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香给裴如玉递个眼色,说他,“你多孝顺祖母,我就高兴。老话说的好,求忠臣必于孝子之家,要我说,婚嫁一个道理,你只要孝顺长辈,我这心里就很高兴,就觉着没嫁错人。”

裴如玉以往真没做过给人布菜的事,偶有几次都是给白木香布菜,其意在于,堵上饭桌上白木香那张喋喋不停的嘴。如今听白木香这样说,想到自己竟先给白木香布菜,忘了祖母,便夹了祖母颇是喜爱的一道拌豆筋,祖母笑出声来,“好好,我的儿,祖母自己来就行了。”

这个孙媳虽出身寻常了些,说话也带着市井气,可道理再不错的。这劝丈夫孝顺长辈的话,多对呀。

“今天的汤也好。”裴如玉不必丫环过手,自己给祖母盛了碗清清淡淡的莼菜汤。

裴如玉自幼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祖孙俩的口味很有些相像。裴老夫人平时多是丫环服侍,盛汤布菜这些事,连媳妇都不劳动,何况孙子。可孙子与丫环怎能一样?平常的菜一过孙子的手似乎也平添三分滋味,裴老夫人笑弯了眼,祖孙间说说话,吃吃饭,又有孙子劝着,再加上白木香插科打浑,这顿饭吃的祖孙和乐,欢喜不尽。

用罢午饭,大家移步去梢间吃茶说话。

丫环端来茶,裴老夫人就打发她们下去了,问孙子这些天都忙些什么,裴如玉道,“整理一些要带走的行李,旁的就是看看书,也没旁的事。”

“怎么会没旁的事,前儿我还跟裴如玉说,路上车马打点有我小九叔,再带上几个族人也足够了。可裴如玉身边不能没自己用惯的人,该带的还得带上,祖母您说,是不是这个理?”白木香一向有啥说啥,裴如玉不赞同的看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拉着裴老夫人的袖子告状,“祖母,你不知道,裴如玉就怕你担心,什么都不让我跟你说。他都要自己闷头想法子,可我想着,咱们亲祖孙,自己能解决的当然是自己解决,可解决不了的,就得跟长辈说。”

“如玉,以往我没说过你,可这回我得说,木香这话对,跟祖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是啊。”白木香得了理,愈发道,“就拿这回身边要带的人来说,拿银子出去买几个仆婢也容易,可那些刚买来的人,没有相处过,不知根底不说,就是服侍起人来,他一时间也不知主家的脾气秉性、习惯规矩。尤其,我以后是在内宅的没什么,裴如玉在外做官,没知根底的人不行。裴如玉身边打小跟着的几个,我们得带走。”

“我原就要带司书司墨一起出门的。”叫白木香说的,他好像真不食人间烟火了。

“那也得请祖母帮忙。”白木香早有盘算,“祖母,祖父是族长,他既把裴如玉出族,我们就不算这家的人了。事得按规矩来,我们不占家里的便宜,每人身价多少银子,我们拿银子买。到时把他们的身契过户到裴如玉这里,自此他们就跟着裴如玉了,也包管叫旁人没的话说!”

“哪里还要你们出银子,我还要问你们银子凑不凑手呢。”

裴如玉急忙抢先道,“足够的,祖母放心,母亲给了我一万两。祖母不用再给我们钱了。”

白木香险没一口老血喷裴如玉脸上,她小指尖颤了颤,强忍住挠花裴如玉脸的冲动,低头去抚顺腰间玉佩下的流苏坠子,抬眼与裴如玉警示的眼神相撞,白木香心下一动,挑眉一笑,附和裴如玉,“祖母放心吧,太太给了钱,裴如玉自己还有二百两,我料着也应差不离。”

“北疆就是路远,这一路上风风雨雨的怕是不少,原本太太给的钱我也想说,不该收太太这钱,这定是太太的嫁妆私房银子。可到底谁也没去过北疆,听小九叔说,一路往北,便是顺利也得俩月车程。一别三千里,以后我们在北疆有什么事,离家远,亲朋好友不在身边,也没个地方求助,我就想着,穷家富路,故而太太这银子,我们就先收下了。”白木香不急不徐,一番话入情入理,“我跟裴如玉说了,这银子,算是借太太的,花了多少,以后得叫裴如玉长本事给太太补上,没有他这么大小伙子还用父母钱的理。”

“有本事,自己挣。我看裴如玉是这个材料,眼下我们艰难些,以后他定能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白木香含笑的眼眸殷殷望来,裴如玉也不禁软下心,白木香这番道理,真是讲到了他的心底。

只是,你都说“艰难”了,不还是要同祖母打这遭秋风么。

如今裴如玉方真切的明白一个道理,不怕白木香撒泼,就怕白木香讲理啊!这婆娘讲理的功力比撒泼可厉害多了!

