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萧关的时间也不过七月中, 天气却愈发的冷的,七月末的时候,一行人遇到今年秋的第一场初雪。幸而提前备下大毛衣裳, 各人都裹着厚裘衣,戴着能遮住耳朵的皮帽子,手上的皮手套脚上皮靴,脖子里也围的严实。

赶到驿馆的时候天已尽黑, 穿的厚厚实实的驿丞提着灯笼迎上来,驿站简陋,好在关外来往的官员到底少些, 也有两个小院儿可住。司书司墨打点一锭银子,令驿丞置几桌好酒好菜,尤其酒, 要烫的热热的。驿丞吩咐下去,亲自引着众人到院里。

门棉都是黑色的粗布棉帘,掀帘子进去,屋内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驿丞赔不是,“也不知诸位大人要来, 小的怠慢了怠慢了。”捏捏袖管里沉甸甸的银锭,再瞧裴如玉一行的穿戴, 知道人家虽是县里赴任, 却是个大户。故而, 驿丞颇是恭敬。

一路行来, 白木香也算是看惯了驿站诸人的嘴脸。驿站每年是朝廷拨下米粮炭火, 凡这公职衙门,哪里有不贪不占的,省下一屋的炭火,就是驿丞驿卒的收入。何况,先前的确不知有官员过来,也没必要把所有屋子都烧起炭火。

白木香跺跺鞋上沾的积雪,一说话就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热气,“炭盆先点起来吧。”

驿丞忙忙称是,已有驿卒搬来大筐黑炭,取下炭盆的罩子,用火折子引着干枝,先少放几块,待得引着炭火,再加满炭盆。连带里间儿的火炕,也一并烧了起来。

半屋子黑烟,呛的裴如玉偏过头咳嗽好几声,白木香着小财去打开门窗透透烟,反正这屋子也不暖和。另外的屋子,也都照样升起火来。

司书打发驿丞去准备酒菜,诸人安置车马,搬行礼,待驿卒送来热水,略做些梳洗,就准备吃饭了。这回没各吃各的,主要是大冷的天,驿馆也没旁的饮食,备的是热锅子。锅也不是铜的,而是挖出来的石锅,锅下架炭炉,锅内煮着大块儿炖好的肥嫩羊肉,冒尖儿的一大锅。

白木香刚缓过吃肉的劲儿,目光往锅里巡视三遍,硬是没看到半丝瓜菜的影子。裴如玉口味儿偏清淡,羊肉是清炖倒好,只是他是个一餐不可无菜的人。裴如玉令司书过去问问,有没有豆腐、萝卜、山芋、白菜之类的菜蔬,什么都成,端些上来。

司书出去片刻,端着两大碗菜蔬回来,出门在外便不能讲究了。倘在裴家,自然是分开来,白嫩嫩的豆腐放在凝碧的翡翠碟里方雅观,萝卜山芋都要洗净去皮,白菜更是得去了老皮,只要菜心的。如今在外头,早没了这些讲究,怎么省事怎么着吧。

裴如玉先给岳母大人斟上酒,“关外的酒格外烈,岳母尝一尝,倘不合口,你跟木香还是换黄酒。”

“成!”

大家举杯先干了一杯,石锅烧的很快,这肉原就是炖好端上来的,待锅内肉重新滚了,大家先举筷子吃肉。在外头冒雪赶路,都饿了,连裴如玉都吃了好几块炖肉。待肉吃掉了些,裴如玉往里头放了菜蔬。其实,这一路大肉吃过来,便是白家人也想吃点儿菜的。

热锅子一吃就浑身暖和,白木香脱了皮帽子,滋溜的喝口小酒,惬意的眯起双眸。裴如玉看她跟只猫冬的猫似的,时而给她捞些菜放确定里,白木香就吃两口。其实她已经饱了,笑眯眯的听着大家说关外的雪如何大,董大人道,“以往只在书上读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回可算是见着了。”

裴七叔端杯饮酒,“是啊,这样气魄的雪,也只在关外才有。”

待吃过热锅子,白木香提醒大家把大衣裳穿好再出门,外头风冷,刚吃过饭,别呛着风。她一面说话,一面给她娘围围脖,就听她娘叫唤,“哎哟哎哟,把我鼻子围住了!”

