛”才是重点。净土宗的教义最简单,也就最适合在北朝传播。

无恶不作的强盗、马贼、佣兵,也许平日里全是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可依旧信仰佛教,尊敬僧人,期待死后能够进入净土,这在今人看来是相抵触的一件事情,坏人怎么能上天堂呢?

可在那个时代,这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就以魏国来说,魏国的鲜卑贵族多信佛,而净土宗是要“发愿”的,这也导致国内多立佛寺、佛像、佛窟。

“我发愿造一座塔,以助我死后成佛”,然后一座塔就这么立起来了。

有些认为这个不是大功德,例如在敦煌修行的僧人,可能发愿“敦煌凿佛窟千座”,这就不是一力能完成的了。在这个世上,谁有这种资本和能力呢?自然是各国的国主。

所以为了完成各自的“发愿”,有无数僧人开始积极的入世、甚至涉足政治,以完成自己的“愿”,可以行上“净土之路”。

后世的盖吴笃信佛教,从贺穆兰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耳环便是两个小佛像就可以看出。而如今的盖吴显然还没到那种地步,他对僧人的尊敬只是族人生活中潜移默化造成的。

许多杂胡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们居无定所,不识字、不会说鲜卑话、汉话,而也没有专门的官府衙门安抚他们的生活、解答他们的疑惑。

可在佛门眼中,众生是平等的,他们会在杂胡需要的时候庇护他们,教他们习文识字,照顾他们的妻儿家小,超度枉死的亡灵,安抚活着的生人。

在许多卢水胡的眼里,这些僧人就是行走在人间的佛祖,对他们的尊敬也就越发强烈,几近膜拜的地步。

盖吴会脱口而出“你是什么人”,其实内心已经十分矛盾。他认为真正的僧人是不会伤害他的族人的,而这位僧人却明显会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他,这已经超出他以往对于“僧人”的惯有印象,以至于不相信他是“僧人”的地步。

无论是和北朝僧人还是南朝僧人,都尊崇佛家一个规矩——不杀生。

在这乱世之中,情愿引颈就戮也不杀生的力量也是一种值得让人尊敬的力量,所以从西域不停的有僧人前往东方,却没有死在路上,也没有多少强盗和马贼愿意杀和尚,除了因为担心遭了“果报”,更多的是被这种精神感化。

这个谈笑间用盖吴的族人威胁他留下的僧人显然不在这些僧人范围里。

面对盖吴的质问,他笑着合掌。

“贫僧法号昙芸。”

“你…你怎么可能是僧人?”

盖吴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他。

“哪里有你这样的僧人?!”

昙芸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悲天悯人的微笑,“贫僧当然是僧人,而且还是个大和尚。”

“你这么年轻,居然是主持此寺之人?”

大和尚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称呼的。和尚是“上师”之意,在这个时代,敢自称“和尚”的,都是一座寺庙的主持,或者精通佛法到了一定的地步,也可以被称为和尚。

否则就如同后世爱染和其师父那样已经颇具佛性之人,也不过只能被称为“比丘”或者“野僧”罢了。

昙芸但笑不语,似乎在看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

“你既然是大和尚,为何要伤害我的族人?我劝你将他们放出来,否则你破坏了戒律,即使再怎么念经也去不了净土了!”

盖吴将双手暗暗放在刀柄上,一旦发现昙芸有所不对,就要动手。

“既然世人杀生依旧可以成佛,为何大和尚杀生不能成佛?众生既然平等,那大和尚做什么,和施主做什么,并无不同才是啊。”

“我不和你说这些虚话,我怎么可能说得过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就算你想要我供奉你们什么也是没有的。我那些族人都是苦人,你若是想要抓他们去讨赏,我劝你也…”

盖吴并不知道其中的关节,还以为康平寺的这位年轻主持发现了他的族人们是刺客,所以才先控制起来,想要和他聊一聊。

盖吴此时还不是后世那种沉稳干练的首领,面对这突发的情况,心中既慌乱又害怕,一开口就是虚张声势,乱了自己的分寸。

但他面对的明显是涵养和阅历都比他强的多的大和尚,后者不但不恼,反倒云淡风轻地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我说我要找你聊聊啊。”

到了这一步,再怎么纠结也没有用了,他来之前以防万一,已经托了人去花府送信,虽不知道师父多久才能来,但时间拖延的越长对他就越有优势。想到花木兰,盖吴犹如心中定了一根定海神针,面对昙芸那像是若无其事的态度,盖吴索性席地盘腿而坐,强忍着让自己定下心来。

