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用力抱住了“我”的身体,她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叫:“王…”

这声音令我恶心的感觉越发强烈。

却同时,又无法抵挡住身体带给我的那种最直观的兴奋和疼痛,真糟糕,糟糕透了…

我想着,一边无比清醒地感觉着,水深火热般的感觉。

突然那感觉蓦然地消失,突然到令我吃惊。

随即,一阵麻痹的感觉从手指和脚趾的最尖端处渗了出来,继而朝上蔓延,以一种极度飞快的速度。

“你做了什么?!”猛睁开眼,“我”一把推开身下那道柔软的身体,并且紧盯住她翩然滑开后靠在栏杆上朝“我”微笑的脸。

她笑吟吟看着“我”,那双被颜料涂抹得像画一般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点类似笑的东西。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阵急促的敲门声:

“王!!”一边敲,一边有人在外头大声喊:“穆将军出事了!王!穆将军出事了!!”

麻痹令“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指向那个微笑着的女人。“你…”想对她说什么,喉咙却突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声音被抽离,身体的知觉也被一并抽离。

最后一点知觉是“我”用力朝后退了一步。之后,除了我的思维,身体上什么感觉都没了。“我”因此扑的声跪到地上,落地同时想伸手去抓住什么好稳住身体,我从身体细微的动作上可以感觉得出来。但没用,正如此时的我一样,这个身体的主人的思维也失去了对他身体的控制,于是在跪下的瞬间,他笔直朝地上跌了过去,一头跌倒在那女人的脚下,而视线就此无法再移动。

“来人!”这时头顶响起了那女人的叫声,惊惶而痛苦:“来人啊!快来人!王发病了!快来人!!”

之后的一切开始变得混乱。

我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然后很多人涌了进来。

有人在大叫大嚷,有人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到了房间正中那张美丽的,散发着那女人身上甜香味道的大床上。

之后他们簇拥在我身边,开始大声叫我,用力推我,拍我,并且撬开我的嘴,用一些红色的、气味古怪的水灌我…

而我无法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甚至眨眼的动作。

只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焦急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成铁青。直到后来一个白衣老者被人拖着踉跄到我面前,翻了翻我的眼皮,探了我的呼吸,再用手指压到我脖子上,探了我的脉动。

那样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阳光从最初的白亮变成了瑰丽的火红,最后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下头,站起来沉声道:“去告诉神官大人,王已经离开了…”

第四十章

当透光用的空隙在眼里闪出第九十九次夜空星光的时候,我头顶上出现的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四方形天花板,而是一道巨大的,金碧辉煌的拱形天顶。

天顶下是间同样金碧辉煌的大殿,受制于视线的范围,被那些人抬进大门的时候,我只能粗略扫到那几座立在门口的巨大阿努比斯金像,以及金像背后用绚烂的颜色所描绘的壁画。

很多人在它们底下站着,雪白的袍子,黝黑的皮肤,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开始念念有词,一些古老的祝祷类的诗句。顷刻间,整个庞大的空间里被这种低沉单调的声音所充斥,庄严而压抑,来来回回撞击着人的耳膜,隐隐鼓胀,并因此而令我心脏有些发慌。

直到我被放到了一张宽阔的大理石桌上,那些声音才停住,一瞬间周围又静得可怕了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熊熊燃烧在灯柱上那些火焰跳跃剥啄而出的声响,以及一道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径直到我身边,站定。

眼角的余光告诉我,那是个男人,身上穿着同周围那些祭祀类似的袍子,但更为隆重,因为我在他腰上瞥见了一根用各种宝石和玉镶嵌而成的腰带。每块宝石品质都极好,有些品质甚至只在罗马教皇和英国女王的王冠上才见过,这是十分难得的,因为同类的如此奢华的东西,除了法老王的陪葬品外,我只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宰相坟墓里见到过。

很长一段时间,这男人似乎都在观察着“我”,因为他在“我”身边站着,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直到一旁有人轻声对他道,“希琉斯大人,请开始吧。”于是这男人用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空气里划了个弧度,然后将手按到了“我”的胸口上。

从胸口,到腰,很慢的抹了一道直线,再收回。

这动作一结束,等在边上的人立刻围拢了过来,那些衣着庄严,面无表情的祭司们。他们迅速解开了“我”的衣服,然后用丝棉沾着盛放在玉石托盘里的水,开始一遍遍擦洗“我”的身体,并且用一种散发着浓重香味的油脂涂抹“我”全身。

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在他们一遍遍重复着这些动作的时候,尽管他们很用力,可是“我”的身体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感觉。这真是比疼痛更加令人痛苦。而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我想我已经能预料到之后将会发生些什么。

这些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但其实没有。

我所看到的一切,这些正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切,就是那个名叫斐特拉曼的木乃伊当时活着时所看到的一切。他亲眼目睹了自己遭到背叛,并且在一种假死的状态里,他被迫从头至尾目睹了自己被人活埋的整个过程。

想到这个,我不寒而栗。

死的方式有很多,但无论哪种方式,没什么比眼睁睁看自己一点一点死去更可怕的了,上帝…这男人活着时究竟做了什么,会遭到这样的下场。他看起来如此地爱惜那个女人,那个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却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至他于死地。

政治么?

