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漂亮的面孔,一时错愕。

是呢,这人不是程同。我也不是在自己的时空里了。而且,就算我还在自己的世界,程同也再不可能那样笑着将书拍在我头上了。

一切,都已过去了。

章十二 宁王2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

昶昊像是误会了我道歉的意思,继续微笑着,将手边的书收起来,“姑娘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他大概是觉得我之所以走神,是因为医书太枯燥,我终于失去兴趣的原因吧。我讪讪笑了笑,也没有解释,只是道:“是老师教得好嘛。”

昶昊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看看了天色,问:“不早了,要回去了么?”

我摇摇头,把身体向躺椅里面缩了缩。“不想回去。”

他笑了笑,又问:“为什么?”

他的笑容和声音,依然有那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叹了口气,微微蜷起身体,“我怕。”

他稍稍静了一会,问:“怕什么?”

“太后,皇后,昶昼,这个地方…”我垂下眼来,轻轻道,“全都叫我害怕。”

他好像有一点犹豫,但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拍拍我的手,柔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他的手指微凉,但对此刻的我来说,却似乎传递着某种温暖,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他稍微往外抽了一下,我却下意识地握紧了。昶昊抬起眼来看着我,良久之后,把另一只手覆上一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自我入宫以来,人人都说我狐媚惑主,别有居心,我都没放在心上,但到了今日,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委屈你了。”不知为什么,眼泪就忍不住流出来。

我抓着昶昊的手,放声大哭。

他也没劝,也没动,等我哭得差不多了,轻轻递过一块手帕来。

我接过来擦了把眼泪,勉强向他笑了一下,“谢谢你。”

他依然淡淡微笑,道:“你要相信陛下。”

那种人怎么可能相信?

昶昊继续道:“陛下从未曾为了一个女人和母后争执过。即使当年为瑞妃,也不曾摔过东西…”

所以他有愧于心,才会对我好吧?但是,我看着昶昊,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如果说是看在昶昼的面上,他能每天问问我的病情,已经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何必这样待我?更不用说第一次见面时的提点了。

昶昊只淡淡笑了笑,抽回了自己的手,并不回我的话,只是继续自己原本的话题,道:“但是你要体谅,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才不想体谅那种混蛋,我现在只关心另一个问题。我看着他,又问:“你认识瑞妃吗?”

昶昊继续答非所问:“太后那边,我会尽量帮你说好话。但是皇后那里,你要自己留心。不过,只要不危及她和太子的地位,她应该也不会有过份的举动…”

“昶昊!”

我忍不住重重地叫了一声。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唇边是云淡风轻的笑容,“嗯?”

我就在这笑容里泄了气,翻了个白眼,“算了,没什么。”

过了一小会,他突然又轻轻问:“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样直呼名讳么?”

“嗯,怎么了?”准确的说,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叫,能“喂”两声,就算不错了。想到这里,我不由愣了一下,在这种时代里,直呼帝王名讳,是大不敬的死罪吧?这样说起来,昶昼对我还真是有够宽容的。

“没什么,挺好的。”昶昊又笑起来,轻轻道,“毕竟对我们来说,能够叫我们名字的人,实在不多了。尤其是他。”

他的声音很轻,淡若这时香炉里升起的烟,却又似乎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连一个会叫自己名字的人都没有,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寂寞?

静了一会,我听见昶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他说:“不要负他。”

章十二 宁王3

那天回去得很晚,快到的时候,已看到麟瑞宫里灯火通明。想来昶昼早已经回来了。

但我看着那橘黄色的灯光,却偏偏移不动脚步。

姑婆说“救救他”,昶昊说“不要负他”,可是那样一个男人,到底哪里值得他们这样维护?

茉莉走到我身边,小小声地说:“听说今天陛下很不高兴,姑娘您要小心一点。”

他哪天又高兴过?虽然这样想,我还是皱着眉问了句:“耶?他为什么又不高兴?”