白木香简直连给他祖母搬银子的台阶都铺好了,果然,他祖母就对他说了,“不错,我知你性子傲气,不愿用长辈的钱。我这钱不白给你用,算借你的,等你有了,再还给祖母,还不一样。”

“祖母,真的不用。”

“是不用,怎么能白白借,祖母,银庄里还得算二分利哪,您得收点儿利息呀。”白木香接话接的神速,给裴如玉拆台更是拆的利落,裴如玉瞪她一眼,白木香只管笑吟吟的同裴老夫人说笑。

“借你我再收利息,借我亲孙子我不收利息。”小鬼再怎么也糊弄不过老狐狸,老夫人心里明镜一般。

白木香掖揄,“您这可真不偏心眼儿。”

“等你做了祖母,你有了孙子,看这话打不打嘴。”

裴老夫人也给了一万银子,裴如玉就见白木香这财迷精欢欢喜喜的就把装银票的小匣子接了过来,简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裴如玉无奈嘟弄一句,“祖母,真用不到这些银子。”

“用不到也带身边,心里有底气。”

“就是就是。裴如玉,别傻站着了,给祖母写欠条。”

“你闭嘴吧你。”裴如玉揉揉额角,他委实羞愧,竟然娶了这么个财迷媳妇,出门就来搜刮长辈。裴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祖母在家只管放心,你看我们银钱带了这么多,路上也都是可靠的人,待我在北疆安顿下来,接祖母过去,祖母也看看北疆风景。”

“是啊,我听说北疆可好了,牛羊遍地跑,肉比菜还多,去了还不得一天三顿的炖肉啊。”

什么事叫白木香一说,顿时意境全无。裴如玉无奈瞥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笑,“我知道你们祖孙还有私房话说,祖母,我就先回了。我们院的事怎么安排,也得先有个章程,待我琢磨好,再来回禀祖母。”

“去吧。”银钱到手,也留不住了。

白木香把放银票的小匣子往袖管里一塞,曲身一福,便高高兴兴的告辞去了。

裴如玉松口气,清隽俊美的面容掩不住的丝丝尴尬,尤其对上祖母洞悉的眼神,裴如玉脸颊微微发烫。裴老夫人却是说,“木香这孩子,有些时候话糙理不糙,虽有些自己的小算盘,我看也多是为了你。”

“简直怎么说都不听。”裴如玉无奈,轻声说,“平时花销,有个万八千的足够。祖母你不用太担心,我心中有数。”

“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等你有了孩子,做了父亲,做了祖父就知道了。你们谁出远门,我心里都一样记挂。你这次外放又格外的与众不同,北疆那样远的地方,你祖父昔年外放也没去过,我听说那里是西域人与汉人混居,这治理起来必然又添一层不容易。可得留心啊,如玉。”裴老夫人语重心长的叮嘱。

“祖母放心,既是为官一方,我必不堕家族名声。”

“你祖父那个倔种,真是气死我。这么些做官的,谁家还不能有些政见之争了。”

“祖父有祖父的考量,我有我的坚持。”

裴老夫人拍拍孙子清瘦有力的手臂,“自小就这样,平时看你好性情,宁可吃亏都要让人的,较起劲来没人拗得过你。以后在外,凡事自己小心。你是个稳当性子,我倒不怎么担心。只是你现在年轻,有句话要叮嘱你,这做官,稳是第一位的,安稳沉稳,你得稳得住。你稳得住坐得住,把官坐稳了,急的就会是别人。谁急谁就先出错,所以,不要冒失。只有官位坐稳,你的理想你的志向,才能得以实现。”

此时的老夫人已绝非那个于内宅挑剔孙媳妇的太婆婆,她的眼界与见识来自于与丈夫几十载宦海沉浮的阅历与出身侯府贵女的底气。老夫人的声音缓慢低沉,字字清晰,“不要去学那些愤世嫉俗的人,世道不好,去改变世道,使世道变好,这才是大丈夫所为。我甚至从不主张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与自身从来都是悉悉相关。生于世间,小有小的作为,大有大的作为,这才不枉一世。”

“你们那些朝中主张我不大懂,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玉,真正的去治理一方,为政一方,造福一方,成为一方能臣,别在帝都这潭浑水里蹉跎了青春。我小时候听我的祖母说过,昔年,□□皇帝之妹辅政宁平大长公主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帝都是玩弄权术之地,并不是个能做一番事业的地方。”

裴如玉望向祖母,清淡的声音里有种不容忽视的份量,“祖母的话,我都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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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之二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

说过正事,裴老夫人神色缓缓放轻松,拉着孙子的手,从袖管里摸出个荷包塞给他。裴如玉惊的将手一缩,却是被祖母含笑握住。

裴如玉,“祖母?”

