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言虎毒不食子,李骏跋扈一世,落到如此境地倒也叫人欷歔感叹。小皇帝见其形容枯槁,已不足为惧,便命左右道:“不要动手了,将李聂他扶起来。”

“陛下不可!”

李颀不解抬头:“有何不…”

他话未说完,电光火石之间,本已垂剑认罪的李骏突然一个暴跳起身,一个纵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跃到李颀身前,长手一抓,紧紧扣住小皇帝的胳膊。两边护卫一愣之后,立即拔刀出鞘,岂料李骏速度极快地拖住气若游丝的李聂向身前一挡。噗呲,几道热血飞溅而出,不过一刹,李聂身上顿时多了几个血窟窿,气绝身亡。

温热的鲜血飞入谢安眼中,满目鲜红。

就在这被李聂尸体阻挡的空隙里,李骏已然避开护卫们的长剑,可他并没有挟持皇帝退开,竟是将小皇帝向前一丢。护卫们投鼠忌器,手忙脚乱地纷纷收刀。而离得最近得谢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接住李颀。

“颐和,小心!!!!”李英知一声暴喝。

视线模糊的她并没有看到掩护在小皇帝身后持剑直刺向她的李骏…

经历几日的审查盘算,根据大理寺与御史台搜查呈上的证据,种种皆表明当日在北征粮草中动手脚的人正是那夜伏诛在邵阳君剑下的李骏,而突厥之所以能掐准大军虚弱之时进行突袭,也是李骏通过军中的细作将消息卖给了突厥可汗之子。

自古谋反之罪从无轻罚,李骏满门无一例外皆充入大牢,只待问斩。然而李骏已死,在处置他家人的问题上,朝中有些异议。因为先帝丧期未过,这个时候添增杀孽,是否会惊扰了先帝之灵?

“先帝驾崩之时已免去了人殉旧制,想来先帝在天之灵也是孤独,既然李骏自寻死路就让他带着家人去地下陪先帝吧,也好和先帝忏悔忏悔他的罪孽!”

说得冠冕堂皇,可人人都心知肚明,谢安这是替她和在谋反案中救驾受伤的李英知公报私仇呢!不过斩草除根也好,省得日后李骏一脉死灰复燃,再者陇西李氏也态度鲜明地将李骏这个逆臣贼子从族中除名,李氏这边也没有什么顾忌。

行刑那日,谢安没有到场,是小皇帝亲自去监斩。东张西望了半天没瞅到她得意名字,陪着他的太傅谢时连忙道是谢安身心不济在府中修养。谢时一边镇定说谎,一边流着一背的冷汗。

“哦…”小皇帝失落地垂下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杀了吧。”

眨眼之间,数十个人头齐齐落地。

这样血腥画面谢安自是看不到了,此时她正坐在榻边给李英知上药。

“疼疼疼!”那一夜英勇拉开谢安与李骏缠斗的邵阳君像变了个人一样,一声高一声低地叫得和谢安拿刀捅他似的。

谢安上上下下打量手脚齐全的他,用力一拉纱布,拧得李英知没跳起来:“颐和!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虚啊,使劲虚啊!”谢安斜眼瞧他。

英武无比的邵阳君和株焉了的豆芽菜似的,恹恹靠在木格上:“本君怎么也是为你受了伤,一点香头都没有。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这人真是命苦,好容易上刀山下火海讨了个娘子,就和讨了个铁石心肠的泥菩萨似的。”

这男人矫情起来真是可怕,谢安总算见识到了,没好气道:“铁石心肠的那是金刚十二铜人,泥菩萨肚子里的只有黄泥汤!”

李英知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自怨自艾了半会见谢安打定主意“铁石心肠”到底了,腆着脸凑上去讨亲热:“媳妇,亲一个呗。”

端药进来的白露一个脚底打滑,和撞见鬼一样的连连往后急退。平时形象英伟的李英知略有尴尬,唇上却突然一热,淡淡的苦涩药味冲入口中。在他愣神间,谢安已面色如常地坐会原地,面颊上一抹可疑红晕,淡淡定定地让白露将药送进来。

李英知看着谢安将药喝完,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方回味无穷地摸着嘴唇:“味道不错,就是有点苦。

“…”谢安脸红着脸白了他一眼。

“话说,”李英知将空药碗端起嗅了嗅,“你喝的这药和以前不大一样啊,换了方子,什么药?”

