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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了好一会儿,才答:“嗯。”

“那你……走慢一点吧。”

他答:“好。”

已经深更半夜了,远远望去,小镇的灯火熄了一大半。他真的走得非常慢,每一步仿佛正迈向无底深渊。洛晓的心中突然一片空旷,被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情绪填满。在即将走下堤坝时,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说:“韩拓,我想要明天再回去。我们在这里,再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自首、分手。”

韩拓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一样,洛晓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他沉默不语,洛晓的心一冷,苦笑道:“是我不知好歹了……”

话音未落,他牵着她的手,突然转身,又走回了堤坝上的树林里。

洛晓心头一震。他走得这样急,害她差点摔倒。后来,他跑了起来,她也跟着跑。一直跑离了堤坝,跑到了密林中。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拉到一棵茂密无比的老树下,然后松开了手。洛晓也急急喘着气。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她按住他的肩膀,抬头吻上去。

那是多么悲伤的一个吻,几乎要花光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黯淡的月光下,洛晓似乎看到韩拓的眼睛里有水光闪过。于是她满足了,放下了,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男人最真挚的爱和怜惜。他的眼中没有鄙夷,只有爱和恨。

她的手胡乱地往下,去解他的衬衣,他的牛仔裤。然后被他一把抓住,压在了树下草地上。他始终不发一言,她也是,两人吻得衣衫凌乱。仿佛瞬间释放了这半生所有压抑的情绪,求而不得的哀苦。

有那么一瞬,他恍然惊觉自己就快被欲望吞噬,动作一顿,竟想要摆脱。她察觉了,几乎是哀求着重新圈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在他耳边求:“阿拓……阿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是我的第一次,让我给你……我不想再给别人了……”

于是他再次沉沦。明知有万般不该,不该在即将抽身离去时与她欢好。可是竟像遇见了今生唯一一次梦想幻境,他不舍放手。他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中,她一直美得惊心动魄。低柔的声音是,淋湿的身影是,抬头望他的样子是,一人独坐在那房中收拾出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时,也是。韩拓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

是什么时候,爱得这样清晰细致。没有铭心刻骨,一幕幕却刻在心头。

初次进入时,她疼得抓住身下的草,嘴唇咬的快要出血。而韩拓在极致快感的包裹中,刹那内心竟闪过倦鸟归巢般的温暖。约莫是因为她苍白的脸上,依然有温柔的笑,约莫是她抓住他手臂的手指太过纤柔。

全世界都背离在两人身后,只有黑暗与冰冷陪伴。可这一刹那,韩拓却忘记了所有。愉快地动,肆意地动。她柔软的身体,在他掌中,如同最饱满释放的一朵花。而她起初面色痛苦,慢慢的,被一种朦胧的表情取代。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带她去往生命最深处,去往足以宽恕所有罪和痛的地方。而她在此刻愿意陪伴他至死。

这大概是韩拓这辈子做过的最混蛋最疯狂的事。

他和自己要抓回去的嫌疑人,在野地里好了一整个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韩拓抱着洛晓,在树下坐了好一阵子。洛晓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朝阳渐渐升起,内心竟是宁静无比。

“我们回去吗?”她低声问,“再不回去,那个老刑警只怕要找来了。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会大受刺激的。”她居然有心情开玩笑。

“好。”他牵着她,站起来。两人重新往小镇走去。

洛晓感觉,韩拓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昨晚他是那样愤怒,那样无情。做的时候,眼神又是迷离的。可一夜过后,他似乎沉静了许多。洛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韩拓,谢谢你啊。”洛晓低声说,“等我跟警察走了,就把我忘了吧。我觉得,这样跟你好过几天,也挺好的。咱俩都没有遗憾了,也不必再挂念了,对不对?”

韩拓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却淡淡反问:“你刚才不是叫我阿拓吗?怎么又改口了?”

洛晓不明所以,但竟也不想深究,于是只低低说:“哦,阿拓。”

韩拓不再说话。

天亮的时候,他俩走到了小镇外的公路上,却意外地发现,原本设在这里的路障,都拆走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也有不少小镇居民在窃窃私语交谈,隐约只听到有人说:“抓着了?”“听说抓着了?是她啊!啧啧!太可怕了!”