“傻小子,哪儿能钱都给媳妇收着,这个拿着做私房,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手头儿不紧巴。”裴老夫人眼睛里射出两道狡猾视线,亲自传授孙子心得。裴如玉轻咳一声,问,“祖父也有吗?”

裴老夫人当即眉毛倒竖,瞪眼,“老东西敢藏私房,反了他!”

裴如玉默默的看祖母将荷包塞给他袖子里,秘密的叮嘱他不要把私房钱给媳妇发现,整个人都不知对祖母的双重标准说些什么。其实,白木香虽有些财迷,有些抠儿,却并不小器。他觉着,就是把钱给白木香收着,也没什么的。不过,裴如玉聪明的不与祖母争论这个,他委实推辞不掉,只得接了祖母给他的私房钱。

裴如玉回自己院时,院中一片人心涣散,不少婆子丫环窃窃私语,见他回来急急跑来服侍,关关窈窈脸上依稀带着泪痕,独白木香悠闲的坐在厅里榻前的摇椅中,手里拿着张纸看。见裴如玉回来,拈着纸张的手下移,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

裴如玉便知无甚大事,过去坐在榻上,自己翻开茶碗倒杯凉茶,一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院里的人都各有了新差使,这不安排下来,关关窈窈两个,一个派了太太那里的差,一个派了你那狗腿妹妹的差。”边说边向后一仰,把写着仆婢新差使的纸递给裴如玉。

裴如玉接来粗略一扫,嘴里说,“你对茜茜客气些。”见关关窈窈两人垂泪,对她二人道,“太太、茜茜那里我打声招呼,你们去了与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关关拭泪道,“自幼服侍大爷,奴婢只愿一辈子服侍大爷。”

窈窈也瞪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说,“死也不离了大爷。”

“看你俩这话说的,你俩也都是大姑娘了,以后也得成亲嫁人,还真能跟裴如玉一辈子啊。裴如玉要往北疆去,山高路远的,你俩常在内宅,不是我说,这些年养的细皮嫩肉,等闲我们县里财主家的闺女也不及你们娇贵的,你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太太和大姑娘那里都是好去处,你们都熟的,好生干上几年,有这些年相处下来的情分,她们亏待不了你们的。”白木香摆摆手,“你说呢,裴如玉?”这毕竟是裴如玉的丫环,还是要裴如玉做主。

裴如玉依旧是那副冷淡神色,“院里的事,自然听你的。”

“行了,你俩下去洗洗脸,别这么哭天抹泪的了,什么大事。”白木香眼珠转转,双手一撑摇椅扶手,自椅中起身,过去与裴如玉隔小榻桌而坐,一脸狐狸笑的问,“回来了。”

一见白木香那笑,裴如玉顿时心生警觉,偏又不动声色,只应一声,“嗯。”

“老夫人跟你说什么了?说这么久。”

“不过叮嘱我些话罢了。”

白木香眼珠又转了两下,勾唇一笑,自干果碟子里拿个杏仁搁嘴里,“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裴如玉如老僧坐定,不起丝毫微澜,“一般使诡计诈人的时候都这么说,仿佛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是使诈,我是真的知道。”白木香身子微微向裴如玉倾过去,奸诈的笑出声来。

裴如玉只觉一阵木香花的花气幽幽缠绕,心下微有些不自在,听到白木香的奸诈笑声,裴如玉坐正了些,曲指摩挲着手里茶盅,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却不说话,只侧瞥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见裴如玉不上钩,强忍了笑意说,“裴如玉,你自小到大肯定什么东西不必你开口就有了,你也从没为银子发过愁。你是真君子,对祖母也是一片孝心。不过,你今天拦我,可是没笑死我。”

白木香自己忍不住“嗤嗤”笑两声,眼如弯月,对着裴如玉不动声色的俊脸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晃了晃,“第一,你对祖母说,母亲给了我们一万,这是要告诉祖母,母亲给过钱了,钱够用了,不用祖母再给了,是不是?”