“围住才暖和。”

她娘接着叫,“哎哟,把我眼也围住了。”

“让小福搀着您些,不用看路。”

诸人听这母女俩说话就想笑,也都起身穿好大毛衣裳告辞。司书去叫了驿卒来,和窈窈小财一起收拾桌上的锅碗。待外间儿收拾好,白木香就令他们自去休息了,驿卒送来冷热水,泡脚洗脸的事自己张罗就成。窈窈还一脸不放心她家大爷,裴如玉笑,“去吧,这有什么,有木香哪。天儿晚了,你们也早些歇,晚上把狼皮褥子盖上,别冷着。”

窈窈低头一福,带着满心感动与小财回了自己屋,其实俩人就住隔壁,近的很。

裴如玉提着水桶倒水,白木香管着试水温,她好奇的问,“裴如玉,这该是你第一次拎水桶吧?”

裴如玉瞥白木香一眼,“是啊,没经验,要不你来拎。”

“没经验才应该多拎。”白木香点下头,“行了。”

待兑好两盆洗脚水,裴如玉把热水桶放到炭盆一畔,与白木香两个并坐在里间炕沿儿上泡脚。炕烧的暖烘烘的,只是这里的炭不大好,屋里依旧有些呛。

白木香小声吸着气,一双胖脚丫在洗脚水里沾一下,再沾一下,泡脚一定要水烫些才好。裴如玉盯白木香的胖脚丫一眼,白木香的脚不大,裴如玉估量着,也就比自己巴掌大些不多。洗脚水有些烫,一双脚烫出浅浅的粉色……

裴如玉突然被推一记,抬起双眸就见白木香正黑着脸看他,问,“盯着我脚看做什么?”

裴如玉轻咳一声,很老实的说,“没见过这么胖的脚丫子。”

白木香气的,她还以为裴如玉突然双眼复明,仰慕起她的美貌胖脚丫了。白木香斜裴如玉一眼,脚丫子踩着水玩儿,顺嘴刻薄裴如玉两句,“你懂什么,我这可是最有福气的脚丫。哪个像你似的,看你这大脚片子,一点儿肉没有,怪道来北疆吃沙,就是你这脚没长好。”

“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么。”白木香严肃着脸,“不准再看我的脚,我脚只有以后的相公才能看,你以为是个人都能看的。”

裴如玉淡淡的收回视线,跟白木香打听,“你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做相公?”

“比你强一百倍的!”白木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早跟老爷子说过了,以后我非但要找个样样比你强的,还要把日子过的好的不得了,叫你一想起我来就剜心剜肺的后悔!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有运气,能跟我成亲么?”

裴如玉完全忽略白木香后头的一堆废话,问她,“你怎么什么都跟祖父说?”

“我跟祖父关系好,当然要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裴如玉揉按着眉心,“那你跟祖母说了没?”

“说了,跟你娘也说了。”

裴如玉险没一头栽洗脚盆里去,合着全家都知道他们和离的事了。裴如玉转念一想,不对呀,祖父暂可不提,出行前,祖母、母亲待木香很好,看她完全是看孙媳(儿媳)的眼神,而且,两位长辈劝他不少话,都是让他好生待木香的。裴如玉追问,“你跟祖母怎么说的?”

“我干嘛要跟你说啊!”洗脚水有些冷了,白木香擦干脚,准备洗脸净牙睡觉了。

结果,睡觉时她才发现有个天大的问题。驿馆简陋,里外两间屋,结果,就里间屋有一条临窗大炕。这炕很宽敞,睡五六个人都睡得开,关键,只有这一条炕,她,她跟裴如玉难道要睡一条炕上?

白木香问,“裴如玉,晚上怎么睡啊?”

“你同意我就睡炕,你不同意我就打地铺。”

“这个天儿打地铺,那不冻死了。”白木香瞥裴如玉一眼,“咱俩一人睡一头。不过,这事儿你可不能说出去,传出去对我名声不好。我以后还得找下家……”

“知道知道,还得找个比我强百倍的。”裴如玉替白木香把接下来的话说了。裴如玉猜也猜得到白木香是怎么同祖母、母亲说的他们和离的事,裴如玉问,“你肯定也跟小九叔说了,还没跟岳母说吧?”

