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昶昊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义诊就开在弘愿寺。一来省得我们要再找地方,二来也免得难民们劳累奔波。

去跟弘愿寺商量的时候,方丈自然大力支持,二话没说就令人整理出一个偏殿给我们用。

昶昼知道我跟昶昊要开义诊之后,也大加赞赏,又从太医院派了两名太医来协助我们,听我们调遣。

皇帝下了诏表扬,京里其它的达官贵人们自然要跟着拍拍马屁,一时间捐钱捐物,踊跃积极,不甘人后。城里的难民生活倒是因而改善了不少,至少是不用担心天气渐凉怎么过冬了。

过了几天,澹台凛到义诊的偏殿来看我时,就开玩笑说:“公主真是带动一朝风气,功不可没。”

我也就装模作样地向他一伸手,道:“既然是带动了一朝风气,澹台大人也不能没有表示吧?”

澹台凛笑了笑,倒真放了件东西在我手心里。

我收回来一看,是用条红穗子系着的一块碧玉,光滑无暇,晶莹剔透,虽然看起来的确是价值不菲,但是实在太小,尚不及我的手指粗,小小一块。

我用鼻子嗤笑了一声,道:“澹台大人真是只铁公鸡呐。”

澹台凛苦笑了一声,道:“全部家当都交在公主手里了,你还嫌不够?”

我一怔,又仔细看了看手里那块玉,这才发现它的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凛”字。原来这块碧玉竟是澹台凛的印章。

澹台凛解释道:“凭这个印章,栾华城里不论哪家商号都会买账。”

“不论哪家?”我看着手里那小小的碧玉印章,有点不敢相信。虽然听说过澹台凛是栾华首富,但是不论哪家商号?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他难道完全垄断了栾华的经济?

“嗯。”澹台凛点点头,道,“别家也没关系,他们到时会去找我要的。”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如果我想,是不是真的可以让你倾家荡产呢?”我笑着说,一面有点使坏地斜眼睨着他。

章四一&&合开义诊4

他再次点头,倒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样子,依然一脸懒洋洋的笑容,道:“到那时我就只能负债潜逃了。不过也好,那就刚好可以拐带我喜欢的女人一起做逃犯。”

我瞬间红了脸,没想到那天酒后顺口一句话,他倒一直记得。

幸好他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用那双墨绿的眸子看深深看着我,像要将人看化一般。我不由得垂下眼,有些不安地转过身去。

澹台凛却笑了笑,起身向我告辞。

“咦?”我一惊,跟着站起来,心中有些不舍,轻轻道,“这就要走?茶都没喝呢。”

澹台凛笑起来,道:“哦,我还以为这里是给人看病的地方,原来是茶馆么?”

…这个人!

我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又伸过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低声道:“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跑不了。”

“喂!”我忍不住叫了声,但却不知要说什么,末了只能板起脸来瞪着他,却不自觉地又红了脸。

澹台凛笑了笑,再次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他伸手向东方一指,道:“看。”

我偏过头去,还没发现他想让我看什么呢,他已低下头来,飞快在我颊上亲了一口,然后一副什么也做过的样子,向我行了礼,悠悠闲闲走下石阶。

我怔在那里,一直到他打马飞驰而去才回过神来。

…昶昼说得没错,这家伙真的是个恣意妄为的流氓!

我捂着发烫的脸转回偏殿来,发现只有两名太医和一班侍从在那里忙碌,昶昊竟然不在。

唔,他现在不在也好。本来说跟着他实习的,但我现在沉得下心来学习才怪。

我坐在那里,又拿出澹台凛那枚碧玉印章出来看,明明是触手冰冷的上品玉石,但我想起澹台凛刚刚那些话来,却不由觉得这印章就像是刚刚从地底喷出的岩浆,握在手里,却连心都开始发烫。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受,只知道自己不想放手。