裴如玉不觉自己哪里有错。

白木香强忍了笑道,“真是傻,祖母一听母亲给了,她不会不给,只会也给我们一份。你想想,要是家里哪个堂弟出远门,其他人都给了仪程,堂弟也够用了,你就不给了?”

“这如何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理就是这个理,各有各的心意。”白木香笑的直哆嗦,“唉哟,你还跟祖母说,母亲给了一万。你说一千,祖母给咱们两万,这没什么,给咱们两千,也没什么。可你说的是一万,祖母是婆婆,母亲是媳妇,婆婆只要有,是不会让媳妇压一头的。你这一万的数字一出,祖母给咱们的钱怎么会少于一万呢。”

裴如玉眼睛瞪圆,不动声色的俊脸直接风化为石头了,这,这,还有这些讲究?自家人还要这样吗?不都对外人才这样的吗?

白木香欢乐的拍着裴如玉的手臂,空着的一只手直揉肚子,“唉哟,可是笑死我了,你一去,我还以为你给我拆台去了。结果,你是给我帮忙去了!哈哈哈!”

瞥一眼笑到前仰后合的白木香,裴如玉无奈,“可是让你看笑话了。”给白木香这样一说,他还真是帮了白木香一把。裴如玉无奈的揉揉额角,白木香非但是个财迷,还是个奸诈的财迷,这些内闱的弯弯绕绕,他是外行,叫白木香看笑话了。

白木香笑了一回,拍裴如玉手臂一记,强敛了笑,白木香翘着唇角,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你就没别的要交待的了?”

“别的还有什么事?”

“还想糊弄我!祖母怎么可能只是跟太太齐平,那一万是明面儿上的,私下定给你私房银子叫你收着,以后有什么事便宜,是不是?”

白木香笃定的盯着他看,裴如玉莞尔,轻轻的把还没袖暖的荷包推到白木香面前,喝口凉茶感慨,“真是不得了,你们女孩子的心都这么细么?”

“这叫什么细。男人成天往外跑,忙的是外头的事,女人也就是这些家长里短了。”白木香数了数,竟也是一万,悄悄与裴如玉说,“祖母可真有钱。”

“你就是这样不好。长辈的钱是长辈的,有本事咱们当立自己的事业,不能总惦记长辈的东西。”

“我知道,我就这么一说。”白木香把银票卷一卷放回荷包,那荷包就塞自己袖子里了,“我算是明白你们高门大户为什么只愿与高门大户结亲了,你看祖母、太太,随随便便就是上万银子给你,我嫁妆拢共一万两,还是祖父给的聘礼叫我折了过来。”

“你现在才自卑啊。”

“切,我自卑什么!她们有钱那就是生在富贵人家,陪嫁多罢了。我要生在富贵之家,那也一样。我就是投胎时没瞅准,投了个穷胎。可你看看我这个人,我这人品、才学、相貌,也配得起你了。再说,我钱虽不比她们多,可我的钱是自己挣来的。会投胎是一门本事,可自己会挣钱,也是一门本事啊,是不是?”白木香天生没长自卑那根筋,她眼眸明亮,说话那口气比裴如玉这个状元可自信多了。

白木香还要再发表些高论,两个婆子提着两只大食盒进来,白木香透窗望去,见西方天边云霞蒸腾,夕阳隐没,已是傍晚时分了。白木香喜霞景绚烂,与裴如玉道,“今儿个天气好,这会儿天也不黑,昨儿院里刚熏过蚊虫,咱们别在屋里吃晚饭,在院子里吃吧,那架蔷薇开的正好。”

“好。”裴如玉寡淡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兴致,白木香已经心急的跑出去指挥着丫环婆子在院中摆设桌椅、安置酒菜了,裴如玉摇头浅笑,真个急性子。

蔷薇架下,伴着习习晚风、馥郁花香,便是裴如玉也添了几分雅兴,令关关去烫些酒来。白木香更是眉飞色舞的讲起她们老家的木香花架,“裴如玉你还记得不,我家那架木香,大的能遮住半个院子,每年春天开花时,那花香的,能从我们村香到我们县里去。曾经我们县的财主出五两银子要买我家木香花,我都没卖!”