“现在还不能跟我娘说,我娘那乍呼劲儿,知道咱俩和离,她不得疯了!”白木香对镜涂了些面脂,散开头发,慢慢的用一把牛角梳梳理,在镜子里瞅着裴如玉道,“等我找到更好的,再跟我娘说。我娘一看下家比你好一百倍,估计她也就啥意见都没有了。”

“你还挺会算计啊,白木香。”

白木香哼一声,上炕铺被褥,这炕是自东通到西,临南窗的一条大炕,白木香把自己的被褥铺到最东边儿挨着墙,让裴如玉靠西墙睡。裴如玉把自己被褥铺到灶心眼儿旁边,“这大冷的天,我可得暖着些。炕这样大,东西两头是最后烧到的,最凉的地方就在边儿上。”

叫裴如玉一说,白木香也挺想挨着灶心眼儿睡,谁不知道挨着烧炕那里最暖和啊!裴如玉看白木香眯着眼睛瞧她,同白木香道,“也不要挨着灶心眼,那里太干太燥。咱们中间正好空出一人间隔,能有什么事?再说,你既是想找个比我强一百倍的,那心胸定也得比我宽广百倍,那样出众的男子,难道会介意这些?倘是个小肚鸡肠,纵咱们前些天都是你床我榻,他也能说你与男人共处一室,不贞洁。”

“裴如玉,我发现你特别会讲道理。”

“不是我会讲道理,而是道理本就如此。”裴如玉去了外头的裘衣,解里面棉衣的扣子,与白木香道,“虽说和离书是你死活非要我写的,可我也不能看你以后所托非人。你既说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我也会帮你把把关。看人,首重人品,人品不好,是断不成的。”

说着,裴如玉脱了棉裤,露出两条腿毛老长的长毛腿。白木香原在想裴如玉说的话,没留意这个,突然看到裴如玉的两条大长腿,脸腾的就红了,连忙别过头,怒道,“你干嘛突然脱衣裳啊!”

“换里衣睡觉啊。冬天睡觉不能穿棉衣,容易冻着,也容易累。”裴如玉见白木香侧过头,及腰的长发泼墨般散开来,露在外头的耳朵尖儿都染上一丝胭脂红,不禁唇角一勾,很郑重的声音在白木香耳边响起,“木香,你这是占我便宜啊。这可不能说出去,对你以后找下家名声不利。”

白木香气道,“谁愿意看你那长毛腿,难看的要命!”

“哎哟,连我的腿毛你都看清了,快说,是不是早就想偷看了。”

白木香气的就要捶裴如玉,裴如玉刚提上裤子,脱了棉袄,白木香立刻捂脸背身,裴如玉眼眸弯弯,忍住笑意,“没事儿,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我绝不往外说,也绝不坏你名声!”

白木香在肚子里把裴如玉拎出来,翻来覆去骂了一千八百遍,脑袋里却不由自主的飘浮着裴如玉□□上身的画面,裴如玉的身上……可真白啊……

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白成这个样子!

想她当年,可不是相中裴如玉中状元,她根本没打算嫁状元,她就是看中裴如玉长的俊。状元有什么稀罕的,能下蛋鸡似的,三年就能有一个,像裴如玉这么俊的男人可难寻。结果,虽跟裴如玉成了亲,却没能做真夫妻,她就要落个再嫁的名声。

白木香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心下气闷,破罐子破摔的想,她就是看一下裴如玉的身子也没什么,她简直亏大了!

白木香回头的时候,裴如玉已经换好里衣钻被窝里去了。

白木香:穿的可真快!

