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眯眼看着我,好像是疑心我占了他多大的便宜,我只好举起右手指天:“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帮你换了个衣服,黑茶可以作证。”

他继续立在原地平缓情绪,我等他平缓得差不多了便笑了笑:“来吃早餐吧,橙汁牛奶还有豆浆你喝哪个?”

他没有搭理我,垂下眼睛兀自走到桌边,拿起桌面上最后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白开水,边喝边在桌边坐下来。

我立马讨好地把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盘子通通堆到他面前,顾林昔却只是把面前面包油条鸡蛋西多士一一扫过半眼,然后就转头对在客厅里拖地的陈嫂说:“陈嫂,麻烦帮我煮个白粥。”

陈嫂应了一声,扔下拖把钻进了厨房。

他这样的反应,我难免情绪萎靡,但眼下他并未赶我,似乎是默许我坐在他旁边吃早餐,这又实则是我捡了一个大便宜。于是我便坐了下来,抓起一根油条慢慢啃。余光里我似乎发现顾林昔看了我一眼,我抬起头跟他对视,他却又很快把眼睛瞥开了去,顿了几秒皱了皱眉,又像是觉得哪里不对,重新回过头来盯着我,一秒,两秒,十几秒…

我被他盯得发毛,叼着油条无辜地道:“老大,有什么吩咐?”

他语气不悦:“你干什么剪头发?”

我愣了愣,想想可能是他患有酒后失忆症,就不跟他争辩,淡淡说:“哦,没什么,觉得好看。”

顾林昔就一脸听了个冷笑话的表情。他瞥开眼,抓起手边的报纸看起来。我边吃边偷偷观察他,但他的脸色一直没怎么变化,无论是看到哪个版面的新闻,都沉静地像在读人民日报。

我沉痛地感慨道:“哎,现在的报纸媒体啊,真是毫无下限。你明明没有跟那个钢琴家在一起一晚上嘛,怎么能这样造谣呢?”

顾林昔没有任何反应,随手翻过一页,我又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是那种见色忘义始乱终弃的人呢,我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么污蔑你!”

报纸的沙沙声停了停,顾林昔凉凉地看着我:“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我大义凛然一拍桌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没关系?!”

他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地看着我,静了片刻,把报纸慢慢合拢,拍在了桌面上:“你该走了,以后你再来这里,一个小时内给我走。”

我愣了两秒,咧开嘴笑:“好,那我今天晚上再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你敢。”

我就这样被顾林昔扫地出门,离开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回头望,顾林昔静静站在二楼书房的落地窗前,似乎是在望着我的方向,我抬起胳膊想冲他挥挥手,可是他却把窗帘拉上了。

我顶着烈日走了一两公里的路去外面坐公交,不知是太阳太晒还是昨晚几乎没睡的缘故,我一路走一路觉得太阳穴发昏,脚步也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回到家后我赶紧洗了个冰冷刺骨的冷水澡,然后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下午五点。最后我被手机的信息声吵醒,打开看了看,又是陆恒给我发的一堆他在苏州的照片,还问我想要什么纪念品。前些天公司在苏州有个项目让他去实地考察,可这小子却在公园里摆着这些诡异的造型拍照。

我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什么想要的东西,就默默地给他的那些照片点了个赞。

手机里还躺着几条信息,我一一回了,然后我接到任静的电话,她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让我到醉生梦死找她一叙。

我从床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乍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我还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之后,我把刘海拨开,反复看了一会昨天顾林昔的手指划过的地方。

我觉得陈嫂说得没错,也难怪顾林昔对我冷面相向,毕竟我已经是这个年纪,额前厚重的头发把脸遮了一半,看起来一点都不清纯可爱,反而像是恐怖片里那些夜半寻仇的女鬼。

第七章

我赶到醉生梦死的时候,任静已经到了,我看见她的桌面上摆了杯玫红色的浓稠液体,里面还有些许黑色浮游的不明颗粒,我不知道这个红与黑是新近推出的什么酒,但既然能让任静放弃她钟爱的血腥玛丽,应该是那种喝一口就能把舌头割伤的烈酒。她看见我的头发时也愣了半晌,哈哈地就笑了:“你这个椰子壳倒是不错,在海南买的?”