“你要和我聊什么,聊吧。”

他突然淡定下来,昙芸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待过了半晌,这才幽幽开口。

“施主刚刚说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未免妄自微薄了。在贫僧看来,施主已经比世上许多人拥有的都多,能做到许多人都做不了的事。”

这番话师父之前也和他说过,他曾这么安慰自卑的自己:

“你有这么多族人爱护你,又有一身好武艺,有能够行走天下的脚,作为一个人你已经拥有了许多。这世上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做,所以你更要行上正道,方可不辜负上苍赋予你的一切。”

所以盖吴心一旦安定下来,反倒全身放松,点了点头,只回了他三个字。

“我知道。”

昙芸一僵,他以为盖吴会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呢?”,亦或者直接斥他说的是无稽之谈,无论是哪一种,昙芸都有办法接下去,却独独没想到盖吴居然说“我知道”。

所谓“机锋”,不过是思维敏捷之辈推算对手会回应什么然后进行“预判反击”的一种技巧,信佛的人,思维框架都在其中,即使偶有惊人之语,如果提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性格,再了解他的价值观,就能把握谈话的节奏,将对方牵着鼻子走,掌控接下来的局面。

昙芸十分擅长这种“博弈”,在盖吴来到之前,他已经了解了他的生平和他的性格,知道他虽武艺十分高强,但性格却很敏感偏执,而且和绝大部分浑浑噩噩的卢水胡人不同,他和其父盖天台一般,生来拥有一腔热血和志气,认为自己迟早能做出一番大事来。

这样的年轻人是最好摆弄的,也是最好煽动的,昙芸对自己把握“聊一聊”的节奏很有自信,可是不过才几句话的功夫,竟让他有些无法接下去的感觉!

这感觉十分糟糕,昙芸虽然仍然还在笑,但笑容已经僵硬了许多。

“能了解自己的不凡,也是成大事具备的天赋啊。”

昙芸顿了顿,继续说道:“施主既然已经有了成大事的天赋,为何还在这里蹉跎呢?”

“我知道我有本事,和我要成大事有什么关系?大和尚,我实在不耐烦这么说话,你就直接说你要做什么成吗?”

盖吴用少年特有的直率眼神紧紧地逼视着他。

“若你将我的族人伤了分毫,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是如何‘成大事’的…”

他的眼神犹如蓄势待发的幼豹,让昙芸的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没找错人,这盖吴实在是一颗好苗子,而惊的却是他比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要优秀的多,竟让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牵着他走。

“施主身为盖天王之子,就没想过成为令尊那样的英雄?天台军如今四分五裂,你的族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老弱病残无人赡养,魏国却依旧在横征暴敛,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这样的生活吗?”

昙芸意有所指地看着盖吴。

“你明明是不弱于任何人的强者,却情愿如同贩夫走卒一般的活着,任凭你的族人在世道中痛苦挣扎,任凭令尊一辈子的心血沦为笑谈,这难道就是你的志向吗?”

昙芸的声音渐渐高远,如同天际飘来一般。这也是佛门的一种技巧,也可以叫做“神通”,有催眠之效。

催眠这种东西,对于心志坚定的人是全然没有效果的,若是一个人内心对催眠有所抵抗,从一开始就防备,也无法奏效。这就是昙芸为何不停的想要掌握对话节奏的原因。只有彻底攻破对方的心房,或者击中对方心底最怀疑的一种念头,这种“神通”才可能奏效。

如今彻底攻破对方的心房已经没有用了,昙芸只能想办法击中他内心最深切的愿望。

而他猜对了。

心思有所动摇的盖吴被他的声音所摄,眼神渐渐涣散。

“盖吴,你该醒醒了!你应当过上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沦为别人的附庸!”

昙芸最后的声音如同棒喝一般印入盖吴的心底,让他的眼神彻底失去了神采,只知道呆呆地开口:

“我该怎么做?”

“你是天台军首领之子,原本就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威望。去找你的叔叔们,去击败他们,成为天台军真正的首领。”

随着昙芸言语的诱惑,盖吴的眼前出现自己打败两个叔叔,收拢天台军残兵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英武不凡,双刀所指之处,人人无不拜伏。

盖吴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是,我该去击败他们。他们已经老了,不是我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