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昕灿床前,仔细把了脉,又探了探体温,看了看舌苔,果然只是感冒。又问宫女拿了太医的药方来看,倒也是中规中矩的治感冒的方子。

我这才松了口气,想来只是爹娘不在身边,小孩子又不懂得自己注意,下人们照顾得不周全,病情有些反复罢了。

我本有心自己留下来照顾他,被茉莉劝阻了。小丫头皱着眉,轻轻道:“公主你自己大病初愈都还没恢复过来,怎么能照顾好病人?到时万一累坏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照顾谁。”

我想想也是,倒不是怕自己累着,只是照澹台凛的说法,要有变化也就是最近的事情,我若留在宫里过夜,也不知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至少也应该先回去跟他商量一下。

尘埃落定2

于是便叫过宫女内侍们吩咐一定要小心侍候,若有怠慢,定然重责不贷。

一干下人自然齐齐应声。

我又在昕灿床前坐了一会,便起身回去。

但还没走到宫门,就被一名宫女叫住,说是骆太妃有请。

我有些意外。

茉莉则直接拉了我的袖子低低道:“公主不要去,那个女人一定没安好心。”

我自己也不太想去,本来跟骆子缨也没什么交情,何况又是在这种时候,万一节外生枝怎么办?

但骆子缨如今毕竟是掌管后宫,她叫人来请,我若一口回绝坚持不去,似乎也不太合适。

正犹豫间,茉莉又道:“骆太妃若是要见公主,让她自己来好了。要论起来,公主是正一品大长公主,她不过也就是从一品的品阶,哪有公主要被她随传随到的道理。”

她虽然是对我说话,但声音却并不小。那个来传话的宫女自然也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又向我行了个礼,告了罪。

说起来她也不过奉命行事,也没有一定要难为她的必要。

我想了想道:“我走了这久,也有些乏了。这里离麟瑞宫不远,我正好过去歇歇。你去请骆太妃过来说话吧。”

那宫女应声谢了恩去了,我又令人先回去通知澹台凛,这才带着茉莉缓缓向麟瑞宫走去。

茉莉扁了扁唇道:“公主就是心软,那种人有什么好理的。她还能有什么好话说么?”

我笑了笑,道:“好坏也总要听过才知道。”

于是茉莉也没再说什么。

麟瑞宫自我搬走之后,并没有其它人住进来,一直空着,只有几个宫女内侍留在这里收拾打扫。我突然过来,倒吓了他们一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接驾。

我只让他们泡壶茶过来,之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然后便在以前坐惯的软榻上坐下来。

尘埃落定3

我选择麟瑞宫,一方面是因为近,另一方面来说,至少这里我比骆子缨熟悉,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占个地利。

我自己带着袖箭,随身侍女里也有两个澹台凛挑来的高手,那边已经去通知澹台凛,这边离承华宫也不远,可以及时求援,一时有冲突也不怕她。

麟瑞宫一直保持着我住那时的样子,或者应该说,一直保持着瑞莲姑婆的喜好。我再看到这些摆设布置,不由百感交集。

想起到南浣之后的种种事情,末了也只是长长叹了一声。

茉莉在旁边为我斟茶,也跟着叹了一声。

我扭头来看着这丫头,不由好笑,道:“你叹什么?”

茉莉道:“我只是想起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刚刚过来侍候公主的时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是啊,谁能想到呢?”我又叹了一声,感慨还没发完,已有内侍来通报说骆太妃到了。

我笑了笑,道:“她来得倒快,看来倒像真的急着要见我一样。”

茉莉撇了撇嘴,道:“总之不管她说什么,公主你千万不能一心软就答应她!”