小丫头一副三八兮兮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您要想啊,陛下那么喜欢您,每天一下朝就来了麟瑞宫,您却每天都跑去宁王那里,当然是个男人都会不高兴啦。”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才不会为这种事情不高兴吧?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虽然磨蹭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只能回去麟瑞宫。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昶昼一脸郁闷地坐在桌旁喝酒。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皱了一下眉,但并没说话。

我也没打招呼,洗了手,自己拖开条凳子在桌旁坐下来。

昶昼抬了抬手,一屋子宫女内侍都退了下去。他才淡淡开了口:“你今天又去找昶昊了?”

“嗯。”我随口应了声,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吃饭。

昶昼静了一会,才又问道:“你最近好像天天都去他那边吧?”

他不会真的在介意这种事吧?我喝了口酒,抬起眼看着他,“怎么了?不是你自己说我没事可以去找他的么?”

“但是,他…”他迟疑了一下,问,“你们在做什么?”

这种语气算什么啊?我斜眼瞟着他,没好气地道:“看病。”

昶昼微微皱起眉:“一整天?”

我哼了声,用一种很轻漫的声音道:“啊,还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哦。”

昶昼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眼中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好似随时会杀人一样。

自己可以在心爱的女人死后一两个月就让别的女人怀上小孩,倒要求我这既无事实又无名份的人三贞九烈么?我又哼了一声,埋头吃饭。就算要被杀,好歹先吃饱吧。

结果他半天没动静,等我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看他时,他才缓缓又将酒杯拿了起来,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他的手抬到唇前,才发现杯子是空的,动作一时僵在那里。

我笑了笑,伸手拿过酒壶,为他把酒倒满,道:“多谢陛下夸奖。”

他冷哼了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是谁?”

我又笑:“小命在您手里捏着呢,怎么敢不记得?”

“记得就好。”他喝了口酒,“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小命吗?”

章十二 宁王4

本来我以为只是因为姑婆,但现在看来只怕未必。当然,他对姑婆的感情应该是真的,但对他来说,实在有太多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情了。为了那些,他随时都可以把感情丢在一边吧?我以前想,这个人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现在才知道,其实他的确是一个帝王!

于是我仍然笑道:“陛下英明神武,我怎么敢妄自揣测圣意?”

昶昼又板起脸来瞪着我,声音也大起来,道:“你够了没有?耍性子要耍到什么时候?”

他以为我跟他那些妃嫔一样,不理他只是在撒娇耍性么?我翻了个白眼,索性放了碗筷,起身就走。昶昼一把抓住我,往他那边一拖,我一时站不稳,跌撞在桌上,几乎要将桌子都撞翻,碗碟掉了一地。

我痛得一呲牙。

昶昼抓着我的手臂,手劲大得吓人。

宫人们都训练有素,这种时候没有传唤连个探头的都没有。

太后或者皇后这些人要对我怎么样的时候,我还可以指望昶昼,但若换了昶昼本人,还有什么人能来救我?

但是很奇怪的,这时我心里反而没有怕,而是在想,如果过了今天还有命在,一定要去学个一招半式武功才行。就算打不赢他们,至少不会让自己这么被动。

昶昼坐在那里没动,一手抓着我,一手还握着酒杯,缓缓将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才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将你怎么样吗?”

被他抓住的手臂和撞在桌上的后背都很痛,我勉强挤出丝笑容,“你是皇帝,自然想将我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哪有什么敢不敢?”

但我这样说,他却好像更生气了,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声音几乎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要仗着你长得像瑞莲就——”

他不提姑婆还好,一提起来,我就觉得心口有团火“噌”地窜了上来,根本没有思考,话已脱口而出:“原来你还记得她?那你还记不记得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他扔了杯子,高高扬起手就要一掌掴下来。

我不避不闪地迎上去:“来得好。打花了这张脸好了!免得你以后看到就会想起记忆里那张脸。看到就会想起你对不起的那个人!”