裴如玉见白木香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儿,想这丫头不知在动什么念头,只是,夜已晚,裴如玉提醒她,“你还不脱衣睡觉。”说着就背过身去,以示自己君子,绝不会偷看。

雪夜如此安静,白木香悉悉索索换衣裳的声音在耳膜中不断放大,淡淡的木香花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而来,裴如玉觉着有些热,想这炕火太重,倒不如贴着墙去睡了。

☆、第38章 岁月静好

裴如玉并不是第一次睡火炕, 但这样折腾人的火炕还是头一回,驿站的人怕天气太冷,又因他们一行出手大方, 给炭也给的爽快,填了一炕洞的木炭。刚开始躺下没觉什么,被子上搭一床狼皮褥子,裴如玉很快就睡熟了。

然后, 他就被热醒了。

感觉身下像有个火炉,嘴巴干的很。

好在今日是个雪夜,雪光透过明纸射入室内, 裴如玉下炕吃了大半壶温水才好些,裴如玉干脆将茶壶带茶寮子一起拿到炕上搁窗台。回头就见白木香摊手摊脚的睡姿,胳膊腿的全露出来了。裴如玉心说, 以后谁要跟你一个床睡觉,可是得预备一张大床。

放好茶具,把白木香的胳膊腿塞回被子里,狼皮褥子太厚,揭下来放在一畔。第二天早上, 裴如玉完全是被砸醒的,白木香的胖脚丫从天而降, 正中他脸上。裴如玉弄明白是被什么砸醒后, 捉住白木香的脚丫子就给她肉乎乎的脚心一下。

白木香咕哝一声, 蹬两下脚, 继续睡。

裴如玉看一回沙漏, 索性披衣起床。

白木香的睡姿颇是**,整个人横了过来,被褥绞在一起盖在身上,两只脚露在外头,枕头掉地上。裴如玉先把枕头给白木香放炕上去,见这枕头沾了尘,裴如玉拿了自己的枕头给她枕脑后,脚也给盖好。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脚,肉呼呼,肥嘟嘟的,趾甲盖还是粉色的,像是水晶薄片。裴如玉鬼使神差的比了比,确定白木香的脚果然跟自己手差不多长。

阿弥陀佛,白木香心心念念还要找下家哪。裴如玉给白木香盖好,心说,这丫头当真口气不小,想找个与我一般无二的就不容易,这丫头竟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裴如玉不信白木香能找得到!

*

门开一缝,寒意顺着门缝侵骨而入。裴如玉想了想,回去加件大氅。

天空与世界都被这鹅毛大雪依旧无声无息的笼罩,遥望灰蓝天幕,裴如玉心想今天怕是还要在驿站多留一日。他出去令驿卒送些热水洗漱,寻出白玉香炉,静静的燃一炉清香。

早上的饭菜是羊肉汤配白面饼,好在这驿站的厨子知道这家人爱吃菜,在羊肉汤里滚刀切了些萝卜放进去。小菜是腊羊肉、酱牛肉两样。白木香把有些硬的白面饼撕成小块儿泡羊汤里吃,直说,“你说这里小菜怎么也都是肉,上个腌菜也好啊。”

“这里春夏时间短,许多人以放牧为生,并不种植。”裴如玉看白木香先捡了萝卜吃,便把自己碗里的萝卜也夹给她。

白木香把横放在碗上的筷子拿走,方便裴如玉把萝卜夹给她,嘴里说着,“裴如玉,我发现你越来越好了。”

“少甜言蜜语的,我早就好。你看不到,那是你眼瞎。”

“刚夸你一句,就骄傲了!”白木香把自己碗的羊肉给裴如玉,劝裴如玉,“你要是吃不下,就剩下好了,别勉强吃。”

裴如玉抬起眼帘瞧白木香一眼,开始吃饭。

白木香说起外头大雪,“今儿是不论如何都行不了路的,刚我出门,雪有一尺深,到我小腿肚了。裴如玉,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堆雪狮玩儿吧。我堆雪狮堆的特别好,你会不会?不会我教你。”

有白木香在,裴如玉想食不言是不可能的。

吃过早饭,喝一回茶,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裴如玉才与白木香一起到院子里堆雪狮。裴如玉发现白木香真个吹牛大王,那是雪狮么,就两个圆球推在一起,贴个鼻子眼就是雪狮了?难得白木香还一幅行家嘴脸,传授裴如玉自己的经验,“这堆雪狮,都是堆卧狮,不能堆四条腿的。你知道什么为,裴如玉?”

