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为了你,我们两个估计老早就会死一个了。”博尔术的大手盖在我的手上,一同抚摩它的额头,引来它唔唔的抗议声,禁止博尔术摸它。

“这家伙已经代替了必勒格,成了草原上的狼王。”从博尔术的声调里,可以听出骄傲的意味,“前年冬末,它带了二十几只大狼,把我马圈里一百多匹战马全给咬死了。”拍拍它的脑袋,“我打死了十多条狼,仇就这么记下了。”

是吗?他们已经成了敌人了啊!

“以后还会这样吗?”我爬起身,开始撕他伤口上的衣服。

“嗯,它是狼王,自然有责任不让它的部属饿死,如果继续吃我的战马,我自然还是会打,这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的

“弱肉强食?”

“对!”手背擦了擦我的脸,估计是刚刚粘上了血,“汉人的说法就是多。”

“为什么骑布日固德?你不是有了新的战马?”从身上撕了块干净的布扎住他的伤口。

“它认识路,能跟着你们马的脚印,而且,它能猜出豆豆的动向。”他一直在笑,莫名其妙的。

收拾完他身上重要的伤口,赶紧爬到豆豆身边,它的血已经有些干涸了。金色的毛发上,星星点点的布着些条状的血块。

它半眯着眼睛,斜视着我,眼神里尽是享受,也许,已经很久没这么安心过了,它也需要整日地奔波杀戮吧?为了自己活下去,也为了它身后那些部署。

博尔术从身后伸来双手,勒紧我的腰腹,头趴在我的背上。

“馨儿,我能听见你的心跳,扑通——扑通——”喃喃地数着我的心跳,“相信我”后面的声音隐没在风里,接着只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这个男人啊要怎么对待他?

二十八

月亮高高的挂在夜空,周围静静的,除了风声,就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

布日固德横趴在风吹来的方向,为我们挡了不少风,豆豆眯着眼,身上的毛被风吹出一圈圈的光晕,时不时,还会微张嘴,恶狠狠的漏出牙齿,也许梦里正在捕猎。

博尔术的头枕在我腿上,仰躺着,面朝夜空,月光里,他的线条异常柔和,浓郁的眉毛似乎也淡了不少,那双乌黑的眼睛也已闭上,唇角轻松地弯上去,他应该是个温柔的男人,这张脸,到了白天,却永远只有横眉冷目,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吗?你居然把我改变了”抚着他的头发,枕在豆豆的脊背上,仰望美得一塌糊涂的夜空。

我喜欢夜晚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吧,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时回到我身边,太阳一出来,就会消失无踪影,还喜欢晚上带着我在草原上跑,到处都静得听不见声音,只有我的笑声。第一句学会的蒙语就是萨仁——月亮。他总喜欢骑着马站在高坡上,仰望着夜空,对着月亮站很久,以前总不了解他为什么喜欢夜晚出行,现在到有些明白了。他只有在夜晚才会把自己温柔的一面显露出来,即使他已杀人如麻,即使他已是满身鲜血,但夜晚,却没人能再见到血,他不喜欢给我看白天的他,那时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完全想象不到。

夜风渐凉,豆豆和布日固德似乎都已入了梦境,可以听到他们不时发出的呓语

我直直地望着月亮,一点睡意也没有,反倒越来越清明,月亮也越来越清晰。

他的手抓住我的,眉毛上已下了些露水,在月光里闪着晶亮,伸手想把它抹掉,手却又被他抓住,两只手被一起放进他的胸口,可以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

眼角一串凉凉的东西,低下头想看,两滴泪水却已经低落到他的脸上,看,我真得变了,变得这么爱哭,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流泪。

何馨啊,何馨,你还是原来那个何馨吗?

月渐西移,草叶子上遍是露珠,像是一颗颗宝石,遍地闪着金光。这是我第一次守着他们没合眼,就像从前他们所做得一样。叹息,没想到守着一个人,是件这么幸福的事,幸福地想哭泣。

东方已有些暗白,擦净他脸上的水珠,手又被抓住,那双乌黑的眼睛慢慢张开,笑意装了满眼,几乎要溢出来。

“醒了?”