谢安当然不能也不敢对李英知说实话了,要是让他知道了实情非得先将李骏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三百遍,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再来收拾她。谢安咽下去苦药,一抹嘴,特别淡定道:“哦,治月事不调的。”

“…”李英知沉默半晌,咳了声,十分正经道:“这个虽然不是大毛病,但你底子差又吃了那么多苦。”揽过谢安薄薄的肩膀,他心疼摸摸她瘦得膈手的脸,“以后你就安心地给我把身子养得好好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少掺和,还有我呢。”

谢安不说话,轻轻在他掌心蹭了蹭把脸埋在了他肩窝前,身子蜷成一团,和只眯眼小猫似的窝在他怀中。她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怕被他瞧见酸得发红的眼圈,也怕一开口就漏了馅。可能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谢安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了。

一想到那日满床的鲜血,从腹中流出的骨肉,她心里就和有把刀一遍遍地刮着血肉。可能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刀枪不入、铁石心肠,也可能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把自己捧在了手心上,自己也就娇惯了。

她觉得特别对不起李英知,也特别对不起自己。人不能多想,一多想,谢安伤感得不能自已,只能装睡。装着装着,人也就真睡过去了。

怀中的人呼吸渐渐沉淀下来,李英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谢安的背。谢安神情的异样他不是没看出来,她不说他也就不问,因为他十分了解谢安,能她藏不住心事的必非凡事,也定不是什么愉悦之事。

既是伤心事,能不提就不提罢了…

眼下李骏已除,大局稍稳,难得一段太平日子。在午后安谧的阳光里,李英知轻轻吻了吻谢安的额头,抱着她一同闭上了眼。前途虽然渺茫,但幸在他们二人有大把时光并肩而行,无论结局如何他此生都不曾后悔在那个花落惊鸟的春夜为她停轿撩帘。

此后当真是一段无风无浪的安稳时日,虽然朝中倒了一个李骏,但因李英知救驾有功又兼上次的军功,攀附李氏一族的人不减反增。至于谢安,这个死里逃生的正宗苦主反倒低调内敛许多,上朝后仍是领着兵部尚书的职,如往日般兢兢业业地替大秦江山做牛做马。

小皇帝看她吃了不少苦,赏赐了不少珍惜药材。不过谢安的体质虚不胜补,正巧李英知有伤在身索性全命人炖给他送了去。

打谢安回来后,邵阳君府和尚书府中间的那道墙算是彻底被填平了。中书令大人仗着有伤在身,日日在谢安府上蹭吃蹭喝,偶尔还蹭睡,不过也仅限于单纯的盖着棉被纯聊天。一般情况是两人交流一会朝政上的心得体会,谢安虽然天赋聪颖,可李英知毕竟胜在长她几岁,政务见解老辣且男人的视角也与女子不同,尤其是行军征战上的谋划往往令谢安茅塞顿开。

其实李英知个人不太愿意与谢安的交流模式,因为太有种“老师”教“学生”的别扭感。谢安是他的女人,又不是徒子徒孙,对徒子徒孙下手会让他有种为何的悖伦感啊!

但谢安丝毫没体验到身边李旷夫的怨念,有时探讨到了兴奋处甚至一跃而起扑到案头运笔如飞,这个时候李英知就特别恨自己那张“说床上莫谈国事,还是谈”了的嘴!

三番两次之后,李英知终于按捺不住,谢安沐浴更衣爬上床后立马说:“颐和,今日我们莫谈国事,我一更重要的事要与你相商!”

他郑重其事的表情令谢安不觉也为之慎重起来,只当是他族中或有大事发生,便屏气凝神认真着张小脸道:“你说!”

她答得爽快,李英知反倒忸怩起来,颊上淡淡薄红:“我两是不是该论一论子嗣之事了?”