裴如玉拿把裁纸刀慢慢雕琢白木香的狮子,就听白木香自问自答,“因为四条腿完全撑不住雪狮的头和身子呗,所以都是堆卧狮。跟人们大门口摆的石墩儿差不多的样子。”

一时,白木香觉着无聊了,到驿站四处逛去了,半晌端了一盆冻梨回来,给各屋发冻梨,在水里化了就能吃。白木香把最大的一个留给裴如玉,泡在水里解冻。见裴如玉的雪狮当真雕琢的栩栩如生,白木香惊讶的说,“裴如玉,你真的会堆雪狮啊!”

“帝都冬天也多雪,小时候谁没玩儿吧。”裴如玉侧眸笑望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用手给他拂去身上的雪,“手冷不冷?”

身后传来一声“大雪的天,这是玩儿什么哪?”,就这一把清脆响亮的好嗓子,除了她娘,没第二个人。白木香回头就见她娘抱着块料子,手里挥舞着花手绢儿过来了,对着裴如玉就是一通的嘘寒问暖。裴如玉笑,“堆雪狮玩儿。”

“别堆这个了,怪冷的,屋里来烤烤火,叫木香给你量量尺寸,今儿这大雪也赶不了路,正好让木香把衣裳给你裁了。”

白木香看天,“我还说一会儿看书哪。”

“书什么时候看不成!”叫着闺女女婿回屋去裁衣裳去。李红梅深知闺女性情,连针线盒都一起带了来。裴如玉嘴里说“不用麻烦少香”,脱大氅让白木香给量尺寸时甭提多配合了。

白木香做针线的手艺委实一般,不过,李红梅手巧,有她娘指点着,把衣裳裁出来。母女俩脱了鞋套上棉袜子在膝上盖一床大被,在炕上做针线。裴如玉问,“要不要点蜡,别伤了眼睛。”

“不用,外头下雪,亮堂着哪。”李红梅守着一匣子蜜饯花生零嘴儿吃,间或指点闺女的手艺,让闺女细细的做,一边同女婿抱怨,“木香这聪明伶俐像我,偏手上的功夫没学会。也是我太惯着她,村儿里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自小就涮锅做饭、缝缝补补,她从小跟她爹学认字,没咋干过这个,也就缝个里衣还成。”

“看娘你说的,好像我啥都不成似的。我以前还给爹做过鞋哪。”

“对了,那正好这针线做完,再给女婿做双鞋。”

“你不是给他做了。”

“我做是我做,你做是你做,这能一样?”

“有啥不一样啊。”白木香眨巴下自己的大杏眼,请教裴如玉,“这不一样么,裴如玉,不都是鞋,有的穿就行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赶紧拒绝,速速拒绝!

不想裴如玉微微颌首,道,“岳母的意思,大概是各人的心意不同。”

“对对对,就这个意思!”

裴如玉单手握着书卷,收到白木香的一个大白眼也只是微笑,裴如玉闲翻几页书,就去找董大人下棋去了。待他回屋时,岳母不在,炕上还摆着的岳母的干果匣子空了大半,白木香歪炕上睡着了,轻轻打着鼾,手里还捏着给他做的里衣。裴如玉轻手轻脚的把里衣带针线放到一畔。

约摸是炕烧的热,白木香的脸上透出微微红晕,长长的睫毛卷曲浓密,由雪光一映,在眼敛投下淡淡阴影,浅粉色的唇半张着,睡的香甜。

屋外大雪无声无息,裴如玉突然有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

☆、第39章 曾经的苦日子

这场大雪一下便是三天,可实际上, 第四天也赶不了路, 雪深三尺, 把裴如玉第一天堆的雪狮子都埋了起来。白木香磨磨唧唧的给裴如玉把里衣做好了,裴如玉当天晚上试了试,肥瘦大小正好, 白木香一个劲儿的自夸, “也不瞧瞧谁的手艺。”

裴如玉说, “是啊,岳母裁的就是好。”

“你瞅瞅这针线这细致,可累死我了, 我腰都酸了。”白木香捶捶腰,打量着裴如玉这一身, 其实就是寻常里衣样式, 因穿的人俊俏,再平常不过的里衣也多了些高贵感觉。

裴如玉没有错过白木香眼神中流露出的欣赏, 他摸了摸身上的木香布,说,“这料子倒比我往日穿的要好些。”