“嗯,你一夜都没睡?”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你看了我那么多年,总得要看回来才值吧。”拍拍他胸前衣服上粘着的水丝。

“好看吗?”声调里带着笑意。

“好看极了。”躲开他俯过来的唇,“原来草原的夜晚更美。”拍掉他粘过来的手,脏兮兮的,上面的伤口还没处理干净。

他呵呵笑起来。

豆豆也醒了,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

“豆豆,过来。”伸手唤它。

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块丝绸,展开,正对着它的脑袋,“像不像?”上面是我最终绣出来的狼头。

豆豆瞄了一眼绣巾上的狼头,不甚在意,脑袋往我胸前拱了两下。我不明白它的意思,博尔术则扶起我的双臂,示意我看看四周。

四周围了很多狼,正好把我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全部蹲坐在地上。

豆豆咬着我的裙角扯了两下,像是在跟我告别。

“要走了?”怅然若失。

它对着夜空吼了一声,狼群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草丛里,它也一溜跑出七八米远,站到草坡的最高处,回过头,望了我一眼,而后一个箭身冲进了草丛里

四周静得出奇,连草动的声音都没有,草原上的人都说狼会飞,走路不带声响,我现在明白了,原来真得不带任何声响。

“博尔术,不要送我走,我想留下来。”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脸。

他叹息,但没说话。

“我不是纸做得,一下子就会弄坏,铁木真想杀我,但有你在,他不会下手,即使我的身世让他不舒服,他也会顾及你的,大皇后那儿,只要我不威胁到铁木真和你的关系就没问题,对不对?只要我跟在你身边,就不会有事。”抓住他的手臂,一定不能再离开他的身边。

“馨儿”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要求你。”晃动手上的铃铛,“我要听你真正的声音,它代替不了。”

罗远山与其木格的马已到草坡下面,马吐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布日固德爬起身,站到我们身侧,马缰绳来回摆荡着。

“何馨——”其木格在下面叫唤。

博尔术倏然跨上马,勒紧缰绳,弯腰把我抱上马。

月亮已经泛白,天色很暗,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耳后他深吐一口气,似乎已经做好了某个决定,“你们先回,我们马上回去。”对着草坡下面说了一句,不管他们听得是否真切,拉转马头,奔向已经泛白的东方。

风嗖嗖的擦过耳朵,草地渐渐平坦,渐渐可以一览无余。天上,月亮已经完全失了光彩。

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是动的,仿佛只有我们两人。

东方渐渐泛红,太阳露出一圈光晕,不刺眼,却壮观。

我回身,仰看他的脸,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振奋与快意。这是另一个博尔术,现在却也是属于我的。

布日固德停在高坡上,正好能看见太阳露出一小半脸,红红的,大大的。

他的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呼吸均匀地吹拂着我耳后一屡掉落的长发。

“喜欢看日出吗?”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试探。

“果然可以看清楚了,你的脸。”侧过身,扳住他的脸,“喜欢!”

他笑,大笑,豪迈地像个野人!

“好多年没骑马奔跑了,好怀念——啊——”他已经策马奔开了,惹得我又叫又笑,像是又回到了第一次策马奔驰的场景,我依然那么开心,他依然那么豪迈。

向着太阳的方向,我们的脸被映得红红的,草色连成一片碧绿的背景,前方是一轮红日。

二十九

我不能待在军中,博尔术将我安置在一处游牧的人家,每天,他要跑上几十里来见我。

其木格早早地被召回斡难河,罗远山也不见了踪影,我的生活又回归到了几年之前,朝起梳妆,暮盼他人归。

几只黑雕盘旋在羊群上方,我仔细盯着它们看,这些家伙,趁人不留神一个俯冲就能无声息地叼走一头小羊。

“夫人,夫人,你看漂亮吗?”主人家的小女儿塔娜往我这儿跑,她随父母叫我夫人,这里靠近大宋,他们都喜欢用汉语这么叫我。

拿过一只风筝送到我跟前,这里到是没见过风筝。

“哪里弄得?”摸着她的小额头,最近一直很喜爱小孩子,见了孩子总会爱不释手。

“我阿爸用一头羊跟汉人换来的。”小丫头连蒙语都还没怎么学全。

这么贵的风筝!我解开木柄上的线,“塔娜,它可以飞到天上,想看吗?”

小丫头睁大眼睛,惊奇得要命,“没长翅膀也可以飞吗?”

“可以啊,人也能在天上飞呢。”几百年后,连月亮都能上。

“可是”

拍拍她的小脸,“来,咱们就让它飞上天去。”

小丫头欢呼着,跟在我身后。

围着羊群几乎转了一圈,才把风筝弄上天,小丫头兴奋地抱着木柄不肯撒手,眼睛盯着天空中的风筝,像是第一次见到什么新鲜的东西。

仰躺在草地上,蓝蓝的天空,美得不像话。

“啊——夫人——飞了——”小丫头尖叫着向我跑过来。

遥望向天空,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折折地盘旋在空中。

“夫人”小丫头抱着木柄,凄楚地望着我,“飞了”

“是啊,飞了。”摸着她的小脸,“飞了,还可以找回来的。”

小丫头泪眼迷蒙地看着天空,“真得?”

“真得。”

“草原这么大,不知道它会飞到哪儿。”

“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如果你有心,如果还记得它。

望着茫茫草原,不觉有些头晕目眩

这几天,总觉得又累又困,等不到他就已经睡着了。

脸上有东西在游走,闭着眼睛笑了出来,“回来了?”