两人心头都是一凛,继续往客栈走。

恰恰就在客栈外的路上,撞见了老丁带着两个警察,匆匆而过。看到他们,老丁哈哈一笑,拍拍韩拓说:“你小子说得对,还真是镇上的熟人!就在昨天夜里,被我们逮着了!大概是拼死一搏吧,她想犯第三起案子,我的人当场抓住。哈哈哈!还有,昨天在客栈对不住了,但我也是职责所在。”然后朝洛晓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俩牵着的手,低声对韩拓说:“剩下的就是警方的事了,带着你媳妇,好好谈恋爱去吧。等老哥哥把案子彻底结了,请你喝酒。”

韩拓问:“凶手是谁?”

老丁笑笑:“你说呢?几乎都被你料中了,还猜不出来?你也认识。先回去歇着吧,今儿个客栈可没菜了,带人家姑娘出去吃一顿,别那么抠门啊。”

老丁似乎刻意卖关子,带着人急匆匆地转身就走。就留韩拓和洛晓在原地。

两人对望一眼,洛晓挣开他的手,望着老丁的背影说:“我去自首……”话没说话,手重新被她抓住。韩拓眼眸漆黑地凝望着她,说:“跟我回客栈。”

洛晓:“……哦。”

他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许是命案告破,街上人特别多,挤挤攘攘。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护进怀里。洛晓轻轻依偎着他。此刻的韩拓就像一汪冷冽的深潭,到底在想什么,她完全看不透,心中一片忐忑与茫然。

那老丁走出一段,忽然像想起什么,愣了一下,回头张望,却在人群中已找不到洛晓的身影。

第九章

她的故事,要从十多年前开始。

那时候,她还是个快活的少女。虽然生活在农村,书也只读到高中。但是她腼腆、温柔、善良、勤快。06年的时候,她们镇上已像一个空城,所有男人和很多女人都出去打工了。过一年,就能听说村头的谁谁谁家打工回来,盖起了新房。也时常有浓妆艳抹的谁家小姐,踩着高跟鞋拎着“LU”的包包归来。

赵素兰一点都不羡慕她们。她的生活被很多事塞满,她有好多好多活儿要忙。白天她要种家里的那两亩地,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而所有时间的缝隙,她会抓紧时间做一些手工,拿到集市上去卖。在她的操持下,赵家的日子过得清苦而踏实。

后来,那个男人来了。

高大、漂亮、温柔、幽默,穿村里男人都不会穿的衬衣和休闲裤,还开着一辆小车。在赵素兰这样的村中女孩眼中,简直就是品味超群、充满魅力。

他不搭理别的女人的招惹,唯独对赵素兰亲切有加。他开车带她沿着河堤兜风,他跟着她去采春天的桑椹,他在一人高的高粱地里亲她摸她。赵素兰一点都不觉得他不守规矩,在农村,男人要是没点儿胆子,那还算是男人吗?

唯一让赵素兰有些不满的是,他不许她把两个人谈恋爱的事,说给村里任何人听。他给的解释是:村里想着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定下结婚之前,不想叫别人知道,怕给她惹麻烦。

虽然赵素兰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那时的她,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里又会在意太多呢?

那个男人夺去她的处子之身,也是在高粱地里。折腾了足足一个晚上,还玩了很多花样,尤其喜欢叫赵素兰跪在地里,跟牲口似的。末了,两人躺在高粱叶子里,他摸着她光嫩嫩的肚皮,还意犹未尽地说:“你这屁股,比很多女人强多了。”

赵素兰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叫“很多女人”?难道他跟很多女人搞过?

他忙说:“哎,我只是打个比喻,说电视里那些嘛。你莫要乱想。”

不详的感觉,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可是像赵素兰这样的女子,处子之身已给了他,就像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大的危机感,也敌不过对幸福未来的一丝渴望。

……

赵素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房间里。窗口装着铁栏杆,推门门不开,只能听见“哐当”锁响。外边是一个农家小院,还有几间屋,没有人。看装饰摆设,跟她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偶尔听见院外有人低声说话,口音竟和她完全不同。

赵素兰吓哭了,拼命哭喊呼救。他呢?两人不是一起搭火车出来旅游吗?为什么睡一觉起来,天地变色?