“那是。你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料子。”晚上还是冷的,俩人钻被窝里说话, 枕头隔一尺远, 白木香趴着剥炒栗子, “我们木香布原就是好料子, 跟那些松松垮垮的棉布可不一样。给你用的, 是木香布里最上等的料子。从棉桃开始说,这用的就是一等一的大棉桃,你瞧瞧这料子,没有半个接头,摸起来光滑不让绸缎,却比绸缎更贴身,穿着也更舒服。这是漂过色的木香布,就是用来做里衣的。这样的料子去染色,根本不掉色的。你以前穿的就是江南那边儿的棉布,虽说也是上等棉布了,比我的料子还是差一头的。”

白木香剥东西不仔细,栗子肉上还沾着几处细皮,她就要往嘴里送,裴如玉忙拦了下来,示意那些小细皮,“没剥干净。”

“没事儿,我一起吃。”白木香大大咧咧的又要往嘴里塞。裴如玉实在看不下去,从白木香手里拿过那栗子肉,给她择净了方递到她嘴边,“吃吧。”

白木香张嘴含住栗子肉,舔了舔嘴唇,犹疑的看裴如玉一眼,“裴如玉,你是不是预料到我要说你娘的坏话,故意讨好我啊。”

裴如玉好笑,“刚还说你的布呢,怎么又说到我娘头上了。”

白木香哼一声,“还说哪,咱们成亲后,我还送过你娘好几匹上等木香布哪,你娘那个没见识的,转手就赏给了下人。她去打听打听,一匹上等湖绸能不能换我这一匹布。在帝都,订得起这样上等料子的,都是公侯府第。就这,每年出产也不过百匹,不一定人人定得上。老太太就比你娘有见识,老太太就收起来没打发人。”

裴如玉给白木香剥炒栗子,“那也是以前你跟母亲关系不大融洽时的事了,现在不都好了。”连忙夸白木香的布好,“这样的好布,难为你们怎么织出来的?”

“用手织的呗。寻常棉布,织的快的一天一匹多,那说是最寻常的棉布料子,这种上等布多么细密,一天能织五尺就是快的了。工钱也要另算,以前我们村儿有个媳妇,可受婆家气了,她那婆婆刁钻,嫌当初给了三两银子的聘,这媳妇就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嫁过来。时常给这媳妇些气受,这媳妇手巧,从我织布起就跟我身边儿打下手,现在她管着老家织布的一摊子事,她婆婆那势利眼,现在逢人就夸自己眼光好,娶了个好媳妇。”白木香叹道,“其实就是三两银子的事,婆婆一直寻那媳妇的不是。如今媳妇挣的远比三两银子要多,婆婆便好了。可也不想想,那媳妇嫁过来就是一辈子,她这一辈子就不值三两银子了?”

“可能对于男家来说,三两银子也是他家要辛苦劳作很久才能有的收入吧。”

“这也是。”白木香道,“一亩地能有多少收成啊?除非一家子都是壮劳力,日子才能略宽裕些。不然靠死种地,每年收绢纳税,剩下的裹腹之外,还能有些赢余就是好日子了。”

“现在乡间日子仍这么苦么。”

“是啊,我家隔三差五吃回肉,就被村里说成不过日子。”白木香郁闷的嘟了嘟嘴,“谁不喜欢吃肉啊,我可爱吃肉了。”说着瞳仁瞟裴如玉一眼,“也就你这生来不愁没有肉吃的喜欢吃菜。”

裴如玉浅笑,“木香,你家以前在村里名声肯定不大好。”

“谁说的?”白木香愤愤,险喷裴如玉一脸栗子渣,“你去打听打听,现在三乡五里,哪个提起我来不是竖着大拇指夸我来着。”

裴如玉眼眸含笑,“我说的是以前。”

“以前他们懂什么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爷爷你肯定知道的,听说他老人家是一等一的能干,他也没有功名,先是在县衙里谋了差使,后来就到府城去了,还把一大家子接了去。到我爹时就不成了,我爹就带着我们一家子回了乡,我爹也没功名,可他又没我爷爷的本事,自小没种过田,我家田地都是赁出去给别人种的。我爹偏不是节俭度日的那一派,他就隔三差五的去典当些东西,拿回钱来买鱼买肉,或者是带我跟我娘去下馆子。他那人没心计,时常被人糊弄,别人给他三两句好话,他就请客去了。这也没几两银子。”