“嗯,睡吧,别起身,我躺外面就行了,秋凉,别让褥子里进了风。”卧在我身边,“要拔营了。”

“西夏吗?”

“嗯。”眼睛反射着炭火的光亮,“馨儿你会不会离开我?”

“怎么这么问?”我笑,擦掉他脸上一块污渍。

“先不要走,等我战死吧”

堵上他的嘴,“不许乱说!”小时候,妈妈总忌讳我说到死这个字,我觉得她迷信,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那并不是迷信,只是害怕。

“见着你时,就觉得你飘渺得不像真人。”摸着我的脸,“等摸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真得。”

我笑,“难不成我当时是抹影子?”

“有点。”

“嗟!那你还敢留我?不怕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变得?”

“你比妖魔鬼怪更可怕,杀不死。”

“只要一鞭子就够了,杀不死的话,我就真是妖怪了。”

他笑。

“我让孟恩随后来带你,路上我照顾不到你,你自己注意身子。”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

炭火有些呛人,我咳了大半夜,他只得将它们全搬出去,一夜被我折腾得连觉都没睡好。

一大早,塔娜的阿妈端来一罐子热羊奶,还有一盆羊肉和一大碗奶豆腐,蒙古人只吃两顿饭,早饭和晚饭,这两顿饭全是肉食,之前我一直还能适应,这几天到是不行了。

塔娜的阿妈出去没多久,我就忍不住了,羊奶那股膳味钻进鼻腔里,引得胃里的酸水翻滚,几步就冲出了帐子,急忙往羊圈那边跑。

趴在木篱笆上,吐了大半天,一群羊被我吓得蹿到一边,空出了好大一块空地,全挤在了一起。

“馨儿?”他努力帮我抚背,“怎么了?”

一只小羊被母羊护在长毛底下,小脑袋伸出来,正惊恐地看着我,我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撞了一下,随即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两个月,有两个月没来了。不会吧?怎么可能!先前那么长时间都没消息,本以为不会再有了,结果

博尔术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

“博尔术,你现在能不能找到大夫?”我不敢确定,但又极想知道真相。

此刻才了解现代化有多好,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医生,现在要跑上十几里,才能见到人影。

大夫号了半天脉,在博尔术几乎要将他扔出帐外的时候,终于算是得了个结果。

“夫人气虚体弱,要多加调养,如今秋凉,最好不要经常外出,多吃几方补药,相信可以缓过劲儿来。”站起身,向博尔术点头。

博尔术压下火气,看看我,才摆手让他出去。

“将军。”半路又折回来,“忘了恭喜将军,夫人已身怀六甲。”

我想,这是我这辈子见过脸部表情最丰富的博尔术了,震惊、羞愤、狂喜,接着大笑。连帐外的卫兵也转动眼珠瞅进来。

“馨儿,馨儿,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做阿爸了,哈哈”这个疯男人,已经不知所云了,完全没有顾及此刻正在中军帐里,此刻他的身份是将军。

抱起我,冲出帐子,把我抛向空中,一股眩晕侵蚀而来。

“将军,将军,您快放下夫人,她体弱,经不起这么摔打。”老郎中匆匆跑出来阻止。

他停下动作,把我轻放到地上,我的头还有些晕眩,能看见他好几个重影。

“馨儿”

“嗯?”我还没有适应那股眩晕。

他紧紧地抱过来,双臂像铁钳子一样,我没有挣扎,只是感受着他抖动的肌肉,已届中年,他早该是阿爸了,抛却我们第一个孩子的事,他其实一直在等待吧?毕竟这里还是古代,毕竟这里的人都觉得子嗣是一个男人底气的来源,他一直泡在军旅生活里,可他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种压力是无形的,如今一切压力都解除了。

也许,这种封建的传统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可是,我能感受到,对于这,我可以理解他的,也许这个孩子是他新生命的开始。

三十

罗远山会被召回来,是我能预料的,军营里都是军医,药材也大多都是用来治疗外伤的,调养用的补药早早就被我给吃光了,大军还正在开拔当中,为了我一个人停下来,那是天方夜潭,他仍是一名威猛的上将军,儿女私情在战事面前几乎一文不值,虽然让人难以接受,可事实即是如此,数以万计的骑兵,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贻误战机吧,男人的世界里总有些东西是女人够不到的。

“是什么?”看着罗远山递过来的碗,粘乎乎的东西,有点恶心。

他一顿,像是有点吃惊,“血燕。”

还不如不听,吐得更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怀孕之后,总见不得血,现在连泛红的东西都有点怵。

他蹲在我身边,手张开,却又不敢碰到我身上。

“没事,没事,一会就好了。”我连忙摆手,觉得吐成这样还有人蹲在一旁参观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