“…”谢安一口气没呛着。

李英知见她不语,猜度女人家在这事都是面子薄,害羞,便主动地翻身而上,握住她手腕别有意味地摩挲着,面上却很庄重,简直可称得上是正经:“颐和,为夫我已近而立之年,朝中同僚与我一般年岁的早已儿女成群。咳,我想着我们两的事也不算个秘密,我知道你顾虑重重,但以你我现在的身份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你嫁我娶,你生我养你们娘儿两,与他人毫无干系。或许你会说现在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帐内昏光浓稠如乳,一点浅光渗入李英知的凤眸里化作星光点点,璀璨得令谢安不禁有些发愣,“但只要我李英知存于世上,拼了一口气也会护住你们娘儿两安然无忧。”

在这严肃的时刻,谢安竟是飘飘然想到这人皮相生得真是不错,要不然本打定主意不沾男女之事的她也不会动了情。这么想一想,她真是个肤浅的人啊…

李英知看她凝视相望,只当是默许了,所谓行军征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机立断付诸行动。

谢安被他一扒拉人清醒了,连忙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今、今晚不行!”

兴致勃勃的李英知迎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又怒又怨:“为什么!”

“我,我身子不方便。”

“…”

最后邵阳君大人恨恨下地,去冲了一把凉水澡。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谢安叹气,以李英知的年纪膝下没个一男半女确实说不过去,常与朝中同僚打交道的她多少也理解他这个大龄旷男的欲求,可她现在的身子也确实不能行房/事,也只能辛苦辛苦邵阳君大人多忍耐段时日了。

因此事,李英知大人似将一腔欲求不满的怒火全然发泄在了朝堂上,一改往日八面玲珑的作风,雷厉风行的手段令底下的官员们暗暗叫苦,连嚷着吃不消。

除了几个老道的老臣之外,谢安也明白他并非公私不分,倾斜私愤。新帝登基,局势大洗牌,许多人望风使舵纷纷依附到李英知门下,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牛鬼蛇神。李英知此番作为,一面是给有心之人敲山震虎,一面也是给自己在朝中立威,一面嘛…

谢安看了一眼立于前方,自那夜后就开始闹别扭的中书令大人,这一面嘛也真的是在倾斜私愤给无辜群众…

识时务的谢尚书决定着两日最好避着心情不佳的李英知为妙,巧在下朝之后李颀命人叫住了她,谢安忙不迭地应下,径自去了后宫。

瞥到此景的李英知冷哼一声,大步而去,回到府中他静坐片刻,唤来白露,目如寒冰,声如玄铁:“我离开靖州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宫中的谢安也面临着一个艰难抉择,李颀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泪蒙蒙地看她:“姨姨你是有了姨父不要我了吗?”

第七十二章

李英知看完白露交上的药方一直缄默不语,初夏的日光缓缓从竹帘间隙渗入,可堂中却是寒气逼人,全无半分暖意。

白露的心是瓦凉瓦凉的,随便浇股水立马就能冻成个冰坨子。要是此时能吱声,他一定会哭泣着哀唱:做个侍卫好难~~~~

两头都是主子,一个是自家公子爷,一个是未来主母。瞒着公子要挨罚,不听主母的回头还是要被公子罚,白露风雨凄凉,早知道还不如小时候一刀割了入宫去做个倒夜香的太监!

药方上的每个字李英知都认识,可串在一起看在他眼里却是如此陌生。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与谢安已经有了骨肉。可那个孩子却连见也未见上他一面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被他的母亲亲手扼杀…

浑身的血液沸腾着又冷下去,冷得全身血液仿佛都一寸寸凝固住,李英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想吸入一些暖意融化肺腑间的冰雪。浑身的冲动都在叫嚣着让他立即将那个狠心如斯的谢安揪过来质问,她到底是有多厌恶他多恨他才不愿拥有他的孩子。

然而他终是强迫自己松了松蜷满青筋的手背,发出的声音依旧镇定如初,只是音尾的一丝颤抖泄露了他难以平复的心情:“少夫人可说了,为何…要如此作为?”

而这声音听在白露里不啻于天籁之音,他本以为以公子的行事风格早该在知道此事时就把他丢进牢房先来个八百鞭“青椒炒肉丝”,然后渔网缚身千刀万剐,最后丢进乱葬岗喂狗…

不过现在没被喂狗不代表之后不被喂,自觉要戴罪立功的白露赶紧一五一十将内情道个详尽。

原来谢安初到靖州那日郎中替她疗伤时便得知已有身孕,然而她尚没惊喜上片刻,随即一道晴天霹雳横空而下。

郎中说得很委婉:“以夫人现在的体质不宜有孕…”

惊愕住了许久,谢安艰涩问:“所以呢?”