结果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掴下来,硬生生停在空中。

我斜眼瞟着他的手,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一时僵持。

就像是连空气都已凝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昶昼才哼了一声,将我向旁边重重一搡,一脚踢开门扬长而去。

章十三 信赖1

茉莉服侍我洗澡的时候,看着我的背惊叫了一声,然后就哭起来。

我看了一眼身上手上几块淤青,翻了个白眼给她看,“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小丫头一面流着泪,一面拿热毛巾帮我敷。“很痛吧。他们提醒我说陛下心情不好,侍候的人就会遭殃,没想到陛下居然会把姑娘打成这样…”

严格地说起来,他这还不算是真正出手打我吧?伤都是撞伤跌伤,他抓着我的手臂的力道虽然用得大了一点,但扬起那一巴掌毕竟还是没有打下来。

洗好澡,茉莉又去找了跌打药来,让我趴在床上,帮我揉撞到的背和腰,一面道:“姑娘也是,都跟您说过陛下不开心,您就不能顺着点?非惹他生气不可。这下好啦,把陛下气走了,您又有什么好?”

我伏在枕头上,嗤了声,“不用看到他比什么都好。”

“姑娘又说气话了不是?这宫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您呢,有些人三五年都未必能见上陛下一面。姑娘虽说现在还没有名份,但陛下天天都在这麟瑞宫,过几天册封下来,少说也是贵妃淑妃…”

“谁稀罕?”我哼了声,打断她,“那种负心薄情的男人爱上哪去上哪去好了,我巴不得他一辈子不要来。”

茉莉倒没有再说话,但是按在我身上的手好像重了一点。我痛得一呲牙,大叫:“好痛,轻点。”

她还是没回话,动作到真的轻柔了不少。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摩挲轻揉,不知是药效的关系,还是她的手法问题,我只觉得有一种热力顺着她的手掌移动渗入我的身体,顺着经脉,在全身流转。很舒服。我伏在那里,几乎就要睡着。

仅存的一点意识提醒我,这不对。

茉莉的手应该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粗。

“谁?”我勉强打起精神,一面问一边想扭过头。

床前的人按住了我。“别动。”他说。

昶昼!

我惊得“唰”地就爬起来,以我最快的速度扯过床单将自己裹起来,退到床角,瞪着他:“怎么会是你?你来干什么?”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眼角抽动了几下,好像又要发火的样子。但过了很久之后,居然先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奇怪。刚才还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没过一会就怕成这样。”

我缩在床角,瞪着他,没回话。

他又静了一会,向我伸过手来。我转而瞪着那只手。于是他的手就那样停在空中。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还带着一点跌打药的味道。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自己背上还留有他掌心的温度。

说我奇怪,他自己才奇怪呢。

莫明其妙地生气,莫明其妙地跑掉,又莫明其妙地回来帮我擦药。

章十三 信赖2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让他误会了。昶昼又叹了口气道:“放心,我不会再打你了。之前…”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抱歉,我不该迁怒你…”

道歉?他居然在跟我道歉?我不由怔了一下。然后他的手就伸过来,轻轻抚上我的长发,低低道:“你…唉,难道我这样待你还不够么…”

我朝后面避了一下,但还是没能闪开,于是只能别开脸不看他。“我想陛下你搞错要道歉的对象了。”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静了很久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来不及救瑞莲,又不能为她复仇。但是,她毕竟已经死了——”

“她活着。”我打断他,“如果真的只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也算是个解脱,但是她活着。在那边的世界里,在对你的思念和爱慕里,孤单寂寞地活了五十年!而你…而你…”我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激动起来,后面的话一时也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于是只重重地哼了声。

“我不知道。”他说,顿了一下,又补充,“即使我知道,也无可奈何。”

他这样的坦白反而让我无言以对。

昶昼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你们的世界,我只能呆在这里。南浣,是我的国家。我,是这里的皇帝。你可以怪我不能保护自己爱的女人,我自己也在怪我自己,这三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责。但是我现在不能帮她报仇,哪怕再过三年,也还是不行。”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在意,不计较。只不过我现在羽翼未丰,若是动她,后果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事情就不只局限于我自身。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滔天巨浪,不得不小心从事。”

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我不由又冷哼:“既然没有力量保护她,之前又何必去招惹她?”