我于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昨晚顾林昔酒后跟我说的话都跟她讲了讲,她先是对我目前的进展表示惊讶,又对我忍辱负重地在他家喂狗表示钦佩,然后她沉思片刻,问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跟那个弹钢琴的只是在联手炒作?”

我说:“像。”

她说:“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嫌自己名声太好听?”

我说:“我不知道。”我的确是不知道,商人的世界如此迷雾重重,可能是为了利益,可能是一笔交易,我又怎么能看得分明。

任静又说:“那他说你像的那个人是谁,他老婆?还是他的什么梦中情人?”

我叹道:“谁知道呢,搞不好是个死人也说不定。”

“是就麻烦了。”她也叹了口气:“你看我,那么多年了我连活着的都斗不过,何况你那还是个死的。”

我叹了一声,满心苍凉地低头呷了一口水,静了片刻,任静又说:“阿琰,其实你把我搞糊涂了,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像中了邪?着了魔?”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她也看着我,苦口婆心地说道:“我明白,这世上有钱的男人百里挑一,好看又有钱的男人万里挑一,遇到顾林昔那样的,简直就跟玩德州扑克遇到一副皇家同花顺的概率差不多,可是你要先想想,你有没有那个筹码上场玩?不说别的,就凭你长这张脸,想嫁个普通的好人家也绝对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是那种狠角色,我真的要劝你想清楚,别到时输惨了,把自己的人生全部赔进去。”

我哑了几秒,我想任静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什么筹码,我唯一的筹码就是我自己。

但我说:“没关系,我又不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本来也没有什么名声地位,赔就赔了,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她“哈”了一声,似乎觉得我有些可笑,不可思议地道:“难道你想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他?真的?真心的?”

我想了几秒,点点头。

任静摇着头转过脸去,大概是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我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柠檬汁,我觉得我现在的心境也跟这水一样,虽然入口时有一点甜味,还主要还是酸涩,到了喉咙口,又从酸里泛出一丝苦意,徘徊在喉间久久不能散去。

过了一阵,任静突然又哼地笑了声:“也罢,就算是赔给顾林昔,也总比赔给这样的人渣好。”

我顺着她的声音望过去,离我们位置不到十步的那个沙发上坐了七八个人,为首坐在中间的是个大腹便便还毛发稀疏的男人,他喝得红光满面,搂着他左边的一个姑娘上下其手。我就在心里感慨,那个姑娘漂亮得就算是放眼整个娱乐圈也找不出几个,简直可以用什么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一类的词来形容,林纾蕾要是只天鹅,这姑娘就是只凤凰,可这样的绝色怎么偏就沦落到这种满脑肥肠的癞蛤蟆手里?果然自古红颜多薄命。

谁知我正这么想着,那姑娘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像拍电视剧一样拿起桌面上的一杯酒就往男人脸上泼去,然后大跨步地冲了出来,像阵风一样地与我们擦身而过,甩着飘逸的长发离开了。那只癞蛤蟆也愤怒地站起来,一抹脸摔了杯子,周围的人顿时乱作一片,纷纷拿着纸巾毛巾往他身上脸上招呼,连声弯腰道歉,姿态就像是古时候犯了圣怒的一群太监。

任静看着那个姑娘的方向,回过头来啧了两声:“现在的新人也真是胆大,简直堪称烈女,难道以后都不想混了?”

我也把头转回来,懒得再看,过了一阵,却听见任静低低地“嗯?”了一声,我抬起头,竟然发现那只癞蛤蟆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就看他走到我面前,领口胸前湿了一片,鼻头上还沾着酒,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露出一个猥琐至极的笑容。

他刚想开口说话,任静便在我身边道:“于总,好久不见啊。”

她坐的位置靠里,隐在黑暗里面,我面前的癞蛤蟆这才发现她。他一脸被打断了的不快表情,皱眉道:“小姐,我们认识?”