“那可不容易,在乡下,五两银子能起新屋娶媳妇了。”关关斟上烫好的酒,裴如玉端来浅酌。

白木香瞥见裴如玉酒水入喉,便一本正经的说,“是啊,可谁叫我清风明月、不慕钱财呢。”

裴如玉险一口酒喷白木香脸上,眼见裴如玉呛了,白木香给他背上啪啪两下,“好端端的,怎么呛着了!”

“白木香,吃饭时不许讲笑话。”还有,你不是借机打我吧!

白木香偷笑,捡筷子凉拌银耳给裴如玉放碗里,“压一压,压一压就好了。”看边儿上的关关一眼,“关关也给我倒杯酒。”

关关连忙另取了一只翡翠杯来,要斟酒时,白木香的手往杯上一盖,正挡住酒壶,“这杯不好,黄洒色若琥珀,用翡翠杯看不出漂亮来,换水晶杯。”

关关小声告罪,放下酒壶去屋里取了水晶杯。这回,连窈窈都看了关关一眼,关关是这院的头等大丫环,窈窈因差她一等,平常颇有不服。可关关的确行事周到,性情温柔,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窈窈不禁看一眼大爷在用的翡翠杯,也觉着关关今天有些反常,不似往日妥帖。

白木香颇有酒量,叫着裴如玉划拳,她自认是个划拳高手,不想竟被裴如玉压得死死的,于是,一壶上好绍黄,裴如玉没喝两口,大都进了白木香的肚子。比让白木香输了一晚上更加生气的是,裴如玉这家伙竟还说风凉话,“肯定是想多吃酒故意输的。”

尼玛,谁会故意输一大晚上啊!

可真气死她了!

不过,看在裴如玉还算老实,主动上交私房的面子上,她就心胸宽广不作计较了。

裴如玉把白木香扶进屋安放在床,眼见白木香还未洗漱就已熟睡,这女人,无奈一叹,俯身拈去沾落在白木香发间的一片绯红蔷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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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人

裴如玉回书房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关关端来蜜水,裴如玉接过翡翠盏喝一口,见是蜜水,吩咐关关一句,“给木香那里送一盏过去。”

白木香的事一向有小财服侍,不过,主子这样吩咐,关关一福身就过去送蜜水了。窈窈服侍着裴如玉去了外头衣袍,一面笑道,“小财那里定能想到给大奶奶备下蜜水的,偏大爷这样细心。”

裴如玉沉静未言,心下却想,就小财那笨丫头,除了吃饭打架在行,真不像有这份儿机伶的。

葱白指尖儿在水盆里轻轻一划,窈窈试过水温,裴如玉开始洗漱,一时,关关回来,禀道,“已是将蜜水送去了。”

裴如玉点点头,窈窈递上擦脸巾帕,关关接过小丫环手里的脚盆,放到脚踏上,提着铜壶兑好凉热,服侍着裴如玉泡脚。待洗漱毕,裴如玉打发丫环们先去休息,他还要看会儿书。

关关窈窈都退了出去,裴如玉在书案后挑灯夜读。

许多读书人一生梦魅以求的成就,裴如玉在他弱冠之年便已取得,金光闪闪的状元头衔之后所代表的不仅是出众的天资,还有十数年坚持不懈的辛苦努力。

更深露重,寒意渐起,门被轻轻推开,肩上一重,多了一件衣袍,裴如玉方从书中回神,执笔的右手稍顿,裴如玉看向关关。低敛的眉眼带着往日的柔顺,关关柔声道,“婢子见书房还亮着灯,想来大爷尚未休息。大爷读起书来不知寒暖,婢子担心,过来看看。已是打更了,大爷要不要吃些宵夜?”

“不必了,拿些点心来就是。”裴如玉搁下笔,接过关关捧起的蜜水,抿了一口。

关关端过白日厨下送来的点心,裴如玉收拾了桌上纸墨,到西窗下的桌上去吃点心,他一向的规矩,书案就是看书习字所用,断不会在这上面吃东西。

糕饼放置一日,已不甚新鲜,裴如玉自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长大,于吃食自然讲究,不过,他于这上头也并不如何计较。不似白木香,你敢给她次一等的东西,她能撒拨打滚闹翻天。

若往日,大爷读书晚了都有厨下备着的宵夜,今非昔比,厨下那一起子势利小人,怕是早早熄了灶眼,这会儿便是去传宵夜,怕又是一场官司。大爷定是有此思量,方不令传宵夜的。关关念及于此,心中颇是心疼,视线落在裴如玉安静吃东西的侧脸上,心疼中又添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爱慕。