这次他沉寂得更久,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轻轻道:“我只是…情难自禁!你知道,瑞莲她,是那样…那样…那样…”他“那样”了三次,眼波一转再转,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道:“那样一个女子,我又怎能不爱她?”

情难自禁?我不由又想笑。好吧,就算这是个借口好了,也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有多少十几岁的少年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何况身处他这样的地位,身边所有人都别有居心机关算尽,连母亲和妻子都得悉心防备。而姑婆孤身一人从异世而来,全心全心地依赖他,崇敬他,仰慕他,他又怎么可能不爱她?

看着那样的昶昼,我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轻叹了声:“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他轻抚我的长发,道:“我怕你会出事。”

我怔住。

章十三 信赖3

昶昼道:“如果我不跟你说清楚的话,只怕你会一直避着我。你若不在我身边,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能来得及去救你?我不想再一次看到有同样一张脸的人死在我面前。而且,如果你真的在意瑞莲的事,最好当你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不要说报仇,只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送。”

我继续沉默。

他今天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不太顺耳,但我却不能不承认,都是实话。而且,我如果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甚至说,想为自己和姑婆报仇的话,目前亦只能依靠他。

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真蠢。牵涉到姑婆的事,感情的事,轻易就被愤怒蒙蔽了。不由得就低下头叹了声。

昶昼正色道:“而且,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我抬眼看着他。他不说什么事,先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不由想笑,你看,当皇帝有什么好啊?身边连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居然会这样子来向我这样的人寻求忠诚。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瞳仁黝黑,却又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有一种决心甚至可以说是霸气自那样的眼神里透出来。

我有一时失神,然后就点下头。

他也点点头,道:“那么,你也可以相信我。不论我做什么,总归不会害你。所以,你不用怕我。也不用逃开。”

要告诉他我逃开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厌恶么?

昶昼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来,伸手搂过我。我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他抱着我,将头埋在我肩窝里,道:“而且,不论怎么样,你现在总还算是我的人。如果要哭,也只能在我面前哭。”

这算什么啊?我才想出口反驳他,又怔在那里。

他知道我今天在宁王那里哭过的事?

他明明没有去,为什么会知道?

那里有他的眼线?

还是说…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虽然他说我可以相信他,他不会害我,但我却仍然忍不住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仍然忍不住要想,他派人监视的,到底是我,还是宁王?

第二天昶昼没去上朝。也不理会赐福的催促,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之后,就带着我出了宫。

这是我到帝都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出官。我一路上都挑起马车的帘子向外看,满心的欢欣雀跃,几乎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昶昼坐在我旁边,也笑起来。“不过就是出宫而已,看你高兴的。”

我趴在车窗上,连头也没回,顺口答:“当然啊,又不是天天都能出来。”

昶昼静了一会,道:“过了今日,就准你随意出宫好了。”

“嗳?”虽然不知为什么要加上“过了今日”的前提,但是他这句话还是让我很高兴,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倒是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我怕他后悔,连忙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他点下头,笑道:“君无戏言。”

我喜形于色,正待说话时,马车已停了下来。待茉莉来扶了我下车,我才发现,原来这次出宫的目的地竟是兵部。

章十四 侍卫1

我们下了车,免不了有接驾参拜的一番繁文缛节,昶昼牵着我的手径直走到大堂上早已设好的座位前坐下,一干大臣侍卫都低头跪在地上,但偶尔有一两个人的目光瞟到我身上,完全都是轻蔑与愤恨。

想来也是吧,偷懒不上朝,还把女人带到兵部来,这种皇帝谁看得惯?他们不敢对昶昼怎么样,自然就把罪算怪到我头上来了。

昶昼搂着我,让我坐在他腿上,以一种极为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今科的武进士都省完亲回兵部报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