就算真的是一团会将人整个焚烧殆尽的岩浆,也绝不想放手。

章四一&合开义诊5

我坐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但是昶昊居然还没有回来。

他不回来我就无事可做。因为两名太医之前都被我问怕了,看到我过去就显得无比紧张,连带病人也跟着紧张。我想帮忙抓药,药房的伙计虽然表面上恭恭敬敬,但完全就是一副嫌我碍手碍脚。就连熬药的烧火丫头也根本不想看到我。

我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完全就一点用也派不上,索性就跟太医们交待了一声,带上茉莉出去散步。

沈骥衡保持距离跟着我们,比以往更加沉默。

但我现在也根本不敢再去逗他说话,就算气氛奇怪也只得由他去了。

说是散步,其实也就是在弘愿寺里转转。弘愿寺不愧是有着几百年历史底蕴的古刹,过了两道墙,外面善堂和义诊的些微吵闹已遥远如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寺内香烟袅袅,肃穆幽静,偶尔能听到和尚们在诵经,伴着木鱼单调的声音,却似乎有种令人安宁的奇异力量。

我走乏了便在随便倚着走廊的栏杆坐下来,茉莉陪在一边,随口说着最近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

大概是被寺里这样宁静的气氛影响,茉莉说话的声音远比平常低,轻轻柔柔,就像是催眠曲。我靠在柱子上,几乎要睡着。

但茉莉却就在这时停下来。

“怎么了?”我转过头来看她。

茉莉还没回话,我就先看到了骆子缨。

我一惊,睡意全无。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骆子缨?

我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

那边一身淡青衣裙的美人的确是骆子缨没错,但她这时看起来丝毫没有我印象那样冷若冰霜高洁出尘,精致的脸庞微微泛着醺红,眼睛也是红的,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侍女,这时正忙着想将她隐蔽起来。

骆子缨本人一开始看到我们的时候,显然也吃了一惊,但侍女惊慌地试图将她藏起来的时候,她倒表现得很大方,没有一点扭捏,坦然看向我。

于是我笑了笑,扬手打了个招呼:“哟,骆贵妃。”

骆子缨并没有回应,只略微欠腰行了个礼便自顾走了。她的侍女自然紧跟在旁边,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章四一&合开义诊6

“这算什么啊?”茉莉看着那边,皱起眉来,很气不过的样子,“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怎么说公主也是…”

“好啦,好歹人家行过礼,面子算给足了,你就不要再啰嗦了。”我抬手打断她,自己也看向那边。

骆子缨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一副那种样子?眼睛是红的还可以说是伤心,为什么脸也是红的?这种天气又不热,没道理走几步就面红耳赤啊?还是她病了在发烧?

我坐在那里想这些七七八八的问题,还没理出头绪呢,就听到有琴声传过来。

茉莉显然也听到了,问:“是不是骆贵妃在抚琴?”

我笑了笑,站起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本来想茉莉十有八九猜错了,骆子缨那种状态,应该不可能还留在这里弹琴。但我却没有想到,那抚琴的人竟是昶昊。

他坐在一个小亭子里,白衣胜雪,丰神如玉,琴声如他的人一般,清越幽远。

我驻足静听,一直到昶昊一曲终了才一面鼓掌一面走过去。

昶昊像是这时才看到我,抬起眼来,笑了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被你的琴声引来的啊。”我也笑笑,在他身边坐下来。

昶昊倒有些不好意思,轻轻道:“献丑了。”

“哪里。弹得很好呢。”我伸手摸了摸那张放在桌上的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琴,骆贵妃啊,澹台凛啊,你啊,我最近见过的人好像都会弹琴。这在南浣是每个人都必须学的功课么?”

昶昊又笑了笑,道:“没那回事。我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你就不用再自谦了。来出诊还带着琴,怎么可能是附庸风雅?”

“你误会了。”昶昊道,“这琴是跟寺里玄证大师借的。”

他莫名其妙放着义诊不管跑去找和尚借了张琴在这里弹是怎么回事?我愣了一下,忍不住还是问出口:“呃,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昶昊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神不宁,想借抚琴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

老实说,我在刚刚的琴声里可没听出什么心神不宁来,但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骆子缨来了。

那一个就红着脸流泪走了,这一个就心神不宁坐在这里弹琴。再加上之前骆子缨在承华宫前的表现,要说什么关系都没有,鬼都不会信吧?