见鬼的、让人恶心的政治。

历史上种种背叛阴谋皆因此而起,身为一个王朝的王者,并且是当时极具争议的一位王者,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令人意外。但过程太过痛苦,虽然这过程在历史的洪流里不过短短一瞬,短到当后人在读着那些冰冷历史的时候,往往都会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眼下,这种除了当事人以外谁都不会体会到的存在,我却正在体会着,并且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这种体会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才会结束。

思忖间,突然远远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大门方向传了进来,伴随一路锁链叮当,四周由此一阵喧哗。

但很快再次静了下来。

片刻嗵的声闷响,有人被推倒在了石桌边,随之我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

“穆将军。”再次听见这个称呼,来自边上那个被称作希琉斯的男人的嘴里。他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且柔和,柔和但没有一点温度:“我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没想到他们带来的人会是你。”

对此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沉默着,在希琉斯那番话停止之后,我只听见他一声声急促而浑浊的喘气声。

“神不知鬼不觉将十二万人马从底比斯调集到法雍绿洲,除了你,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只差一步你就可以兵临城下了,穆将军,让我费解的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或者,你可以解释一下这东西又是什么。”话音落,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上,那个急促喘息着的人的身边。

“维西尔不希望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让我单独来问你。穆,什么时候开始你同喜可索人成了朋友,而他们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可以这样轻易背叛我们的主人。”

这句话一出,地上悉索一阵响动。

似乎那人要从地上站起来,但很快被人用武器猛击了一下,他又重新倒了下去。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那么多人,却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而我周围那些人依旧用清水和香油在我身上涂抹着,面无表情,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那样安静了很久,突然哧的声轻笑,地上那人用一种干燥得像把锉刀般的声音,轻声道:“现在,无论我回不回答,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

“你是说你放弃申辩的权利。”沉默半晌,希琉斯问他。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预备兵临城下。那些喜克索人,也是我亲自联络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灭掉孟菲斯。”

啪!

一声脆响,地上的人因此闷哼了一声。

却因而再次笑了起来:“呵…希琉斯,他的死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么,这样你就可以同那女妖光明正大地睡在一起,占据她的身体,再以此占据整个凯姆特。”

“我没你这样卑劣!”乍然怒吼,希琉斯一拳砸在石桌上。“而你,他从来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却妄想把他奉献给喜克索人。呵!你倒的确该庆幸他今天死了,穆,否则这地方就是你的地狱!”

“我已经在地狱里了,希琉斯,而属于你的地狱你看见了么。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能够瞒得过谁的眼睛。”

“闭嘴!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呵,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为什么要来对我强调。你早就对那女人神魂颠倒了不是么?你早就已经知道他活不长了,所以欲望变得越来越不受你自己控制,不是么?瞧,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欲望,哈哈,希琉斯大人…”

话音落,那人被一连串的咳嗽呛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很想回头看看这个人。他叫穆,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令我挨了斐特拉曼一巴掌的人。

可惜我一点也动不了。

只靠着眼角一点余光,看到希琉斯慢慢走到他身边,然后道:“欲望?”

继而冷笑,他将手轻轻一拍:“来人,割了他的舌头,把他的欲望从他身体里带出来,让我看看那东西是什么样的。”

“仅此而已么。”似乎存心挑衅,那人接口道。

“制成木乃伊,为王殉葬!”

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拖着地上那人迅速离开了这座大殿。

而此时“我”的身体也已被清理干净,那些人随即捧来一些器皿,刚继续围拢过来,不知为什么又都退了下去,连同整座神殿里的祭司们也一并退得干干净净。很快这地方只剩下希琉斯一个人,他仍站在刚才的位置,呼吸声有些沉重,像是在想着什么。

“大人。”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处传了过来,令他身子一震。

“艾伊塔…”一改之前的冰冷果断,这男人的话音变得有些迟疑,亦有些抗拒,仿佛念这名字于他是种忌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看看这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为王清洗干净了。”

“昭告了么。”

“还没有,时局动荡,这件事越晚昭告越好。”

“也好。”边说,脚步声边慢慢朝里走了进来。“刚才我看到了穆,他怎么了。”

“他犯了罪。”

“什么罪?”

“很严重。”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为王殉葬。”

“殉葬…但他是王最亲信的部下。”

“所以才要他陪葬。”

“你不怕他的手下造反么。”

“如果不是先制约了他的手下,你认为我们能制住他么…”话音就此突兀停止,因为那女人的身体已近在希琉斯的面前。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大人?”轻声问,她靠在了他身上。

这令他呼吸声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叛国。”

“那我们现在这样是什么,大人?”