“夫人前后疗伤所用之药皆属性刚猛,对胎儿损伤极大,因此腹中胎儿至多留存月余。”

白露说到这也有两分伤心,毕竟那是公子第一个孩子:“少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等公子离开靖州之后才命小人找来红花。说是长痛不如短痛,两人之痛不如一人痛,并以性命相逼要我等瞒下此事。”

白露的视线随着声音越来越低,李英知的脸色他完全不敢去看了,吊着个七上八下的心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他发话了:“你下去吧。”

咦??白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究竟不是没事自作死的白霜,李英知话音一落他二话没说立马退到堂外。

李英知在堂中一个人默默坐到了天黑,奴仆们挑亮了檐下的灯他才宛如从梦中惊醒般抬起了头,往常这个点谢安早该回来了,可是现在却没有见到人影。

李颀稚声稚气的一番发问,让谢安自感对他亏欠许多。他年幼登基,皇位周围虎狼环饲,在这风雨漂泊之中她这个“姨娘”却没能陪伴左右,想想也是可怜。虽然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完全不能同“可怜”“软弱”之类的词沾边,更遑论“要姨父不要他”这样幼稚的话语了。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谢安未必会这般心软包容。李颀是谢心柳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血,从小也与她亲厚,看着他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因而谢安花了好一番功夫将他哄得高高兴兴,并答应以后会经常来宫中看他,方才出了宫。

出宫前遇上曾经的皇后如今的王太后来紫宸殿看望李颀,如今王谢两家是盟友关系,谢安又是皇帝依仗的得力人,王太后连忙未让谢安见礼:“谢尚书可算是回来了,你不在时陛下可是心心念念着呢。”

她这么一说,谢安心里又是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纹丝不动地笑着:“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只能为陛下与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王太后夸奖了几句谢安的忠心,看看时辰便道:“陛下这个点该饿了,哀家去给他送些吃食。”

“谢安恭送太后。”谢安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王太后迤逦而去的身影,皱皱眉。

出皇宫时谢安瞅见驾车的人换了,并不是白露而是李英知府上鲜少露面的另一个侍卫,一问,说是白露被派去执行个特别重大而隐秘的任务去了。

“…”谢安还想再问问“这个特别重大而隐秘的任务”是什么,结果被匆匆赶来的一小厮打断了。

小厮是谢一水府上的伶俐人:“老爷请女郎回府,有特别重大之事相商。”

“…”今儿是个什么黄道吉日,特别重大之事都赶集着凑一块了?

就这么谢安半道被截去了谢府,弦月入云,星子如棋之时才姗姗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府上。因夜已入深,她没如前几日去李英知那边骚扰他,而是沐浴更衣之后独身一人上了床。

可能很久没有一人独寝了,谢安辗转反侧久不成眠。一会是李颀泪痕满面的脸,一会是童映光怒目相向的脸,又一会是谢一水语重心长的叮嘱。

“你与李英知的事情其实我们早有猜测,你是朝臣而非寻常女子,风花雪月几场也无足轻重。可逢场作戏是一回事,怀孕生子便是另外一回事了!”谢一水瞄瞄屏风后浮动的影子,“本来我没指望你有这么大的出息,但既然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一步就容不得你肆意妄为。不过呢,好在你头脑清楚,知道那个孽种留不得。”

郎中是谢家人,瞒着李英知可以却无法瞒住他们,谢安早已做好了应对准备,只是在听到孽种之词时面色微变。

谢一水见她脸色不好,立时朝屏风处使了使眼色,咳了好几声。

谢安沉默许久,道了一声明白了。谢家效忠的不是她,而是梁氏正统,假设当时她有能力保住那个孩子,日后只怕也会惨遭他们毒手。

之后再去见童映光,可就没谢一水那一关好对付,指着她脊梁骨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顾念着对梁帝敬重,只怕要把她祖宗十八代都从祖坟里刨出来骂一遍:“你可还记得你姓甚名谁,还记得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又可还记得,当初是谁帮着同庆老贼夺去先帝江山?你要是还记得这些,就趁早同李家那小子一刀两断,再鬼迷心窍老子亲手打死你!”