任静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于总您是贵人,我这种小人物您肯定是记不得了。我父亲是瑞辰的任言安,上回他跟您一块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哦对了,我老公温昭扬也在,就是工商局那个。

蛤蟆的表情顿了顿,然后把脸笑出了一堆褶子:“哦…原来是小任,我还说怎么那么面熟…怎么,瞒着老公自己在外面泡吧?”

“什么话呀?”任静笑嘻嘻地一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带我表妹出来见见世面而已,小姑娘刚上大学,什么都好奇得很。”

我仰起一张老脸向那只蛤蟆笑了笑,觉得任静的话也没什么不妥,毕竟有我脑袋上这个猎奇的椰子壳罩着,估计说我是初中生高中生也说得过去。为了配合自己的整体造型,我还拿起桌面上的柠檬水,抿着吸管故作纯情地喝了几口。

蛤蟆又看了我几眼,哈哈大笑起来:“好,那你陪你表妹玩吧,我先走了!”

他离开之后,任静看着我道:“你倒是挺镇定,今天要不是我在,你估计就要被辣手摧花了。”

我笑道:“有你这个靠山在,我有什么好怕的。你把你爸搬出来,这市里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都要给你鞠躬。你把你老公搬出来,政府官员之外的人都要给你下跪。”

她说道:“你别光顾着跟我贫嘴,你不知道这个禽兽,他叫于有霖,近年在投资一些电影,其实估计是在洗黑钱。只要遇到他喜欢的明星演员,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估计是刚才他看见你看他了,以后你要小心点。”

我心有戚戚地说:“哦。”

她又道:“不过说起来,他还是顾氏集团的董事呢,没想到吧?所以你要是跟着顾林昔也好,这人渣也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我顿时哑然失笑,我想任静也太看得起我。虽然我也很希望她说的话能成真,但我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个狗保姆,估计在顾林昔心里还没他家狗吃饭的那个碗重要,顾林昔会保护我,那就是个笑话。

然而,虽然只是个狗保姆,我也要做个合格称职的狗保姆。第二天起床以后,我的太阳穴比前一天还疼,一掀开被子就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一下床先走了个华尔兹回旋,但我还是毅然决定坚守岗位。

可惜我在混乱中还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忘了带顾林昔家里的钥匙。我站在他家门前感到很崩溃,陈嫂一般是早八点和晚八点过来,而顾林昔一般又都是到深夜才回来,我本来还想把希望放在那条瞎了的狗身上,但想想即便是它有慧根到能拧门把手,应该也没办法用那一嘴牙咬开防盗锁。

我只好无奈地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等陈嫂过来,原本太阳还是个白光球,渐渐地它终于变成咸蛋黄了,可太阳一落,我又觉得有些冷,脑袋发沉,就抱着手往门角边缩了缩。不知是不是下午出门前喝了一包感冒药的缘故,我还觉得有些发困,夜色越发朦胧,四周影影绰绰,愈发像个清冷的坟地了。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难受的话就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如果害怕,就看看窗外的那道光。只听哐当一声,我的后脑猛的一疼,意识有些昏昏沉沉,我想我一定是已经进入了梦境,否则怎么会看到那道熟悉的光了呢?

身后支重的屏障忽地撤去,我躺在地上,还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脸,他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惊悸,虽然不易觉察,还是让我发现了,于是我对他笑,笑出了一个鼻涕泡。他皱着眉蹲了下来,膝盖的地方嘎吱一声,我想这得多疼啊,马上就灵台一片清明了。

“用头来撞门,你是有多大的冤屈。”

我说:“我冤啊,我不就是想多见见你吗,你却把我当保姆,还不是你的保姆,是你家狗的保姆。我每天等你到半夜,你都不回来,我给你做早餐,你不吃,还赶我走。”

他拨开我的刘海把手背贴在我额上试了试,然后就要收回去,我连忙按住他:“别,你摸,你摸,我发烧了,烧得意识不清,烧得人事不省。我这是工伤,哥哥,你可要对我负责。”

他愣了愣:“你说什么?”