章四一&合开义诊7

这样想着,我便想找借口把茉莉和沈骥衡支开。茉莉很好打发,我让她去泡壶茶来她应了声就去了。但想支开沈骥衡的借口就难找了一点,我抬眼看向沈骥衡,他亦看过来,跟我对视。

我讪笑了一声,道:“沈兄,那个…”

结果我借口还没编好,沈骥衡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昶昊,哼了一声,自己走开了。

昶昊看着沈骥衡离开,笑了笑,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他这么坦白地问出来,我却不知要从何说起,犹豫了很久,才轻轻道:“我刚刚看到骆子缨了。”

“嗯。”昶昊只是应了声,并没有接话。

于是我继续问:“她来做什么?”

“来进香。”

我皱了一下眉,“真的只是来进香?”

昶昊这才抬眼看向我,又笑了笑,道:“你在怀疑什么?”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是拜佛时被香薰红了眼睛,也不会顺带连脸都一起薰红。”

昶昊道:“也许她只是有些害羞,很多女人知道自己要做母亲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惊得直接站起来,睁大眼道:“什么?”

“骆贵妃有了身孕。”昶昊重复,神情平静,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根本不相关的人的事情。

我还是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骆子缨怀孕了?她进宫才多久?不过这种事情倒也真说不准,毕竟她跟昶昼又不像我一样,只是假凤虚凰假扮夫妻,运气好的话,也许有个一两次就怀上了。

昶昊轻轻叹了声,伸手过来握了我的手,轻轻道:“你已经是公主了。”

我看向他,眨了眨眼,他这算是在安慰我吗?他以为我介意昶昼和骆子缨有了小孩?我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很庆幸这一点。”

昶昊道:“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在意这件事?”

我看着他,缓缓道:“我在意的,是为什么骆子缨有了身孕竟然会来找你?”

昶昊不避不闪地迎着我的目光,道:“你以为我们有私情?”

我挑起眉来,问:“没有?”

“没有。”昶昊很坦然地回答,秋水般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完全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这倒叫我更加疑惑,不由得又皱起眉来,“但是…你们…”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但一时却也不知应该如何问起,于是说了几个字就停下来。

昶昊低头看向桌上的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划,淡淡道:“我们…是跟同一个老师学的琴。”

琴声悠扬,昶昊的声音更是幽远如风,似从记忆的长河中吹过来,带着对年少时青涩情怀的追忆、惋惜,以及…哀悼。

我沉默下来。

昶昊垂下眼,开始弹另一支曲子。

一直到茉莉回来,没有人再说话。

章四二&&各怀鬼胎1

我这几天都在忙义诊的事情,公主府官吏的面试就都交给傅品在安排。

在确定面试时间之后,傅品又给了我一份名单,让我先过目一遍。

我只扫了一眼,问:“这里有陛下在意的人吗?”

傅品摇了摇头,道:“没有。”

我又问:“那有没有你在意的人?”

傅品在名单上圈出三个来。

我仔细看了一遍,履历倒都很普通,一个是不得志的小官吏,一个是礼部一个什么官员的亲戚,还有一个是落第十几次的老秀才。

我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来,只好皱了眉继续问他,“这三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奸细。”傅品很确定地说。

…还有人嫌我身边的奸细不够多么?

我咧了咧嘴,道:“那以你的意见,这三个人应该怎么处置?留还是不留?”