她哭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人理她。到半夜三点时,她迷迷糊糊醒来,听到窗外有人交谈。

“这样的雏儿,犟得很,就得关个几天,才会老老实实和你结婚。”正是“他”的声音!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笑着答:“是是。”

赵素兰只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下来。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尖叫、咒骂。回答她的,却是一院寂静。她觉得茫然无助,自己这么大声喊,方圆数百米应该都能听到。她大声说自己被拐了,可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出现来帮助她。

难道这户人家住在荒野里?

后来才知道,他们不住在荒野,就住在村子正中,旁边挨满沉默的农舍。

“他”走的时候,来跟赵素兰说过几句话。

他说:“素兰啊,老实点,就能少吃点苦头。”

那时赵素兰趴在床上,这一辈子的泪水,像是已耗尽。她忽然笑了,说:“你去哪里?你不管我了吗?”

他也安静了一会儿,笑了:“我去找下一个。”

他去找下一个。

赵素兰抬头望着屋内唯一那扇小窗,看到天是那么昏暗无助。原来这就是人生。

……

罪源于罪,于是我们都忘了回家的路。

后来便如同报纸上每一个讲烂了令我们都麻木的拐卖故事。赵素兰被那个四十多岁、有点小钱、瘸了一条腿、但脾气极差的男人,吃得死死的。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依然三天两头就挨一顿打。有时候打得鼻青脸肿、眼睛都看不见了。赵素兰的心,也是在这一日一日、一年年的折磨中,变得模模糊糊的。好像这世间,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唯独儿子。那个可爱又黏她的儿子,是她的全部。望着他,她能忘却一切疼痛。可那个杀千刀的,连儿子都打。有一回儿子被他丢在地上,摔得哇哇哭,说是骨头都差点摔断了。那晚赵素兰差点跟丈夫拼命,结果被绑在柴房里,抽了一整晚鞭子,还被强暴了几次。

随着孩子一天天变大,这个“家”的人终于对赵素兰放松了警惕。赵素兰也像恢复了从前的生活习惯,天天干农活,像个麻木的机器。后来附近镇上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了,赵家面临拆迁,得了很多钱。于是全家都搬到了城里。赵素兰也不种菜了,家里雇了两个人,她开始卖菜。

中间,她逃回老家过一次。可是数年过去了,回去时,她发现物是人非。她熟悉的村庄、人都变了。她家被铲成了一片空地。终于遇到个熟人,跟她说,她跟男人“私奔”之后,她妈瘫着满村爬,到处找,数天后,被人发现死在村内一角,尸体都臭了。

那人打量着她一身不错的穿着,问:“你去哪儿了?看样子过得不错啊。”

赵素兰笑着答:“是……是不错。”

她走到当地派出所门口,却接到个急匆匆的电话。

是丈夫。

丈夫的语气,头一次有点慌:“你、你快回来。孩子……”

赵素兰疯了一样,跑回赵家去。

等着她的,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因为她的逃离,赵家人到处找,丈夫根本没有耐心,看着孩子就来气,把孩子打了一顿,就丢在家里。小孩子无人看管,也哭着找妈妈,掉进旁边水塘里了。

赵素兰号啕大哭。等着她的,还有丈夫气急败坏的鞭打。

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她也再没想过报警。每天做完农活,她坐在屋子里,望着头顶的天,却好像看到许许多多人苍白的脸色。

她的,妈妈的,孩子的。还有她这一生,见过的许多贫穷而困顿的生命。

这样的赵素兰,走投无路的赵素兰。在这片土地上,或许不是很多。

但所有的赵素兰,都在我们平常人看不见的角落。我们吃喝、玩乐、撕逼、寻找自我的存在感。我们奋斗,竞争,我们相信天道酬勤,我们相信一份耕耘一分收获。我们与这个功利而真诚的世界共舞。

可是赵素兰们在那里,就在那里。没钱,接触不到新世界,一点摆脱生活的希望和可能都没有。那儿就像有一条巨大的分割的鸿沟,把他们隔在那头,我们在这头。

同情吗?我们对他们,当然是同情的。

可是这人间的有些疾苦,我们想看都看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