童映光与审时度势的谢家又不同,他韬光隐晦这么多年,门下弟子遍布朝廷内外,从一开始便对自己寄予了重望。她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也不能辜负堵上满门性命支持她的谢家…

重重叹了口气,只盼着李颀那小子争气一些,做个长命贤君。

今夜难以入睡的又何止谢安一人,李英知久久没等到谢安,看到小苑中灯火暗灭知晓她已自行入睡。不知为何,他松了口气。今日得知的真相给他的冲击太大,他竟然有些不愿或者说不敢去面对谢安。

脉脉良夜,两人隔着一堵虚无的墙,各怀心思直到天明。

入夏的西京热得令人焦躁,李骏一干反贼伏诛之后太平了一段日子的西京官们又蠢蠢欲动,想借着夏祭的名目谋划点乐子了。

这些时日来谢安与李英知甚少碰面,一个忙着应付小皇帝和陪伴即将临产的赢娘,一个则做着日理万机的中书令,除却上朝时的短暂会晤,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时刻说上一句话。哪怕是下值回府,谢安也不常露面。

首先发觉不对劲的是李英知本人,丧子之痛的影响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谢安的愧疚与怜惜。她孤身一人承担失子之痛,自己在知道后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安慰她,反倒是怀疑与埋怨她,李英知愧疚得无以复加,所以很想找个机会倾诉衷肠,补偿她。

可是!!谢安居然躲着他?对,在他刻意在下朝后等她结果等了一场空后,李英知确定谢安有意避开她,避得明目张胆!

直到一日谢安领着军情急报进了政事堂,李英知恰好同一干宰相们制定大秦下半年的总体规划,一见她来愣了一愣,心中难免小激动了一下,面上却还是淡淡定定的:“谢尚书…”

话没说完被谢安面无表情打断:“下官有急奏上报。”说着将袖中信函双手呈上。

李英知被她公事公办的口吻贸然打断,不禁噎了一噎,面色生硬,接也不接,只管冷眼瞧着她。

这两个刺头赌气,其他人不能当没看见啊,老好人王允将信顺势接过,打开一看顿时一惊:“北方打起来了?”

北方四镇常年乱象丛生,因地广人稀,资源贫瘠,经常为了抢地盘打得头破血流。前一任朔方节帅史氏才被现在的节帅王向谦叛变没多久,这会功夫又传出来了史家旧部卷土重来,和王向谦干上了。

节镇争斗在大秦属于家常便饭,中央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允之所惊呼,是因为这王向谦据说同李英知有些交情。

所以这次要不要帮上一把,就成了个现实难题了。

“下官的意思是王向谦此人不仁不义,既能弑杀旧主,让他做了北方大帅,未尝可知日后也会对中央不利,所以…”

李英知凉飕飕道:“听说史氏旧部的少主史思明同谢尚书颇有渊源,谢尚书莫不是想借此帮衬一把旧人?”

“…”

气氛微妙了起来,诸位相公们多少都对李英知与谢安及谢安养男宠的那档子事有所耳闻,连旧人这个词儿都涌上了,可就属于爱恨情仇的范围了,所以他们都明智地选择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谢安也凉飕飕地回了他一句:“所以下官建议此次朝廷不宜插手此事,两虎相争必有一死,另一个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收拾剩下的哪一个都是易如反掌。”说完她垂下眼皮,轻轻抚了抚朝服褶皱,“下官与史思明确实有些交情,中书令既说是旧人了,那敢问新人是谁?”

