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着这块地方的压抑寒冷;

恐惧着周围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恐惧着即将就要面对的现实——即将被活埋的现实。

唯一能支持着我继续迫使自己冷静面对这一切的,是娭毑随时都有可能在一切发生之前把我叫醒。我想我已经看得够多了,对于那男人的一切,他死前的一切,我已经了解得够多够多,可以把我带回去了,娭毑,真的可以把我带回去了!

可是,直到那些人的脚步声在一间相对而言空间小了很多的地方停止,我依旧清醒地停留在斐特拉曼的脑子里,清醒地面对着这一切。

最后他们终于将那块白布从我身上取了下来,在我被他们无比慎重地从板上抬起,再轻轻放入那口巨大的,漆黑色的石头棺椁里的时候。

那刻我真正的感受到了一种崩溃般的感觉。

满眼血红色与黑色交织而成的壁画在我头顶上方的石顶上被描绘着,它们围绕着一张巨大的阿努比斯神的像。神像正对着我的脸,那张胡狼头的脸,看起来如此硕大,并且神情严厉。交错的双手里一手拿着一把刀,一手拿着一把盾,盾牌里放着一颗心脏,正义女神的羽毛被他踩在脚下。

这是我在这地方所能看到的最后一点东西。

当我试图控制住自己混乱的大脑继续再多看些什么,以此分散我过于紧张的神经的时候,一晃而过我看到头顶处闪过艾伊塔那女人的脸。

依稀仿佛见她手里握着样什么东西,金灿灿的,像是只金甲虫。那之后,头顶的棺材盖被轰的一声推上。

随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从我眼前消失,周围一团浓烈的黑暗迅速朝我压了过来,紧接而来的是静,静得仿佛周遭一切都完全凝固了。

那一刻我真想尖叫。

疯狂地尖叫,并且用力推开头顶那块沉重的盖子。

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也无法令这具僵硬麻木的尸体有任何一点动作。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吸,可是这小得只能容下一具尸体的空间里所仅存的那点空气,够我使用多久??

想到这点我彻底乱了,虽然脑子时刻都在不停提醒自己,这是在斐特拉曼的脑子里,这是思维,我只是思维,无所谓空气,无所谓死亡…

可是当鼻子里缓慢吸入的空气明显变得越来越稀少的时候,那些提醒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

思维又怎样,在别人脑子里又怎样。我他妈的是真真实实感觉着这种慢慢逼近过来的死亡啊!!

就是因为缓慢,所以才更令人恐惧,能有什么比活生生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弄死更可怕。

脑子因此而处在一种完全混乱的状态,我死盯着头顶上那片黑暗,死死盯着它,因为这是我在这棺材里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片黑暗里有一张脸。

那个女人的脸。

那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

她如此清晰而深刻地烙刻在那片黑暗里,我有种想要撕碎她,或者将她一并带进这狭窄监狱的冲动。

如此强烈的冲动。

甚至因此而错觉她被我撕裂后发出一声尖叫。

长长的,无比惊恐的尖叫。

那声音令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承受能力竟然是这样的脆弱…

脆弱到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只需要再一点点的时间,在这狗屎一样的地方再继续呆上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砰!!!

正这么胡乱想着的时候,突然真的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了。

随即一大片碎片劈头盖脸从我头顶上撒了下来,而我完全无处可躲。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但弥漫着一大片浓重的尘土味。只是眼前依旧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因此我无法知道究竟出什么事了,就在刚才我被自己的幻觉搞得想笑的时候,我头顶上发生什么事了…

“A…”隐隐听见有谁在叫我,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娭毑。

但我仍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并且随后立刻吃惊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从嘴里应出了声。

“A。”那声音再道,似乎就在我耳朵边。

我立刻朝那方向抓了过去。

“啪!”随即脸上火辣辣一阵疼,我被一巴掌扇得一下子滚从棺材上滚了下去。

落地瞬间眼前突然一片雪亮,刺得我眼睛一阵发疼,忙伸手遮了遮,直到眼睛适应这光线,我看到了面前一道布满了蜘蛛网的窗。

窗下一张陈旧的竹榻,上面端坐着一具活着的尸体。他盘腿坐在那上面低头看着我,两手微微朝下垂着,手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黑漆漆两团小小的东西,好像两只肥硕的老鼠。

“那些经历愉快么。”见我清醒,他问我。“那些你施加于我的美好的经历。”

我抹掉了嘴角渗出来的血,朝他笑笑:“先放了它们再说。”

“跟我谈条件?”他也朝我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僵硬得几乎看不清楚。然后抬起手,手指微微用力收拢。

“唧!”两只黑老鼠似的东西同时在他手里发出一声尖叫。

我猛地跳了起来朝他扑过去:“住手!!”

但没来得及碰到他身体,被他一脚又踹倒在了地上。那一番可怕的经历令我神经变得有点迟钝,摸了摸被他踢得有点发闷的胸口,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要动它们。”

“你在乎这些东西?”