我扫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是一直就和骆子缨不对盘。”

茉莉轻轻哼了一声,“是她自己一副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样子让人讨厌嘛。”

也许骆子缨平日的确是让人有这种感觉吧,我不由轻笑了声,也没再说什么,让人请了骆子缨进来。

骆子缨进来之后,微微欠腰向我行了个礼,也不等我说话,便摒退了侍候的宫女内侍。

我略一皱眉,道:“骆太妃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

骆子缨微微昂着头,斜眼睨着站在我身边没动的茉莉。

茉莉当面虽然没说什么,但却明显不悦起来。

我咳嗽了一声,轻轻摆了摆手,一面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在外面见机行事。她这才低下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尘埃落定4

看着茉莉带上门出去,我才轻笑了声,向旁边的椅子一指,自己动手给骆子缨倒了杯茶,道:“骆太妃请坐。不知骆太妃平常喝什么茶,如今这也不是我的地方了,也没有什么准备,请将就一下好了。”

骆子缨也没坐,也不接茶,只是定定看着我,还没说话,先红了眼圈,倒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我连忙道:“有话咱们好好说,你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是被我欺负了呢。”

我不说这句话还好,话才出口,骆子缨的眼泪便滑了出来。她自己忙又抬手拭了,这才哽咽着道:“我从来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啧,看这开场白。

既然人家这样说了,我也就懒得再劝,把茶杯放下了,又端起自己那杯来,缓缓啜饮,一面等着她的下文。

骆子缨接道:“可是,你却一再令我觉得自己如此卑贱。”

她用了一个很严重的形容词,我忍不住抬起眼来看着她,笑了笑,道:“骆太妃说哪里话,你一向高洁如天上仙人,怎么会有卑贱一说?”

“你不用再取笑我了。”骆子缨冷哼了一声,道,“我入宫虽然只是遵从爹爹的意思,但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的新婚之夜,丈夫虽然躺在自己身边,却心神不宁时刻等着内侍来通报另一个女人的消息?”

我无言以对。

这事虽然不是我的错,但骆子缨的确算是受害者,眼下昶昼不在,她要冲我发发劳骚,我也只好听着。

骆子缨道:“我生为永乐侯郡主,入宫即封贵妃,人人看我都是羡慕敬畏逢迎嫉妒,只有你,每次都只用一副怜悯目光看人,就似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佛,洞悉一切。”

我怔在那里。

我…的确有同情过这个女孩子,不管她本身怎么想,毕竟都是一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但是,看在她眼里,竟然是这种感受?是她太敏感,还是我真的摆了高姿态而不自觉?

尘埃落定5

骆子缨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才接道:“这也就算了,彼此不投机,避开不见也就是了。但却偏偏避不开。明明在你这里受尽屈辱,却还是只能来求你。”

我不由咧了咧嘴,心想这姑娘果然是天之骄女做惯了,这算哪门子求人的态度?但面上也只轻轻笑了笑,道:“算起来都是一家人,骆太妃也太见外了,有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骆子缨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人家一开始就说得明白,从没把我放在眼里,又怎么肯当我是一家人?但她不说话,我也懒得多解释,只端起茶来一面喝一面慢慢等。

反正是她有事求我,我着什么急?

骆子缨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我如今,已经一无所有,求公主不要再拿走我仅剩的幸福。”

我皱了一下眉,笑了声,道:“太妃这是从何说起?”

“我不绕圈子,请你也不要装糊涂。”骆子缨直视我的眼,目光清亮,轻轻道,“我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喜欢他。能够见到他,是我进宫来唯一开心的事情,哪怕多看一眼,那也是好的。若他能向我笑一笑,我就算死也甘愿。”

我看着她,就算看到初恋时的自己。现在想来,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但她今天来找我说这些,难道是想学八点档肥皂剧,说“没有他我活不下去,请你成全我吧”?

骆子缨微微皱了一下眉,声音稍微有些激动起来,道:“看,又是这样的目光,就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可知道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你可知道我为了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你可知道我为了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你到底哪里值得他喜欢?”

看她有些失控,我连忙抬起手来打断她,道:“等一下,你说这个‘他’,到底是谁?”

尘埃落定6

骆子缨微微怔了一下,安静下来。

我又道:“是澹台凛吗?”

她像是更吃惊,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如果是澹台凛的话,那么不好意思,不管你为他做过什么,我的男人也绝对不会拱手让给别人。如果不是,那关我什么事?”