“你要对我负责。”我又对他笑出了个鼻涕泡,趁着他没有反应,我做了一件这两个月来一直想做的事情,我把手放在他脸上,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我一直觉得他生得冷冷清清,但有了这一点浅褐色,就生动多了。

然后,我两眼一闭,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八章

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又做噩梦了,或者,它还有个更好听的学名,叫梦靥。我的梦靥是一座死城,下了雨,就变成湍急回旋的漩涡。听说陷在这种东西里面的人不能自拔,要么有人把你唤醒,要么就只能苦苦地熬过去。我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黑洞洞的上方叹了口气,如果梦靥这种东西也有意识的话,我真想对它说,能不能别再来我的梦里了,你都已经坚持不懈地来了十年了,如果说十年前我还是个无知的柔弱少女,被吓得半夜起来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也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十年过去,我的脸都已经快要老得长出茧子来了,内心也被磨砺得仿佛铜墙铁壁了,再来吓我还有什么成就感?

我摸了摸脖子,出了一身的汗,难怪觉得整个人有些发虚。

“你父亲怎么了?”

黑暗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心脏猛地一缩,差点被吓得失禁,刚才说的内心变成铜墙铁壁的话你们就当我没说过。我屁滚尿流地往后挪了半米,挣扎着坐起来,惊魂未定之时,听见“啪”地一声,几步之外一盏鹅黄色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我咽了咽唾沫,刚才从黑暗中醒来,瞳孔一时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我竟然没有发现这屋子里竟然坐着个人。

看清他的脸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猛地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可恶,衣服一件都没少…

顾林昔靠在落地灯旁的沙发里,右腿交叠搭在左腿上。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导致我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反应过来之后,我上下左右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再花了半分钟回忆了一下之前的事情。

回忆完后,我操着浓重的鼻音说:“原来你在家啊,你在家怎么也不吱一声啊,害我在外面白白坐着等了快两个小时。”

顾林昔没有说话,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我想了想,似乎也的确不能怪他。刚才我笃定家里没人,所以甚至连门铃也没有按过,于是揉揉鼻子咳嗽了声:“我睡了多久啊?你不会就一直在这儿坐着吧,为什么不开灯?”

他静了片刻,缓缓开口,却是道:“我先问的话。”

我又是一滞,回想了一下他之前的问题,抬起手来想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居然触到脸颊上尚未干透的湿意。

我愣了愣,把手放下来,小心翼翼道:“我说什么梦话了吗?”

他说:“你一直在叫爸爸。”

我马上反应过来,“噢”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的,我爸爸很早就过世了。算命的说他命中五行缺水,让他改名字,他不听,结果就真的在有一年我们老家发洪水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还有我妈妈,她是五行少土,结果前几年她路过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施工工地的时候,被高空作业掉下来的东西砸死了。算命的还说我五行缺火,不过还好,你看我的名字,里面带了两把火,所以我一直没什么事。刚才我做梦梦见他们了,我一生病就容易做噩梦,吵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我絮絮叨叨地说完,顾林昔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想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他又道:“那你哥哥呢?”

我说:“啊?”

他没有回应,在原地又坐了片刻,然后我看着他站起身,高大颀长的身影徐徐朝我走来,原本藏在阴影中精致五官逐渐轮廓分明了。我不知他想干什么,只觉得他这个架势仿佛山雨欲来,只来得及咽了咽口水,他便坐到了我的床边。

他低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无波无澜,映着些微的桔色烛光。

“你哥哥又是五行缺什么,才叫你哭得这么伤心?”

我无辜地看着他,几秒后说道:“你听错了吧,我不会叫哥哥,我没有哥哥,我叫得应该是姑姑,我鼻音太重,所以你听错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我的手,我把握在一起的拳头松开,很难过地说道:“我姑姑跟我爸爸一样,发大水的时候不见了,我小时候她很疼我,所以我特别想她。”

顾林昔听完后仍低着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垂下的睫毛在下眼睑处覆下了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一点好看的浅褐色。

片刻后,他终于抬起头,用手敲了敲床头柜:“药吃了再睡。”然后他便站起身,我扭头去看,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还有一片像是退烧药的东西。