“虽然以往村里很多人都说我爹败了祖业,我家有什么祖业啊,就从我爷爷那会儿才置了些家业。我爹一不嫖二不赌,就是爱吃些好的爱喝些小酒,谁不喜欢啊。只是有些人能忍着,我爹不想忍罢了。他也不会挣钱,没钱了就得卖东西卖地呗。”

叫白木香这样一说,裴如玉都觉有理。白木香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着我爹挺好的。我从小也没下过地,我爹闲了就教我认几个字,要不就是带我去吃好吃的。后来钱不多,我们就在家里自己做着吃。我爹去的突然,把我娘愁的,骂我爹好几天,我爹死前是把家业都卖了,地都没留一亩。我娘主要发愁没的典当,总不能把房子典当睡大街去。”

“还是我想的法子,也没什么愁的。我带我娘去县城集市上代写书信,让我娘去卖炖肉。不是我吹牛,我家烧的炖肉,县城里都没这么好的味儿。这么大的方子肉,五文钱一块。”白木香比划着大小,“肉分三种,也有小些的,一文钱一块。头一集我跟我娘就赚了五十九个大钱。后来,我请了个帮手,又摆了个芝麻烧饼的摊子。这虽然是些小事,可如果不是我爹自来就爱带我去吃好吃的,他自己也会做,我也不能把肉炖得那么好。还有芝麻烧饼,都是烤出来的。我爹当时在家里盘烤烧饼的红泥灶,足花了好几十个钱,半村子人到我家去参观那值好几十个大钱的红泥灶。”

“要是我爹不教我认字,我记个账都成问题。还有我爹以前在县里常被人诳着请吃酒,我跟我娘摆摊子时,县里的衙役挨家收摊子钱,从没收过我家的。县里那些不正干的小痞子,也从没去找过我家摊子的麻烦。”白木香瞥裴如玉一眼,“老实巴交种地的,的确是本分人。可我爹这样的,也不能说他不好。我家人都这样,天生处事灵活。”

裴如玉眼中笑意浮现,他说,“也不全这样,你二叔我听说就很方正啊。”

“他那叫什么方正啊!瞧着方正,一肚子的鬼祟。”白木香开始扳着手指数落着自己二叔,“因我家没个儿子,我爹一闭眼,二叔就要把他家老大过继给我娘,其实就是想占我家的大瓦房。我能不知道这个,我说他再没完没了就到县里去告他,把他的秀才功名都告没了,看谁怕谁!他才消停了些。我家的钱都是平常花销用了,二叔家的钱都叫他吟风弄月,到州府赶考花净了。”

“你不知道他那人,自己没本事就全发泄到妻儿身上,他家那闺女,一字不识,在家跟个瘟鸡似的,在外可能耍横了。他家三个儿子,我看都要被他管傻了。当初我刚织布时,还想提携一下小堂弟,结果他到我家骂我行商贾事辱没家风。我家就是有家风,也是叫他给辱没没了,他平时在村里开个学堂,成天板着脸一幅谁欠他八百吊似的。我们村有户人家,说来也是同族,就是血缘远了些。家境寻常,可那孩子特别聪明,什么书教一遍就能背会。就是没及时给他教束休,他就把人撵回家去。”

“你说,就是看同族的面子,也不能这样做事,是不是?那孩子父亲常年病着,干不得重活,他娘一个人当俩人用。把我气的不轻,他家又不是故意拖着束休不给,同族亲戚,你就不能宽限些时日?”白木香道,“后来我打听着,县里有个极好的先生,人家也是秀才公,教书好些年,有些从他这里出去的学生都中了举人。我瞧那小子是块读书的材料,借钱给他,让他去县里读书去了。一月两百钱的束休,多给五十钱,先生家包吃包住。”

“后来我家织布,那婶子就来干活了,现在他家欠的钱早还上了。其实,这人家过日子,也就那么一两个坎儿,过去就过去了。哪里就真要得理不饶人,反正我是看不上我二叔,他远跟不上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