骆子缨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愣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反应。

我笑了笑,道:“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被喜欢的人抛弃是什么感觉。所以这一次,我喜欢的人,我绝对不会放手。但我没那么贪心,相知相守一生的人,我有澹台凛就够了。至于别人会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想你应该去问那个人,不应该来问我。”

骆子缨没说话,眼泪却再次滑落。

我站起来走过去,伸手轻轻帮她擦了,叹了口气道:“傻姑娘,爱情这种东西,始终要自己去争取,怎么可能有等着别人让给你的道理?”

骆子缨拂开我的手,将头扭向一边。

人家不领情,我也没有继续做青少年心理辅导员的义务,笑了声,收回自己的手,道:“另外再提醒你一件事,你现在既然是太妃,就算再喜欢其它人也好,千万别随便说出口。宫里人多嘴杂,小心隔墙有耳。这若是传出去,可不是小事。所以刚刚那些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你自己最好也忘掉。”

骆子缨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转身便走了。

…这到底算什么啊?八点档都没这么蠢的吧?还是说女人一旦被爱情冲昏头真的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我叹了口气,坐回软榻上,继续端起茶来喝,一面想着刚刚骆子缨的话,只觉得好笑。

但只笑了一声,便突然怔住。

骆子缨刚刚说的那个人,显然是昶昊吧?那她说“我为了他背叛自己的父亲,为了他失去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尘埃落定7

难道骆子缨当日小产另有隐情?

难道昶昊真的像澹台凛担心的那样深藏不露?

我有心追去问个清楚,不想才刚站起身来,门外便闯进一个宫女。

那宫女低着头闯进来,二话没说,直接在我面前跪下来。

我吓了一跳,反射性向后退了两步。

茉莉和负责保护我的侍女几乎是同时跟着那个宫女进来的,大概本来就在追她。

她这时直接在我面前跪下,茉莉她们也就跟着行了礼,然后一名侍女拦在我身前,一名侍女站在那名宫女身边,都一面戒备的看着她。

茉莉道:“这个宫女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声不响就溜进来了…奴婢一时没有发现,请公主恕罪。”

我轻轻摆了摆手,向那名宫女道:“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事?”

那名宫女抬起脸来,我不由又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宫女?分明是应该呆在冷宫里的荀太后。

她怎么会来这里?之前那种种疯颠之态果然完全是装出来的么?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伏在我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一面道:“请你救救灿儿。”

我又一怔,皱了眉,问:“灿儿怎么了?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荀太后跪在那里,又向我磕了个头,道:“以往种种,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想将我怎么样都可以,但是…灿儿跟这些事情没有关系。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请你救救他。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

她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哽咽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但是不该报应在灿儿身上…他才三岁…那样乖巧可爱…我知道你也喜欢他的,你救救他…我愿意以死相报…”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继续皱着眉道:“你好好把话说清楚,灿儿到底怎么了?他好好的在寝宫里睡觉,要什么人去救?”

尘埃落定8

荀太后抬起一双泪眼来,表情凄厉,也不知是哭是笑,“是,他在睡觉,若你不肯救他,只怕他就只能一睡不起了。”

“你不要危言耸听。”我道,“我自己去看过,灿儿只是受了凉,小风寒而已,药方药渣我都看过,并没有问题。”

“是,他当然知道你会去看。怎么会在这些会被你看到的地方动手脚?”荀太后道,“他只是每天晚上都不让灿儿盖被子而已。”

我一惊,眼下虽然已经不冷,但却还不是夏天,这样的天气不盖被子连大人也会着凉,何况只是一个三岁的小孩?但说这话的是荀太后,我却有点不敢确定她跟我说这些的用意。

她这几句话,矛头分明直指昶昊。是她真的怀疑昶昊要害她儿子,还是有意想离间我们?

荀太后又道:“就算宁王自己那个天下第一名医的称号是浪得虚名,你真的相信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都是板桶,这么多天也医不好灿儿的风寒么?你觉得以灿儿的身体,还能熬几天?”