傅品一张圆脸堆满了笑,道:“属下以为,水要浑一点才好捉鱼。”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到时我是捉鱼还是被捉,大概就很难说了。我轻轻嗤笑了一声,把那份名单顺手丢在一边,道:“我知道了。”

傅品应声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面试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地点就在公主府的正厅。

我故意迟了一个时辰才过去,来谋职的人自然早已到了,老老少少济济一堂。厅中设了座,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乖乖呆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有在厅里来回踱步的,有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的,也有跑去檐下甚至院中透气的。

厅里侍候的小厮早已交待过,我站门后看了一会,向他点了点头,他才高声叫道:“公主驾到。”

一群人连忙齐齐拜倒,口称千岁,山呼行礼。

我缓缓走过去,茉莉和沈骥衡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后。我在大厅正中的交椅坐下之后,才抬了抬手,令他们起来。我自觉架子摆足,不由有些得意,却听到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有些不悦地循声看过去,便看到骆子嘉正抬腿迈进大厅。傅品跟在后面,努力地迈动两条短腿想追上他,一面叫道:“骆世子,你不能就这么随便闯进——”他话没说完,骆子嘉已进了大厅,也不等我开口,大喇喇就随便拖了张椅子坐下。

章四二&&各怀鬼胎2

傅品只好顿住后面的话,过来向我行礼,一脸无奈,道:“永乐侯世子求见公主。”

我挑起眉来,看着骆子嘉,而他一脸傲慢地坐在那里,也同样挑起眉,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给我听。

——他这是“求见”的态度吗?

不过这人连昶昼也不放在眼里,只怕还真不能要求他对我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公主有多恭敬。也不怪傅品拦不住他。看他的样子,只怕就算要武装冲突,也肯定会闯进来。

我只好叹了口气,问:“骆世子今天来见我,不知有何贵干?”

骆子嘉看了看我,居然歪了歪头,道:“没什么,就是来看看。”

——喂,这里不是你们家后花园,不要这么随便说“就是来看看”这种话好不好?

我觉得自己眼角有点抽筋,按捺着性子道:“如你所见,我现在有正事要办,没功夫招呼骆世子,请世子改天再来吧。”

骆子嘉对我的逐客令置若罔闻,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看着厅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应聘者,道:“你所谓的正事,就是帮昶昼那小子挑人吧?你觉得能在这些家伙里挑出什么人才来?”

看起来昶昼让我开府的目的,大家都清楚得很嘛。但是他这样直接跑来搅局,到底是想做什么?

沈骥衡皱了一下眉,直接就上前了一步,我伸手拦下他,笑了笑,道:“世子既然这样想,不如就帮我一起来挑好了。给骆世子看茶。”

旁边的侍女连忙端上茶来,骆子嘉倒也没推辞,喝了口茶才问:“你打算怎么个挑法?”

“考试啊。”我回答,一面抬手示意傅品把题亮出来。

题目是稍早的时候我自己出的。

第一题是数学题: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实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实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实二十六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

这题是《九章算术》里的,照我学过的数学来说,是很简单的三元一次方程,但在这里他们会怎么算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写好题的条幅挂出来之后,至少有一半人表现出完全目瞪口呆的状态。包括骆子嘉。

章四二&&各怀鬼胎3

我让下人们点燃了一柱香作为时限,并给他们准备了文房四宝,让他们自己算去,一面转向骆子嘉道:“世子要不要也做做看?”

骆子嘉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那群应聘的人自然没人敢像他这样,个个奋笔疾书,有些反应快的,没几分钟就停了笔。于是我道:“做好的人,请在答案写上自己的名字交给骆世子。”

骆子嘉像是又吃了一惊,皱了眉看向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笑了笑道:“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是世子大人自己楞跑来要帮我挑人的嘛,索性阅卷的重任也由你代劳了吧。”

骆子嘉一时无言,恨恨瞪了我一眼,伸手接下已经走到他面前一个人递上的答案。

一柱香燃完,骆子嘉手里也已经有厚厚一叠答案,他倒真的很仔细一张张看完了。

他抬起眼来想跟我说什么的时候,我伸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直接让傅品挂出了第二题。

“有一个字,所有人都会认错,这是个什么字?”

这个看起来像是个语文题,但其实是个脑筋急转弯。这题又成功地再现了一次全场目瞪口呆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