再回过脸时,顾林昔已经走到了门边,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独自在床上静静坐了会,刚才情况混乱,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之后,我简直悔得捶胸顿足抓心挠肝。这两个月以来,顾林昔像刚才那么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话还是头一遭,比起之前可以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那么大好的时机,我如果趁机衣衫半敞地厥倒在他的怀里,让他亲手喂我吃药甚至嘴对嘴地喂我吃药什么的,搞不好我就可以直接从狗保姆晋升为情妇,或者起码也可以让他对我心生爱怜之意。可我方才竟然像个入定的老尼姑一样在床上傻愣愣地打坐,真是一慌就自乱阵脚,简直太失策了!

怀着悔恨的心情,我重新躺了回去,掏出手机看了看,竟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这么算来,我刚才起码已经睡了将近四个小时。我又摸了摸头,的确还有些烧着,于是就着水把床头的药给吃了,然后在床上打了几个滚,估计是药力的作用,我滚着滚着又有了些睡意。陷入睡梦前我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该不会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顾林昔就一直关着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我在梦中又哭又吼?那是怎么样一种变态的爱好?!

然而忽然间,我又想起了两天前林纾蕾跟我的话,她说在美国的时候,顾林昔的母亲一直在精神病院里疗养,我估摸着他这种在黑暗中听着别人的嘶吼以净化自己心灵的习惯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于是我就释然了。

——

第二天早上闹铃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陈嫂正拿着拖把在客房的门口拖地。我把脸一侧,又看到床头边放了两件衣服。我坐起来拿起衣服看了看,是一件白色的领口带蕾丝边的棉布衬衣,还有一条浅粉色的裙子。我冲着门外好奇道:“陈嫂,你怎么今天这么早,这是什么?”

陈嫂扭头瞅了我一眼,边拖地边说:“你醒啦?昨天晚上的时候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你生病了,吃了药会发汗,先生家里又没有女人的衣服给你换,就让我今天一早给你带一身过来。”转过头来说道:“我家囡囡跟你差不多高,我就带了她的一身衣服来给你,你试试看能不能穿?”

我哑了几秒,陈嫂的小女儿还在上高中,难怪我看着衣服是这么□□的风格。陈嫂走到我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心疼地说道:“哦哟,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病了还这么尽责,你是有多爱那条大狼狗啊,看这小脸憔悴的…”

我讪讪笑了两声,然后拿着衣服去一楼的洗浴间冲了个滚烫的热水澡,洗完整个人清醒多了。穿着一身萝莉装从浴室出来,家里仍旧安静得很,陈嫂说过顾林昔的作息时间跟猫头鹰差不多,所以我估计他还在楼上睡着。走到客厅,我看见餐桌上摆了些早餐,应该也是陈嫂做的。鉴于我目前的状态十分虚弱,并且等会还要走上差不多两公里的路去坐公交,所以我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把一桌子的早餐吃了一半,留下小半碗粥,半片煎蛋,半片培根和两三片西瓜给顾林昔,我觉得我还是挺有良心的了,起码我没只把蛋黄留给他不是?

接着我去外面的小木屋把狗粮给黑茶倒上,带着它绕着后院慢慢遛了一圈,后院的花圃被照料得格外好,简直像一个小型的花卉展。月季鸢尾波斯菊,黑茶一个接一个地慢慢嗅过去。有几片花瓣落在泥地上,它还葬花似的用爪子刨了刨。我站在花圃里抬起头,望了望二楼的主卧房。窗帘是拉上的,或许是晨风的缘故,它微微鼓动了一下。我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顾林昔熟睡的样子,想象他躺在素净淡雅的床单上,头枕着手臂,嘴角习惯性地微抿起来,安详闭阖的双眼能让人看到他深深的眼窝和那颗漂亮得恰到好处的桃花痣。我在想,如果未来有一天我能面对面地看见他熟睡的模样,那我大概一整晚都不用睡了。

脑补完以上场景,我就心满意足地准备去上班了。

没想到一出门,我竟然看见祁肖直挺挺地站在院子的门口处。他看见我从家里出来,朝我微微地鞠了个躬,他的做派时常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哪个英式还是日式的专业管家学院毕业出来的。隔着二十米的距离,我看见他今天没戴墨镜,而是戴了个挺斯文的细框眼镜,等我走到他面前,他抬头道:“叶小姐,您身体好些了吗?”