我只是皱眉看着她。

荀太后又伏下身子给我磕了一个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不信我也是应该。但是灿儿不曾害过你,他是无辜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求你救救灿儿,将灿儿带出宫去…”她顿了一下才轻轻接道,“当成自己的孩子也好,随便送给谁也好,请让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远离这吃人的宫廷…”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荀太后又凄切地道:“我本不信你会真心对灿儿,所以看了很久,一直不敢求你。也因为你身边一直有宁王的人,我本身也被看得很紧,今天是骆子缨把这周围的人都调开,我才有机会偷偷过来见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你为我做什么,若你不肯救他,那也是我的报应,他的命…”

她虽然说得凄楚,但这个女人太会演戏,我实在拿不准真假,所以也就一直没回应。

尘埃落定9

她抬起眼来看看我,幽幽笑了一声,又向我拜了一拜,然后便一言不发径自走了。

我怔在那里,心乱如麻。

一方面是因为骆子缨和荀太后的话,一方面是担心昕灿,更多的是…

我实在不愿意相信昶昊也是这个局里的人,而且还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更不愿意相信昶昊会害灿儿。

昶昊那样温柔和善的一个人,怎么会用这种阴损的办法害自己三岁的侄儿?

直到茉莉叫了我两声,我才回过神来。

茉莉有些担心地皱着眉,问:“公主,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末了叹了口气,也没回她的话,径自从麟瑞宫出来,直接走回昕灿的寑宫。

小皇帝还没醒,但显然因为高烧的关系,睡得并不安稳,口里断断续续说些胡话。

我坐在他床前看了一会,为他换了头上的毛巾,掖了掖被子。

昕灿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嘴唇轻轻蠕动着,我俯下身去,才听到他只是不停在叫“母后”。

心头瞬间像是被什么揪紧,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昕灿抱起来便往外走。

两边的宫女连忙追过来,一面问:“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笑了笑,道:“我接灿儿去我府上住几天,他病情反复,我要亲手照料才放心。”

那年长的宫女连忙跪下来劝阻,说些什么于礼不合,陛下年幼不可擅自带出宫去之类的话。

茉莉也劝道:“要不然,公主还是和宁王说一声吧?想来宁王也不会不同意。”

我倒也想去问问昶昊,若是他同意让我带昕灿回去养病,那就证明荀太后在挑拨离间,昶昊本身并无问题,那就自然最好。

但是…

骆子缨却并不是那种会演戏捣鬼的人。

万一昶昊真的有问题,这一去问,只怕不要说昕灿,就连我本人也未必走得了了。

尘埃落定10

想到这里我便下了决心,我先把昕灿带回去治病,如果没事最好,大不了等昕灿好了我自己再来领罪。若是有事…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无辜的,能救下他也是好事。

于是我亮出通行令牌,下令直接回府,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那些宫人虽然不敢硬拦,却立刻有人去通报宁王,所以我也不敢耽搁,抱着昕灿匆匆往外走。

所幸路上并没有受到太大阻拦,可能是昶昊并非包藏祸心,也可能是事出突然,他来不及调度。总之是顺顺利利出了宫。

期间昕灿醒过一次,一开始有些慌乱,看清是我之后,便安心地伸手抱住我,再次睡去。

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长长叹了口气。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刚出宫门,就碰上澹台凛带了人来接我。

我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解释我一时冲动就把小皇帝给带出宫了。

谁知他见昕灿,虽然有些意外,却完全是一副惊喜的模样,双眼一亮,喜出望外地抱着我亲了一口,道:“做得好。这下我们便不用投鼠忌器了。”

他显然是因为抑郁太久,这时事情有了转机便有些兴奋,我却高兴不起来,

澹台凛会这样,显然是已经和昶昼定下计策,只差东风了。但说是投鼠忌器,对昶昼来说,昕灿是“器”,谁又是“鼠”?

他要顾及父亲情谊,却不惜手足相残么?

澹台凛见我心情低落,也就没有再说,吩咐车夫,直接回府。

回了公主府,澹台凛自然又有一番紧锣密鼓的布置,但我却没有心思过问,打发了茉莉去熬药,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里守着昕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