“是的。”

“因为他们和你一样肮脏是么。”

他的话令我忍不住再笑:“斐特拉曼,无论我和那个女人有多像,我不是她,真的不是。”

“是么。“这话令他朝我看了看,随即扬起手,修长漂亮的手指再次猛地一收。

“住手!!给我他妈的住手!!!”再次猛地朝他扑了过去,我厉声道。“它们是那个老人死去很久的孩子!!”

这次他没有踢我。

所以我成功抓住了他的手,并且用力拉开了他的手指。

略微得到一点空隙,两只黑色的小东西立刻从他手指缝里钻了出去,随即闪电般跳离了竹榻,一边尖叫,一边踢踢踏踏飞快窜上了不远处的桌子,不一会儿消失在了桌上那两只小瓶子里。

我微微松了口气。

放开了那活死人的手,却反而被他一把抓住。

抓得很疼,却无所谓,我对他道:“谢谢。”

他一愣。

手因此松了开来,我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将他身上的镣铐锁打了开来。

“你在做什么。”继续将那些粗重的东西从他身上扯下,这么做的时候,他看着我,问我。

“我不是那个女人,我只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了。”

“当然不。”

“那你还敢放了我。”

“因为我不是那个女人。”

“这句话你重复再多次也没用。”

“那么我还会继续重复,我不是那个女人。”

话音刚落,他猛一把抓住我的喉咙,把我直拖到他面前:“艾伊塔,三千年多年了,你撒谎的样子还是这样坦诚得让人心动。”

“我没有撒谎。”

“即使到了这个地方,即使忘记一切,也无法改变你是那个贱人的事实,我亲爱的艾伊塔。”

“是么。”我冷笑,一边将他按到我嘴唇上的手指,塞进了我的嘴里:“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做,斐特拉曼。”

这动作令他立刻抽回了他的手。

“是的她会。”我再道:“很多我会做的,她可能都会,只有一点她不会。”

话音落,他再次朝我看了一眼。

“我会觉得你很可怜,她会么,斐特拉曼。当她把你活活埋在那口棺材里的时候,她会不会因为同你上过床,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很可怜。”

砰!

话音未落,突然间窗外传入一声枪响,随即身后扑的一声有人闷然倒地。

这令我大吃一惊。

迅速起身朝后看,就看到本坐在椅子上昏睡着的娭毑,此时整个儿躺倒在了地上,一大片血从她胸口的枪伤处潺潺涌出,很快将她衣服染出一片猩红。

“A!”与此同时一声低喝,一道人影从楼下直冲了上来,在紧跟而来枪响的同时一把将我按倒在地上,随即抬起枪朝着窗口方向一梭子子弹射出,在对方停顿的瞬间以最快的速度掀翻了桌子将它挡到我面前。

第四十四章

来的人是酒保。

确认我没事后,他像只野兽一样在我边上蹲了下来,迅速更换了空掉的子弹匣。就在这时窗外突突一阵急响,一连串子弹疾风骤雨般朝里射了进来。

显然受到了意外的反击之后,外面的袭击者立刻更换了他的装备,可能类似于格林冲锋枪,火力密集并且凶猛,几乎是在瞬间削掉了一半的桌子。

期间酒保压着我的头匍匐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窗的高度所造成的死角令袭击者无法往更低处扫射,而似乎那些人也并不想更进一步,他们无心恋战,因而在一阵扫荡式的射击之后,外头突然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弹壳被风吹得叮叮当当的声响。

酒保抬手朝外射了两枪,半晌没有听见任何反应,他丢了把枪给我,并且朝我做了个留下的动作,随即身子一弓朝前窜起,一个翻身跃出窗外。

出去之后再无任何动静,想来可能那些袭击者已经跑远,但仍不敢大意,我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朝不远处躺在地上静止不动的老人爬过去。

“娭毑!”

一口气爬到她边上抓到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但老人没有给我任何反应。胸口的血已经把她衣服濡得透湿,我却无从采取任何急救措施,甚至都不敢朝她那件衣服上多看一眼,因为那伤口叫我感到绝望。

对方用的很显然是把改装过的手枪,口径很大,为的就是一击致命。以致,她胸口上那个巨大的伤口好似黑洞般深深烙在她破碎了的衣服里面,碎裂的骨头和内脏斜刺出身体,和着血的颜色,冷冷刺着我的眼睛。

而这一枪本该是射在我身上的,只是偏差了一点点,因为刚好在射击的一瞬间,斐特拉曼因为我说的那番话,而将我用力朝他方向拽了一把。

于是子弹射在了我身后不远处,这个无辜的老人身上。

她本不该死的,如果我不来找她,如果我不请求她用那种被她所不屑的方式,去读取一个活死人生前的思维。

是我间接杀死了她…

想到这儿突然一个激灵,我就地一滚急速抬起枪对准我身后的方向。“谁”!”身后那人因此而迅速止步,举起了手,急道:“别开枪!A!是我!”