我看着他金丝边眼镜下淡淡的一道血迹,惊讶道:“啊呀,祁助理,你怎么挂彩了?”

他向来平稳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咳了一声,转身拉开的后车门:“请上车叶小姐,我让司机送您去公司。”

我愣了愣,嘿嘿地道:“顾先生让的?”

这回他倒是没答,仍然弯腰低头地站在那里,我也不纠结,径自钻进了车里。

这是顾林昔的座驾,一上车我都有种立马变身高大上的感觉,车开起来也稳得跟没开似的。我在后座上揣测平时他都坐在哪,左边坐了一会又挪到右边坐一会,还整个人躺下来试了试。余光中祁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触到我的目光时微笑道:“叶小姐今天精神好多了。”

我重新坐好,嘿嘿笑了两声。我从后视镜中看着他那张端正清秀的脸上有那么一道划痕,就跟破相了一样。我考虑了一下,挺心疼地道:“祁助理,你脸上这伤其实是黑茶挠的吧?”

他顿了顿:“这个…”

我循循教育他道:“这狗被欺负过,所以越老就越有戒心,你平时想要逗它,千万不要一下离它太近,要先跟它保持一段距离,先用眼神交流一下感情,或者跟它说说话,要特别注意面部表情还有语气。如果它低着头朝你走过来,那说明它接纳你了,如果它一直抬着头,还抬起爪子,那你就得赶紧撒丫子跑。”

祁肖没有说话,我着急地说:“你明白了吗?”

他又静了片刻,“实不相瞒,叶小姐,我这个伤是您挠的。”

我大惊道:“啊?!”

他犹豫着道:“昨天晚上顾先生说您昏倒在家门口了,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把您挪到客房里,可是您昏迷的时候情绪很激动,好像一直在做噩梦,所以…”

我顿时有种深深的幻灭感,我一直以为是顾林昔把我用公主抱的方式抱回客房去的,结果居然不是。我坐在后座抚额,祁肖又解释道:“先生的腿,不太能承重。”

我从手心里抬起头,想了想:“他的腿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道:“先生小时候腿曾经摔断过…”

我打断他道:“小时候受的伤,不至于这样。”

祁肖顿了顿:“您之前认识顾先生吗?”

我说:“不认识,不认识,你接着说。”

他便接着道:“小时候的伤是不算严重,可前不久先生在国外的时候出了些事故,摔碎了膝盖,轻伤加重伤,就严重了,现在还在复健期。”

我说:“哦…”

他又笑了笑:“不过您不必担心叶小姐,医生说先生的伤是可以痊愈的。只要正常按时上药加食疗,平时不要过度劳累和承重过大,基本上半年一年就可以恢复了,所以…”

听到他说可以痊愈以后,后面的话我也没再怎么认真听了。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问题,那就是如果照祁肖所说,昨晚是他把我弄回房间的。那么就在我晕倒直到他过来的这段时间里,难道顾林昔就一直坦然地看着我像个发病的癫痫患者一样躺在清风夜色中?!

…我感到了十分深切的悲痛。

第九章

到了公司,我让祁肖在附近的路口停下,打算自己走一小段路过去。我主要是考虑到以我这种贫下中农的阶级,突然有一天坐这样价值几百万的车来上班,如果被同事看到他们搞不好会戴有色眼镜看我,可是祁肖却道:“叶小姐,还是送您到门口吧,正巧我也有事要去你们公司一趟。”

我奇道:“你有事要去我们公司?你有什么事?”

他说:“前些日子宇恒提交了一个跟我们合作的议案,顾先生让我今天来同他们谈谈。”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所以他其实并不是特地让你送我?只是顺路?”

祁肖没有说话,规规矩矩地微笑了一下,答案不言而明。我顿时郁闷得什么也不想说了,一天之内是要让我幻灭几次才罢休。