赤/裸裸地倒打一耙,顺手调戏了李英知这“新人”一把啊!李英知被她不软不硬的一番话反倒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在他也是个厚脸皮的,冲着谢安莞尔一笑:“谢尚书心知肚明~”

谢安轻轻哼了一声,伏身告退,膝行退走。

李英知愈想愈是气得牙痒,不咸不淡地调戏了他一番就走了!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待他议完事恨恨追去,却发现谢安早不知踪影。

再见她,已是翌日的夏祭。为庆贺新帝登基,此次夏祭礼部卯足了劲翻出了许多新花样,撇去例行公事的祭祀大典,还有蹴鞠、赛马,围猎等助兴活动,供百官自行选取。受周边胡族影响,大秦不论文武、男女,皆爱好马上游乐。

谢安好静不爱动,故而大典一结束人就自发地避开群臣找了个阴凉地休养生息。一来是她骑术不精,不想在百官跟前丢人现眼;二来嘛…作为此前打败突厥的李英知在这样的活动场合自然受到了众星捧月似的簇拥。

她恹恹地靠在树下打着小盹,只想着一觉醒来日暮黄昏她佯作尽兴与大家同乐而归。哪想天公不作美,睡了不知多久她被凉丝丝的小雨浇醒,醒的时候身上盖了一件衣裳,抓起闻闻,熟悉的熏香。

正对着衣裳发呆,不远处人马攒动,似是围猎的众人攘攘归来,听声势仿佛所获颇丰。谢安掸掸衣裳,提提衣襟,束了束袖口,装作也是周游猎场回来的模样往人群处缓步而来。

走近一些,她发现了异样,只见一队行人抬着个什么人匆匆送上了马车,周围一群人皆是容色紧张,窃窃私语。她正琢磨着是哪个倒霉鬼受了伤,却在见到护送在马车边白霜时脸刷的白了。

“你说好好的林子里怎么会冒出那么大一只猛虎?”

第七十三章

什么时候回的府,谢安浑浑噩噩地一概不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这般六神无主,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如斯。她跪坐在蒲苇垫上,枝上夏蝉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像是要把天叫破。

可谢安觉得周遭很静,坟墓一样的静,静得她浑身发冷。

“珊瑚…”她晦涩地喊了声,想让她送些茶水来润润干咳的喉咙。

可半天无人应答,她想起来珊瑚早在一个月前回淮洲老家侍奉病危的祖母,听说和那里的一个商贩看对了眼,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谢心柳走了,珊瑚走了,赢娘也在生产后被田婴接回了魏博,她好似又回到了雷雨冲刷的淮洲老宅里。宅院深深,而她只有一个人徘徊在孤寂的走廊中,远望着看不见的西京,驱散着烽火连天的噩梦。

隔壁的邵阳君府人声鼎沸,各路人马迎来往去,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被请来了,每个进去的人都神色凝重。而留守在外边的更不用说了,老管事的眼泪都快抹干了,晨起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躺着被送回来了?!

里头煎熬着,外头的人陪着熬,老管事坑头抹了半天泪,一抬头吓了一跳,只见隔壁谢府的女郎悄无声息地站在面前。院子里乱成一团,没人留意到这么个单薄人影何时飘了进来。

进来了她也不说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望着紧闭的门扉,直到老管事发现了她:“少,少夫人…”

一喊出口,老管事的眼泪又下来了,梗咽:“您,您说这老天爷的到底造了什么孽!出门时好端端的一个人,还说着今儿去您那用午膳,怎么回来,回来就…”

老人家使劲一甩手,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怎么样了?”谢安的声音哑得像掺了沙。

“大夫说那只畜生倒没怎么伤着公子,就是惊了马,人摔得不清。后来又是一番死拼,怕是断了筋骨,这会子里头,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谢安浑身的血液冷到了极点,反是麻木了,就那么淡淡的哦了一声,继续沉默地站在那等着。

等到郎中出来,表示李英知吉人自有天相,暂时脱离了危险,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此时谢安才似清醒了过来,默默进了房,满屋子的人识趣地避了出来。

寝居深处,李英知脸庞苍白,依旧昏迷着,安静得没有声息。谢安坐在榻边有些畏惧,瞧了他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探探他鼻息,察觉微薄的吐息后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地从高处落下。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也不设防地落下来了。

她以为自己要失去他了,就像她失去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一样。在没确定他的安危前,光是这样想一想,就让她痛彻心扉。

谢安一手紧紧地勾住他的手,一手捂住泪落不停的脸庞:“我以为离你远远的你就会没事,我以为只是远远看着你也就够了…幸好你没事,幸好你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