再问。

这问题令那男人身体蓦地一颤,随即反手一推,他将她用力推倒在了石桌上。

脸正对着“我”的脸,我看到这女人在朝我微笑,笑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然后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再问:“你打算怎样安置王的尸体?过去的,还是他的方式。”

“他的。”

“谁都知道那会令他失去神的庇护。”

“对他来说阿努比斯就是他唯一的神。”

“通往死之国度的神。”

“不,是永恒。”话音落,他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站起身让到一边,女人问他。

“最后一点路,我想送送他。”

第四十一章

将近半小时的路,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进在一条长而狭窄的秘道里,秘道处于那张大理石桌下面,按动机关桌子会自动移开,露出通往地下的台阶。

一路上希琉斯和艾伊塔两人并排而行,彼此没有任何交谈。我被迫仰着头,所以始终无法看清希琉斯的脸,但那女人的脸却一直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我边上,衣摆随着步子时不时划过我的脸,那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静得像一汪死水。

这样一路沉默着直到秘道尽头,推开正前方一堵略微突起的墙壁,眼前出现一条走廊。

我不确定它属于皇宫的哪一部分,从视线所能给予的角度来看,我看到了墙壁上大面积的壁画,还有一些常年被烟熏火烤后,那些炭在这种土结构的墙壁上所残留下来的黑色痕迹。

壁画采用了大量的红色和黑色,以此画出了许多连续的大规模祭祀的场面,这不禁令我想起36号坑墓墓室里的某处情景,两者所描绘的东西极其相似,充斥着神像和某种祭祀场景,但不知道究竟是针对什么而刻画的。

走廊里没有一名侍卫把守,一路前行,除了希琉斯同艾伊塔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样又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眼前出现了一扇爬满了铜锈的窄门。

门里同样充斥着和走廊上一样的壁画。

大量红色与黑色相互交缠,密密层层布满房间每个角落,因而显得这本就不大的房间格外压抑,甚至令人有些透不过气。尽管,我根本没办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一股浓烈的、香料和树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蔓延着,味道来自房间正中那张锈迹斑斑的长桌,桌上也画着同样的画,虽然因为生锈而严重腐蚀了上面的颜色。桌子两头分别雕着尊阿努比斯神像,以半跪的姿势握着手里的天枰,有意思的是,通常那天枰里一边放的是人的心脏,一边放着正义女神玛特的羽毛,而这两杆天枰里却分别放的是盾牌和一柄弯刀。我不知道这隐喻着什么,不过相信,那应该和十七王朝时期那段短暂的宗教变革有关。

几名祭司模样的男人在那张桌子边站着,见到我们进屋,他们迅速围拢了过来,躬着身,恭恭敬敬从希琉斯手里接过了“我”,然后将“我”托在他们散发着香油味的掌心里,把“我”抬放到了那张桌子上。

这么做的时候我一直望着那些人。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我想我一直这么看着他们的话,他们总会有一点察觉,毕竟活人的眼神同死人是完全不同的。

但可惜没有。

无论我趁着他们搬动“我”的时候怎样紧盯着他们,他们都不曾朝“我”的眼睛看上一眼,只小心翼翼将“我”在桌子上放平,再把“我”歪到一边的头颅朝上放正。

随后,他们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器具将“我”嘴巴撬了开来,塞进一些布料把我嘴里吸干。这么做的时候我仍然没有任何知觉,好像上完了麻药后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弄的一种感觉,可是手术的麻醉好歹还是有一点知觉的,此时我却连那样的知觉都没有,仿佛被切去了所有的神经。

之后他们将那些布塞进了“我”的喉咙。

我无法形容那瞬间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因为其实并没有任何知觉,但,没有知觉不代表我没有感觉,那种目睹别人硬生生将一团团布料塞进自己嘴巴,再填鸭般往喉咙里塞进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死死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因为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

也是斐特拉曼当时唯一所能做的。

“为什么离得那么远,艾伊塔。”当那些人开始将一些粘稠的东西均匀涂抹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听见希琉斯道。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的味道。”

“怕它们把你弄脏是么。”

“不。只是因为它们会让我想起一些我想忘记的东西。”

“想起?我以为你是没有记忆的。”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过去。”

这回答令那女人一阵沉默。

涂在我身上的东西味道闻起来有点熟悉,像某种中药,虽然它们此时更为新鲜和浓烈。那是在斐特拉曼身上保留了几千年的防腐药物的味道。

小默罕默德曾经分析过它的成分,里头包含树脂,还有一些我已经记不清楚的植物的名称。这种淡黄色的东西在“我”身上被涂抹开来后不久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力量,它令“我”身体迅速变得更加僵硬起来,虽然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但那些人在搬动“我”手臂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手关节已经硬得像根木头。

“你能相信么,他是斐特拉曼。”修长的手指在“我”那根硬邦邦的手腕上滑过,希琉斯再次开口:“一直以来他就像个神,而我以为,神是不会死的。艾伊塔,我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你第一次见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