看清楚小默罕默德那张脸,手里的枪不知怎的就掉到了地上,我直愣愣瞪着他,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还好吧?!”见状他立刻蹲了下来,把我扶住。“SHIT!那个德国佬不让我上来,怕我碍事。我还以为你死定了,A,FUCK…”喋喋不休的话令我情绪稍稍稳定了点,我抱住了他,他身上的体温让我长出一口气。“默罕,婆婆她死了…”

“我知道,看到了…”声音放低,他把我抱了抱紧,并且不让我继续朝娭毑的方向看。片刻后,他问:“那个德国人呢?”

“追出去了。”

“木乃伊呢?”

这句话问得我不由得一怔。

迅速抬头朝斐特拉曼刚才坐着的那张竹榻上看了一眼,竹榻上空荡荡的,除了那团被我从他身上取下来的铁链子。

那个活死人他不见了…而我甚至都没留意到他究竟是几时从这屋子里消失的。

怔忡间,听见小默罕默德再次问我:“他的锁怎么解了,A?是谁干的??”我摇摇头推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是我。”

“你??”他声音里透着不可置信:“为什么?”

“我不知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一脸疑惑的男人,我走到那扇被子弹射得遍体鳞伤的窗户边,朝外看了一眼。

外头依旧在飘着细密的雨丝。

隔着数米远,一刻大树繁茂的枝叶同窗台遥遥相对着,树下一大堆子弹壳,好像碎玻璃渣般在泥地里闪闪发光。酒保就在那棵树下站着,抬着头,似乎在观察着它。一眼瞥到我,他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我后退,转身重新走回到小默罕默德身边:“那个活死人,他要走,那就让他走吧。”

“你说的什么话,不想活了是么?”

我苦笑:“他在我也活不了,那咒又不是他下的,他没有解除的方法,婆婆差不多就是我唯一的希望。现在她死了,所以,我的希望也就没了。”

“也许到他坟里我们会有点发现。”

“发现什么,一口空空如也的棺材,还是一堆没有任何意义的墓志铭…”

啪!

话音未落,他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么消极的话,A,不喜欢。”

“那你喜欢听我说什么,”我问他,一边抹了抹脸。这男人打人的力度实在小得可怜,就跟他斯文到软弱的外表一样,所以令我生气,所以紧跟着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难道是那些调戏你的话?”

这话令他再度扬起了手,最终却没有打下来,只是忿忿地挥到一边,道:“有时候我真是很厌恶你这种样子,A,你自私到只是为你一个人而活着。”

“这人很快就不会再困扰你了,亲爱的。”别开头不再看他那双一直紧盯着我的眼睛,我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但在那之前,我很想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你看,我们这样秘密地从埃及飞来这里,事先连我们自己都没有预知这一点,而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消息,并且一路追踪过来的,这简直…”话刚说到这里,我脚脖子上突然冰冷冷地一紧。

这叫我吃了一惊。迅速低头朝下看,就看到原本以为已经死去了的娭毑,此时两只眼微微睁开着,一动不动看着我。

“娭毑?!”我又惊又喜,迅速蹲下身,谁知人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就见她哇地一声张开嘴,从里头呛出一团浓血。“娭毑!!”我惊叫,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边上小默罕默德也立刻蹲了下来,但他同样亦束手无措。

见状娭毑松开了我的脚脖子,嘴吃力地动了动,像是要对我说什么。

我立刻低下头凑近了她的耳朵。

听她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她那张充满了血腥味的嘴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我仔细听着,那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那几句她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的话。

然后,她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连同那点点微弱的呼吸声。

娭毑的葬礼十分简单,但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我把她埋在了屋子后面的菜地里,那只铁盒子我也一并将它埋进了进去,这是娭毑临终前交代的。

那只盒子里住着她很多很多年以前,因为一场事故而死去了的两个孩子,他们在死后陪伴了她很多年,因为她的执念,而让他们仍然“活着”,并且以此帮助了很多人。但这亦是她常常深感不安的根源,她说这行为是要遭报应的,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她的孩子,因而,她总是在她能力所在范围内,竭尽所能去做一些事情,好借以抵消掉部分的业障。

现在,她也走了,于是再也没人会打开这只盒子,将他们从里头唤出来,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蹦蹦跳跳短暂地在人世间瞬息闪现。

那是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危险、幸福并充满纠结的一种日子。

埋葬她的时候雨突然又开始大了起来,飘飘洒洒,令埋葬的过程变得异样艰难。

小默罕默德叫我等雨停了再继续,但我没听,因为我必须将这个老人在她算好的时间里安葬了她。

小时候老人曾经告诉过我,人死后当天有一个时间段,是有罪的人最适宜被埋葬的时间,她固执地相信自己死去的时候也要在那段时间被安葬。后来长大了,一次无意中翻阅到此方面的书,我看到有人把这种丧葬时段,称之为罗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