她从十岁就跟在大爷身边服侍,至今整整十一年了。这十一年,他们一起长大,她看他刻苦、用功,日日勤学不绌,荣登金榜,荣耀满身,也看他娶妻不贤,避居书房,而今更是仕途折戟,即将远谪北疆。关关眼中情绪复杂,见翡翠盏里的蜜水所剩无几,她连忙提壶再兑了大半盏进去。

裴如玉吃了半盘子点心,静静的喝着蜜水。月光透窗而入,像一层轻纱薄雾,笼在裴如玉的眼角眉梢,令他俊美的侧脸愈发高贵出尘,裴如玉也被这月色所感,情不自禁的起身推开纱窗,见当空一轮圆月高悬,不禁一笑,“今晚月色真美。”

“今天是十五,正是月圆的时候。”关关也一起遥望着月色,“听我娘说,我出生时月色极好,我爹便给我取名叫赵月。后来我到大爷身边服侍,大爷为何给我取名关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刚读过这首诗,听你说你原名一个月字,就为你取了关关的名字。关山月,是这首诗的诗名。”裴如玉声音清润动听,却似这深夜月色一般令人寒意浸骨。

关关勉强笑了一下,心中失落无比,试探的说,“我还以为大爷那天读的是,关关雎鸠。”

“不是。”裴如玉声音清淡,如一记垂锤落在关关心头。

关关低垂眼眸,片刻,她抬起眼,望向裴如玉,月光中的裴如玉如一株夭矫青松。关关咬了咬唇,上前半步,轻声开口,“我想一辈子在大爷身边,长长久久的服侍大爷。大爷是不愿的吧?”

裴如玉看向关关,坦诚直接,“我从未有将你们收房之意,我想,你应当明白。”

是啊,裴老夫人裴太太都是绝不肯委屈裴如玉的,早在裴如玉十六岁的时候,两人就选中关关、窈窈,想让裴如玉收房。这是大户人家的讲究,男孩子成年,多有对□□之事好奇的,与其拘着孩子往外寻去,倒不如把家里知根底品性好的丫环收房,以免被外头不正经女子勾引坏了。

裴如玉当时就以学业太忙,不想分心,没有点头。裴如玉这般上进,裴老夫人裴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勉强自家孩子,此事也便做罢。但影影绰绰的,总有些风声传出,关关并非不知。

只是,彼时大爷要忙课业,要忙着功名科考,如今……如今蓝姑娘已定亲,大爷又与大奶奶不睦,她并非求名分,只求能长长久久服侍在旁。

关关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指尖不自觉的抠弄着桌子一角,声音发颤,眼中已是忍不住盈满泪水,这泪水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沾在睫羽,泫然欲坠的望着裴如玉。裴如玉心中不忍,叹道,“关关,我一直当你们是我的妹妹一般,我一直想,待你们年纪大了,请母亲为你们寻个好归宿,也不枉你们服侍我一场。”

“我在大爷身边这些年,说句放肆的话,蓝姑娘定了别人,您与大奶奶一直不睦,我并非渴求名分,只是想有个能长久侍奉在大爷身边的理由。大爷,您总要有这么个人服侍的。”

裴如玉的目光有些凉,有些冷,“你在我身边多年,我与蓝表妹如何,旁人误会,你不当误会。我已经成亲有了妻室,我们的确有些小摩擦,但并不是不和睦。我远谪北疆,与我同甘共苦的是她。”

关关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腮边滚落,哽咽的问,“大爷真的心仪她,大爷这样的人品……”

“别说了,关关。”裴如玉打断关关的话,他不愿对侍奉多年的侍女口出恶言。

关关拭泪,只觉肝肠寸裂成灰,眼泪再一次滑落,关关曲膝一福,“是婢子放肆了。”

“你下去吧,我也要休息了。”裴如玉转过身,关关没有看到他眉眼间淡淡的厌倦。

关关擦着眼泪走到门口,抿一抿唇,终于下定决心,回身请求,“婢子有福,服侍大爷这些年,大爷外出做官,婢子不能服侍,心里也不愿再服侍别的主子,请大爷恩准婢子赎身出府吧。”

“也好,你到年岁,也该嫁人了。听说你家里现在能过得日子,让家人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谢大爷恩准。”关关曲膝退下,出门时太过仓猝,竟忘了带上房门。裴如玉过去掩门,夜色依旧清凉如水,夜风带着虫鸣夜唱与草木清香拂来,裴如玉心下一叹,周全的人做事周全,虑己也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